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

3个月前 作者: 黑塞
    古老的神话中说</a>,伟大的神在印度人、希腊人、日耳曼人的心中都写上各色各样的传说,并且不断地努力以寻求其表现。同样的,神,也在每一个小孩子的心灵里,每天印上一则神话。


    我还不知道我故乡山岭、湖泊、小河叫做什么名字,然而我却看到了黛绿平滑的湖面,横卧在细微的光线所织成的阳光中;看到密密包围住湖泊的险峻山峦,山顶附近的山襞中泛着青白色光辉的雪河和小瀑布;更看到山脚下斜坡形的牧草地上的各种果树和小屋,以及灰色的乳牛等景色。但我那贫乏的小小心灵,总是不置一辞,湖和山的精灵们倒是扬扬自得地把各自的英勇事迹,写在我稚弱的心灵上。光秃秃的高耸绝壁,也不说出他们浑身伤痕的来由,老是带着威严的神情细说上古时期他们出生后的故事。并排列坐的断崖,叙述当年地球破裂时,身子弯痛得厉害,在阵阵呻吟声中,才生出群山的山顶和山脊。岩山迸出暴风雨般的怒吼声音,在陷于穷途末路的境地下终于倒塌下来。生下的孪生山峰,彼此激烈地争夺这一块地盘,最后胜利的一方,独据这一场所,把自己的兄弟山扔到旁边去,落个尸碎骨裂。如今,在山的峡谷等地中,还可看到当时从山顶倒塌下来的岩块和碎裂岩石的遗迹。一到雪融的季节,惊人的水势冲走房屋般大的岩块,以雷霆万钧的猛锐气势,向着柔软的草地猛冲过来。


    这些岩山总是叙说着相同的故事,要了解这段故事也很容易,只要看看岩山的陡峭山壁就得了。这些绝壁不知由多少地层重叠而成,并且伤痕累累,显得错综繁复,每一个岩壁上都布满深刻的裂痕。“我们的遭遇好恐怖啊!”岩山们这样说,“到现在伤也还治不好。”话虽这样说,但他们说这话时那庄严的表情及满副自豪的态度,犹如身经百战的老兵傲然屹立着。


    的确,岩山们都是英勇的战士,我看过他们的战斗。风云告急的早春之夜,气势汹汹的“炎风”1在岩山头顶呼啸而过,岩壁的腹侧布满斑斑的伤痕,清澈的瀑布从那里冲下时,每一块岩壁都得和威猛的水军展开格斗。那样的夜晚,岩山们总是坚持抵抗到底,阻挡水军的去路,在一片漆黑中,连气都不喘一口,咬紧牙根苦撑,伸出碎裂的岩壁和枪尖般的锐利岩块,集中一切的力量,抵住暴风雨的大举来袭。每当岩山们受伤时,就发出愤怒恐怖的吼声,那充满愤怒的凄厉叫声,一直到很远的山谷里还断断续续地回荡着。


    我还看到牧草地和山的斜坡,看到野地的草花以及被羊齿类、苔类植物覆盖着的岩石裂缝下的一部分泥土。这些子孙繁衍的草花,在各自的场所中争奇斗妍,柔顺地生长着。我能感触到和观察出草花们的心灵,闻着芳香,记下他们的名字。比草花更能深深打动我心的是那些风姿摇曳的树木。我看到每一棵树都过着孤独的生活,每棵树都造出各自的枝梢形状,映着固定的影子。他们都是隐士,同时也是战士,就这两点而言,它和山很类似,因为任何一棵树,尤其山上的树木,为了不遭覆灭的厄运,为了得以蓬勃生长,必须和狂风、暴雨、岩石做沉静的长期苦战。每棵树都得紧紧抱住自己所带的包袱,这样才有各自不同的树形,才会产生各自独特的伤痕。像有些松树,大概是受暴风雨侵袭的关系,只有一侧长树枝,有的树干像蛇一般纠缠在突出的岩石上,和岩石互相推挤、互相揪打。树木们好像一群喜欢战斗的男人一般,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唤起我心底的恐怖和敬意。


    我故乡的男男女女们也类似这些树木,身体健朗,不爱讲话,缄默得异于常人。所以,在我眼中,在我脑海里,他们都跟那些树木、岩石一样,我对他们的爱,也正如对那沉稳的松树一般。


    我们的尼密康村是夹在两座突出的山峦间,旁边有湖水的三角形斜坡。林中有两条道路,一条是通往附近的僧院,另一条路徒步4个半钟头可通到毗邻的小镇。若要到湖对面的另一个村庄只有利用水路,此外别无他途。我们村庄上家家户户都是古老的木造房屋,这些房子究竟有多少年代,恐怕谁也不清楚。这里几乎没有新盖的房屋,只是在必要时将旧屋稍微修葺一下而已。今年修修走廊,下一次再补补屋顶,大抵都是这一类的作风。所以,以前屋里墙壁所用的梁柱或桁木,现在也可用来架设屋顶。如果没有其他用途,把这种角材当木柴烧未免太糟蹋,于是退而求其次,把它用来修理家畜圈舍或贮藏干草的小屋的地板,或者做房门口的横柱。长年住在国外的人,回到故乡来,都会觉得这里并没任何改变,充其量也仅是若干旧屋顶变新,若干过去的新屋顶又变旧而已。昔日的老人们虽已作古,但还有其他的老人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持着相同的姓氏,照顾着年轻的子女辈。若看这些人的面容和身材,和先人的生前姿态,几乎找不出什么差别。


