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3个月前 作者: 夏目漱石
蚂蚁喜欢爬进日式客厅的季节到了。代助找了一个大碗,在碗里装满了水,再把一束雪白的铃兰连梗带花一起浸泡在水中。一簇簇纤细的小花遮住了绘着深色花纹的碗口。大碗稍微移动一下,小花便纷纷掉落。代助又找来一本厚重的大字典,将碗放在上面,又把枕头放在大碗旁边,仰面躺下。满头黑发的脑袋刚好躺在大碗的阴影下,花儿飘出的香气顺势飘进鼻中,代助一面嗅着花香,一面横卧小憩。
外界毫不起眼的事物经常带给代助异常深刻的刺激,反应过于激烈时,甚至连晴空的日光反射都会令他难以忍受。每当代助陷入这种状况时,他就尽量减少与人接触,不论早上还是下午,只管躲在家里蒙头大睡。而为了让自己容易入睡,他经常利用这种若有似无却夹着一缕甜味的花香。现在他闭上眼皮,不让光线照在眸子上,只用鼻孔静静地吸着空气,不一会儿,枕畔的花儿慢慢飘向梦境,烦躁的意识吹拂四散。待他成功地陷入酣睡,神经便又重新恢复沉静,就像重生一次似的,等到再度跟别人接触时,他就能比较轻松愉快。
被父亲叫去前的两三天,代助每次看到庭院一角盛开的红玫瑰,总觉得点点鲜红刺得眼睛发疼,只好把视线移向种在洗手盆边的紫萼叶片上。那些叶子表面都夹着三四条随意又细长的白色线条,代助看到这些线条时,感觉叶片似乎正在拉长,自己也会随着那些白线毫无拘束地自由伸展。但是对代助来说,院里的石榴比玫瑰更耀眼,更令人难以忍受,那种刺眼的花色,简直就像绿叶之间发出阵阵闪光。另一方面,他觉得石榴跟自己现在的心情也不太调和。
从总体上来看,代助现在的心境覆盖着一层灰暗,就像经常出现在他心头的那种情绪一样。他现在只要看到过于明亮的物体,明暗之间产生的矛盾就令他难以忍受,即使持续凝视紫萼的绿叶,也会马上感到厌烦。
不仅如此,某种属于现代日本特有的不安,也正在不断向他袭来。这种不安也是人际间缺乏心灵联系而形成的一种近于蛮荒的状态。代助对自己这种不安的心境感到讶异。他向来不靠神明寄托心灵,因为他是个有主见的人,天生就无法信奉神明。更何况他始终相信,只要人与人之间心意相通,就没有必要依靠神明。只有在人类想要解除猜疑带来的痛苦时,神明才有存在的必要。所以说,越是信仰神明的地方,说谎的人越多。而另一方面,代助又发现,现在的日本人已变成一种既不信神也不信人的民族,他认为这种现象应该是日本的经济状况造成的。
四五天前,代助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扒手和刑警狼狈为奸的新闻。而事实上,如今这种警察又何止一两人?根据另一家报纸报道,如果继续深入追查下去,恐怕整个东京都要暂时陷入没有警察的状态了。读到这则新闻时,代助也只能露出苦笑。薪水微薄的刑警要对付艰难的生活,当然只能铤而走险吧。在父亲面前听到自己的婚事时,代助也曾生出类似的感觉。但那只是因为他不信任父亲,才会在心底生出一种不幸的暗示。代助并不因为自己生出这种暗示,而对父亲感到愧疚,就算他将来真的陷入不幸,也还是会赞许父亲现在的做法是对的。
代助对平冈的感觉也是一样。不过他对平冈心存谅解,觉得平冈的所作所为都是人之常情,代助只是不太喜欢平冈那个人而已。他对哥哥虽然敬爱,却无法信赖哥哥。嫂嫂是个诚意十足的女人,但她不是直接能让自己陷入生活困境的人,所以代助认为嫂子要比哥哥容易对付。
他在整个世界面前,向来也是怀着这种想法应付。尽管他非常神经质,却很少被不安的感觉弄得心神不宁。这一点,他很清楚。但现在不知为何,整个情况突然改变了。代助觉得这种变化,应该是生理带来的影响。于是他才想起有人送来这束铃兰,据说是从北海道采来的。代助解开整捆花束,泡进水里,并躺在花下小憩。
大约过了一小时,代助睁开乌黑的大眼,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某个点,看了好一会儿,手脚的姿势也跟他熟睡时一样,毫不动弹,仿佛死人似的。就在这时,一只黑色蚂蚁爬过法兰绒衣领,掉在代助的咽喉上。他连忙伸出右手紧压喉头,皱着眉头,用手指夹住那只小动物送到鼻尖打量起来。蚂蚁早已被他捏死。代助用拇指的指甲弹掉了黏附在食指指尖的黑色小东西,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周围还有三四只蚂蚁正在爬行。他又拿起薄薄的象牙裁纸刀,解决掉它们之后,才拍掌叫人进来服侍。
“您睡醒啦?”门野说着走进屋来,问道,“要给您倒杯茶吗?”代助一面拉拢敞开的衣领遮住裸露的胸膛,一面平静地问:“我刚才睡觉的时候,有谁来过吗?”
