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先生像

3个月前 作者: 王尔德
    I


    那一天,我在鸟笼街厄斯金漂亮的小楼里,同他用过晚餐后,两人便坐在他的藏书室里喝着咖啡抽着烟聊天,碰巧说到了文学伪作的问题。我也记不得当时怎么会聊起这个有些怪的话题,但我记得两个人就麦克福森、艾尔兰和查特顿的事讨论了很久。关于查特顿,我坚持认为他的所谓假托之作不过是出于艺术上追求完美表现的愿望而已,我们无权说三道四,去同一个艺术家争论他该如何呈现自己的作品。我还说了,既然一切艺术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种表演,为的是在某个超越形格势禁的想象层面实现自己的人格,那么指责一位作家伪托作假,便是将伦理与美学问题混为一谈了。


    厄斯金比我年长许多,在一旁听着,摆出一副四十岁男人笑而不辩的神情。突然,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说:“那你说,要是有个年轻人,对某部艺术作品有了个奇怪的理论,并且很相信自己的理论,不惜犯科作伪来证明它,这又算什么?”


    “啊!那就很不一样了。”我回答。


    厄斯金沉默了一会儿,望着从他烟头升起来的一缕缕淡淡的青烟。“没错,”他说,顿了一下,“是很不一样。”


    他话音里流露出一点什么,也许是一丝苦涩,激起了我的好奇。“难道你知道有谁这么干了?”我大声问。


    “是的,”他一边回答,一边把烟扔进火炉中,——“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叫西里尔·格兰姆。这人非常有意思,也非常蠢,而且非常无情无义。但又是他,给我留下了我这辈子收到过的唯一一件遗物。”


    “是什么呢?”我大声问。厄斯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嵌在两个窗户之间的一个高高的橱子跟前,用钥匙开了橱门。等他回到我坐的地方时,手里拿着一帧小小的木板油画,画框很旧,是伊丽莎白时代的风格,有点脏污。


    那是幅一个年轻人的全身像,穿的是十六世纪末的服装,站在一张桌子边,右手放在一本翻开了的书上,看那样子有十七岁左右,漂亮极了,虽然明显地透着一股脂粉气。的确,要是没看服装和那头剪得很短的头发,乍一瞧人们一定会说那张脸、那对梦幻般如秋水望穿的眼晴,还有那纤巧红润的双唇,活脱脱</a>就是个姑娘的脸蛋。要说人物神态,尤其是对双手的处理,那幅画让人想起佛兰索瓦·克卢埃的晚期作品。人物身穿的黑天鹅绒紧身上衣以及上面精美的镀金点缀,衬着孔雀蓝背景,显得格外好看,色彩也因此交相辉映,很有一派克卢埃的韵味。两个象征悲剧和喜剧的面具有点煞有介事地挂在大理石底座上,又让画面凛然有股严峻的硬朗之气——风格同意大利画作的轻灵典雅相去甚远——这手法,即使在法国宫廷的那位来自北方弗兰德地区的大师克卢埃也从未完全舍弃,而其本身则永远是欧洲画北国风情的一个特征。


    “很好看啊,”我嚷道,“但这位美少年是谁呢,会让艺术如此欣欣然为我们保存下他俊秀的仪表?”


    “这是W.H.先生的画像。”厄斯金答道,脸上带着哀伤的笑容。也许是偶然的光线效果吧,但我似乎看到他眼睛里噙满泪花。


    “W.H.先生!”我大叫,“谁是W.H.先生?”


    “难道你忘了?”他回答,“看看他手搁在上面的那本书。”


    “我看到上面有些字,可是看不出写的是什么。”我说。


    “拿这个放大镜再试试看。”厄斯金说,嘴边仍然闪烁着那道哀伤的微笑。


    我拿起放大镜,把灯移近点,开始一字一顿地读出来那上面十六世纪的手书怪字:“谨献与唯一令以下诗篇得着生命的人。”……“天哪!”我大叫一声,“他就是莎士比亚的W.H.先生?”


    “西里尔·格兰姆就老这么说。”厄斯金嘟哝着。


    “可那样子一点也不像本布鲁克勋爵啊,”我回答,“我对蓬赫斯特收藏的肖像画很熟悉的,那里有本布鲁克勋爵的画像,我几个星期前还在那附近待过呢。”


    “那你当真相信这些商籁诗是写给本布鲁克勋爵的?”他问道。


    “我很肯定,”我回答,“本布鲁克、莎士比亚,还有玛丽·费通太太,这三个是那些商籁诗里的主要人物。这一点毫无疑问。”


    “嗯,这我同意,”厄斯金说,“但我并不是一直都这么认为的。我曾经相信过,我想我曾经相信过西里尔·格兰姆和他的理论。”


    “此话怎讲?”我问,眼睛看着那幅很漂亮的肖像,那画已经开始让我觉得有种莫名的魔力。


    “说来话长,”厄斯金回答道,把画从我手里拿走,当时我觉得那动作很突兀——“很长很长。但要是你想知道,我可以说给你听。”


    “我很喜欢各种关于莎士比亚商籁诗的理论,”我嚷道,“但我想我是不会改信任何新观点的。这事对任何人都不再是个未解之谜。真的,我怀疑这从来就不是什么悬案。”


    “我不相信这套理论,也就不可能说服得了你去改信它,”厄斯金说着笑起来,“但你兴许会感兴趣。”


    “当然,说来听听,”我回答,“如果有这幅画一半精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好,”厄斯金说道,点起一根香烟,“我得从西里尔·格兰姆这个人谈起。他和我在伊顿时住同一栋院舍,我比他大有一两岁,但我们俩好得不得了,做功课玩耍都在一块儿。当然了,玩比做功课要多得多,但我不能说我对此有什么后悔。没有接受完满的商业教育总有它的好处,而我在伊顿操场上玩所学到的东西,比起剑桥教给我的,差不多一样有用。我应该告诉你西里尔的双亲都过世了,在怀特岛外一次可怕的游艇事故中遇溺身亡。他父亲在外交界供职,娶了老勋爵克莱狄顿的一个女儿,实际上是他的独生女。他双亲死后老勋爵成了西里尔的监护人。我觉得克莱狄顿勋爵对西里尔不太关心,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原谅过他女儿,怎么嫁给了一个没有爵衔的人。他是个与众不同的老贵族,骂起人来像个街边小贩,举手投足像个农夫。我记得有一次在学校的演讲日见过他。他朝我吼着叫着,给了我一个金镑,告诉我长大后别像我父亲那样成为‘一个该死的激进分子’。西里尔对他没什么感情,放假时大部分时间能跟我们在苏格兰度过,对他来说是得偿所愿。一老一少从来都搞不到一块儿去,西里尔看他像头熊,他又觉得西里尔娘娘腔。在一些事情上,依我看,西里尔是有些女人气,尽管他骑术很好,剑术一流。实际上还没离开伊顿时他就开始练剑了。可他整天就那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对自己的俊俏模样得意得不得了,还特别讨厌足球。只有两样事情能让他真正开心,一是诗歌,一是演剧。在伊顿,他总是盛装吟诵莎士比亚的作品,上剑桥的三一学院后第一个学期就加入了业余戏剧俱乐部。记得他每次登台演出我都非常嫉妒。我对他心仪有加,可谓到了荒唐的地步,我想这是因为在某些方面我们俩是如此不同。我呢,笨口拙舌,弱不禁风的一介书生,脚大得不得了,脸上雀斑吓人。雀斑嘛,那是苏格兰人的家传,一如痛风是英格兰人的世袭。西里尔常说,要是让他二者择一,他会选痛风。但他一向重视个人外表,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有一次还在我们的辩论学会宣读一篇论文,论证长相好胜过人品好。他当然是翩翩一帅哥了。不喜欢他的人,那一众凡夫俗子、学院导师、上学为了进教会的年轻人,常说他不过是脸蛋漂亮罢了,但那张脸除了漂亮外还有好多可看之处呢。我认为我见过的人当中没有比他更出色的,举止优雅,风度英妙,简直没得说了。值得他去迷的人个个都被他迷住了,外加一大帮不值得迷的人。他常常我行我素,爱使性子,我还觉得他虚伪得可怕。主要原因,现在想来,是他一心要讨人喜欢,结果弄得过犹不及。可怜的西里尔!我曾经告诉他,别满足于不值一哂的小赢小胜,但他听了只是笑笑。他这是被人宠得无可救药了。所有讨人喜欢的人,我猜想,都被宠坏了。这就是他们魅力的秘密所在。


