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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松本清张
    由原来的典狱长办公室改造成的第二展示室内,三人已经结束了午餐,身穿藏青色风衣的女性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又给每人的茶杯里续上热腾腾的新茶水。窗外的天色又转暗下来,室内墙上挂着的第一代典狱长月形洁的肖像画也顿时变得昏暗起来。


    “因川路大警视之死和安藤中警视的惩戒革职,警视厅内川路的直系人马几乎全部被清扫一空,我估计后来的警视厅大概是秉承了伊藤内务卿的指示,很快就开始着手物色作为假钞案真正犯人的人选,当时的警视厅豢养了许多密探,熊坂长庵应该就是被这张密探网网住的。”安田说。


    “什么理由呢?”伊田嘴里发着声音啜了口茶,随后慢悠悠地问道。


    安田回答:“长庵先生喜欢到处浪迹,在村子里待不住……”


    “不错,我也调查过,明治九年一直到明治十年,整整一年,长庵先生从中津村跑出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安田先生,长庵先生不过是喜欢旅行而已,并且外出旅行期间到各处参观游览,提炼绘画主题,就是这么回事嘛。”


    伊田一字一句说完之后,安田继续说道:“可是,这也是他被警视厅盯上的理由之一,就因为这样的经历,才能说他在外面学习了伪造国币所必需的铜版雕刻技术,并且明治十年还向劝业博览会提交了自己的铜版画作作为展出作品。事实却是,长庵在什么地方,向谁学习过铜版画雕刻技术,在审判记录里一个字都看不到,说他向劝业博览会提出作品也没有任何证据。换句话说,他仅仅以一个‘画工’的身份就伪造了国币。这是川路大警视之后继任的人干出来的。”


    “川路利良之后的大警视是谁?”伊田问。


    “是大山岩。”


    “哦,是萨摩藩阀的人啊。既然那样,照着川路的调查路子继续追查下去……”


    “可是,您看他日俄战争期间担任满洲军司令官时的表现就明白了,大山是个做事缺少条理、不得要领的人,简单说就是脑子愚笨,不像川路那样精明,而且与长州藩阀间的对抗意识也不那么强烈,所以我猜想,大山大警视与伊藤、山县以及井上等长州藩阀的头面人物达成了妥协。”


    “那大山之后是谁?”


    “您等一等,我翻翻笔记看一下。”安田说着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是桦山资纪,后来的海军大将、海军大臣,也是萨摩藩出身。从他那时候起,改叫警视总监了。”


    “再后面呢?”


    “第四任警视总监是大迫贞清,后来当过鹿儿岛县知事、锦鸡间祇侯,萨摩藩出身……第五任是三岛通庸,后来担任福岛县知事的时候大搞道路建设,他镇压河野广中等人的民权运动那是尽人皆知的了,他也是萨摩藩出身……第六任是折田平内,后来当上贵族院的议员,萨摩人……第七任田中光显,此人虽是土佐出身但属于亲长州藩阀的……第八任园田安贤,萨摩出身;第九任山田为暄,萨摩出身;第十任是园田安贤再任;第十一任是西山志澄,土佐出身;第十二任是大浦兼武,后来大正四年第二次大隈内阁的时候,他作为内务相因强力干涉总选举而恶名远扬;第十三任安乐兼道,第十四任又是大浦再任,第十五任安立纲之,他们都是萨摩出身。”


    “嚯嚯,这么说大警视、警视总监几乎全都被萨摩藩阀的人占据了?”


    “这是西乡隆盛参议将萨摩藩的士族都安插进了军队和警视厅的缘故,从那时候起就是这样的格局了。不过从第三任桦山资纪开始,基本上都和长州藩阀妥协了,甚至有的还充当其爪牙呢。所以对‘藤田组伪钞事件’的调查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真是不可思议啊!”伊田校长满腔愤慨,“听您的这番介绍,敢于和井上、山县、伊藤等长州集团的阴谋做斗争的,只有川路大警视一个人!可惜啊,他死得太早了,假如他能长寿的话,藤田组的违法经营事件一定能够大白于天下,长州集团也会受到重创。更重要的是,熊坂长庵先生也不会蒙受伪造国币这种冤屈了啊。”


    “是啊,长庵先生真的是不幸得很哪!”


    “您对警视厅的事情非常清楚啊!”