    我们村里的住民都有着相当健壮的血统,但村中的新血轮和新生命的导源,不是从别的地方引进来的。全村人几乎都有某些类型的亲戚关系,住民的四分之三都姓卡蒙晋德。“卡蒙晋德”之名支配着教会记录簿的每一页,占领墓地十字架的绝大部分。家家户户的房门口,都用油彩或粗陋的木刻,画上这个名字,连搬运店的马车、喂家畜用的桶子、湖上的船舟都能看到这个名字。我家门口这样写着:“尤斯特和弗兰吉斯可·卡蒙晋德建立此屋。”他可不是我爸爸,而是我的曾祖父。很明显地,如果我没生出一男半女就死的话,就会有另一个卡蒙晋德住进这个老巢来。当然,那是指到那时这房子还健在,屋顶也还完整的情形而言。


    看起来人们虽没任何改变,但这里的居民中,也有善人和恶人,也有好门风和坏门风,也有强者和弱者。头脑好的固不少,可也有一大群笨蛋。此外,也有精神薄弱者。和其他地域的村落一样,这个村子也是大世界的小缩影,因为有的大人物和小人物、聪慧者和糊涂虫结上亲戚关系,所以往往呈现出气度高雅的不凡者和俗不可耐的人,一同挤在同一屋檐下的现象。因此之故,我们村子显示出人类的严肃生活和滑稽生活的明显对比。再就是,抑郁的面纱也经常加在这些人身上,不过谁也没看到、不曾明确意识到它的存在。因为,这个地方的一切,完全听凭大自然的意志,人们所努力的范畴非常狭窄。长年累月下来,这逐步走向衰老的种族,在生活上逐渐渗入忧郁的感情。这种忧郁的情感,虽然和他们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相貌很不相称,但除此而外,也没带来任何些微的成效。至少,没产生出任何值得欢乐的果实。正因为如此,才有着几个滑稽角色,对村人而言,他们是不可或缺的消遣材料。这些个滑稽人才,原本也都是很沉稳端重的人,但他们有本事把大家带进轻松的气氛中。他们其中的一人,只要一搞出什么花样或说出什么话,尼密康村人带有皱纹的茶褐色脸孔上,立刻充满爽朗的光辉。有趣再加上滑稽,大家觉得自己才不致干出那种傻事,在这种满足感下,也使他们稍微体味到法利赛派2的优越感。大多数村人的生存方式是,置身于正义和罪恶两种人中间,从正义和罪恶两方面而来的东西,都将乐于接受,我的父亲也是属于这种类型。一听到他人竟笨到那种程度,就高兴得坐不安,立不稳。那时,父亲一方面对当事者寄以同情,一方面也为自己的没有那种毛病而感自傲。这两个极端一来一往的,显得有点滑稽。


    肯拉德伯伯就经常成为村人谈笑的资料,话虽如此,但他的头脑绝不比我父亲或其他人差,严格说来他是相当聪明的,新的构想一个接一个地产生出来,这点,好多人对他还真羡慕不已呢!虽然他的新构想新设计未必能获实现,然而他并不气馁,不厌倦,重新又开始他的新工作,享受着“创造发明”的无上乐趣。这的确是他的优点,但也是被人家认为滑稽的怪异行径,为此,他被村民摁上“免费参观的滑稽戏”的烙印。父亲对肯拉德伯伯的态度,也是感叹和轻侮兼而有之。这位谊属父亲姻兄的肯拉德伯伯,每当对父亲展示他的新设计时,父亲在兴奋之余,也有强烈的好奇心。但总要找些漏洞,提出一些带挖苦的疑问,说些风言凉语,似乎在企图隐蔽他的好奇心和兴奋。轮到肯拉德伯伯充满信心认为这次必能成功而开始广为宣传时,父亲也热心地代为吹嘘,说他姻兄是杰出的天才,将来必定大有一番作为。等到最后还是招致失败,伯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父亲则气得把这位姻兄臭骂一顿、嘲笑一阵。接着,一连几个月避不见面,也不交谈。


