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荒野中的第三代人类

3个月前 作者: 斯塔普雷顿
    <strong>§1 第三代人类物种</strong>


    我们已经考察了四千万年的人类历史,而这部编年史一共会覆盖约二十亿年。因此,在本章和下一章里,我们必须迅速掠过比迄今为止已经考察的历史长三倍多的时间。如此广阔的时间跨度并不是一片荒漠,而是一片富有生命活力的土壤,孕育了此起彼伏的多样文明。生存在这期间的人类比第一和第二代人加起来还要多。这里的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宇宙,和本书的每一个读者一样丰富而深刻。


    尽管人类的这段历史复杂多变,但也不过是交响曲中的一篇乐章罢了,就好像第一代人类的历史和第二代人类的历史各是一章。这不仅是一个由单一的自然人类物种和它最终转变成的人造物种主导的时期,而且是一个在无数次偏离中主旋律与人类的心境保持稳定不变的时期。现在,人类终于可以将自己的主要精力量用于改造自己的生理与心灵。在文明的兴衰史中,这一目的逐渐清晰,并在许多悲剧的、甚至是毁灭性的实验中展现;直到在这段漫长时期的尽头,它才得以最终实现。


    第二代人类沉睡了三千万年之久,促成演进的力量终于开始悄悄唤醒他们。这次觉醒得益于地理变化。当时,海水逐渐上涨,将人类中的一部分隔绝在一片海中陆地上——它曾经是北大西洋海床的一部分。岛屿上的气候从亚热带气候转变为温带气候,又转变为亚寒带气候。居住条件的剧烈变化很快使受困人类的种质化学重组,从而导致广泛的生物变异。多种新人类出现。很久之后,更能适应新环境的人种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成为真正的新物种:第三代人类。


    第三代人类在身高上不及他们前一代的一半,也成比例地更瘦小、轻盈。他们暖棕色的皮肤覆盖着闪闪发亮的金红色毛发,赤褐色的头发蓬松杂乱;金黄色的眼睛像蛇眼一样锐利,与其说深邃,不如说扑朔迷离;脸庞像猫脸一样平实;双唇饱满,但是嘴角纤细。耳朵是第三代人类身体上最引以为豪也是最性感的部位,在个人和种族之间都形态各异。这种奇妙的器官在第一代人类看来未免荒唐滑稽,却能传达出人的气质与情绪。它们巨大、精致而复杂,有着丝绸般的质感,同时活动自如,让本来类似于猫科动物的头看起来有些像蝙蝠。而这一代人类最突出的特征是他们巨大而纤瘦的手,有六根灵活的手指,仿佛是六根活钢筋做成的天线。


    与他们的祖先不同,第三代人类相对短寿。他们的童年和成人时期相对短暂,之后是十年左右的老年期,会在大约六十岁时死去。但他们非常厌恶衰老,因此几乎没有人允许自己活到那个年龄,而是选择在自己身体与心灵开始迟钝时结束自己的生命。因此,除了历史中的特殊时期,很少有第三代人类会活到五十岁。


    尽管在某些方面第三代人类无法达到自己祖先的高水准,尤其是在精细的心灵活动层面上,但这绝不是简单的退化。他们将第二代物种发达的感觉器官保留了下来,甚至有所提升:视觉和以往一样宽阔、清晰、多彩;触觉则更加细致入微,尤其是精细的六指;听力十分发达,即使闭着眼在树林中跑也不会撞到树干。除此之外,范围更广的声音与韵律被赋予很多不同的微妙情感。因此,音乐成为这个物种的文明最关注的事物。


    第三代人类的心智和他们的祖先完全不同。他们的智力并没有下滑;但与其说这是智慧,倒不如说是一种灵巧,因为它更多地体现为实践而非理论能力。相比于抽象理性和无生命的东西,他们对感官体验和活物更加感兴趣。这些人精通各种艺术,在一些科学领域也表现出色。但是他们进入科学领域大多是出于实践、美学或宗教需求,而非纯粹的好奇。以数学为例(第三代人类因为有十二根手指,所以大量使用十二进制),他们是了不起的计算者,但却对数字的本质没有任何兴趣。在物理学上,他们也不会去探究空间的晦涩本质。事实上,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好奇心,这确实颇为怪异。因此,尽管他们有些时候可以产生神秘直觉,但是却从未真正研究过哲学,也不试图把这些神秘直觉与其他的经验联系在一起。