    “哪里哪里,我刚才说的历任大警视呀、警视总监呀这些人名,都是从《警视厅史》这本书中看来的……对了,说到《警视厅史》这本书,它里面对‘藤田组伪钞事件’有简单介绍,概括来说,它的结论就是,熊坂长庵被捕的时候,因为他的名字和戏曲里的熊坂长范太相像了,所以世人都认为这个所谓的真犯人实在有点牵强,而这个疑窦始终没有被解开。”


    “可不是嘛,人人都这么觉得呢。”


    伊田平太郎晃动短短的脖颈点着头,随后抬头盯着安田的脸认真问道:“您看起来知识很渊博嘛,那些描写熊坂长范的戏曲都说了些什么啊?我对这些不是很清楚。”


    “哦,这个嘛,我倒是看过些书查了查。以一代大盗熊坂长范为主人公的戏叫《初雪物见松》,是享保年间的第二代并木五瓶写的,其后由江户市村座的第一代松本幸四郎饰演长范。后来一个叫西泽一凤轩的人加以补充改编,将戏目改成了《熊坂物见松》,天保八年二月起在大阪的各个剧场上演,后来又被加以改编,戏目也改叫作《熊坂长范物见松》,由江户中村座的第四代中村歌右卫门饰演长范,在中村座上演。幕府末期,以这个人物为主人公的戏曲经常上演,所以明治时期的人对熊坂长范这个大反派人物都非常熟悉。”


    “戏的大概情节是怎么样的?”伊田皱着眉头问道。


    “主要故事情节是从《义经记》中袭取的,说的是江洋大盗熊坂长范原本是加贺国熊坂地方的人,他率领一众喽啰趁夜色闯入美浓国赤坂地方的一家客栈准备杀人劫财,不料正好撞上大英雄牛若丸,最后死于牛若丸刀下。还有一种则是说,美浓国青野原有一片松树林,树高六十尺,长范爬上松树,向东西四五里外远望,依据往来人马的行进姿态判断出其所携财物的重量,然后命手下抢夺这些财物。戏目起名叫《熊坂长范物见松》估计就是从这里来的。每个戏上演的内容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是不变的,就是那伙强盗头子的名字始终是熊坂长范。”


    “熊坂长范和熊坂长庵,只差一个字,对长庵先生而言,这个戏是相当大的困扰呢。”身为同乡的伊田情不自禁地发出叹息。


    这时候,身穿藏青色风衣的那位神冈女士肩头微微抖动,轻轻咳嗽了几下。


    伊田转头望了望她,她略微一低头,细声细气地说道:“不好意思。刚才安田先生说到熊坂长范的戏曲的事情,其实谣曲中也有一首就叫《熊坂》,它比江户时代的戏曲历史还要古老悠久,据考证,很可能是室町时代的世阿弥作的呢。”


    “噢噢。”


    “不瞒您二位,我其实有在学习谣曲,最近恰好在练习这首《熊坂》,所以我知道的只不过是从谣曲书本上的解说中看来的,现学现卖的。”


    “谣曲中的熊坂长范也是个江洋大盗吧?”


    “没错……说有个游方僧来到美浓国的赤坂这个地方,夜晚正通宵读经,熊坂长范的幽灵突然出现,对着僧人忏悔自己所做过的坏事,讲述了自己和手下一众喽啰夜袭住宿在这家客栈的澳洲金货商人吉次,结果却被牛若丸杀死的经过,恳求僧人替他回向[回向:佛教指将自己所修功德施向别处,或为死者祈冥福。],说完就消失了,大概是这么个情节。这首谣曲的内容来自《平家物语》和《义经记》,一直传唱到现在,我想它比起戏曲的《熊坂》应该更加有名吧。”


    “看看,与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就一字之差,太容易搞混了,父母给起了这么个名字,才弄得长庵先生遭遇这意想不到的不幸啊!”


    相模国爱甲郡中津村出生的老校长再次发出了叹息。


    “不过,一方面,世人看到这样的名字认为他就是真正的罪犯;另一方面,当时就有不少人认为弄个名字像是戏曲里的大反派,这是警视厅编造出来的,这种传言还很有市场哩。


    “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在《警视厅史》这本书中也写到了。


    “可是那个尾佐竹猛却拿自己发现长庵先生担任爱甲郡中津村小学校长时所写的呼吁设立村医院的建言书这事做文章,在学术杂志上发表论文,得意扬扬地称长庵先生不是捏造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至于长庵先生是怎么掌握伪造国币技术的,却完全不去调查。”


    “您说得没错,关于这点尾佐竹猛先生一丁点也没有提及。”


    安田翻看着笔记本继续说道:


    “有关当时纸币印刷方面的事情,我稍稍做了一点调查,假如您二位不觉得无聊的话,我就概要地介绍一下?”说着,将目光投向伊田和神冈两人。


    “那样就有帮助了,您快说说!”


