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夏目漱石
    代助向嫂嫂借钱的计划没有如愿。回家时,夜已经深了,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青山大道赶上最后一班电车。奇怪的是,他跟嫂嫂聊到深夜,父亲和兄长却一直没有回来。只是在聊天当中,嫂嫂被叫去接过两次电话。但她的神情跟平日没有两样,所以代助也就没有主动询问。


    那天晚上,阴雨欲来的天空看起来跟地面的颜色一样。代助孤零零地站在红色站牌旁等待电车,不一会儿,远处出现了一粒星火,黑暗中,那点星火上下晃动着从远处逐渐靠近,给人非常孤寂的感觉。代助上车后才发现,车中空无一人。他坐在身穿黑制服的车掌和司机之间,沉浸在某种声响当中向前移动。正在行进的电车外一片漆黑,代助独自坐在明亮的车厢里,感觉车子载着自己不断向前,好像永远都没有下车的机会了。


    电车驶上神乐坂,寂静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两旁排满两层楼的民房,遥远的前方看起来细长又狭窄。电车开到半山腰,只听见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很像狂风刮在房梁上的声音,代助站起身,抬头仰望周围昏暗的屋舍,再把视线从屋顶转向天空,一种恐怖感立即袭上心头。因为他听到窗户、纸门和玻璃窗正在发出互相撞击的声音,而且那声音越来越激烈。哇!地震!代助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伫立的双脚忽然失去了力量。他觉得左右两旁的二层楼房即将倒塌,眼前这段山坡也会被房舍完全掩盖。就在这时,右侧一户人家的院门突然推开。“地震!地震!好大的地震哪!”一个男人抱着小孩从门里跑出来。代助听到男人的声音,心里才比较踏实。


    走进家门时,老女佣和门野都很兴奋地谈论着刚才的地震,但代助认为他们的感受远不如自己深刻。上床后,他仍在思考如何处理三千代托付给自己的难题,但他并没把全副心思投进去。不一会儿,他又开始猜测父亲与兄长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想了半天,他决定要暂时延后婚事,想着想着,代助终于走进了梦乡。


    第二天,有关“日糖事件”(1) 的报道第一次出现在报纸上。新闻里披露了制糖公司高官利用公费向几名国会议员送红包的内幕。门野听到高官跟国会议员已经全部逮捕,又像以往一样连连大喊:“过瘾!过瘾!”代助却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过瘾。过了两三天,抓去调查的人越来越多,社会上都在谣传,这是一件极轰动的社会丑闻。某家报纸声称,这次逮捕行动其实是做给英国人看的。因为英国大使买了大量日糖股票,却因投资受损而心生不满,日本政府只好以这种方式向英国表达歉意。


    事实上,“日糖事件”爆发前不久,还发生过另一事件。一家叫作“东洋汽船”的公司曾宣布分红比例为百分之十二,但后来到了会计年度下半期,公司又提出累积八十万元亏损的报告。代助还记得这件事,当时报纸曾对这份报告发表评论,认为根本不足以相信。


    代助虽然对父亲和兄长经营的公司一无所知,却经常思量着,说不定哪天他们的公司就会出什么事呢。他不相信父亲和兄长都是完美无缺的圣人。不仅如此,他甚至怀疑,说不定深入调查一下,他们也都有被捕的资格。就算不到被捕的程度,代助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认为父兄的财产是靠他们的头脑和本事挣来的。明治初期,政府为了鼓励人民移居横滨,曾宣布赠予土地给移居者,当时免费获得土地的那些人当中,有些人现在已变成大财主。但他们致富的过程,只能算是上天赋予的偶然吧。而像父兄创造的这种只让个人享福的偶然,代助认为是在策略性的人造温室里培养出来的。


    正因为代助向来抱着这种想法,他看到报上的消息时,心里一点也不惊讶。老实说,他也没那么傻,不会为父兄的公司操心。只有三千代那件事,才令他感到牵挂。但他又觉得空着手见三千代总是不太好,所以下定决心,先在家里读书打发时间,等个四五天再想办法吧。但奇怪的是,不论是平冈还是三千代,之后都没再来找他谈借钱的事。其实代助心底一直期待着三千代还会为了那笔钱,单独来找他听回音。然而,这个愿望却始终没有成真。