“有哇。有人来过。是平冈太太。您猜得好准哪。”门野不经意地说。
“为什么没叫醒我?”
“因为看您睡得很熟呀。”
“可是来了客人,我怎么能再睡?”代助加重了声调。
“您说得没错,可是平冈太太叫我不要吵醒您哪。”
“所以,平冈太太已经回家了?”
“不,也不是回家了。她说她先到神乐坂买点东西,买完之后再来。”
“那她还会回来。”
“是的。其实她刚才已走进客厅来了,原本想在这儿等您睡醒的。但是看老师睡得这么熟,可能觉得您不会马上醒来吧。”
“所以才又出去了?”
“对呀。嗯,就是这么回事。”代助笑着用两手摸了摸刚睡醒的脸庞,起身到洗澡间去洗脸。不一会儿,只见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重新回到回廊边,欣赏着院中景色。代助感觉情绪比刚才好多了,心情愉快地看着两只燕子在那阴沉沉的天空里来回飞舞。
自从上次平冈来过之后,代助一直引颈期盼三千代会来看他。但事实却不像平冈所说的那样。或许,三千代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故意不来?也可能是平冈从一开始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代助内心怀抱着疑问,也因此感到心中的某处十分空虚,但他并不想把这空虚的感觉当成一种日常生活经验,探讨成因或对策。他觉得,若是深入窥视这种经验,或许会有更黑的阴影隐藏在底层。
代助最近尽量避免主动找平冈,散步时,通常朝着江户川的方向走去。樱花凋谢的那段日子,他总是在晚风吹拂下,在河上的四座桥(1) 踱过来踱过去,几乎踏遍两岸的长堤。现在是绿荫遍地的时节,樱花早已落尽,代助时常站在桥中央,手肘撑住脸颊,欣赏那茂密的树叶间射来的水光。看着看着,他的视线顺着水面逐渐变细的光影一路向前,然后抬头仰望目白台上那片高耸的森林。只是每次返家的路线,代助不再走到桥对面登上小石川的山坡。有一天,当他走到弯度较缓的一段河边时,刚好看到五六十米的前方有一辆电车,平冈正从车上下来。代助觉得自己肯定没看错,所以马上转身,又朝河边的栈桥走回去。
他对于平冈的状况始终很在意。尽管他觉得平冈现在恐怕还处在衣食不稳的境地,但他也曾想象,或许平冈已在哪一行里找到了糊口维生的饭碗。只是,他并不想专为弄清真相而跟踪平冈。因为他预料自己看到平冈时,一定会毫无理由地冒出不悦的感觉。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平冈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就算只为了三千代,也还是值得为平冈的处境操心。即使只为平冈着想,他也是衷心期盼平冈能够成功。
最近这段日子,代助怀着这样一颗残缺的心,空虚地活到了现在。刚才叫门野拿来圆筒抱枕,打算好好睡个午觉的那一刻,灿烂的宇宙带来的刺激简直快让他受不了了。代助一向都像这样过分敏锐地感受着生命。若是可能的话,他刚才真想将脑袋沉进湛蓝的深水底部。所以,当他把热乎乎的脑袋倒在枕上时,平冈和三千代几乎都从他脑中消失了。代助这才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只是,正当他陷入沉睡的那段时间,似乎又感觉到有人走进房间,那人又轻轻地走了出去。直到他睡醒坐起身子时,那种感觉仍旧残留在脑中,久久无法挥去。所以代助才把门野叫来询问是否有人来过。