    在原始时期,第三代人类是出色的猎手。由于强烈的父母情结,他们总是将捕获的动物当成宠物。在早期阶段,新人类显示出对所有动物与植物的同情和理解,而这对更早的种族来说或许是危险的。对任何生命本质的直观洞察,以及对生物行为多样性始终如一的兴趣,这两种冲动成为推动第三代人类历史前行的主导力量。最初,他们不仅精通狩猎,还是出色的羊倌和驯兽师。他们天生擅长操控万物,尤其擅长控制活物。这个物种整体上来说相当沉溺于各种玩乐,尤其享受操纵时的快乐,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对有机体的操控。从一开始,第三代人类就在对驼状鹿的驯养上展现出高超的技术;他们也驯养了一种群居、善跑的野兽:狮狼。这种动物的血统可以由热带地区的火星瘟疫幸存物种一直上溯到巴塔哥尼亚灾难后遍布世界的北极狐。第三代人类驯养它们不仅是为了护卫和追击,还可以进行复杂的捕猎游戏。狮狼和男女主人之间经常会产生一种十分特别的关系:精神共生。双方不发一言就可以凭借直觉互通,并生出一种基于生存合作的强烈而真诚的爱。这种关系是第三代人类特有的方式,带有宗教象征意义和坦诚的性亲密色彩。


    作为牧人和羊倌,第三代人类很早以前就学会了配种;很快,他们就沉迷于改良和丰富现有的所有动物和植物品种。所有部落的首领不仅会吹嘘自己部落的男人最威猛、女人最美貌,还会说他领土内的熊是最高贵、最有“熊性”的,以及鸟可以编造出最完美的巢穴,比其他所有的鸟都精通飞行与歌唱。其他动物和植物也会被拿来攀比。


    生物控制一开始是通过简单的配种实验实现的,但之后人们开始越来越多地对幼小动物进行粗暴的生理操控,即控制胎儿和(之后才实现的)控制种质。因此,在看到痛苦就想放弃的软心肠和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创造新生命的操控狂之间总是爆发冲突,并经常发展成带有宗教悲情的战争。事实上,这不仅仅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战争,还是心灵内部的斗争,因为每个人都是天生的猎人和操控者,但同时对自己施加的痛苦也有直觉上的共情。随着最心软的人心中也生出一丝残酷,问题变得严重起来。这种施虐倾向实质上表达了对感官经验几近神秘的敬畏。肉体疼痛作为最强烈的感官印象,也被认为是最完美的。可能这会让人觉得,相比起对他人的残忍,这更会导致自我折磨;有时也确实如此。但是总体上来说,那些无法欣赏自己肉身痛苦的人还是能够说服自己:当他们在低级动物身上施加痛苦时,他们是在创造生动的精神实在,并因此创造了卓越的成就。他们说,正是痛苦带来的强烈现实感让人和动物难以忍受;而以神圣心灵超脱的视角来看,这才能显示出最本真的美。他们还声称:当疼痛发生在动物而不是人身上时,即使是人类也能够欣赏这种卓越的表现。


    尽管第三代人类对系统思维没有兴趣,但是他们的心智还是会关注私人生活和社会经济之外的东西。他们不仅具有美学经验,还能体会到神秘欲望。虽然之前的两代人都认为人类这种更高级的秉性是地球生物最高的追求,但第三代人类对此毫不在意。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寻求完美的人性,甚至是完美的动物性。他们以两种不同的视角看待人类:一方面,他们是最高贵的动物,有着独一无二的天赋,可以称得上是神灵最独到的艺术品;另一方面,正因为他们的天赋在于对一切生命的洞察力和高超的操控能力,人类还是神的眼和手。这种信念是第三代人类核心宗教的教义。他们的神的形象由多种动物杂糅而成:有信天翁的双翼、大狼狗的下颌、鹿的四足,诸如此类。其中,人类的要素就是手、眼和性器官。神的双手之间是世界与生存在其中的万物。世界常被描绘为原始神圣潜能的果实,但有时会在神的手中呈现出剧烈变化,并趋向完美的模样。