    让我们村人第一次看到快艇的也是肯拉德伯伯,那是用我父亲的舟子改装而成的。帆、帆索等都是伯伯以日历上的木刻画做蓝本,做得很漂亮。完成后的快艇宽度嫌窄些,但那不是伯伯的错,而是我家舟子的宽度不够。准备工作费了数星期,由于紧张、希望和过度不安,父亲的情绪一直像水银一般摇摆不定。其他村庄的人自始至终也都以肯拉德·卡蒙晋德的新设计为话题。在一个有风的晚夏早晨,这艘舟子第一度下湖水,对我们而言这天是很值得纪念的日子。父亲唯恐遭到彻底的失败,到远地避风头去了,根本不顾念我一直想同他搭乘此舟的愿望,使我很伤心。最后,只有面包店富斯里的孩子陪着该快艇的制造者乘坐。但全村总动员都来参观,大家在庭院或铺沙砾的广场伫立,准备一睹这前所未见的光景。强劲的东风吹向湖面,面包店的孩子摇橹荡桨,舟子缓缓驶出,有顷,船帆迎风鼓起,舟子扬扬自得地疾驰而去。我们站在码头附近的山坳周围,怀着赞叹的心情,从出帆目送到消失。同时告诉自己:这位头脑绝佳的伯伯回来的时候,要当他是胜利者来欢迎,不可再半带戏弄地嗤笑他的工作。但是,到了晚上,一看回来的快艇,帆的形影全没了,船员累得半死不活的状态。面包店的孩子,边咳边说:“哎呀!天大的快乐变成不测,差一丁点儿,你们就可以在这个礼拜天吃到两家丧礼的好菜了!”父亲为修复舟子,又多花两扇新舟板的钱。从那以后,青色的湖面上,再也看不到帆影。这件事发生过后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肯拉德伯伯正在忙些什么时,身后总响起嘲笑声:“喂!肯拉德,可以张帆了吧!”父亲一直压抑住愤怒,每当碰到这位可怜的姻兄时,他就向旁边长长吐出一口呈大弧形的唾沫,这是表示一种无可言喻的轻蔑。这种状态持续很长的时间,但有一天,肯拉德伯伯又带着耐火性的烤面包炉设计图样来我家,要见父亲。这项新发明的结果,使发明者招来无休无尽的嘲笑,也使我父亲损失现金4塔勒3。父亲当着人前绝口不提这4塔勒的事,事过很久,有一次我家也为金钱所困,母亲趁着某种机会说道:“那次失败所损失的钱若还在的话,就好了!”父亲连颈子都被说红,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抑制住,淡淡答道:“想不到会有那样的结果,不过那笔钱若留着的话,我也打算用做礼拜天一天的酒钱。”


    每年一到冬天结束时,炎风就发出深沉的呼啸声而来。听到那种轰轰的风声,会使阿尔卑斯山一带的人害怕得浑身发抖,使身在异国的游子,勾起令人心碎的乡愁。


    炎风一挨近,不论在什么时刻,也不论是男人、女人、野生动物、家禽家畜或山林等,都能感觉出它的预兆。先是由北吹来急促的冷风,旋即响起暖和而深浓的嘈杂声,表示炎风即将到来。眨眼间,碧绿的湖面变成漆黑,像流动的墨水。湖水似乎忙得不可开交,不一会儿又开始冒出白色的浪花。一直到炎风到来的几分钟前,这置身在无声无息一片平和中的湖泊,简直像海一样,飞溅着浪花,冲击着岸边。同时,周遭的景物全都胆怯得瑟缩在一起。平常,仅朦胧可见的远处山顶,在那时候,连岩石的多少也历历可数;平常看起来像紫色斑点的远方村庄,在那时候,几乎能把屋顶、墙壁窗户等部分辨得一清二楚。山峦、牧草地、房屋以及所有的东西,也像胆怯的家畜一般,瑟缩在一起。之后,终于开始响起雷鸣般的轰隆声音,大地也跟着震动起来。浪花飞扬,在空中飘散犹如烟雾。继而,暴风雨和山开始展开接连不断地生死恶斗,尤其在夜晚听起来更是恐怖。再过一会儿,就陆续传出,小河被砂土堵死啦!房子倒塌啦!船舟破毁啦!父亲或兄弟行踪不明等等消息。


    孩童时,我对炎风不仅感到恐惧,也觉得讨厌。但一到淘气的少年期,反而变成喜欢。我很欣赏炎风永远具有年轻的活力,欣赏它在战斗方面得以随心所欲,而且,它是给我们带来春天的使者。炎风为充实它的生命和希望而开始粗暴的战争,带来呼啸、咆哮、大笑声穿遍峡谷,猛吞山上的积雪,蛮横地扭弯坚壮的老松树,使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这种光景的确令人触目惊心。到后来当我知道炎风的实体,是来自甜美丰饶的南国时,我爱炎风的心情又更深一层。总之,我对来袭的南国,大有不胜向往之感。事实上,炎风是从和暖而美丽的南国河川冒出来的,它北上而来时不幸碰到山壁,才大大转为失常,再碰到平坦的阿尔卑斯山北侧的冷空气,弄得疲惫不堪,才逐渐消失。那种美妙的热风,实是世界的一大奇观。炎风季节来临时,阿尔卑斯一带的人,尤其是女人,被这种热气所袭,往往要闹失眠,形成严重的神经过敏症。这种南风撞在反应迟钝、容貌枯槁的北国人身上,心胸中也会激烈地燃烧。告知被雪封闭的阿尔卑斯的村人说:“对面山脚下的湖畔,水仙、樱草已经开始开花啦!”——也是这远从南方前来造访的暴风雨。


    炎风吹毕,最下层的污秽积雪溃散后,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就到临,四面八方的野花儿逐步向山上爬满,织成一片黄色的花帘。其上是皑皑的雪山和冰河,令人凛然生畏。煦阳和流云映照在黛绿暖和的湖面上。


    我们的童年,就充满这一切事情,有时甚至充满一个人的一生。它们威风凛凛、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是人嘴边绝对无法说出的神的话语。幼年时代曾听过这种话的人,耳边经常会响起那甜美、强烈、带威吓性的声音,一生都无法脱出那咒语的束缚。有些归隐山林的人,长年累月专心钻研哲学或博物志</a>,因而不主张神的存在——但如果让这类人去体会一次炎风来临时的情景,听听雪山崩溃,在森林中穿梭疾走的声音,必将令他深感骇栗,不由自主想起神、死亡一类的问题。