    “但是,我必须给你说说西里尔的演技。你知道女演员是不让在业余戏剧俱乐部演出的,至少在我那年头不让,现在不知道让不让。这一来,西里尔理所当然就总扮女角儿啦。排《皆大欢喜》时他扮罗莎琳。他演得精彩极了。说真的,就我所见只有西里尔·格兰姆把罗莎琳演得如此出神入化。那种美,那份细腻,整个演出的精巧雅致,我用话跟你说不出来的。演出大为轰动,俱乐部那可怜的小剧场,当时就那个样子,晚晚挤满了人。就是现在,我读那个剧本时还禁不住想起西里尔。这部戏简直就像是为他写的。第二个学期他拿到学位,到伦敦来读书,想进外交界。可他心思一点也没花在学业上,白天读莎士比亚的商籁诗,晚上泡剧院。他想上台演出,当然了,都快想疯了。是我和克莱狄顿勋爵想方设法把他拦住的。他要真登上戏台了,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呢。人犯傻了才会给别人出主意,要是出的主意好呢,就要了命了。希望你别重蹈我这个覆辙。要是不听,你会后悔的。


    “好吧,言归正传,有一天我收到西里尔一封信,要我那天晚上到他那里去。他在皮卡迪利街有几间很漂亮的房间,俯瞰着绿园,平常我每天都去看他的,所以这次我很意外,他怎么还要费事来信相约呢。我当然过去了。到那边一看,他精神亢奋,告诉我他终于发现了莎士比亚商籁诗的真正秘密,说是学者批评家一个个完全摸错了门道,而他是第一人,纯粹靠诗的内在证据查出W.H.先生到底是谁。他欣喜若狂,等了好久都不跟我说他的理论。最后,他拿出一捆笔记,把他那本莎士比亚商籁诗集从壁炉台上拿过来,坐下一五一十就这个课题长篇大论开来。


    “他一开始就指出,这个年轻人,莎士比亚会题献给他这些情感炽热得出奇的诗篇,必定在诗人戏剧艺术的发展中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这一点本布鲁克和南安普敦两位勋爵哪一位都算不上。的确是,不管这人是谁,都不可能出身高贵,这在诗第25首中就表明得很清楚了,诗中莎士比亚将自己同那些‘王侯太子的宠臣’相比,说得很直白——


    就让他们得意地夸耀吧,


    那些富贵之星眷顾的人,


    让我,被荣华遗弃的我啊,


    追寻至爱的喜乐与本真。


    在诗的结尾,又为自己珍而重之的卑微欣欣自赏:


    幸福啊,心有爱,也得人爱,


    卑微中,我情不变,志不改。


    这首诗,西里尔宣称,本来是很难理解的,要是我们还认为那是写给本布鲁克伯爵或者南安普敦伯爵的话,因为这两人有着英格兰最显赫的地位,完全配得上‘王侯太子’的名号。他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还给我读了第124首和第125首这两首诗,诗中莎士比亚告诉我们,他的爱不是‘时运之子’‘华贵笑颜不能侵’,他的爱‘根基远非因缘际会’。我兴致盎然地听着,心想这一立论可谓前所未闻。他接下来讲得更加神乎其神,我当时觉得似乎把诗是写给本布鲁克这一观点完全推翻了。我们从米尔斯那里知道,那些诗写于1598年之前,而且第104首告诉我们,莎士比亚同W.H.先生的友谊到那时已有三年之久。而本布鲁克勋爵生于1580年,直到十八岁,也就是说1598年,才来的伦敦,莎士比亚结识W.H.先生应该是1594年的事,最晚不会晚过1595年。这么一来,莎士比亚就不可能在写这些诗之前认识本布鲁克勋爵了。


    “西里尔还指出本布鲁克的父亲是1601年才去世的,而从第13首的以下这句诗:


    你得父遗,也当有子承继。


    可以明显看出1598年时W.H.先生的父亲已经过世。况且,认为那时的出版商,而前言又是出自出版商之手,会斗胆以W.H.先生称呼威廉·霍伯特,亦即本布鲁克伯爵,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至于,比如说,当时人称巴克赫斯特勋爵为萨克维尔先生,这与本布鲁克的情形不是一回事儿,因为巴克赫斯特勋爵不是贵族,只是一个贵族的次子,爵衔是礼节性的称呼。在《英格兰诗坛》中如此说到他的那一段,其实并非郑重的正式题献,不过是泛泛的一笔带过而已。本布鲁克的事就说到这儿,声称他是W.H.先生,这个观点西里尔轻而易举就驳倒了,而我在一旁听得啧啧称妙。南安普敦勋爵呢,西里尔处理起来更不费劲。这位勋爵年纪轻轻就成为伊丽莎白·福南的情人,所以用不着一次次求他成家。他人不漂亮,不像他母亲,而W.H.先生如诗第13首说的,长得就像母亲——


    你啊,是你母亲的镜中像,


    唤回她青春如四月花季。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名叫亨利,但是语带双关的那两首诗(第135首和第140首)表明莎士比亚朋友的名字同他自己名字‘威廉’的昵称一样——叫‘威尔’。


    “至于评论人药石乱投提出来的其他种种揣测,说什么‘W.H.’是‘W.S.’的误植,指的是威廉·莎士比亚先生,还有‘W.H.’应该是‘W.豪尔’的缩写、W.H.先生是威廉·豪斯维先生、W.S.先生误植为W.H.先生意味着W.H.先生是作者而非题献对象,等等这些说辞西里尔三两下就解决掉了。他的理据不值得重提,虽然记得他给我念了几段摘录,听得我捧腹大笑,多亏他不是德语原文照念,那是一个德国评论人说的,名叫班斯托弗,一口咬定W.H.是‘威廉,或其本人’的缩写。有人说这些商籁诗不过是写来揶揄同代人德雷顿以及希厄福德的约翰·戴维斯两人的诗作,西里尔对这种论调也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而我的确也有同感,这些诗具有严肃的悲剧意义,是莎士比亚从他满心的苦涩中挤出来的,又以双唇蜜糖般的言辞赋予甜香的韵味。他更不会认可那些评论,说什么这些诗作只是哲学寓言,莎士比亚与之对话的是他心目中理想的自我、理想的男儿气概、美的精灵、理性、神性逻各斯,或者天主教会等等。他觉得,而我的确也认为大家都会这么觉得,那些诗是写给某个人的——一个特定的年轻人,由于某种原因此人的品性曾给莎士比亚的灵魂灌满了催肝裂胆的欢乐,以及锥心刺骨的绝望。