现在他站在回廊上,两手遮着额前,眺望正在高空欢快往返的飞燕。看了一会儿,感觉眼睛很累,便又重新回到室内。但因为听说三千代等一下还会再来,这种近在眼前的期盼早已破坏了原本平静的心情,代助既无法静下来思考,读书也读不进半个字,最后只好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画册,摊在膝上翻阅起来。不过代助只是用手指一页页翻过,每张图画的内容甚至连一半都没看清。翻了半天,终于看到一幅布朗温(2) 的作品。代助平时就很喜欢这位装饰画家的画作。他的目光跟平时一样,闪着亮光投向画页。纸上画着某处的海港,背景画了许多船只、桅杆和船帆,空白的部分画满了鲜明亮丽的云彩和蓝黑色的海水,而站在背景前方的,则是四五名裸体工人。他们身上的肌肉鼓胀得像一座座小山,肩膀到背脊之间全被肉块填满,肉块间形成的花纹就像布满旋涡的山谷。代助望着这些工人的肉体,感受到肉体力量带来的快感。看了好一会儿,画册依旧摊在膝上,代助的注意力却从眼睛转向耳朵,他听到后门那儿传来老女佣的声音,接着,又听到送牛奶的人拎着空瓶匆匆离去,瓶子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因为屋里特别安静,对听觉敏锐的代助来说,这些声音带给他格外强烈的刺激。
代助愣愣地凝视墙壁,他想叫来门野,再问问三千代说她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又怕被门野讥笑,只好作罢。他觉得自己不该表现出引颈翘首的模样,因为现在等待来访的,是别人的老婆,若是有急事要跟对方商谈,他应该随时都能上门拜访对方。一想到眼前这种自相矛盾的状况,代助不免自觉理亏,而羞愧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对于隐藏在理亏背后的各种理由,他却是心知肚明的。代助感到十分无奈,因为这种自知理亏的状态,就是摆在面前的唯一事实。就算能想出任何驳倒这种事实的说法,也只是一种自我逃避、自我蔑视的表面功夫而已。想到这儿,代助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等待三千代返回的这段时间,代助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发过去的。不一会儿,只听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代助的心脏忽然猛烈跳动起来。谈天</a>论地讲道理的时候,代助是个很厉害的能手,但要较量心脏的力量时,他却是个弱者。代助最近比较不常发怒,这完全是出于头脑的控制。他觉得生气是一种轻视自己的行为,他的理智不允许他随便生气。但是除了发怒之外,代助还没有能力控制自己其他特殊情绪。所以当门野的脚步声从书房门外传来时,代助原本红润的脸颊便在瞬间失去了些许光泽。
“来这儿吗?”门野极为简短地向代助征询意见。因为门野觉得“要请到客厅去吗?”或是“要在书房见面吗?”这两种问法都很麻烦,便把问题压缩成短句。“嗯!”代助答完站起来,像要把等候指示的门野赶出去似的走向门口,同时把脑袋探向回廊。三千代站在回廊跟玄关的连接处,满脸犹豫地望着书房。
跟上次见面时比起来,三千代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代助用眼色和下颌向她招呼,示意她进书房来,等到三千代靠近门口时,代助才发觉她的呼吸非常急促。
“怎么了?”代助问三千代没有回答,径自走进书房。她穿着一身毛料单层和服,里面衬着襦袢,手上拎着三枝很大的白百合。进屋之后,三千代将手里的百合往桌上一扔,弯身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也不管头上新梳的银杏返髻(3) ,脑袋靠在椅背上。
“哎哟,累死我了。”她一面说,一面看着代助露出笑容。代助拍一下手掌,想叫人送杯水进来。三千代却沉默地用手指了指桌子。桌上有一个玻璃杯,是代助刚才吃完饭,用来漱口的,里面大约还剩两口水。
“这是干净的吧?”三千代问道。
“这是我刚才喝过的。”说完,代助端起杯子踌躇着。他想从座位处拿起水倒掉,但纸门外有一扇玻璃落地窗挡住了去路。每天早上,门野总是让回廊的玻璃窗维持原样,而不肯轮流打开一两扇窗子通风。代助起身走到回廊边,一面把水洒向庭院,一面呼叫门野。却不知刚刚还在面前的门野跑到哪儿去了,叫了半天,也没听到回应。代助显得有点慌乱,转身回到三千代身边。