    我家小屋的毗邻处,有一篱笆围着的小庭园,里面种着莴苣、胡萝卜、带涩味的甘蓝菜。此外,母亲还在那里特地做一块小小的花园,种上两株蔷薇,几茎大理花和一些木樨草,那些花默默开着,好像在祈求苟安似的。这园子的紧邻,还有一块更小的沙砾空地和湖边接连着,地上摆着两个破水桶,里面放着几根木桩和小木板。再往下的湖水中系着我们的小舟。这只小舟每过几年必得加以修缮和重新涂上油漆。我还记得有一次进行这工作时的事情。没错,那是暖和的初夏下午,庭院中的黄蝴蝶浴在阳光下,东摇西晃地飞着,湖面平滑得像流着油水,沉静地反射着细微的青色光线。山顶笼罩着薄薄的雾霭。在这样的背景下,这块沙砾空地中,油漆和汽油的臭味,透进鼻中,涂装的小舟似乎也能嗅出汽油的味道。几年后,每当不知哪个地方的湖滨传来水香混合着汽油的味道时,我的眼帘立刻就会浮现出那个水边空地的事情;父亲挽起衣袖挥动毛刷的姿态,从他的烟管喷向沉静的夏空缓缓上升的袅袅青烟,黄色蝴蝶悠然轻舞等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在那种日子,父亲似乎特别开怀,悠游自得地吹着带颤音的口哨,有时甚至低声哼起山歌</a>来。那一天的晚餐,母亲也一定会做出比较丰盛的菜肴。如今想来,母亲所以拿出看家本领下厨烹调,不外是暗自希望丈夫今晚不要到小酒馆大肆喝酒。但,他还是去了。


    我父母亲对我的情操发展,没有特别的督促,也没什么阻碍。母亲经常上山工作,父亲可说是世界上最不关心教育问题这一类的人,他的工作也真不少,要整理果树,要到马铃薯田耕作,或看看干草的情形等。但每隔几个星期,父亲就会在黄昏时分前,拉住我的手,默默地带我走到家畜小屋上首的干草放置场,就在那里进行一种很奇异的惩罚和赎罪的仪式,我虽曾参</a>与许多次,但为什么要受罚呢?父亲和我都不甚了然。那只是奉献给命运女神宁美西施祭坛上的沉默供品。父亲没发出叱责声,我也没做声哭叫,这就是奉献给某种神秘力量的礼物。后来,当我身边响起“盲目的命运”之类的事情时,总是不由得回想起这神秘的场面。觉得那个场面的确可以表达出这句话的明确形状。我善良的父亲,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就采用这种人生经</a>常所课予我们的单纯教育法。总之,那是暗示我们,天气晴朗的日子也经常会夹杂着雷雨,由此,让我们慢慢反省:平常是不是做出什么罪孽?有没有冒渎神明的行为?很遗憾的是我完全没有可反省的事情,或者说几乎没有反省的念头。每次接受那种惩罚时,总是心平气和,有时甚至怀着反抗的心理。事毕的晚上自己还暗自高兴,因为此后又可获数星期的自由之身。倘若有之,那是对于父亲的欲图让我学会农事的尝试,我曾采取明显的强硬态度拒绝。莫名其妙的命运之神,赐给我两个矛盾的特质:其一是异于寻常的魁伟身材;另一是特别讨厌做工的个性。父亲虽是一心一意打算把我造就成有用的孩子,以便接他的棒子,但当我把工作推卸掉时,他也只有无可奈何地独个儿去处理。当时,对于我这个高中生而言,古代希腊诸神中,我最同情那身受折磨被强制做残酷劳动的赫拉克雷斯。在我,若能让我在水畔或岩地、牧草地,悠然徘徊漫步,那就是最美妙的时刻了。


    湖光、山色、太阳、暴风雨,都是我的朋友,这些自然现象把它们的心声告诉我,也教育了我,所以,有很长的时间,它们之于我,比起任何人都来得亲切和更值得怀念。但还有比辉光灿烂的湖、阴惨的炎风,及太阳照耀下的岩石,更使我恋恋不忘的,那就是云的存在。


    在这广大的世界中,如果有比我更了解、更酷爱云的人的话,我真想与他有一面之缘;或者,如果说世上还有比云彩更美妙的东西,我也想见识一下。云,很淘气,可供眼目之娱;云是祝福的象征,是神的宠物。云也有生气的时候,有置人于死的力量;云,像刚生下的乳婴一般,柔软、纤细而安闲;云,像好心的天使一般,美丽、丰盈、经常施惠</a>凡尘;云,像带来死亡的使者,满副阴森、铁面无私的脸孔,使人没有逃遁的余地;云,有时形成薄薄的一层像镶着金边的银色铁网;在天空驰骋,有如纯白色的帆;有时又涂上黄、赤、青等颜色,沉静地休息着;云,好像浑身上下一律黑色打扮的一批杀人凶手,悄无声息地缓缓逼近;云,带着呼啸声在头顶上迅快地奔跑,刚以为他像是策马疾驰的骑士,他却倏然静止下来,像个被世界所遗弃的人,沉郁地站在高不可攀的地方,浮现出感伤、梦幻般的神情。云的形态,如同许多的仙岛,像天使,像飘扬的船帆,像一只悠闲的白鹤。云,在神所在的天堂和贫瘠的地面间飘荡,同属于两方,同时也是世人所憧憬的美的象征。地上的人冀望将自己污秽的灵魂借圣洁的天堂而澄清,云,就是这种地上梦想的具体表现。云是所谓悠闲、探索、愿望、怀乡的永远象征。正如云战战兢兢地以憧憬和反抗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在天地之间飘荡,人的灵魂同样也是战战兢兢地以憧憬和反抗之情,飘荡在“时间”和“永恒”之间。