    第三代人类的主导文化是对生命的隐晦崇拜,作为一种无处不在的精神,它能在无数不同的个体身上展现出来。与此同时,直觉深处对生命的忠诚与对生命活力的模糊信仰经常混合着施虐倾向。他们认识到:高级生物所珍视的东西可能对低级生命来说无法忍受;同时,他们认为疼痛是这些珍贵之物中最为完美的一种。除此之外,施虐倾向还能通过另一种方式表达。对环境的崇拜补充了对生命——行动者与主体的崇拜。环境站在生命主体性的对立面,与生命格格不入,阻碍生命的实现,折磨它,但同时又让生命成为可能,让它在抗争中变得更加高贵。因此,痛苦是对神圣与普遍客体最生动的理解。


    第三代人类的思想从来都不成系统。但是在某种层面上,就像之前我们所说的,对于同时涵盖生命的辉煌与衰败的美,他们有种隐晦的直觉,并力图为其赋予理性表达。


    <strong>§2 第三代人类的迷途</strong>


    第三代人类物种的生理与心理状态大概就是如此。虽然他们的注意力时常被分散,但一直在多彩的文化中保持对生物的兴趣。各个民族一次又一次艰难地爬出原始的未开化状态,接受启蒙,但大部分(尽管并不总是如此)启蒙的主题要么陷入狂热的生物创造,要么沉溺于施虐,或者二者兼具。如果一个人出生在这样的社会里,他不会看到任何主流性格,而会对这个时代人类活动的多样性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会注意到丰富的人际交流、各式社会组织和工业发明,以及艺术、思想——这些都在宇宙的母体中绽放,以及每个人为保存或表达自我所做出的挣扎。不过,历史学家却能透过茂密的文化枝蔓看到这个社会的主旋律。


    一次又一次,以几千年或几十万年为间隔,人类的精力都耗费在了地球上的动植物身上,并最终开始着手改造自身。一次又一次,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的努力毁于一旦,人类再一次陷入混沌。确实偶尔会穿插着某些极为不同的文化。比如在第三代人类历史早期,在他们的本质尚未定型时,曾经出现过高度智慧的非工业文明,几乎和古希腊不分伯仲。有些时候,第三代人类还会“误入歧途”,像西方化的第一代人类一样建立起庞大的工业世界文明。总体上来说,机械设备并不符合第三代人类的旨趣,他们更关心其他事情。但至少有三次,他们还是向现代机械屈服了。这三个文明里,一个的能源主要是风力和水力,一个利用潮汐,一个则依赖于地热能。第一个文明因为供能有限,逃过了工业化最可怖的魔爪,在贫瘠中维持了数十万年的平衡,直到被一种神秘的病菌摧毁。第二个文明很短暂,却因五万年来对潮汐能的滥用很大程度上干涉到了月球轨道,最后毁于一系列的工业战争。第三个文明持续了二十五万年,它的民众都头脑清醒,建立了相当高效的世界政权。其在存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保证了几乎完美的社会和谐,内部的冲突几乎和蜂巢中蜜蜂之间的冲突一样少。但这个文明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罪魁祸首是那些为了特别的工业需求而大量培育的特殊人种。


    但是,工业化不过是这个物种生命中的一次迷途、一场漫长而灾难性的偏离而已。人们还踏上过其他岔路。他们曾孕育出一种长达数千年的文明,其中音乐占据主导位置。这对第一代人类来说绝无可能;但是正如前文所述,第三代人类的听觉特别发达,对声音与韵律有着强烈的情感共鸣。于是,就像第一代人类在他们的巅峰时期沉溺于自己的机械才能,逐渐失去了理智,就像第三代人类也曾毁于自己对生物控制的迷恋,这次是音乐让他们无法自拔。


    在这些音乐文化中,最耀眼的一种由音乐与宗教结合而形成的专政,不亚于在遥远的过去科学与宗教结合的程度。我们可以花上一些功夫考察一下这段插曲。


    第三代人类极度渴望个人永生。他们的生命很短暂,因此对生命有着强烈的热情。他们认为存在的本质中有缺陷,因为他们要么在阴沉的晚年逝去,要么只能提早结束生命,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头再来。音乐对这个种族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他们对音乐的感受如此强烈,以至于开始将音乐认为是潜藏在万物之中的现实。艰苦与悲惨生活之外的闲暇时光,成群结队的农夫会用歌声、乐管或提琴召唤出比每日劳作更加美丽、也更加真实的世界。只要用敏锐的听觉欣赏缤纷多彩的声调与韵律,他们就宛如置身于音乐之中,凭此前往一个更加可爱的世界。难怪他们相信,每一种旋律都是一个精灵,在音乐的宇宙中引领自己的生命;难怪他们幻想,交响乐或合唱是潜藏在所有成员中的精灵;难怪他们认为,当男人、女人聆听伟大音乐时,个体之间的隔阂就会消失,所有人都能通过音乐成为同一个灵魂。