    等到了后来,代助也觉得有点厌烦了,他决定出门散散心,所以搜集了一些介绍娱乐情报的刊物,打算去哪儿看场话剧。这天,代助从神乐坂搭上外濠线,到御茶之水下车后,却又改变了心意,决定转往森川町,拜访一位叫作寺尾的同学。这位男同学一毕业就向大家宣布,因为他讨厌教书,于是决定踏入文坛,要当一名作家。他不顾旁人的劝阻,一脚踏进了这个危险的行业。从他开始写作起,至今也快要满三年了,却还没写出个名堂来,整天都忙着写稿糊口。代助也被他逼着写过一篇有趣的文章。那时因为是帮相熟的杂志拉稿,寺尾怂恿代助说:“你写吧!随便什么内容都行。”但是那篇文章的最终命运却只在杂志店门口露了一个月的脸,随即便永远地离开了尘世。从那以后,代助再也不肯提笔写作了。寺尾每次碰到他,还是再三怂恿道:“写吧!继续写呀!”而且总是把“你瞧瞧我”这句话挂在嘴上。代助听过别人对他的评语,都说寺尾那家伙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寺尾很喜欢俄国文学,尤其喜欢无名作家的作品,他的嗜好就是把手里仅有的一点钱拿去买新书</a>。从前他气焰极高的时候,代助半开玩笑地调侃过他:“文学家患了‘恐俄症’(2) 是不行的。不曾亲身经历日俄战争的人,没有发言的资格。”寺尾听完露出严肃的表情说:“打仗什么时候不能打?但是打完以后,国家弄得像日俄战争后的日本这样百废待举,岂不糟糕?与其那样,还不如罹患‘恐俄症’呢,虽然缺少骨气,却很安全。”说完,寺尾依然继续鼓吹俄国文学。


    代助从寺尾家的玄关走进客厅,看到寺尾坐在房间中央的“一贯张”(3) 书桌前面,嘴里直嚷着头疼,额上绑了一条头巾,两只袖子高高卷起,正在为《帝国文学》(4) 写稿。代助连忙问他:“如果会妨碍你工作的话,我下次再来拜访。”“不,不必回去。”寺尾向代助招呼说:“从早上到现在,我已经赚到了五五两块五了。”半晌,寺尾终于解开头巾,开始发表高见,一张开嘴,就先把当今日本作家和评论家全都痛骂一遍,骂得连眼珠都差点弹了出来。代助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却又觉得,寺尾这家伙可能因为没人赞赏自己,才恼羞成怒,先把别人贬得一文不值吧。代助便劝他道:“你可以发表这些看法呀,这样岂不更好?”寺尾却笑着说:“那可不行。”


    “为什么呢?”代助反问。寺尾却不肯作答。不一会儿,寺尾才说:“当然啦,要是能像你过得这么轻松自在的话,我就能畅所欲言了……问题是,我得填饱肚子呀。反正我这也不是什么正经职业。”“你这工作很不错呀。好好儿地干吧!”代助鼓励着寺尾。谁知寺尾竟回答说:“哪里!这工作才不好呢。我正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干些正经事才行。如何?你能不能借我点钱,让我做点正事?”“不行,等你觉得现在的工作就是正经事的时候,我就借钱给你。”代助调侃着答道,说完,便从寺尾家走出来。


    走上本乡大道之后,刚才从心底升起的倦怠感一直没有消失,又觉得不论往哪儿走都不对劲,也就不想再拜访谁了。代助从头到脚检点了自己一遍,觉得全身的反应都像是得了严重的胃病。走到本乡四丁目之后,代助再度搭上电车,一直坐到传通院门前。一路上,随着车身摇晃,他感到自己五尺数寸的躯体内,那些装在巨大胃袋里的秽物,也在随着车身来回翻腾。


    三点多的时候,代助心不在焉地走进家门,刚踏进玄关,门野便向他报告说:“刚才老家那边派了信差过来。信放在您书房的桌上。收条是我写的。”


    书信放在一个古色古香的信匣里,木匣的表面涂着鲜红油漆,匣上没写收信人的姓名。黄铜的拉环用棉纸条系住,打结处还用黑墨点上画押的花纹。代助只向书桌望了一眼,立刻明白这封信是嫂嫂送来的。她向来喜欢照着旧习俗办事,经常搞些出人意料的花样。代助一面把剪刀的刀尖戳进棉纸打结处,一面暗自叹道:“真是自找麻烦!”