    呵!云哟!美丽又飘浮不停的云哟!我虽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却非常地喜欢你。我虽然经常看到满天的云彩,但不知我的人生是否也能像云一样悠游自在?是的,我的一生也像云,经常生活在流浪中,不论身在何地,心里老觉不习惯,真正是在时间和永恒之间飘荡着。打从孩提起,云就是我的女朋友,我的姊妹,不论到何地去,我们都会相互颔首招呼,或交换一个眼色。还有,当时,我从云那里所学到的东西,也使我毕生难忘。诸如云的形状、色彩、表情以及她的舞蹈、游戏、休憩的姿态等,她更告诉我许许多多连天地也夹缠不清、世俗引以为奇异的故事。


    其中最能撩起我的回忆的是雪中仙姬的故事。这故事的舞台在高度中等的山岭上,发生在冬天刚开始、村里还流着温暖的空气时。雪姬仅稍微一挥手,就从山顶降落到山洼或较平坦的山脊,找寻休憩的场所。邪恶的北风看到这纯洁姑娘的风姿,萌生嫉妒,便悄悄爬上山,出其不意地偷袭雪姬,对着美丽的雪姬,掷下一片片的黑云,百般戏弄她,设法触怒她,想把她赶走。半晌后,雪姬也觉不耐其纠缠,但还是耐下心一直待在那里。有时,她就摆摆头,悄悄地回到天上去。或者立刻带着那些提心吊胆的朋友们突然飘落下来,突然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挥着冰冷的手命令这些小恶魔离开,小恶魔吓得发抖,发出呼啸声纷纷抱头鼠窜。接着,雪姬就静静地筑起营房,坐在笼罩着青白色的烟雾里,不久,雾开烟散,山背和山脊都覆盖上纯白柔软的新雪,闪耀一片皑皑白光。


    这个故事中,蕴涵着美的精髓和某种高贵、胜利的讴歌,吸引我沉湎其中,使我那稚弱的心灵有如藏着一种神秘的快乐一般,激奋不已。


    不久后,我本身就踏进和云挨得更近、得以仰眺云的时期。我第一次攀登阿尔卑斯山的山顶是在10岁时,那座山名叫圣纳尔帕斯特克,它耸立在我们尼密康村的近旁。攀上这座山时,我才开始了解山峦的神奇、美丽和恐怖。那被冰和融雪刮得很深的峡谷、那看起来如绿色玻璃的冰河、那望而生畏的冰河堆石,以及高覆其上如圆形吊钟一般的苍穹。对于一个长期处在周围层峦耸峙与山湖夹缝间的土地上的人而言,10年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头上竟是如此广大无垠的天空,眼前竟是一片无涯无际的地平线,这实在是无可忘怀的一天。在攀登的半途中,发觉平常从山下看得很熟稔的断崖和岩壁,事实上竟大得骇人,如此乃大感惊奇不已,其后,猛然面对着这大得无与伦比的景色时,更感到喜惧参半,那瞬间,我像被钉着一般,定定地凝视着。这个世界,简直大得不可思议!老远山脚下的村庄,这时看来只不过如同微带亮光的小斑点一般。从山谷向上远望,以为那些山峦是并肩毗邻着,其实,其间的距离简直无可量测。


    于是乎,我逐渐了悟:到现在为止,我不过只把眼睛睁开一小缝来看世界而已,根本没看到什么好地方;我知道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频频发生沧海变桑田一类的事情,或者是在我们这等偏僻山村无法知道的巨大事件。当我开始有这些感触时,内心无意识之中也像罗盘的指针一样,显示出一种感应,清清楚楚地指出,今后在我面前摊开的将是更大更遥远的憧憬。那以后,当我再度看到云向着无边无际的天边漫无目的地漂泊时,才开始真正理解云的美丽和悲愁。