“马上帮你端水来。”说着,代助却将刚才倒空的玻璃杯放在桌上,返身朝向后门走去。穿过起居室的时候,看到门野正用那粗笨的手指从锡制茶叶罐里捏了一些玉露茶叶出来。他看到代助的身影,连忙解释道:“老师,马上就好。”
“茶等会儿再泡不要紧。先来一杯水。”代助说完,亲自走向厨房。
“啊!是吗?要喝水吗?”门野赶紧丢下茶罐,紧紧跟在代助身后。两人忙了半天,却没找到玻璃杯。“阿婆到哪儿去了?”代助问。“刚出门给客人买点心了。”门野答道。
“家里没点心的话,应该早点买好嘛。”代助边说边扭开水龙头,把水装进茶杯。
“因为我忘了事先告诉阿姨有客人要来。”门野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抓着脑袋说。
“那你去买点心也行啊。”代助走出后门,责备着门野。不料门野还有另一番说辞:“不是呀。阿姨说她还有很多东西要买。其实她走路不方便,天气又不好,还不如不去呢。”代助头也不回地朝书房走去。待他跨过门槛,刚踏进房间,就看到方才放在桌上的那个玻璃杯,正被三千代两手捧着放在膝上。杯中装着一点水,分量就跟代助刚才洒在庭院里的水差不多。代助手捧茶杯,呆呆地站在三千代面前。
“怎么回事?”代助问。三千代用跟平日一样冷静的语调回答:“谢谢。我刚喝了那里面的水,因为看起来好洁净。”
说着,她的视线转向那个浸着铃兰的大碗。碗里被代助装进了八分满的清水。细如牙签的铃兰花梗聚在水中,形成一片淡绿,花梗之间隐约可见碗底的花纹。
“你为什么喝那玩意儿?”代助讶异地问。
“水又不脏,不是吗?”三千代将手里的玻璃杯伸到代助面前,让他隔着玻璃打量杯中。
“虽然不脏,如果那是装了两三天的水怎么办?”
“不会啦。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走到旁边闻过啦。当时,那位青年说,刚刚才把水桶里的水倒进碗里呢。不要紧的。味道很好呢。”
沉默着在椅子上坐下。他很想追问:你是为了故作诗意(4) 才喝了碗里的水?还是被生理作用逼得喝了那个水?但却没有勇气开口。因为就算答案是前者,代助却不愿相信三千代会为了附庸风雅而模仿小说里的情节。所以他只问了一句:“感觉好一点了吗?”三千代的脸颊终于恢复了红润。她从和服袖里拿出一块手帕,边擦拭嘴角边述说事情原委。
“以前我都是从传通院门前搭电车到本乡购物,后来听别人说,本乡的物价跟神乐坂比起来,要贵上一成或两成,所以最近两次购物,我都到这附近来。本来上次就该到府上拜访,但那天天色已晚,便匆匆赶回家。今天为了路过这儿,我还特地早一点出门,谁知遇上你在休息,所以我决定重新返回大路去购物,等会儿回家时再顺道经过这儿。不料我才走了一半,天气竟然变了,刚爬上藁店(5) 附近的坡道,就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我又没带伞,为了不淋湿衣服,只好鼓起劲儿拼命往前跑,才跑了两步,身体就好吃力,呼吸也很困难。
“但我现在已经适应过来了。你别担心。”三千代说着转眼望向代助,脸上露出凄凉的笑容。
“心脏病还没彻底痊愈吗?”代助非常怜悯地问道。
“彻底痊愈这种事,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三千代这话虽然听来绝望,语气却不悲观。只见她举起手,手掌向前,看了一眼套在纤纤玉指上的戒指,又把手帕揉成一团,重新塞回袖管里。代助垂下眼皮,俯视着女人额头和鬓角连接的部分。
半晌,三千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向代助道谢,感谢他上次送来那张支票。说这话时,她的颊上仿佛泛起一丝红晕。视觉极为敏锐的代助看得非常清楚。他把这种现象看成借贷关系造成的羞愧,所以立刻转移了话题。
三千代刚才拿来的百合依然放在桌上,甜蜜又强烈的香气弥漫在两人之间。代助觉得这么浓烈的刺激放在自己鼻尖简直难以忍耐,却又不忍当着三千代的面随便丢掉花儿,便随口问道:“这花儿是怎么回事?你买的?”