    他们的先知出生在一个高原上的村庄,当地人对音乐的信仰很强烈,但毫无章法。很快他学会了如何让农夫听众们感受到无上愉悦和最深切的痛苦。之后他开始思考,并且以伟大诗人的权威讲授他的理念。他很轻易就说服了人们:音乐才是现实,其他的一切都是幻象;宇宙的生命精神是纯粹的音乐;动物和人也都是如此,尽管肉身最终会死去并且永远消逝,但灵魂的音乐却是永恒的。他宣称,旋律是万事万物中最为转瞬即逝的东西。它发生又停止。伟大的寂静吞噬了它,看起来湮没了它。过渡对它的存在来说至关重要。尽管对于一段旋律来说,停止相当于非自然的死亡,先知却声称所有的音乐都有永恒的生命。在寂静之后它可以再次发声,充满活力。时间无法让它老去,因为它的居所在时间之外的国度。这个年轻的音乐家渴望抵达的国度,也是所有男人、女人及一切有音乐天赋的生物的故土。寻求永生不朽的人必须努力在旋律与和声中唤醒自己沉睡的灵魂。若一个人的音乐十分独特,演奏纯熟,他就可以前往永恒的生命。


    这个学说伴随着先知充满激情的旋律像火一样传播开来。器乐与声乐传遍每一片牧场与谷地。政府曾经试图压制它,部分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会影响农业生产,但更主要是因为它的情绪甚至能在宫廷女子的心中激荡,可能会摧毁几个世纪的进步伟业。事实上,社会秩序自身已经开始崩塌。很多人公开声明,重要的并不是贵族出身,甚至不是精通古老的音乐形式(有闲阶级高度赞誉这些形式),而是在韵律与和声中表达感情的天赋。随着政府对新宗教的迫害加剧,越来越多的殉道者出现,据说他们会在火焰中高唱胜利的赞歌。


    有一天,一度故步自封的神圣君主宣称改教,部分是出于真诚的信仰,部分是出于政治的考量。官僚制度让位于开明的专制统治,君主被尊为“至高旋律”;整个社会制度也发生革新,变得亲近农民阶级。足智多谋的王子率领自己的子民远征,带着广为传播的新信仰,很快征服了全世界,并建立了和声大公教会。与此同时,先知因为自己的传教过程过于轻易而感到失落,决定退隐山林,聆听风、雷电与流水的声音,希望借助那伟大的寂静精进自己的技艺。然而,兵器碰撞的响声打破了山林生活的寂静,随之而来的还有教会的唱诗班。君主派他们来向先知致意,并且希望将他带回自己的帝国。尽管有冲突,但他还是被带走,住进了音乐神庙。君主将他软禁在这里演奏神的“大音”,世界政府则把它当成是有待诠释的口谕。不出几年,他就饱受神庙的官方音乐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朝拜者侵扰,最终失去了理智——这对当局来说倒是一桩好事。


    神圣音乐帝国由此建立,给人类的未来一千年带来了秩序与意义。先知的话语经由政府的一些能人解读,逐渐成为庞大法律系统的基础,并凭借其神圣权威替代了各地区的规章。它的根源是疯癫,但是最终表达出来的却是复杂的常识,装饰着绚丽而无害的愚妄之花。自始至终,个体都被看作是具有一定需求、权利及社会义务的有机组织,这种理解是明智且心照不宣的;但对这一原则的表述与阐述是基于一种假设:每个人都是一段旋律,需要在社会的音乐母体中实现整全。


    大约一千年后,信徒之中出现了分歧。一个狂热的新兴教派宣称教会扼杀了音乐宗教真正的精神。宗教的创立者教导说人们通过个人的音乐经验就可以获得救赎,但他们认为,教会已经渐渐忘却了这一主旨,取而代之的是对客观形式、旋律和对位法规则的枯燥兴趣。在官方的教条看来,救赎无法通过主观经验实现,而是需要遵守一种音乐技艺的晦涩规则。这种技艺是什么?神父与政客并不打算按照神圣音乐的法则塑造社会秩序,反倒是让神圣法则适应社会公约,直到音乐的真正精神消失殆尽。与此同时,同样也有人反对新教派,嘲弄反叛者以自我为中心的灵魂救赎情绪。比起关切自身的情感,这些人更加关心音乐的神圣与精密法则本身。