    “如此这般像是铺垫了一通,西里尔转入正题,说我以前要是对此有什么先入之见,如今该抛诸脑后了,公平地、心无成见地听听他的理论。他指出来的问题是:莎士比亚当时说的那个年轻人是谁呢,出身既不高贵秉性也不高雅,会让他如此激情满怀地赋诗诉说钦慕之情?对他如此离奇地倾心于一个年轻人,我们唯有叹为观止,几乎不敢去转动那开启诗人内心秘密之锁的钥匙。他会是谁呢,外表之美足以成为莎士比亚艺术的基石、灵感的不易之源,成为他梦想的真正化身?如果将这个人简单视为某种情诗的抒发对象,那就没抓住这些诗的全部意义,因为莎士比亚在诗中谈到的艺术不是商籁诗本身的艺术,说真的这些诗对他来说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体己话罢了——他诗中所指涉的自始至终是戏剧的艺术。对这个人莎士比亚在诗第78首结尾说了这些——


    你是我艺术的全部,是你


    化我愚鲁为学问的神奇——


    对这个人,他在诗第81首结尾以不朽相许:


    那里,气息永在,众口传扬。


    的而且确,这人非那个反串演女角儿的小演员莫属。为这个人,莎士比亚创作了《第十二夜》中的薇奥拉和《辛白林》中的伊摩琴、《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朱丽叶和《皆大欢喜》中的罗莎琳、《威尼斯商人》中的波希亚和《奥赛罗》中的苔丝德莫娜,甚至担纲出演《安东尼与克莱奥帕特拉》中的克莱奥帕特拉。这就是西里尔·格兰姆的理论,你看得出纯粹是由那些诗本身演绎而出,能否为人所接受,凭借的与其说是可展示的证明或有形的证据,不如说是一种精神和艺术的悟解。他声称这些诗非如此无法得其真意。记得他给我读了美妙的诗第38首:


    我的缪斯怎需编造新题,


    有你气息,在催生我诗句?


    你散发的甜美无人能及,


    令所有粗鄙的文字无语。


    感谢你自己吧,若我诗章


    值得你凝眸,值得你注目——


    赞颂你,谁人会言辞俗伧?


    是你自己,让人灵感飞舞!


    你是缪斯第十,十倍高过


    那诗奴乞灵的九位前辈——


    让呼唤你的人诗篇多多,


    让诗作永恒,传绝世之美。


    ——他还指出,这首诗如何天衣无缝地印证了他的理论,并且细心地把所有154首商籁诗都过了一遍,以此来说明,或者自觉得说明了,按照他对诗意义的这一新的解释,以前那些给人觉得隐晦、恶毒、夸张的地方全变得既清楚又合理,同时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在在显明了莎士比亚对表演艺术和戏剧艺术两者之间真正关系的看法。


    “很明显在莎士比亚的剧团里必定有个很好的年少演员,相貌非常俊秀,令莎士比亚委他以重任,出演自己剧中高贵的女主角,因为莎翁既是个天马行空的诗人,也是个脚踏实地的剧院经理。西里尔·格兰姆真还查出了那个小男演员的名字,叫威尔,或者按他喜欢叫的名和姓是威利·豪斯。这名呢,他当然是在第135首和第143首这两首语带双关的诗中找到的,姓呢,据他所说,是藏在第20首的第八行中。那句诗是这样写的W.H.先生:


    啊,情柔意豪斯人领风骚。


    “在诗集的最初版本中,对‘豪斯’的字版做了些处理,看起来关系好像更紧密。这一点,他声称,清楚表明了其背后文字游戏的意图,而诗集中另外还有些诗,里头跟‘豪斯’发音相似的词也带有奇怪的双关意涵,这就更为他的观点提供了大量佐证。我当然一下子被说服了,威利·豪斯在我心中变成了跟莎士比亚一般真实的一个人。我唯一可以提出的反驳是,在现存最早的第一对开本这一莎氏戏剧合集中,莎士比亚剧团演员表上并没有威利·豪斯这个名字。但西里尔反过来指出,威利·豪斯这个名字没出现,正好与他的理论相合,因为有诗第86首为证,威利·豪斯后来离开莎氏剧团,转投一个与之竞争的剧团,很可能在查普曼的一些戏中出演角色。正是这个缘故,在关于查普曼的诗第86首这篇杰作的结句,莎士比亚对威利·豪斯说:


    你的音容令他诗句丰赡,


    唯我独悲所失,笔秃力单。


    其中‘你的音容令他诗句丰赡’这句,显然指的是这小演员的美貌让查普曼的诗句活色生香,第79首也有同样的意思:


    遥想当初,唯我有你襄助,


    唯我笔下,有你丰姿尽现。


    但如今,我诗情委顿干枯,


    我缪斯,扶病让位已无言。


    而就在这之前的那一首诗中,莎士比亚说:


    徒见外人笔,尽得我之好,


    得君美且偲,悠悠诗名扬。


    用‘得……好’‘得……偲’,明摆着是玩‘好偲’与‘豪斯’的双关游戏,而‘得君美且偲,悠悠诗名扬’句,意思便是‘有你作为演员以才貌相助,他们的戏剧便得以展现人前’。


    “那天晚上我们就这话题谈得不亦乐乎,一直待到差不多天亮,翻来覆去地读那些商籁诗。但是,读着读着我开始看到,要让这理论在世人眼中真正做到无懈可击,还需要找出说明这年轻演员威利·豪斯确有其人的独立证据。这个条件一满足,W.H.先生即是威利·豪斯也就确凿无疑了,否则这理论一击即溃。我不假辞色点出这一要害,西里尔听了恼羞成怒,说我这是泥古不化,的确是,一提这点他便出言不逊。可我好说歹说还是劝得他答应了,为他自己好,不把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不会贸然公之于众。此后我们花了一周又一周,查伦敦故城里各教堂的记事册、德威公学的阿莱恩手稿、公共档案馆的记录、宫务大臣办公室的文件——说真的,什么都查,只要是我们能想到的兴许会涉及威利·豪斯的东西全查遍了,可是,当然了,一无所获。日子一天天过去,说威利·豪斯真有其人,我看是越来越有问题了。西里尔一天到晚寝食难安,日复一日地把整个问题过了一遍又一遍,央求我相信。但我看到他理论中的这一硬伤,拒绝相信,非要见到无可挑剔的真凭实据,能证明那个伊丽莎白时代的少男演员威利·豪斯确有其人不可。