三千代默然地点点头。
“很香吧?”三千代说着,鼻子凑到花瓣旁,猛地吸入香气。代助忍不住撑直两腿,身体向后一仰。“不能靠得那么近闻它呀。”
“哎哟!为什么呢?”
“为什么?没有什么理由。反正就是不能这样闻花。”
代助微微皱起眉头。三千代把脸孔退回原先的位置。
“你不喜欢这花儿?”
代助依然让椅子脚向后倾斜着,身体也向后仰着,嘴里没说话,脸上却露出微笑。
“早知这样,我就不必买了。真没意思,害我绕了那么远的路。不但淋了雨,还搞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户外的雨势变大了。雨点不断汇集到檐下的排水管里,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代助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面前的百合,用手扭断了绑住根部的湿稻草。
“是送给我的吗?那得赶紧插在水里。”代助说着,便把花柄插进刚才那个大碗里。但是枝梗太长,根部几乎冒出水面,代助便抓起滴着水的花梗,又从书桌抽屉拿出一把剪刀,咔嗒咔嗒剪了几下,将花梗剪成原来的一半长度。这样一弄,三朵巨大的百合就全都躺在一簇簇的铃兰上面了。
“好,这下可以了。”说着,代助把剪刀放在桌上。
三千代凝视着那堆插得怪异又混乱的百合,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提出一个奇妙的疑问:“你从什么时候起不喜欢这花儿的?”
原来从前三千代的哥哥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天,代助不知为何曾经买过几枝长梗的百合到她谷中的家里拜访。当时,代助还叫三千代将一个外形怪异的花瓶弄干净,然后郑重其事地把自己买来的花儿插在瓶里,好让三千代和她哥哥抬起头来就能欣赏到放在凹间的花瓶。这件事,三千代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你那时不也把鼻子凑上去闻过吗?”三千代问。代助这才想起从前这一段,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不一会儿,雨越下越大了。远处传来雨点敲击房屋的声音。门野进来问道:“有点变冷了。要不要关上玻璃窗?”门野关窗的这段时间,代助和三千代一起把脸孔转向庭院。青翠的绿叶全被淋得湿漉漉的,一股沉静的湿气越过玻璃窗,直向代助的脑袋吹拂而来。仿佛浮游在尘世的物体全已随着雨点落向大地。代助觉得心情难得地轻松自在。
“这雨下得真好。”他说。
“一点都不好。我可是穿着草履来的。”三千代露出幽怨的神情,抬头仰望从檐下排水管滴落的雨点。
“等一下你回去的时候,我叫车送你就行了。别急着回去。”三千代看起来却不像能待很久的样子。她用眼睛凝视着代助,埋怨道:“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悠闲嘛。”但是说完之后,她的眼角却浮起一丝笑意。从刚才到现在,平冈的脸孔一直隐隐约约地藏在三千代背后,这一刻,代助心底的瞳孔却清晰地看到平冈那张脸。代助觉得有某种东西突然从暗处向自己逼近。说来说去,三千代毕竟还是个拖着甩不掉的黑影往前走的女人。
“平冈怎么样了?”代助故意装出不经意地问道。三千代的嘴角似乎撇了一下。
“还是老样子啦。”她说。
“还是没有任何着落吗?”