    那时,带我去的两个大人,对我爬山的矫健大加赞扬;在寒冷、碎块也似的山脊坐下休息时,看到我撂开他们时的激动神情,不禁发笑。欢欣激动之余,我对着清冽的空气,发出一声像兽鸣一般的咆哮。这是我对于美最初的讴歌,一首没有节拍也没有歌词的旋律。我想大概会有响彻云霄的回声引起,孰料,我的叫声竟犹如小鸟微弱的啼声一样,在静静的天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使我深深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羞耻。这一天,在我的人生中拓开一条新道路,因为,这以后陆续发生了一些新事件。第一,是我屡次受邀前去登山,即使非常险峻的山也陪着人家去爬,我一边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一边踏进蕴藏着巨大秘密的崇山峻岭中。以后不久,父亲要我赶羊到牧草地。无意中让我发现,去路的山谷中有一块风吹不到的角落,那里经常长满深蓝色的苹果或淡红色的雪舌。我一时喜不自禁,犹如发现到桃源仙境。从这里望去,看不到村庄,湖水看起来也仅像是饶富光泽的细长带子而已。然而这里却开满鲜艳夺目的花儿,青空在积雪的尖顶上摊开,一如帐篷的屋顶。系在山羊颈上的美妙铃声,和着附近的瀑布流水声,不绝如缕地传来。我在太阳光下躺着,或低哼歌谣,或追逐白云的去向。这时,羊儿们似乎也发觉我的懒散神态,便开始尽情地欢闹戏谑。但好景不常,我的牧童生活还不到两三星期,在那桃源乡境的乐趣中就渗进惨酷的裂痕。一次失慎,我和迷途的山羊一起坠落到溪谷中。山羊惨死,我的头碰伤,而且回家还被痛打一顿。因此,我离家出走了。但不久又哭着回到家来,向父母赔罪。


    这是我第一次的冒险,我可没因而变乖。如果真的那样,我也不会写出这本书来,也不致会有以后的种种颠簸和糊涂的行径了。倘若如此,我的一生,大概不久是找个村里的姑娘结婚,然后过着拖家带眷的生活,要不然就是陷在哪里的冰河中冻死了。或许这样也不坏吧!但事实上,以后所展开的一切迥然不同,我也无暇去比较现实中所发生和未发生的事情。


    父亲有时要到维尔斯多富的僧院,做点义务性的工作,有一次父亲因病不能前去,要我跑一趟僧院,说明原委。但我却偷个懒,跟邻居借了纸和笔,写出一封“文情并茂”的信给僧院,托一个专门送信的老太太带去,自己则跑到山上去玩。


    事过一周,有一天,我刚回到家,发现神父也在座,心中暗忖不妙,必是那封信出了纰漏。谁知神父却对我倍加赞誉,正在劝说父母要我到他那里读书。正好那时肯拉德伯伯也在场,也说出他的意见。当然,他的想法不外是我受了教育以后,可以进大学</a>,成个学者光耀门楣等语。父亲好歹总算应诺下来。这样一来,我的未来也和伯父所设计出的无火灾之虞的烤面包炉或快艇等各种幻想相似,开始进行各种危险的计划。


    我立刻开始埋头苦读,主要功课计有拉丁语、圣经、植物学、地理等科,这些科目我都很感兴趣,根本无暇去想这些学问也许会使我招来背井与离乡、抛弃青春的严重后果。拉丁语并不能换来故乡和青春。若照往常,即使我能把一本绘本圣人传倒背如流,大概父亲还是会要我当个农夫。但父亲到底是聪明的,他老早看穿我的懒惰已根深蒂固,无药可救。一向,我对农事总是尽可能回避,喜欢跑到山上或湖畔,或者独自在哪个山谷躺着看看书或耽于幻想。这些事情父亲都知道得很清楚,绝望之余,才趁此机会让我出去。


    在这里我顺便把有关我父母的事赘上几句。我母亲从前是出名的美人,但在我稍懂事时,仅能从她苗条挺直的身段和温柔的黑眼瞳中,依稀辨认出她昔日的风采。她是个身材高大健壮、勤劳苦干的娴静女性,母亲的头脑和父亲同样好,体力也不逊于他,但在家庭中,事无巨细,悉由父亲来调配裁决。父亲,中等身材,手脚纤细,几乎可说身材窈窕。他精明机警,但相当顽固,脸色白皙,实际上有很多眨动的小皱纹,此外,额际有一道短短的纵纹,每当眉毛扬动时,便呈现出黑色的沟纹,使整个脸部表情看起来,似乎有着什么苦恼。那时,必是父亲在思索某些重要的事情,而正百思不得其解吧。他也感染到那种忧郁症。但谁也没发觉到这点。所以会如此,也许是因这里的冬天太长;也许是因这里天灾地变特多,人人岌岌自危;最主要的原因是人民生计艰苦和视界太狭隘。总之,原因繁多,全体村民也都患着轻微的精神抑郁症。


    我的主要特质遗传自双亲。来自母亲方面的是谦冲的生活智慧,对神的稍许信赖心,沉默寡言的性格。得自父亲方面的是,难以撼动的命运之神光临时的不安感,不善理财,豪饮的酒量。但最后所列的酒量问题,在少年期以前并没表现出来。从外观来说,眼睛和嘴唇得自父亲的遗传,沉稳的举止以及壮实的肌肉和骨骼则传自母亲。以生活本能而言,我虽具有受自父亲和我们种族的农人气质的精明机警,同时也有暗郁个性的一面,趋向深沉的忧郁。后来,当我决定远走他乡长年周游各地以度此生时,才觉悟到涉世时应该以活泼爽朗的态度来取代黑暗忧郁,才是办法。