    “有一天,西里尔离开伦敦去他外公那边住,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可后来从克莱狄顿勋爵那里得知并非如此。大约过了半个月我收到他的一封电报,是从沃里克发的,要我当天晚上八点一定过来同他吃饭。我到的时候他告诉我,‘无须证据证明的使徒只有圣托马斯,可偏偏只有圣托马斯是得到证据证明的使徒。’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他不但可以确证十六世纪真有个小演员名叫威利·豪斯,还有不容置疑的证据来说明他就是诗所题献的W.H.先生。他一时不肯再多说,但饭后他隆而重之地取出那幅我刚才给你看的画像,告诉我发现这幅画凭的是万中无一的运气:他在沃里克郡一处农舍买了个旧箱子,那画就钉在箱子内的一边。那口箱子呢,本身就是伊丽莎白时代工艺的上佳样板,他当然带过来了,箱面正中的的确确刻着字母缩写W.H.,而正是这两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告诉我,买下这口箱子之后过了有几天,他都没想到认真看看里头是什么个样子。等到有一天早上,他看到一边箱板比另一边厚了好多,再仔细一看,发现一边夹了幅带框的木板画,拿出来一看,就是现在摆在沙发上的那幅画。画很脏,还长满了霉,但他还是想办法把它弄干净了。让他大喜过望的是,自己竟有这等运气,得来全不费工夫地撞上日思夜想的东西。拿在眼前的,实打实就是一幅W.H.先生像,一只手搁在打开了的商籁诗集的题献页上,就在褪了色的金漆画框上隐约可见到用黑色安瑟尔字体写着那年轻人的姓名:威尔·豪斯先生。


    “嗯,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根本没想到西里尔·格兰姆这是在耍我,或者他试图借助赝品来证明他的理论。”


    “可那是赝品吗?”我问。


    “当然是了,”厄斯金说,“伪冒得非常到家的赝品,但怎么说还是赝品。我当时以为西里尔从头到尾都颇为镇定自若,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不止一次跟我说,他自己一点也不需要这种证据,他认为不用这个证明那理论也已经滴水不漏了。我笑他说要没有这东西那个理论不堪一击,并热烈祝贺他有此奇迹般的发现。我们还安排要给这幅画做个蚀刻版,或者复印版,作为西里尔版的莎氏商籁诗集的封面。接下来三个月我们别的什么都不做,全心扑在诗集上,每首诗一行一行地过,将文本和诗句含义上的疑难之处逐个解决清楚。可有一天就那么不巧,我在霍本的一家印刷店里无意间看到柜台上摆着一些极其漂亮的银尖笔素描,喜欢得不得了,便买了下来。店主,他名叫罗林斯,告诉我那些画出自一个年轻画家的手,这人名叫爱德华·莫顿,聪明绝顶,但也穷得一塌糊涂。过了些天,我去看莫顿,地址是店主给的,见到的是一个面色苍白但人很有意思的小伙子——老婆相貌平平——是他的模特儿,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告诉他我有多欣赏他的画作,他听了似乎非常高兴,我问他能否给我看一些他另外的作品。我们一起浏览他的作品选辑,画真的都很漂亮——因为莫顿的笔法非常细腻,很讨人喜欢——我突然间瞥见一张素描,是W.H.先生像的底本。一点也没错。简直跟原样复制般——唯一不同的是,那两个悲剧和喜剧的面具并不像画像中那样挂在大理石台上,而是放在那年轻人脚边的地板上。‘你这到底是哪儿弄来的?’我问。他变得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说道:‘哦,算不得什么。我不知道怎么会跑到画辑里。这东西一点价值也没有。’


    “‘是你替西里尔·格兰姆先生画的,’他老婆大声说,‘如果这位先生要买的话,就卖给他吧。’


    “‘替西里尔·格兰姆先生画的?’我接口重复了一下,‘是你画的W.H.先生像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回答,整个脸变得通红。这一来,整件事就砸锅了。他老婆把底给抖出来了。我走时给了她五镑钱。现在我真不想重提这事,可那时当然了,是怒不可遏。我径自去了西里尔的住处,等了三个小时直到他回来,那弥天大谎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于是告诉他我发现了他的伪冒行径。他脸色唰地白了,说——‘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不这样你怎么都不信。这理论的真实性并没受到影响。’


    “‘这理论的真实性!’我大嚷,‘这话还是少说为妙。你自己就从来没相信过。如果你信,就不会假造赝品来证明了。’我俩粗声恶语的,大吵了一顿。我敢说我太过分了。第二天早上他就死了。”


    “死了!”我惊呼道。


    “没错,他用左轮枪开枪自杀了。有些血溅到了画框上,就在那写有名字的地方。等我到的时候——他的仆人当即派过来叫我——警察已经在那里了。他留下一封信给我,看那样子显然是怀着百般烦躁痛苦的心情写的。”


    “信上都说了什么?”我问。


    “这个,说他绝对相信有威利·豪斯这人,造假只是为了顾全我,一点也不损害理论的正确性,还说为了向我表明他对整个理论的信念有多么坚定,多么义无反顾,他要为莎氏商籁诗的秘密献出自己的生命。一封又蠢又疯的信。记得信末他说他将威利·豪斯理论托付于我,由我来呈现给世人,来揭开莎士比亚心中的秘密。”


    “这事太惨了,”我叫起来,“可你为什么还没有完成他的遗愿呢?”


    厄斯金耸了耸肩。“因为这理论彻头彻尾的站不住脚。”他回答。


    “我亲爱的厄斯金啊,”我说着站起身来,“你完全错了。这可是迄今为止打开莎翁商籁诗秘密的唯一一把完美的钥匙啊。所有细节无一疏漏。我相信威利·豪斯确有其人。”


    “别说这话,”厄斯金正色道,“我相信这个理论有个致命伤,就知性而言没什么可谈的。整件事我认真细究过,可以担保这理论完全是个谬误,能自圆其说到某一点,但接下来就讲不通了。看在老天分上,我亲爱的孩子,还是别提威利·豪斯吧。搞不好会让你心碎的。”


    “厄斯金,”我回答,“你责无旁贷要让这理论面世。你要是不干,就由我来。你这么捂着掖着,对不起死去的西里尔·格兰姆,一个最年轻最了不得的文学殉道者。我求你还他以公道。他为这事而死,别让他为这事白死。”


    厄斯金讶异地看着我。“没想到这整件事的伤心处还让你动了真情,不能自持呢,”他说,“你忘了,有人为一件事而死,未必就说明这件事是真的。我对西里尔·格兰姆曾经是忠心不二。他的死对我是个可怕的打击,几年都没缓过气来,我想从来就没缓过气来。但是威利·豪斯?这个念头背后什么也没有。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个人。要说把这个理论展示给世人——世人认为西里尔·格兰姆是枪走火杀了自己。刻意自杀的唯一证据就在他给我的信中,这封信世人一无所知。直至目前,克莱狄顿勋爵都认为这一切是事出偶然。”


    “西里尔·格兰姆为一个伟大的理念牺牲了生命,”我答道,“如果你不把他的殉道壮举公之于众,起码也要让人明白他的信念。”


    “他的信念,”厄斯金说,“纠缠在一个虚假的东西、一个不实在的东西之上。那东西,想都别想让哪个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认可。那理论提出来会沦为笑柄的。还是别出这个洋相了,别死钻个一无是处的牛角尖了。你的立论始于假定有这么个人,可这么个人到底存不存在,本身都需要证明呢。况且,人人都知道那些诗是写给本布鲁克勋爵的,这早已是不刊之说。”


    “这并非不刊之说!”我高声喊道,“我将接手,做西里尔·格兰姆之所未做,我将向世界证明他是对的。”


    “傻孩子!”厄斯金说,“回家去吧,都过两点了,别再想什么威利·豪斯了。我后悔告诉了你这件事,说实在是后悔得不得了,不知怎么还说得你信了一件我自己都不信的事。”


    “你给了我钥匙,去打开现代文学最伟大的奥秘,”我回答,“我不会罢休的,我要让你承认,要让每个人承认,西里尔·格兰姆是莎翁在我们时代最鞭辟入里的评论家。”