    第三代人类对生物科学的兴趣在此之前都处于次要位置,如今终于在反叛声中苏醒。至少最虔诚的女性都希望自己能怀上音乐天赋极佳的孩子,这种想法自然也影响到了交合。他们的生物科学依然十分初级,但是繁殖技术已经成熟。在一个世纪之内,为音乐崇拜而孕育——或者说“灵魂孕育”的政策从一己私欲发展成了整个种族的狂热。事实上他们的确成功了,新人类逐渐壮大,并得到了普通人的认可和奉献。新人类对音乐极端敏感,甚至认为云雀的歌声都过于平庸,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折磨;相反,在聆听所有他们认可的人类音乐时,则会陷入狂迷;而如果听到与自己品位不和的音乐,则会变得怒不可遏,甚至想要杀死演奏者。


    没有必要追寻人类的这段疯癫史。人们渐渐臣服于这些人类疯狂的造物的异想天开,直到这些新人类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为音乐神权中的专制统治者。同样没有必要考察他们是如何让社会陷入混沌的,以及困顿与杀戮的时代如何让人类最终重返理智又品尝到幻想破灭的苦涩的。这些让重新引领人类事业的力量流失。文明破碎,直到沉睡几千年之后才得以重建。


    这可能是第三代人类的种种愚妄中最悲切的一幕。他们生来就具有天才般的美学经验,直到最后也仍然保持着某种疯狂的高贵。


    许多其他的文明也在这一期间诞生,彼此之间通常都间隔着漫长的原始时代,但是这部简短的编年史无暇顾及它们。大多数文明的精神都崇尚生物。因此,一部分文明陷入对飞行的痴迷,疯狂地崇拜鸟类;另一部分文明则沉溺于代谢的概念或性繁育,不少走上了愚蠢的优生学道路。我们必须忽略全部这些,观看第三代人类通过自我折磨而创造出来的新人类中最伟大的一支的过程。


    <strong>§3 生机艺术</strong>


    在度过一段极其漫长的衰落期之后,第三代人类的精神终于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辉。没有必要考察他们是如何抵达这个阶段的,只需要知道他们最终创建了非常瞩目的文明。只有“瞩目”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这样的文明:那里没有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人们只有在保暖的时候才需要衣装,而工业的一切发展都由其他活动引导。


    在这个文明历史的早期,对狩猎与农业的需求及对操控生物的天然冲动催生了较为原始但是实用系统的生物学知识,直到这个文明统一了全世界,生物学中又诞生出化学与物理学。与此同时,受到良好把控的工业化进程一开始利用风能和水能,之后则是地热能,这些能源为人类提供一切所需的物质奢华,并将人们从维持生活的工作中解放出来。要不是因为当时已经出现了让人类全体都专注其中的兴趣,工业化可能也会像历史上屡次发生的那样侵蚀这个种族。在工业化进程开始之前,整个第三代人类对生物的兴趣在这个文明中也占据了主导位置。他们的私心难以通过行使经济权力和炫耀财富得到满足。他们并非不受私心困扰,恰恰相反,他们几乎失去了在第二代人类中极为典型的利他天性。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炫耀的情绪都和对“珍兽[原文为拉丁语(pecunia),字面意思为钱币、钱财,由“牲畜(pecu)”一词衍生而来。在古代,饲养牲畜的数量象征着财富。]”的原始兴趣联系在一起。拥有大量高贵的猛兽,不论是否有经济效益,都是尊贵的象征。平民百姓满足于在数量上拥有更多常见动物,或者最多就是欣赏它们身上公认的特色。但是上层人士则会追求并夸耀一些十分特别的美学标准,以此来操控生物的形式。