    总之,我携着受自父母的这些性质,以另一副新面目,踏向人生的旅程。涉世后,我发现自己的性格在世上既站得住,也行得通,总之就是还可适用。反而在做学问方面和实际生活的体验方面,总有些不能领会的地方,这才是我终生所欠缺的东西。即使现在,我还能像往日一样,可以征服高山峻岭,可以耐得10个钟头的行军或划船,必要的话也可以空手打死一个大男人,但就是无法变得八面玲珑,乐天知命。这点,过去和现在都没丝毫改变。大地和它的植物、动物们,从幼时起似乎就具备过独立生活的趋势,而我一向就培养不来社会生活的能力。抱憾之余,直到现在在梦境中,也经常显示我和动物生活的习性已非常相近。这是很奇妙的印证。我经常梦到自己变成了动物,在海滨随意躺着,大都是化身为海豹,而且当时心境也都非常舒适写意。所以,当梦醒后一点也不觉得欣慰、骄傲,只有感到遗憾。


    依循往例,我以公费生资格进入某高等学校,这里可以说是专门培养古典语文学者的场所。为什么要学古典语?恐怕没有人知道原</a>因。在我,只觉得它们是与我最无缘、最无用、最讨厌的学科。


    学校的修业年限转瞬间已届满。除了吵架和上课之外,大半时间都耗费在怀念故乡、编织美丽的远景,以及对舍监深怀畏惧的心情上。在这些余暇中,百无聊赖之余,天生的懒毛病又开始蠢动起来,于是就去招惹各种怒气,受到惩罚后,心机一转,又燃烧起新的情绪,开始用功。


    希腊语教师说道:“佩特·卡蒙晋德同学!你真是性情刚愎又古里古怪的人,你的硬脑瓜子一定曾碰破吧!”我一边听一边仔细端详这位挂眼镜的胖老师,心想他还不失风趣哩。


    “佩特·卡蒙晋德同学!”数学教师说,“嗳!你真是懒惰的天才家!遗憾得很!没有零分以下的分数。你今天的测验成绩应该打个‘负2.5分’。”我看着这位患有斜视眼的可怜虫,同时感到他未免也太过无聊。


    “佩特·卡蒙晋德同学!”历史老师则说,“你虽不是个好学生,但将来很可能成为杰出的历史学家。你虽是个懒惰虫,但却能一眼分辨出事情的轻重大小。”


    尽管笑骂兼而有之,但我并不介意,我对老师仍非常尊敬,因为老师是给我们授业解惑的,其功劳确实不小!话说回来,我对“学问”这一玩意儿,始终怀着敬畏之念,只有漠然以对,所以,老师们才一致认为我是个无药可救的懒鬼。话虽如此,但我总算还能把学校规定的课业应付过去,成绩也在中等之间。文凭、成绩等,实际上虽然不能充分代表些什么,但我总算还把一点心思放在这里,耐心等待毕业的到来。于是,不久后竟感到在准备学问的过程中以及在那些枯燥无味的课程深处,潜藏着纯粹属于精神方面的东西和探究真理的学问。我想如果能把纷乱错杂的黑暗历史、民族之间的战争、不安的问题等等推动每一个人心灵活动的东西,放进学问的世界中,应该还可了解得更透彻深刻。


    另有一个憧憬在我心田里膨胀鼓动,比求学问之心更强烈,那就是对友情的渴望。


    有一个茶褐色头发,非常踏实的少年,他比我高两班,名叫卡斯巴·何利。举止端重沉着,很有男性威严,平常很少跟同学交谈,有好几个月,我对他投以无比崇敬的眼光,在镇上一看到他,便随后亦步亦趋地跟踪,冀望能引起他的留意。跟他招呼寒暄的大人,无端地令我感到嫉妒,连他出入的家,也撩起我的妒意。班上的同学恐怕他都没放在眼里,我比他低两班那就更不用说了,因此,到最后我始终没机会跟他搭讪。另外,有一个身体瘦弱的少年也曾和我亲近一阵子。这个少年岁数比我小,腼腆怕羞,成绩也差,但有着俊美、病态的眼睛和脸庞。他因身体瘦弱也有点发育不全,所以拜托长得高大健壮的我当保镖。不久,他因病辍学,在我,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所以,很快就忘记他的事情。


    我们班上有个金发的男同学,他堪称多才多艺,举凡音乐、口技、模仿动作、滑稽戏等均无所不通。我跟他能成为朋友,还真煞费苦心呢!这位聪明机警的矮个儿,无时无地都把我当作是保护者,我不去计较那些,总算才得到一个朋友。


    我经常到他房间去玩,两人一起看书,或者,我替他写希腊语习题,他帮我做数学习题,有时也携手并肩去散步,大有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之势。他到哪儿都很活泼开朗,一谈起话总是喋喋不休,又有说笑话的天才,可以一口气说完。我只有笑的份儿,只有专心听讲的份儿,同时庆幸自己能有这么个活力充沛的朋友。


    但,有一天下午,这个大骗子在学校走廊上正表演他最拿手的绝技给两三个同学看,被我偶然碰上了。那时大概刚好模仿完某老师的动作,他说道:“你们再看看,这是谁?”话一落就开始读起荷马的诗句。一看,原来是把我阅读时的神态精细入微、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来。我那难为情的神色,那没有自信的读法,那乡下语调的粗嗓子,那专心一意的紧张态度,那左眼屡屡眨动的怪模样,看起来非常滑稽,令我难堪至极。


    他合上书,接着当然是鼓掌喝彩声。我从后边走到他身畔,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出口,只感到满腔愤怒和羞耻,便狠狠掴他一巴掌。随后各自跑进教室上课,老师也发现我那昔日的好友脸颊红肿还低声饮泣着,而且他又是这位老师最得宠的学生。


    “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卡蒙晋德。”


    “卡蒙晋德同学你到前面来,真有这回事吗?”