    我沿着圣詹姆斯公园街往家走去,伦敦上空天刚蒙蒙亮。水平如镜的湖面上睡着白色的天鹅,嶙峋的宫殿在淡绿的天色下透着紫光。我想起西里尔·格兰姆,禁不住热泪盈眶。


    II


    等我醒来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太阳从窗帘间的缝隙斜斜地透进房间,投下一道道纤尘袅袅的金光。我吩咐过仆人今天不见客,喝了杯巧克力吃了个小圆面包,之后便从书架上拿下我那册莎士比亚商籁诗集,逐字逐句推敲起来。每一首诗似乎都同西里尔·格兰姆的理论相合。我觉得自己的手好像按到了莎士比亚的心坎,在数算他激情每次一顿一跳的搏动。我想到了才貌双绝的那个少男演员,在每一行诗中都看到了他的面容。


    有两首诗,我记得,尤其让我惊叹不已:第53首和第67首这两首。前一首中莎士比亚夸奖威利·豪斯演技全面,戏路很宽,从罗莎琳到朱丽叶,还有《无事生非》中的比特丽丝和《哈姆雷特》中的俄菲利亚,诗一开头就这么说——


    你是何材质,才华何处来,


    让万千陌生人如影随形?


    既然每人,只得一影一态,


    你又如何,能展万般风情?


    这些诗句,如果不是说给一个演员听的话,便无从理解,因为“影”在莎士比亚时代有个技术含义,与舞台演出相关。“其佼佼者,也不过影子而已”。《仲夏夜之梦》里的忒修斯便是如此品评演员的,当时的文学作品中更有许许多多类似的指涉。这些诗很明显归于一类,属于莎士比亚讨论演员技艺的系列,说天赋异禀稀世才情对完美的演员是不可或缺的。“为什么,”莎士比亚在问威利·豪斯,“你能如此千姿百态,演谁像谁?”他又接着指出,豪斯的美似乎能让每一个异想天开的形与态得以实现,能让创意飞扬的想象之梦一一得其血肉之躯——这个意思更在紧接着的那首诗中进一步展开。诗第54首以这个漂亮的意念先声夺人:


    美,似乎加添了多少美啊,


    当披上真这甜蜜的华服!


    在此莎士比亚要我们注意,表演的真、戏台上举手投足间可见的真,让诗平添了奇妙的韵致,让诗有了楚楚动人的生命,让它的理想形式有了栩栩如生的现实感。但到了第67首,莎士比亚呼吁威利·豪斯舍舞台而去,摈弃其做作、脂粉艳服下效颦生活的虚假、潜移默化的腐败,以及同真实世界中言行的高尚与真诚渐行渐远的堕落。


    啊!他为何要与污浊为伍,


    让鄙陋龌龊者得其华彩,


    让罪孽借着他高升步步,


    以他的陪伴为金冠玉带?


    为何任腮颊由铅华虚绘,


    窃取其活色代之以死形?


    可怜啊,他既是真身玫瑰,


    美为何,舍近求远寻花影?


    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戏剧家伟大如莎士比亚者,其自身艺术上的出神入化与人性上的营营役役,无不借助剧本创作和舞台演出这一理想途径得以实现,竟会对戏剧做出如此月旦评。但是别忘了在第110首和第111首这两首诗中,莎士比亚向我们表明他同样也厌倦这为人傀儡的戏剧江湖,在头一首开始就满怀羞惭地说,他把自己变成了“哗众取宠的小丑”。诗第111首更是说得痛心疾首:——


    啊,为了我,你责骂命运吧,


    那女神有罪,令我成一害,


    不予我荣华不让我发达,


    逼我于芸芸众生中求财。


    我的情性因此百般压抑,


    我的姓名因此打上烙印,


    营役中,如染工手沾污渍:


    可怜我吧,愿我早日更新——


    其他还有许多地方流露出相同的心迹,这些地方真正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人人都熟悉。


    读这些诗的时候,有一点让我大为困惑,要过好多天我才悟出其中真意,而西里尔·格兰姆本人似乎也没看到这点。我不明白,为什么莎士比亚会这么急着要他年轻的朋友结婚。他本人结婚得早,结果并不幸福,应该不可能去催威利·豪斯重蹈自己覆辙。那演罗莎琳的年轻人,并不会从婚姻中得到什么好处,或是得益于现实生活中的七情六欲。开头的几首诗,莫名其妙地求人娶妻生子,我觉得很有些格格不入。破解这个谜的答案我是突然悟到的,就在那令人不明所以的题献辞里。要记得那题献辞是这么写的:


    谨献与


    唯一令以下诗篇得着生命的人


    W.H.先生,祝他


    幸福无疆,得享我们


    不朽诗人


    所应许之永世荣光。


    谨此祝颂


    斗胆刊行此书的


    T.T.


    一些学者曾认为题献中“令诗得着生命的人”不过是指买下这些诗的出版商托马斯·塔博,但现在普遍都扬弃了这个观点,最权威的学者也非常同意应该从“得到灵感”这个意义来理解,如此譬喻,缘自生物意义上的“成孕”类比。我看到同样的譬喻,莎士比亚的诗歌一直在用,这就引我上了正道。终于,我有了重大发现。莎士比亚要威利·豪斯结的婚,是“与他的缪斯结婚”,这个说法确确实实在诗第82首提出。那首诗中,莎士比亚满心苦涩,因为这小演员背叛他而去,为了这年轻人他还写下一个个最为精彩的角色,而这人的美貌又的确激发了创造这些角色的灵感。于是诗一开头便是一声怨怼——


    无奈,你不与我缪斯成婚。


    他求他,要他生的孩子不是具血肉之躯的人间孩童,而是具不死之名的永生之子。前段的这些诗一整轮下来,无非就是莎士比亚促请威利·豪斯上戏台,演角色。你的那份美要是没派上用场,他在第二首开头便说,任其荒废成不毛之地,那该是多么地暴殄天物啊:


    寒冬四十载,围困你容貌,


    深沟乱前额,道道摧红颜。


    看今朝,青春华服堪自傲,


    思来年,衰败褴褛比草贱:


    人相问,翩翩风貌今何在,


    今何在,韶光如玉映华年?


    自可言,双眼深陷恨如海,


    愧疚吞身心,虚华幽梦湮。


    你必须在艺术上有所创造:诗第78首说了,我的诗“得之于你,因你而生”,只要听我劝,如诗第38首所称,我就会还你“诗篇多多,让诗作永恒,传绝世之美”,而你将获得以你的形象点化而出的各种形态,让舞台这一想象世界充满人气。这些因你而得着生命的孩童,在诗第10首结尾他继续说道,将不会凋亡,不像人间的孩子那样,而你将在他们里面永驻,在我的剧作里面永驻:只要你——


    再造自己,为着对我的爱。


    让美因你、因你所出永在!