    匣里装着的那封信却跟盒子的作风完全相反,是用简单的白话文写成。“上次你特来找我帮忙,却没让你如愿,实在很抱歉。后来我反省了一番,发觉自己当时说了些失礼的话,心里实在非常过意不去。盼你能够海涵。为了表达我的心意,现在交给你这笔钱。但我没办法凑到你需要的全额,只能给你两百元。请尽快送钱到朋友家去吧。这件事我没告诉你哥哥,请你也要小心。另外关于娶亲这件事,你既然答应认真考虑,请深思之后给我答复。”


    信纸里还卷着一张面额两百元的支票。代助望着支票,看了老半天,心里对梅子有点歉疚。那天晚上,代助正要告辞离去时,嫂嫂问道:“那你不要钱了?”自己厚着脸皮开口借钱时</a>,嫂嫂那样不顾情面地拒绝自己,等他放弃借钱准备离去时,不肯借钱的嫂子又对他关心起来,还主动提起了钱。代助由此看到了女性天生具备的柔美和婉约,但他不敢利用这种婉约,因为他不忍玩弄这种柔美的弱点。“哦,不用了。总会有办法的。”代助说完,便离开了哥哥家。嫂嫂肯定把自己的回答当成了气话,而这种回答又不知如何,助长了梅子平日的果断,因此才派人送来了这封信。


    代助立刻写了一封回信,尽可能地写了一大堆热情洋溢的字句表达自己的感谢。他对自己的兄长从没生出过这种情绪,对父亲也不曾有过,更别说对世上其他人,当然也从来不曾萌生这种感觉。其实,就算是对梅子,他最近也很少有这种感觉。


    代助很想立刻去找三千代。说实在的,两百元这数字令他有点拿不出手。代助甚至在心底抱怨嫂嫂,两百元都给了,何不按照我说的数字,满足我的心愿呢?不过,代助脑中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远离梅子,开始朝向三千代靠近。再说,代助向来认为,不论多么果断的女人,感情方面总不会这么干脆。但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不,代助反而认为女人的这种表现,要比男人的毅然决然更引人同情呢。从这个角度来看,女人的这种特性是令人欣喜的。所以说,如果这两百元不是梅子给的,而是从父亲手里拿到的,代助或许会觉得父亲的经济手腕不够干脆,可能还觉得不悦吧。


    代助晚饭也没吃,立刻走出家门。从五轩町沿着江户川边走向对岸时,刚才散步回来后的倦怠感消失了。待他爬上山坡,穿过传通院旁那条小巷时,只见庙宇之间矗立着一根瘦瘦高高的烟囱,正朝着云层极厚的天空吐出污秽的浓烟。看到眼前这幅景象,代助觉得非常不堪,因为他联想到国内先天条件不足的工业正在为生存而拼命吞吐着空气。代助实在无法不把住在附近的平冈和这烟囱,以及黑暗的未来联想到一块儿。看到眼前这种状况,他心底最先升起的是美丑的概念,而非同情。眼前这一瞬间,代助只感受到满天悲惨的煤烟带来的刺激,差一点就把三千代抛到脑后去了。


    平冈家的玄关脱鞋处,一双女性的千层底草履随意丢在地上。代助刚伸出手拉开了木格门,三千代的和服下摆发出的布料摩擦声立刻传进耳中,只听她从里间快步走出来。这时,进门处那块两个榻榻米的空间已经很暗,三千代在黑暗中跪在门口,向来客躬身问候。看来她似乎还没搞清来客究竟是谁,待她听出客人是代助时,才用很低的声音说:“我还以为是谁呢……”代助看着三千代朦胧的身影,觉得她比平时更美了。