    “应该很有趣,您就说给我们听听吧。”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那好。您二位先看看这个——可能你们也知道吧,这是明治五年至三十二年流通的日本纸币。”


    安田从提包里取出一帧彩色照片递到伊田的手上。


    “嗯,我以前只见过照片,但是彩色照片还是第一次见。嗯嗯,上半部分是两只凤凰站立两旁,围着正中的‘金贰圆’这几个字;下半部分两边各有一条龙,中间是‘明治通宝’红字。对了,整体是用青色色调印制的,怪不得被称作‘青纸币’呢。哎,这最上面还有骑缝章的‘納頭’两个字呢。”


    伊田凝视着照片喃喃道。


    “这是骑缝章‘出納頭’的下半部分,您再看背面。”


    伊田将照片翻转过来。


    “这面整个是浅褐色的。上面和下面都有大大的圆,圆内是‘贰’字,还有‘TWO YEN’的字样分成两行排列在‘贰’字的上下。票面中央是‘大日本帝国政府大藏卿’的朱印。哦,上面和下面的大圆四周装饰着蜻蜓图案,一、二、三……一共是六只蜻蜓。据说这蜻蜓的脚如果少一对,只有三对的话,就是伪钞,对吧?”


    “那只不过是世间一般的说法。事实上,蜻蜓的脚排列得很杂乱,根本看不清有几对。如果用四百倍的放大镜看的话,画面又过大了,什么也看不到了。”


    “是啊,蜻蜓少一对脚之类的只不过是世间以讹传讹不负责任的说辞而已。哦,这左上方蓝色的……嗯,这是篆体字,看不太清,好像是‘錄’吧,只印着‘錄頭’两个字。”


    “那是骑缝章‘記錄頭’的下半部分。”


    “这么看的话,无论是正面还是背面,这图案还有底纹都非常精致呢。”


    “菊花纹章、‘金贰圆’、凤凰和龙这些图案是手工雕刻的,其余那些极其复杂的底纹全都是机器雕出来的。这就是明治政府委托德国东福瑙曼印刷公司印制的日本纸币,俗称‘日耳曼纸币’。”


    伊田将照片拿给神冈,神冈接过来凑近仔细地观看起来。


    “确实制作非常精致,对于之前只见过印制粗陋的藩币、太政币以及大藏省兑换券的普通百姓来说,也难怪要惊得瞪大眼睛了。这套纸币从最高面值的一百元到最低面值的拾钱一共是九种面值,中间的贰圆半改成了贰圆。”


    “明治政府推出这套新纸币,是‘废藩置县’[废藩置县:日本明治政府于明治四年(1871)七月实行变革,废除了全国各藩,统一为府县,史称“废藩置县”,此举结束了长期以来的封建割据局面,真正建立起了中央集权统治,为此后的进一步改革和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奠定了基础。]之后,全国开始走向统一的缘故。”


    “是的,国币推出后将全国各藩随意印制的藩币统统兑换回收了,一方面加强中央集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范出现伪造,所以才设计制作了如此精致的图案和底纹,照理说,这样精致的纸币再也伪造不出来了啊。”


    “是呀,这么精致的纸币伪造起来真的很难啊。”


    “政府为防范伪钞真的费尽心思了呢。之前的藩币就有很多伪造的,大藏省兑换券则随着货币价值升高,不光是国内,连国际伪造集团也在暗中纷纷蠢动,就是因为纹样过于简单了。而这套‘日耳曼纸币’的纹样简直复杂到了眼花缭乱的地步,就是防止再有人仿造。还不只这些,政府还让东福瑙曼公司在每一枚纸币上印上编码,正面的‘明治通宝’几个朱红色的字是纸币运送回日本后,大藏省印钞局请来一批书法精湛的能人一枚一枚当场手工书写的。当然这只限于一开始那阵子,后来实在无法持续,才改为雕成铜版文字印上去。”


    “什么,一开始是手写的?!纸币的数量那么庞大,那写起来不得要命啊!”


    “是要命,但这样做都是为了防范伪造,是看到外国纸币上都印有银行行长的签名,跟外国学的。还有骑缝章‘出納頭’、背面的‘大日本帝国政府大藏卿’的朱印以及骑缝章‘記錄頭’,这些一开始也都是由工人手工盖上去的。”


    “这么麻烦怎么跟得上实际需要啊?”


    “从明治十年第三批纸币由日本在国内印制开始,之后的票面上‘明治通宝’以及两个骑缝章都改为雕刻成铜版后直接印上去,前者是一个叫武川希贤的雕刻师雕刻的,后者是聘请了一个叫金德尔的英国人雕刻的。不仅这样,从那时开始,明治政府还从德国东福瑙曼公司那里拿到了铜版印版,大藏省印钞局开始自己印制了。”


    “从德国那里弄回铜版自己印制,是不是意味着整套印刷机械也都是从德国弄进来的?”


    “印刷机械是在那之前两年(明治七年)就向东福瑙曼公司订购的,并且在大藏省印钞局安装调试完毕,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当时的纸币头,就是后来担任大藏省印钞局局长的得能良介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认为日本的纸币在外国印制有损国威,所以一直坚持要在日本国内印制,当然这必须拿到德国雕刻的铜版印版才能做到。得能良介在鹿儿岛出生,与大久保利通、西乡从道等人关系非常密切。”


    “什么,得能也是萨摩藩阀的?”


    伊田平太郎眼中露出一股可怕的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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