    我把貌似可以佐证该理论的段落聚在一起,看了为之一振:西里尔·格兰姆的理论多完整啊。我还看到,很容易就可以把说诗歌本身的那些诗句,同说他自己伟大的戏剧作品的诗句区分开来。这一点,在西里尔·格兰姆之前的评论家个个都完全忽略了,而这又是这整个商籁诗系列中至关重要的一点。对诗歌,莎士比亚多少有些轻慢,并不想以诗扬名。这些诗,用他在第38首结句的话说,是他一个“卑微的缪斯”。这些诗,如米尔斯告诉我们的,仅仅是为了给几个朋友,很少的几个朋友,私底下传阅罢了。与此相对的是剧作,他极为关注其崇高的艺术价值,对自己的戏剧天才表露出一种高峻的自许。在诗第18首中他这么对威利·豪斯说:


    但你夏日永存,必不残败,


    你姣好常在,也永不消退,


    任死神狂傲,却力有不逮,


    因不朽诗篇,你熠熠生辉。


    只消天下有人,人有双眼,


    此诗必在,予你生命无限。——


    说“不朽诗篇”很明显暗指诗人当时正交给他的一部自己的剧作,正如结尾两句表现出诗人信心满满,此一剧作大有可能长演不衰。在他向戏剧缪斯表白的诗中(第100首和第101首),我们看到相同的情愫。


    你在何方,缪斯,早忘了吗?


    是什么,给了你,所有神力?


    何苦自轻贱,助滥调喧哗,


    费诗兴,借光与,鄙俗之题?


    他呼告着,在下一首又指责悲剧和喜剧之女神,怪她“无视美所晕染的真”,说道——


    因他无须褒扬,你便不唱?


    别托辞沉默:要靠你,他才


    能不被鎏金的坟墓埋葬,


    才能令人传颂,千秋万代。


    就这一次吧,让我来教你


    令他风采翩翩,无有穷期。


    但也许是在诗第55首,莎士比亚把这个念想说得最透。要是认为诗第二行“煌煌韵律”一语指的是诗本身,那就完全误解了莎士比亚的意思。依我看,就全诗格调而言,极有可能说的是一部特定的戏剧,而这部戏,除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会是别的。


    王侯碑碣,无论是金、是玉,


    全不如,这煌煌韵律传世,


    其所言,更令你,灿烂如炬,


    远胜过,岁月浊流染顽石。


    兵燹无情,足以推翻偶像,


    动乱凶险,动辄摧毁丰碑,


    战神亮剑,战火势不可当,


    但诗篇,可令你,青史永垂。


    无惧死神,任仇恨吞记忆,


    你信步前行,赞美声不绝,


    光彩耀于,万世子孙眼里,


    何惧地老天荒、日月灭却。


    存于此诗、居于恋人眼睛,


    直至最后审判,将你唤醒。


    同样极有深意值得注意的是,此处和其他地方相同,莎士比亚对威利·豪斯以不朽相许,形式一样是诉诸人的眼睛——也就是说,以一种引人注目的形式,以一出要人们用眼睛看的戏剧这一形式而不朽。


    有两个星期,我不舍昼夜地钻研这些诗,几乎是闭门谢客,足不出户。每一天我似乎都有新东西发现,威利·豪斯对于我也成了一种精神的存在,一个时时主宰着我的人格存在。我简直觉得他历历如在目前,就站在我房间的暗影里。莎士比亚把他写得太逼真了,瞧那一头金发,那一份温柔如花的韵致,那对深深的梦幻般的眼睛,那纤巧灵动的四肢,还有他那百合花般洁白的双手。就他的名字已够我浮想联翩了。威利·豪斯!威利·豪斯!那声音朗朗如音乐!没错,除了他,还有谁能或情夫或情妇地左右着莎士比亚的激情(诗20,行2):让他俯首称臣的爱之上主(诗26,行1)、寻欢取乐的宠臣宝贝(诗126,行9)、独开于天地间的玫瑰(诗109,行14)、报春的信使(诗1,行10)、身着华服的青春少年(诗2,行3)、甜美如音乐的纯情少男(诗8,行1),还有谁能以如此美貌装点莎士比亚的情思(诗22,行6)、撑起他戏剧天分的魅力?回看当时,他的背叛、他的耻辱,两相纠缠而成的整出悲剧,似乎是多么凄楚苦涩啊!——那份凄楚苦涩,他仅凭一己人格之魅力化成了赏心悦目的甜美(诗95,行1),只可惜凄楚苦涩一分没少。但是,既然莎士比亚饶恕了他,难道我们不该也饶恕他吗?我才不想刨根究底去打破他罪过的砂锅呢。


    他舍莎士比亚的剧院而去,则是另一回事了。我对此好好探究了一番,最终结论是:西里尔·格兰姆弄错了,其实诗第80首中的那个竞争对手不是查普曼,很明显那说的是英国十六世纪的剧作家兼诗人马洛。写这首诗的时候,像“他伟大的诗篇骄傲地满帆而行”这样的话还不可能用来说查普曼的作品,不管这用来说他在后来詹姆斯一世时代的剧作风格有多么贴切。不对,马洛才清清楚楚是足以让莎士比亚如此美言的剧坛对手,而且在诗第86首还说了:


    ……那面善可亲的幽灵


    夜夜都用才智令他痴迷,


    这又是指他《浮士德博士》中的墨菲斯托。毫无疑问,马洛迷上了这个少男演员的美貌风姿,引诱他脱离莎氏的黑衣修士剧院,说是可以让他演他《爱德华二世》一剧中的加维斯顿。莎士比亚是有法律权利留住威利·豪斯,不让他离开自己剧团的,这一点可以从诗第87首中明显看出,他说:——


    别了!你太矜贵我供不起,


    你也知晓,自家身价几何:


    你的价值,给你权利远离,


    双方权责,于此两相交割。


    无你许可,我当如何留人?


    如此珍宝,我又怎能相配?


    虽厚礼精美,我无由领认,


    故专属之权,唯拱手回给。


    你给过我,是因不知身价,


    我得过你,或是因你误会,


    你有此才华,屈寄我篱下,


    既觉今是昨非,理当还退。


    我曾有过你,受宠恍若梦,


    梦中身似王,梦醒双目瞠。


    但那个他无计以爱留住的人,他也无意以力相阻。威利·豪斯成了本布鲁克剧团的一个成员,说不定还在红牛酒馆的露天庭院扮演过爱德华王的俊俏宠臣呢。马洛一死,他好像又回到莎士比亚身边。莎士比亚则不顾其他剧团合伙人会怎么看这件事,二话没说就饶恕了这个年轻演员的任性和不义之举。


    而且,莎士比亚把戏剧演员的德行又刻画得多好啊!如诗第94首所说,像威利·豪斯这类人是:


    大小事,作态欲做而不做,


    动众人,自己不动如磐石。


    他演得出爱,却感受不了爱,他不理解激情,却模仿得了激情。诗第93首是这样说的:


    许多人,虚情历历形于相,


    颦蹙间,心境意绪难遮掩,


    但威利·豪斯呢,就不是这样。“上天,”莎士比亚在同一首对他崇拜得神魂颠倒的诗中说</a>——


    上天,造你之初,便已注定,


    你脸上,必永挂甜甜爱意。


    无论心中,何思何念何情,


    你脸上,唯见笑颜甜蜜蜜。


    从诗第92首中说的他那“无定的心绪”和上文的“虚情”,很容易就看得出那种虚伪和无义不忠不知何故似乎就同艺术的性情分不开,就像他热衷于受人褒奖、期盼着即时认可那样,典型的一副戏子做派。但比其他演员幸运的是,威利·豪斯将有永生之福。同莎士比亚的戏剧血肉相连而不可分,他将活在其中。诗第81首说了:


    你名字,自此将永生不朽,


    可我一去,世人旋即忘记。


    黄土予我,不过荒冢一丘,


    而你将在,万人眼中安息。


    我优雅的诗章,是你丰碑,


    未来的眼睛,将百读不厌,


    未来之舌,将会长传赞美,


    哪怕今世今人,化作青烟。


    同时,诗中有不知多少次言及威利·豪斯是怎么风靡他的观众的——一众“瞠目结舌者”,莎士比亚在诗第96首中这么说他们。但是,将他炉火纯青的演技写得最形神妙肖的,大概要算《恋人怨》,莎士比亚在诗中第44节是这么说的他:——


    把戏无穷身段软,


    千变万化计多端。


    红脸挥泪扮昏迷,


    得心应手皆相宜。


    猥辞一闻现赧颜,


    目睹悲景泪翩跹,


    伤心晕倒也是骗。


    诗第18节还这么说他:


    巧舌如簧辩才高,


    议论深奥语滔滔,


    应答如流诘问刁,


    声东击西收放巧,


    闻者哭笑无所依。


    南腔北调皆奇技,


    千悲万喜随心意。


    有一阵子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文献中找到了威利·豪斯。埃塞克斯伯爵的专任牧师托马斯·内尔有一篇精彩的文字,绘声绘影地记述了气概不凡的伯爵临终那几天的情景。内尔告诉我们,伯爵死的前一天晚上,“他吩咐他的乐师威廉·豪斯弹键琴还唱歌。‘弹我那首吧,威尔·豪斯,’他说,‘我自己来唱。’他于是高高兴兴地唱了起来,不像垂死悲鸣的天鹅,低头在为自己的末日号啕,而像一只歌声甜美的云雀,双手向天,举目望向他的上帝,就这样升上清澈如水晶的天空,带着他不倦的歌喉登上青天之巅。”伯爵是西德尼爵士所爱的“星之女”的父亲,在他临终一刻为他弹琴的男孩肯定是威尔·豪斯,莎士比亚的诗就是题献给他的,还跟我们说,他就是“甜美如音乐的纯情少男”。但埃塞克斯勋爵死的年份是1576年,莎士比亚自己那时才不过十二岁呢。这样他的乐师就不可能是诗所题献的那个W.H.先生。也许莎士比亚这位年轻朋友,是那位弹键琴乐师的儿子?但发现伊丽莎白时代有“威尔·豪斯”这个姓名,至少不是小事一桩。的确,“豪斯”这个姓似乎同音乐和演艺界很有缘分。英国史上第一位女演员就是可爱的马格列特·豪斯,鲁伯特亲王爱她爱得神魂颠倒的。更有可能的,会不会是她和埃塞克斯勋爵的乐师两人一前一后,之间出了这个演莎剧的小演员?但证据呢,关联呢——上哪儿找去?哎呀!真是上下求索而不得啊。我老觉得,铁证就在咫尺之间,可怎么找还是失之毫厘。


    从威利·豪斯的生平,我很快转去探讨他的死,老在想着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也许他曾和一班英国演员一道,于1604年跨海去了德意志,为显赫的布朗斯克公爵亨利·尤利乌斯演过戏,公爵本人就是个非同一般的戏剧家,那戏说不定就是在这个古怪的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宫廷里演的。这公爵沉迷美色,据说曾经还以与他等重的琥珀买下一个希腊行商的年少儿子,为讨他这奴仆欢心,哪怕在1606年-1607年的大饥荒期间,也连连举行露天表演大游行,不管那时连都城内都路有饿殍,全国上下七个月滴雨未下。无论如何我们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是1613年在德累斯顿上演的,同时演出的还有《哈姆雷特》和《李尔王》。另外,可以肯定,1615年莎士比亚的遗容面模由英国使节的一个随员亲手带来德意志,正正就是为了要交给威利·豪斯:一枚惨白的信物,以资纪念这位曾经如此钟爱他的伟大诗人的去世。的确,这个推断看起来倒是合理得很:这位少男演员,他的美貌既然是莎士比亚艺术或浪漫或现实不可缺少的一个因素,应该是将这一新文化的种子带来德意志的第一人,并以他自己的方式成为十八世纪德意志启蒙运动的先行者。这场壮丽的运动,虽说发轫于莱辛及赫尔德,又通过歌德臻于完美与完满,但其间还有一位演员弗里德里克·施罗德的推动也不容小觑——是他唤醒了公众的意识,又通过舞台上佯装激情和各种模拟手法展示了生活与文学之间那亲密入微的血肉关系。果真这样的话——而这一点目前并不见反证——那么威利·豪斯并非不可能就在那些英国喜剧演员当中。这些旧史书里称为“来自英国的演员”,在纽伦堡一起突发的民众暴动中被杀,后来又被一些年轻人秘密葬于城外一处小葡萄园里,这些年轻人“喜欢他们的表演,有的还曾经想方设法要拜他们为师,学习这新兴艺术的诀窍”。当然,没有比城墙外的这个小葡萄园更适合做他的葬身之地了,这个莎士比亚说“是我艺术的全部”的人。难道悲剧不是生发于狄俄尼索斯的哀恸?而喜剧的倩声巧笑,还有它无拘无束的嬉闹和伶牙俐齿的对答,难道最初不是得自西西里葡萄园农夫的唇舌之间?岂止这样,难道最初不是豪饮之后酒沫在脸颊和手脚上留下的紫色红色斑斑渍迹,暗示了伪装带来的美妙和销魂,从而让自我藏匿的欲望、对客观性的价值意识得以在这门艺术种种拙朴的原初形态中展现自己?总而言之,无论他是长眠于那个德意志中世纪城镇大门外的小葡萄园,还是葬身于我们大都会伦敦这一片喧嚣中的哪个晦暗的教堂墓地——都没有华丽的碑碣标出他的安息之地。他真正的墓陵,如莎士比亚所预见的,是诗人写就的篇章,他真正的碑碣,是戏剧的永恒。其他一些人也一样,他们的美同样催发了他们各自时代新的创作冲动。那个受罗马皇帝哈德良宠眷的卑斯尼亚奴隶,他象牙般的躯体腐烂在尼罗河青色的淤泥中,那个进入柏拉图对话的英俊的雅典青年,他的尸骨化作泥尘散落在克拉美库斯黄色的山头上;但是,卑斯尼亚奴隶安提诺斯在雕塑中永存,雅典青年查米迪斯又在哲学中不朽。


    III


    三个星期过去了,我决定去信向厄斯金强烈呼吁,要他还西里尔·格兰姆以公道,将他对莎氏商籁诗的妙解公之于众——这是唯一能把问题解释通透的阐述。很抱歉,我手头没有那封信的副本,也无法取得原件,但我记得我把事情前前后后全过了一遍,充满激情地把我的研究让我意识到的种种论点和论据写了一页又一页。在我看来,这似乎不单单是恢复西里尔·格兰姆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更是拯救莎士比亚本人的声誉,免得代代相传,了无新意地就记着他搅和上什么艳情韵事。我倾注在信中的是我全部的热忱。我倾注在信中的是我全部的信念。


    事实上,信刚送出,我马上有一种奇怪的反应。好像我将自己相信这一威利·豪斯理论的能力也送走了,心中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没有了,对这整件事我人也就变得漠漠然无动于衷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很难说,为了能尽善尽美地抒发一种激情,我把这激情本身也消耗净尽了。情感力量,如同物理世界中的力,正负之间是有界限的。也许,只不过是劝人相信一个理论,就要求劝说者以某种方式放弃自己相信该理论的能力。也许只是这整件事搞得我腻了,我的热情烧完了,只留下理性来面对它自己冷静的判断。不管原因是什么,而且我也装不出知其所以然的样子,无可怀疑的是突然间威利·豪斯在我眼里变得只是个迷思而已,一场无聊的幻梦,一个年轻人孩子气的突发奇想。这种人,同大多数死抠牛角尖的怪人一样,拿着个臆见急着要别人相信,更甚于说服自己去信。


    因为在信中说了一些对厄斯金非常不公平的狠话,所以我决定马上过去看他,向他道歉。于是我第二天上午就坐车去了鸟笼街,看到厄斯金正坐在他的藏书室,面前摆着那幅伪造的威利·豪斯像。


    “亲爱的厄斯金!”我高叫一声,“我给你赔不是来了。”


    “给我赔不是?”他问,“赔什么不是?”