    事实上,因为这个种族对生物学有特别的洞察力,他们发展出一种崭新的艺术形式,我们可以称之为“生机塑造艺术”。这也是新文化中主要的艺术表现形式。所有人都带着宗教热情参与其中,因为这种艺术和对生命神的崇拜紧密关联。从事生机艺术的准则和他们的宗教规训在各个时代各不相同,但是总体上都承认一些最基本的原则。确切地说,尽管所有人都同意生机艺术的实践是至高目的,绝不能以功利主义精神对待,但还是存在两套相互冲突的原则和两类态度对立的信徒。生机艺术的一类信徒旨在释放每一个自然物种的全部潜能,让它们实现完美、和谐的天性,或者创造出同样和谐的新物种。另一类信徒则以创造出怪物为傲。有时,若要培育某一种特定的能力,需要以整个有机体的和谐和福祉为代价。比如人们培育出了一种鸟,具有前所未见的飞行能力,但是无法交配也不能进食,因此只能人工维持其生命。又比如,人们还会强行把本质上相互排斥的官能放在一起,保持危险的平衡,时刻折磨着动物。要说有什么例子,一个著名的案例是一种食肉哺乳动物,前肢形如鸟翼并长满了羽毛,但它不能飞翔,因为它的身体比例不适宜;唯一一种移动方式是张开双翼,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奔跑。其他的怪物还包括双头鹰和一种以天才般的技艺培育而成的鹿。鹿的尾巴上长了另一个头,这个头有大脑,可以感知、可以进食。在怪物艺术中,施虐倾向影响了人们对生物的兴趣,因为他们为命运而忧虑,尤其是生命内部的命运——它是塑造我们终途的神圣之物。当然,怪物艺术最通俗的形式,还是对自我中心主义者权力欲望的粗暴表达。


    怪异与扭曲的母题[原文为法语。]不如另一种艺术形式盛行,即和谐与完美的母题——不论何时,它都在人类潜意识的层面运作。生物支配与追求完美的终极目标最终让整颗星球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动植物,而人类则是地球生命的皇冠与创造生命的工具。所有的物种与所有的形态都在伟大的生态循环中有自己的位置,并得以实现自我。每一种动物的内在官能都是完美的。它们绝没有古老物种遗留下来的缺陷,所有的官能之间都分外和谐。但是要注意:人类的终极目标不仅仅是关注每个物种,而是整颗星球的生态经济。如此,虽然当时存在所有种类的生物——从最低级的细菌到人类,但一种生物的成长、进化往往意味着毁灭一个更加高级的物种,而这违背了神圣艺术的正统教义。然而,在生机艺术的施虐形式中,如果低级生物毁灭一种高级生物,人们会认为其中存在一种非常独特的悲剧美。因此,在第三代人类的历史上,两个教派之间曾经爆发出流血冲突,因为施虐主义者试图培育出寄生虫,以便摧毁正统教派高贵的产物。


    在生机艺术家中(当然,当时所有人都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这项艺术活动),尽管有少数人明确拒绝了正统派的主张,但其中一部分人因他们的怪诞而声名远扬,甚至获得赞誉;而那些没那么幸运的人则会遭到放逐,甚至因此殉道,他们称自己创造出的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象征,象征着生命本质的普世悲剧。绝大多数人还是接受了神圣教导,选择了某种已经被公认的表达手法,例如强化有机体现有的官能,完善其能力或将有害部分从中剔除等。更加具有原创性、但也更加危险的工作,是创造出新的物种以填补世界的空白。为此,他们会选择一个合适的生物体,将其改造重构,意图创造出一种具有完美本质、能适应新生活方式的生物。这样的工作必须严格遵循各种美学原则。因此,将高级生物还原成低级生物被认为是糟糕的艺术,浪费某种官能也是。此外,因为艺术的最终目的不是制造具体的种类,而是在世界范围内建立完美的动植物生态体系,所以即使是无意间伤害比计划产物更加高级的生物也是被禁止的。正统生机艺术是一项合作事业。在神之下,最终的艺术家就是人类整体;最终的艺术品必然为这颗星球添上最为精致的华服,并取悦神圣艺术家——人类只是他的造物与工具。


    当然,在应用生物学远远超越第二代人类很久以前实现的高水准之前,第三代人类成就甚微。早期培育者传授下来的经验法则远远不够。经过数千年的研究,第三代人类物种中最天才的一批人才发现更加精密的遗传规律,并发明出一种技术控制现有基因中的遗传因子。正是生物学的突飞猛进打开了化学与物理学的大门,又因为这一历史因素,后两门科学都带有一种生物学的视角,比如说他们认为电子是基本的有机体,而宇宙是一个巨大的有机物。