    “嗯!是的。”


    “你为什么打他?”


    我没搭腔。


    “没理由就打人?”


    “嗯!”


    因此,我受到严厉的处罚。挨打时,我以严肃的态度,去体味着一个无罪的圣者接受拷问的那份喜悦。但我毕竟不是精神主义者,也不是圣者,我不过是个学生,所以惩罚过后,立刻朝着他尽量伸长舌头。吃惊的老师又对我训道:


    “你还不觉得可耻吗?为什么装出那怪模样?”


    “他是窝囊废,没有大丈夫气概,我瞧不起他。”


    我和这位模仿大师的友情就此完毕,以后再没出现取代他的同性朋友,一直到心理较为成熟的几年间,都过着没有知交好友的日子。后来,我对人生或对世人的观点虽曾几</a>度改变,但不管什么时候回忆起那时伸出的那一巴掌,都不认为有何差错。但愿那个金发同学也还能记起那时的事情。


    17岁,我爱上一个律师的女儿,她长得很美。说起来也很值得自傲,我这一生中的恋爱对象,不管哪一个,无不都是绝色的美人。为了这个女孩或其他女性,我遭遇多少烦恼?后文中将慢慢道来。她,名叫萝西·乔田那。直到今天,她风采如昔,仍然保持着吸引各种类型男人热烈追求的那种姿容。


    当时,我体内尚未使用的热能正在汹涌翻腾,因此常和同学们做各种疯狂性的比赛。摔角坐第一把交椅,球技独占鳌头,赛跑、划舟等无不遥遥领先,逞尽威风、出够风头,但忧郁感也与日俱增,那和恋爱并没有多大关系,而纯属个性使然。例如,我对早春的那种甘美的忧郁就比常人倍加敏感,也因这种气质的关系,我对于有关死的观念、思想,或各种悲剧性的见解、厌世观等,感觉有一种奇异的魅力。正好有一个同学借我一本平装本的海涅诗集《歌曲集》(Buch der Lieder)。这本书我读不来。读诗要把自己洋溢的心情倾注于诗的意境中,随着作者一起烦恼、一起歌唱、一起沉湎于诗的兴奋中。就像小猪穿上一套紧身衣服,那些对我都不相称。那时,我根本不了解“文艺”是怎么回事。继海涅之后,接着看雷诺、席拉,往后又阅读歌德和莎士比亚的作品,这样脑中才有一点文学的淡影,开始把它当作崇拜的对象。


    这些书中仿佛吹出一股生命的奇妙冷风,使我感到一种甜美的战栗。那种生命虽然不存在这个地面上,但确是具体的东西,它在我兴奋的心灵中激起阵阵涟漪,似乎在鼓动我兴起反应。我的书房是在顶楼房间的一角,以前我在这里进出,简直就像附近塔上的报时钟一样,一天中难得几回,后来,歌德和莎士比亚书中的角色便不时在我周遭出没。我已能了解,人的存在有他光辉的一面,也有可悯的一面。他们也告诉了我:诸如,被扯得支离破碎无所适从的人类灵魂之谜,以及世界史的深奥实体;或者说明出人类“精神”的伟大活动,它在我们短暂的生命中赋予光明,它通过认识力使我们的渺小存在转入必然和永恒的圈子。探首小窗外,阳光遍照的群屋屋顶和狭窄的街道外面传来纷然杂沓的响声,我好奇地倾听那些劳动者的吆喝声和日常生活的琐碎物体声。这样,我仿佛感到已经远离这间充满人类伟大精神的小屋,被充满神秘、美得神奇的幻想世界所包围。书看得愈多,愈发藐视那些家家户户的屋顶、街路和日常的世界,由此而使我的好奇心愈来愈增强。我在保守之余,也逐渐生起这些念头。我常想,也许我会成个预言家,也许摆在我眼前的广袤世界正在等待着我,这样的话,我便可以诗的力量取出这世界的一部分珍宝,剥下它们的偶然、平俗的面纱,制造成具有永恒性的东西。


    我开始大胆地写起诗来,不知不觉间,两三本笔记簿填满了诗歌、小故事或零碎短语。这些东西也许不值识者一粲,也许全无价值,却令我心怀激动,暗暗自喜。尝试过习作,紧接着该是批评和自己试炼的时期,但在我,它来得非常缓慢。好不容易挨到最后那学年时,我第一次遭遇到进退维谷的巨大幻灭。有一次,我整理一下自己最初的习作,几乎不相信那些是自己所写的东西。正当其时,我无意中买来两三本葛特弗利德·克勒4的作品,立刻反复读了两三遍,才知道我那些幼稚的梦呓,距离严肃的真正艺术是多么遥远,顿感心头怏怏,于是断然把那些诗和短篇烧毁,过后的两天中,脑海里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如醉似痴,然后以悲伤痛苦的心境重新眺望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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