    “我写的信。”我答道。


    “你信中没有什么需要赔不是的地方,”他说,“恰恰相反,你就你所能帮了我最大一个忙啊,向我展示了西里尔·格兰姆的理论天衣无缝。”


    “难道你是说你信了威利·豪斯确有其人?”我大声嚷道。


    “为什么不?”他回驳道,“你已经向我证明了啊。你觉得我看不出证据的价值吗?”


    “可是一点证据也没有啊,”我哀叹一声跌坐在椅子上,“给你写信,我那是头脑发热傻劲攻心。西里尔·格兰姆的死让我感动,他那浪漫的理论让我着迷,整个观点奇妙新颖又让我欲罢不忍。我现在看清楚了,那理论建基于一个错觉。说威利·豪斯确有其人的唯一证据是你面前的那幅画像,而画像又是伪冒的。在这件事上你就别一味感情用事头脑发昏了。这个威利·豪斯理论无论说得有多浪漫,理性同它是誓不两立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厄斯金说着诧异地看着我,“怎么说呢,你自己写的信,还说得我信了威利·豪斯绝对真有其人。可你怎么又变卦了呢?或者你说了这大半天不过是开个玩笑?”


    “我也无法解释给你听,”我回他一句,“可我现在明白了,西里尔·格兰姆的解读真的是乏善可陈。那些诗是写给本布鲁克勋爵的。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可别浪费时间做傻事,去找一个子虚乌有的什么伊丽莎白年代的年轻演员,把一个幻想出来的傀儡当成莎翁伟大诗篇围着转的中心。”


    “我看出来那理论你不理解。”他回答。


    “我亲爱的厄斯金啊,”我嚷道,“不理解!为什么呢?我觉得那简直就是我自己编出来的。的确,看我那封信你应该知道这整个事我不但深入探究过,还提供了各种证据。这理论唯一的瑕疵在于它假定了一个人的存在,而这个人存在与否又是争论的重点所在。要是我们姑且认为在莎士比亚的剧团里有个年轻演员名叫威利·豪斯,那就不难证明他就是莎翁商籁诗说的对象。但是我们知道在莎士比亚为股东之一的环球剧院,其剧团里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演员,那再挖下去就是枉费工夫了。”


    “可这正是我们不知道的啊,”厄斯金说道,“没错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第一对开本的演员名单上,但西里尔指出来了,那正可证实威利·豪斯是有其人而非证明他不存在,如果我们没忘记他当时背叛了莎翁,转投他的一个竞争对手这件事。”


    这事我们争了几个钟头,可不管我怎么说,都无法让厄斯金回心转意不再信西里尔·格兰姆对诗的阐释。他告诉我他打算花一辈子来证明这个理论,还说他下决心要还西里尔·格兰姆清白。我恳求他,嘲笑他,哀求他,但一点用也没有。我们最终分手道别,不能说是愤愤而别,但两人间毕竟有了一道阴影。他觉得我肤浅,我觉得他糊涂。等我再次登门拜访时,他仆人告诉我他去了德国。


    过了两年,那天我正要进俱乐部,门房递过来一封信,盖的是外国邮戳。厄斯金寄来的,信是在戛纳的英格兰酒店写的。读了信我吓坏了,尽管我不太相信他会疯狂到把自己的决定付诸实施。信的大意是他已经想尽一切办法去证实那个威利·豪斯理论,但失败了,既然西里尔·格兰姆为这个理论献出了生命,他本人也决定为同一个事业献上生命。信中最后几句话是这么写的:“我仍然相信威利·豪斯确有其人。等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为了威利·豪斯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了威利·豪斯,也为了西里尔·格兰姆,是我肤浅的怀疑主义和信仰缺失的愚昧把他逼死的。真相一度向你展露,而你拒绝了。现在它又来到你身边,沾着两个人的鲜血——别拒之不理。”


    那一刻太可怕了。我难过得直反胃,但还是无法相信。为个人的神学信念去死,已是对一个人生命的最大浪费,何况为了一个文学理论去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我看了下日期。信是一个星期前写的。很不巧,我有几天没来俱乐部,要不我收信早了说不定还赶得及过去救他一命。也许还不太晚。我驱车赶回住处,收拾好行装,从查令十字火车站乘夜班邮递火车起程赶过去。一路上心急人累够我受的,我差点都觉得自己永远到不了了。


    我真还赶到了戛纳,马上乘车去英格兰酒店。他们告诉我厄斯金两天前下葬,葬在英国人墓地。这个悲剧前前后后贯穿着某种诡异得可怕的东西。我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大通怪话,惹得大厅里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


    突然,厄斯金老夫人一身丧服,走过前厅,看到我便走上前来,低声说了几句关于她可怜的儿子的话,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我带她去了她的起居室。一位老先生正在那里等她,是这里的英国医生。


    我们谈了很多关于厄斯金的事情,但我只字未提他自杀的动机。很明显,他一点都没有告诉他母亲,自己做出如此决绝、如此疯狂的举动,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最后,厄斯金老夫人站起身来,说道:“乔治给你留了件遗物做纪念。是件他非常珍重的东西。我去取来给你。”


    她一离开房间,我便转头对医生说:“对厄斯金老夫人来说这个打击太可怕了!我真不知道她还能如此节哀顺变。”


    “哦,她几个月前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答道。


    “几个月前就知道!”我大叫起来,“那她为什么不阻止他?为什么不派人看着他?他那时肯定已经疯了。”


    医生盯着我看。“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说道。


    “嗯,”我嚷道,“如果一个母亲</a>知道她儿子要自杀的话——”


    “自杀!”他回答,“可怜的厄斯金并没有自杀,他是肺结核死的。他来这里就是等死。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没希望了。一边肺差不多已经没了,另一边也感染得非常厉害。去世的三天前,他问我还有没有希望。我坦白告诉他没希望了,他只有几天好活了。他写了一些信,顺天由命地相当平静,直到最后一刻意识都很清醒。”


    这时厄斯金老夫人进来了,手上拿着那幅要命的威利·豪斯像。“乔治临死时求我把这个拿给你。”她说。我从她手里接过画像时,她眼泪滴到了我手上。


    这画像现在挂在我的藏书室里,我的艺术家朋友们对它赞赏有加。他们认定了,说那不是克卢埃而是奥弗瑞的作品。我才不想把画的真正来历告诉他们呢。但有时候,看着那画像,我心里会暗自思量,关于莎士比亚商籁诗的这一威利·豪斯理论,要说的东西还真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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