    设想这样的一个世界:整颗星球就是一座巨大的动植物园,或者说野生公园,散布着农业区与工业区。所有的枢纽城市都有年度和月度的展出。最新创作出的生物登台亮相,接受最高生机艺术祭司的评判。优胜者会获得荣誉,并在宗教仪式中被奉为神圣。在展出中,有些展品的展出是出于功利性,但也有一些纯粹是为了追求美。展示的可能会有优化的谷物、蔬菜、牲口,或是一些特别聪明或强壮的牧羊犬,抑或是一种在农业生产或消化系统中有特殊作用的新型微生物。当然还有纯艺术的最新成就:长着硕大而光滑的翅膀但却没有鹿角的赛鹿,一些扮演了生态圈的新角色的鸟类和哺乳动物,能在生存竞争中消灭所有其他种类的熊,有不同的器官和生物本能的蚂蚁,以及和宿主之间的关系有所改进、能让宿主从这种真正的共生关系中获利的寄生物,诸如此类。到处都是创造这些神奇生物的小个子,浑身赤裸,皮肤红润,如同法翁[法翁(Faun)是罗马神话中的半人半羊的农牧神。]。羞涩的丛林野人有着廓尔喀人[廓尔喀人(Gurkha)是外国人对尼泊尔全体居民的统称,这是指英国在尼泊尔招募的雇佣兵。他们因勇敢剽悍而举世闻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贡献显著。]的体型,站在羚羊、秃鹫或者像猫一样的新型捕食动物身旁。朴素的年轻女人身后跟随着巨大的熊,出场撼动大地。人群聚集在动物身旁,检查它们的牙口或四肢,而她可能会斥责这些好管闲事的人,让他们离开她的温顺的兽群。在那个时期,人与动物之间通常都维持着完美的友谊,这种感情如果发生在家养动物身上,可能会发展成一种细腻但伴随着痛苦的相互爱慕之情。野生动物也不会刻意回避人类,更不要说攻击他们了——除非是在特殊的捕猎场合,或者在神圣斗兽场上。


    最后这几点需要额外注意。猛兽的战斗力和其他力量一样受到崇拜。男人女人们在观赏殊死搏斗时都能感受到一种原始的愉悦,近乎狂喜。因此人们会举办正式比赛,让不同物种对战,并允许它们搏斗至死。不仅如此,人与野兽之间、女人与女人之间也存在神圣的角斗——可能最让本书的读者惊异的是,还存在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战斗。因为在这个人种中,一个处于巅峰状态的女人在体能上不会比她的伴侣要差。


    <strong>§4 计划冲突</strong>


    几乎从一开始,生机艺术就在某种程度上被应用于人类自身,尽管人们对此有些迟疑。人们实现了一些重要提升,但是只针对一些无异议的生理问题。上一个文明留下的很多疾病和畸形都永远消失了,很多更加基本的缺陷也得到了解决。例如,牙齿、消化功能、腺体功能和循环系统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极佳的健康状态和极美的身体都越来越普遍,怀孕生子变成了无痛且对身体有益的过程,衰老延后,实践智慧的标准迅速提升。这些成果能够实现,主要是得益于由世界共同体支持的大量研究与实验。但是私人繁育也非常高效,因为两性之间的关系现在由传宗接代的思想主导——更甚于第一代人类。甚至每个人都清楚他或她的遗传特征是什么,并且清楚不同的遗传类型之间的交合会繁育出怎样的后代。因此,在求爱期间,年轻人不仅会告诉他的爱人他与她在心灵上互相契合,还会说服她相信他们的后代会特别完美。因此,那里在任何时候都坚持选择性繁育,向着人们公认最理想的类型发展。在某些方面,包括健康、猫一样的机敏、灵巧的操控力、对音乐的感受力,对生机艺术中好与坏的审美,以及对生活中各种判断的直觉,这些标准被坚持了数千年。他们同样追求长寿与消除衰老,实际上也实现了。不同的时尚潮流曾让两性选择更加关注战斗力,或者某些特殊的面部表情或嗓音。但我们可以忽略这些昙花一现的热情。只有那些长期被追捧的特征才会在私人的选择繁育过程中得到加强。