“那方面倒是可以放心。好像下个月就能进报社工作了。”
“那很好哇。我一点都没听说呢。如果真是那样,岂不就暂时没问题了?”
“是呀。嗯,确实值得庆幸呢。”三千代一本正经地低声答道。代助觉得此刻的三千代非常惹人怜爱。他又继续问道:“那么另一方面,最近没再惹什么麻烦吧?”
“另一方面……”三千代沉吟半晌,突然红了脸。
“其实,我今天就是来向你道歉的。”三千代边说边重新抬起垂下的脸孔。
代助不愿再露出任何尴尬的表情刺激这个女人,也不想特意说些迎合对方的辞令,让她更加难堪,所以,代助只是静静地倾听三千代叙述。原来,不久前代助借给她的两百元,本该立刻拿去还钱,但是因为刚搬了新家,各种花费也很多,所以她前阵子就开始拿那笔钱添置新家的用品,本想着以后再把钱补回去,可是后来又迫于每日的衣食,完全顾不了那么多了。虽然她心中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却因手头不便,也只好暂时挪用,就这样,零零碎碎地花了一段日子,那两百元竟然全都花光了。老实说,若不是靠着这笔钱,他们夫妇俩也不可能过到今天。现在回想起来,若是手边没有这笔钱,或许也会去想别的办法,但就是因为有了这笔钱,遇到困难时,才能应付过去,而最重要的那笔写了借据的债,却还原封不动地欠着。三千代最后自责地说,这都不能怪平冈,全是她的错。
“现在想想,真的很对不起你,心里实在是后悔莫及呀。不过当初向你借钱的时候,我绝对没想要欺骗你,请原谅我吧。”三千代露出痛苦的表情向代助解释着。
“那笔钱反正是给你的,你要怎么用,不会有人说什么。只要能派上用场就好,不是吗?”代助安慰道,他特别把“你”这个字说得既缓慢又响亮。
但是三千代却只答了一句:“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雨一直下个不停。三千代告辞的时候,代助按照刚才的承诺,叫了一辆车送她回去。气温很低,他想让三千代在毛料和服外头再披一件男人外套,她却笑着婉拒了。
(1) 四座桥:明治时代的东京江户川沿岸是赏樱胜地。从江户川桥、石切桥、前田桥(西江户川桥)至中桥的这四座桥沿岸尤其有名。
(2) 布朗温(1867-1956):英国画家,擅长色彩浓厚的宗教画、风景画、壁画。
(3) 银杏返髻:明治、大正时期流行的一种妇女发髻。脑后的发髻向左右弯成两个半圆,因形状像银杏的叶子而得名。
(4) 诗意:根据日本文学评论家江藤淳在《漱石与其时代第四部》(第266页)解释,当初小说在报纸连载时,文中的“铃兰”一词是用片假名写的“Lily of the valley”,熟悉西洋文学的读者应该能够立刻联想到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在1835年发表的不伦小说《幽谷百合》,故事内容为贵族青年费利克斯与莫瑟夫伯爵夫人的柏拉图式婚外恋。但夏目考虑到当时一般读者对西洋文学并不熟悉,所以用“诗意”来暗示“铃兰”另有所指。铃兰在西洋文学中象征优雅、甜美,因为喜欢长在阴暗处,因此也象征谦虚,以及“重获青春与幸福”之意。另一方面,铃兰的花朵纯白,总是低垂着脑袋,西洋人认为它是不吉之花,如果移植到自家庭院,必会给家人招来死亡。江藤淳认为,夏目漱石向报社提出的小说大纲里也用片假名写出了“Lily of the valley”,表示他早已决定要写一部不伦小说。而那花碗里用来浸泡铃兰的水,是代助装进去的水,三千代喝下了碗里的水,象征她即将死而复生。
(5) 藁店:神乐坂附近的一条小巷,即今日新宿区的袋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