    “平冈不在家。”代助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样一来,说话就方便了,另一方面又像是不能随便乱说了。三千代倒是跟平时一样沉稳。幽暗的房间里,房门紧闭,两人就那样跪坐着,连油灯也没点。“女佣也出门了。”三千代说。接着又告诉代助,她刚才外出办事,回来之后,才刚吃完晚饭。聊了一会儿,两人才把话题转到平冈身上。


    果然,代助预料得没错,平冈仍在到处奔走。但据三千代说,最近这个星期,平冈都没有出门,嘴里总嚷着太累,整天不是睡觉就是喝酒,若是没有客人上门,他就喝得更凶,而且动不动就发脾气,总爱找碴骂人。


    “他跟以前不一样了,脾气变得好暴躁,真不知该怎么办。”三千代说这话时,有点像在乞求代助的同情似的。代助默然无言。这时,后门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是女佣从外面回来了。不一会儿,女佣端来一盏斑竹灯座的油灯。走出房间时,女佣伸手拉上纸门,并且偷瞄了代助一眼。


    代助从怀里掏出那张对折的支票,直接放在三千代面前。“太太!”他呼唤道。这是代助第一次称呼三千代为“太太”。


    “这是你上次托我筹措的那笔钱。”三千代没说话,只抬起眼皮望着代助。


    “其实我是想立刻帮你想办法的,但一时想不出来,才会拖到现在。事情进行得怎么样?有点眉目了吗?”代助问。


    听到这儿,三千代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微又低沉,而且好像满腹幽怨似的说:“还没呢。哪有什么办法呀?”说着,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代助。


    代助拿起那张对折的支票,摊了开来。“只有这个数目,恐怕不够吧?”三千代伸出手,接过了支票。


    “多谢了。平冈会很高兴的。”说完,她将支票轻轻放在榻榻米上。


    代助把自己借到钱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接着又向三千代解释道:“别看我的日子过得很悠闲,其实除了自己的花费外,就算看到别人有急需,我想伸出援手,也没有这种能耐。希望你不要见怪。”


    “这点我也很明白。只是,我这回真的是束手无策了,才求你帮忙。”三千代露出令人怜悯的表情向代助表达歉意。


    代助便叮嘱道:“只有这个数目,能不能解决问题呢?如果说实在不够,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想想别的什么办法?”


    “拿图章借高利贷。”


    “哎哟。做那种事!”三千代像要阻止似的立即说道,“那可使不得!”代助这时才问起他们陷入困境的经过。原来一开始就是因为借了那种恶性高利贷,利息越滚越多,结果终于无法翻身。据说平冈当初刚到外地赴任时是个很勤劳的人,工作态度也很认真。岂料三千代生产后,得了心脏衰弱的毛病,从那时起,平冈便露出好吃懒做的本性,开始在外面花天酒地。最初他还不敢表现得太过分,三千代也觉得,或许他只是为了交际,不得已而为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跟他计较。谁知平冈越玩越不像话,甚至失了分寸,弄到后来,连三千代都开始为他担心。而忧虑又让三千代的身体更加一落千丈,平冈看她身体越来越弱,也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四处浪荡。“并不是他对我不好,我自己也有错。”三千代特意说明着,脸上却露出悲寂的表情。“我不知反复思考过多少遍,当初那孩子若是还活着就好了。”三千代自语着。


    代助听到这儿,多少也听出他们经济困顿的背后,其实还隐藏着夫妇之间的难题,但他不便继续多问,只在临走之前,鼓励三千代说:“别这么气馁!像从前一样打起精神来吧。欢迎你偶尔来我家来玩玩。”


    “对呀。”三千代露出了笑容。两人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往日的彼此。这天晚上,平冈一直都没回家。