    最终,人们还是迎来了更加宏大的目标。当时的世界共同体由一个高度组织化的神权阶级统治,严格来说,是由生机神父和生物学家组成的至高理事会管理。总体而言,这种政体确实有可取之处。每个人,甚至是农业工作者,都在社会中有自己特别的位置,他们得到至高理事会或其代表的准许,根据遗传特性和社会需求被分配工作。整个系统当然存在不正当行径,但总体上可以良好运转。当时的生物学知识十分详尽,能精确到每个人的智力水平和特殊才能,因此反抗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基本就等同于反抗自己的遗传特性——这点世人皆知,并且被毫无保留地接受了。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空间与自己的同侪竞争并取胜,而不需要徒劳地超越自己的天性,或者上升到更高的阶级。如果没有对生命宗教和生物科学的真理的普遍信仰,如果不是所有普通人都按照自己的能力成为神圣生机艺术的学徒,这种状态根本不可能实现。在这个人口稀少的世界上,所有的成年人多少都把自己看作是创造艺术家,不论在多么不起眼的领域都是如此。总体上来说,他或她通常都会疯狂痴迷于自己的工作,也甘愿离开社会组织与管理系统,把岗位留给合适的人才。除此之外,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把社会本身看作一个由特别单元组成的有机体。或许内心偶有挣扎,但这个种族对人类组织的强烈感情可以战胜强烈的利己冲动。


    这样的社会对第一代人类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他们现在甚至开始准备重构人类的本性。不幸的是,针对这个目标,社会上存在意见分歧。正统派只是希望继续长久以来一直在实施的工作,虽然这要求更庞大的事业和合作关系。他们想要完善人类身体,但仅基于当前的培育方案;他们试图完善人类的心灵,但依旧固守现在的本性。人类的体能、知觉、记忆、智力和情感将会提升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但是在本质上必须保持一直以来的状态。


    然而,另一派别最终说服正统派在一个重要方面上拓展自身。我们之前说过,第三代人类依旧追求个人永生的古老梦想。这种渴望在第一代人类中也十分强烈。甚至天性超然的第二代人类有时也会放任自己对人格的崇拜发展为对灵魂不死的追求。不过,短寿而不善理论的第三代人类,在对所有生物的热情驱使下,能借助各式各样的生机行为以不同的方式理解永生。在最后的文化阶段中,他们设想:被生命之神认可的所有生物都会在死后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类似于现实世界,但是无限美好。据说,他们将在那里与神同在,施展无穷的生机创造力为神服务。


    人们认为两个世界之间是可以交流的,最高级的地球生物的沟通效率最高,而完全揭示未来生物的时刻已经到来。因此人们计划培育高度专业的“沟通者”,让他们获得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息以指引这个世界。在第一代人类中,这种沟通是利用灵媒进入出神状态;而第三代人类的新计划则试图培育特别敏感的媒介,并增强寻常人的灵媒能力。


    还有另一个派别,他们的目标完全不同。他们说:“人类是非常高贵的有机体。我们与其他有机体接触,设法让它们进化出最高贵的属性。现在,是时候也对人类做相同的事了。人类最与众不同的部分就是智性的操控力,即大脑与手。现在,现代机械已经将双手取而代之,但是大脑永远不会过时。因此,我们必须严格地培育大脑,强化理智的行为协作能力。所有可以通过机械实现的有机功能,则全都交给机械完成。如此一来,整个有机体的所有生机活力都可以用于大脑的建设与运作。我们必须创造出一种不再与原始遗留器官相捆绑的有机体,不再局限于理智摇曳闪烁的火光。我们必须创造出一种纯粹为人的人。一旦实现,我们就可以让他找到关于永生不朽的真理,只要我们愿意。同时,我们可以完全放心让他控制一切人类事务。”


    统治阶级强烈反对这一计划。他们宣称如果计划一旦成功实行,只会创造出一种极其不和谐的存在,其本质将违背生机美学的一切原则。他们宣称,人类尽管具有独特的天赋,但在本质上还是一种动物。人类应完全发展自己的各种天性,而不是以其他部分为代价发展唯一的官能。他们如此主张的部分原因是自己的统治地位受到了威胁,但倒也有理有据,因此绝大多数人都赞同这一观点。然而,统治者中的一小部分人却决定秘密进行这个改造计划。


    培育沟通者则没有保密的必要。世界政府支持这项计划,甚至为此设立了专门的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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