    隔了两天,平冈突然拜访代助。这天的天气比较热,干爽的阵风不断从晴朗的天空吹来,放眼望去,空中一片蔚蓝。早上的日报刊登了菖蒲开花的消息。回廊上,代助买来的大型盆栽君子兰的花瓣终于全都凋谢了。一片片粗如腰刀的绿叶已从花茎两旁抽芽长高,老旧的叶片在日光照耀下,泛出黑亮的油光。代助发现其中一片老叶不知为何在距离花茎十二三厘米处突然折断了。他觉得看起来很不顺眼,便拿着剪刀走到回廊边,从折断处的前方剪断叶片,顺手往外一扔。只见叶片上肥厚的切口顿时渗出许多汁液,代助凝神注视,不一会儿,回廊地面传来“啪哒”一声,原来是那些涌出的浓稠绿汁从切口滴落下来。代助懒得理会滴落地面的汁液,鼻子凑向零乱的叶片间,闻一闻液体的气味。半晌,他从袖管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拭剪刀的刀刃,就在这时,门野过来向他报告:“平冈先生来了。”听到这话时,代助脑中既没有平冈,也没有三千代,整个脑袋全被奇异的绿色汁液占据了,情绪也处于一种远离尘世的状态。听到平冈这名字的瞬间,代助的思绪和情绪立即化为泡影,心中不知为何不太想见平冈。


    “要请他进来吗?”门野追问道。代助“嗯”了一声,转身走进客厅。不一会儿,平冈被人领进屋来,代助抬眼望去,看到他已穿上夏季西装。衣领的衬里和白衬衣看起来都是新的,脖子上还套着流行的丝织领带,一副洋派时髦打扮,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他是游手好闲的浪人。


    代助跟客人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平冈求职的事情依然没有进展。“最近就算到处奔走,大概也不会有眉目,所以我每天就像这样,到处逛逛,或是在家睡大觉。”说着,平冈故意放声大笑起来。“那也可以呀。”代助答完,只跟他聊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但老实说,两人心底都怀着某种紧张的情绪,与其说是随意闲聊,不如说他们是为了回避问题才胡乱交谈。


    平冈绝口不提三千代和借钱的事,代助三天前造访他家的事,也一声不吭。代助最先也装作无所谓,不想特别提起,但是看平冈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代助反倒有点不安。


    “不瞒你说,两三天前,我去过你家。你刚好不在。”代助主动说起这件事。


    “嗯,我听说了。这次又得感谢你了。多亏有你帮忙……不,其实原本就算不麻烦你,也能想出办法的,可是家里那家伙就爱穷操心,结果给你添了麻烦,对不住哇。”平冈冷冷地向代助表达了谢意,接着又说,“我来也是想向你说声谢谢,不过真正该道谢的那个人,迟早也会亲自登门造访吧。”听平冈的语气,似乎是想跟三千代划清界限。


    “需要弄得这么复杂吗?”代助只答了一句,这件事便算到此为止。两人随即又把话题扯到他们都熟悉却又不怎么有兴趣的事情上。


    聊了几句,平冈突然说:“我可能不会再往企业界求发展了。干我这行,越了解内幕就越发觉得厌恶。而且回到这儿以后,稍微奔走一番,更加没有勇气了。”平冈这番话听来颇像是他的肺腑之言。


    “大概是吧。”代助只答了一句。平冈听他反应如此冷淡,似乎大吃一惊,又接口说道:“上次也跟你说过吧,我打算进报社工作。”


    “有职缺吗?”代助反问。


    “现在有一个。大概没问题吧。”代助想,刚才进来时才说正在到处奔走,可是没有眉目,所以整天都在外面闲逛,现在又说报社有位子,想进去工作,简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追问起来也很麻烦,于是懒得跟他啰唆。


    “那也不错。”代助表达了赞同,没再多说什么。平冈告辞离去时,代助送他到玄关,自己则靠着纸门站在门框上,伫立了好一会儿。门野也陪着主人打量平冈的背影,看到客人远去后,门野立即忍不住说道:“平冈先生真是出人意料地洋派又时髦哇。我们这房子跟他那身衣服比起来,好像显得太寒酸了。”


    “话不能这么说啦。最近大家都是那种打扮吧。”代助仍然站在原处说道。


    “真的呢!现在这世道,只看服装是没法分辨身份了。路上看到了,还以为他是哪里的绅士呢。谁知他却住在那种奇怪的烂房子里。”门野立即随声附和。


    代助没再搭腔,重新返身走回书房。回廊上,君子兰滴落的绿色汁液已变得浓稠,几乎快要干涸。代助特地拉上书房和客厅之间的纸门,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这是他的习惯,每次送走客人之后,他喜欢独自静坐片刻。尤其像今天这种心绪不宁的日子,他觉得更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平冈终于从自己身边离去了。每次跟平冈在一起,代助都觉得他跟自己有一段距离。老实说,不只是平冈,他不论跟谁在一起都有这种感觉。其实,现代社会只是一群孤独个体的集合。虽然大地原本自然地连成一块,但是个体在地上建起房舍之后,大地就被切割成许多小块。住在房舍里的人们也被切割得四分五裂。在代助看来,文明即是区隔与孤立个体的玩意儿。


    从前平冈跟代助走得近的时期,总喜欢让别人为自己一掬同情泪。或许他现在仍然喜欢那样,但他并未表现出来,所以代助也弄不清平冈真正的想法。不,应该说,平冈现在是努力装出一副不需同情的模样。也不知他是想借此表现“就算被孤立也能活下去”的耐力,还是已经醒悟,现代社会的真面目原本就是如此。反正应该是这二者之一。


    而代助在跟平冈交往密切的时期,他原是个爱为别人一洒同情泪的男人,但他现在渐渐地不再那么爱哭了。倒不是由于他觉得现代人不该流泪,事实刚好相反,就因为代助不再流泪,他才变成了现代人。在西洋文明的压迫下,那些背负重压正在呻吟的个人,或正在激烈生存竞争中挣扎的个人,代助还没看过谁会真心为他人流泪。


    现在的平冈在代助心里引起的疏离感,远不如他带给代助的厌恶感。代助心里很明白,对方对自己应该也怀着相同的感觉。很久以前,代助心底就经常隐约地体会到,也对此暗自震惊。当时他心中非常悲伤,而眼下,这种悲伤几乎已经消失殆尽,所以他现在才会独自躲在屋中凝视自己的黑影。他想,这就是事实,不过也没办法。代助现在的感觉也只有这样而已。


    代助早已料到自己现在会沉浸在孤独的底层暗自烦恼。他认为所有的现代人都该体验一下这种感觉,这就是现代人注定承受的命运。在代助看来,他跟平冈现在变得疏远了,只不过是两人沿着平坦的道路前进到某一点时产生的结果。另一方面,代助当然早已明白,由于他跟平冈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情况,所以两人间的疏远会比其他人更早出现。而所谓的特殊情况,就是三千代的婚姻。当初夹在他们当中说</a>动三千代嫁给平冈的,就是代助自己。他的头脑并不笨,不至于为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时至今日,代助回忆起当时,甚至觉得那是一件能够照亮个人历史的光荣事迹。然而,经过了这三年,听其自然的发展已将一种特殊的结果呈现在两人面前。他跟平冈现在都得抛弃自我满足与头顶的光环,向这种特殊结果低头了。于是,平冈开始时不时地自问:“当初为什么会娶了三千代?”代助则经常听到一个声音在问他:“当初为何帮忙三千代张罗出嫁之事?”


    这天,代助一直都躲在书房里沉思。吃晚饭的时候,门野过来喋喋不休地唠叨了一大堆:“老师您今天已经读了一天的书啦。要不要出门去散散步?今晚有寅毗沙(5) 庙会哟。演艺馆里还有中国留学生表演话剧呢。那些中国人哪,从来都不会害羞的,什么戏都能演,他们真是活得无忧无虑呀……”


    (1)  日糖事件:指大日本制糖公司要员与国会议员之间的贿赂丑闻。1909年4月11日,多位众议院议员与公司要员受到检举。当时的报纸连续每天报道这个新闻。


    (2)  恐俄症:专指针对俄国所怀着的恐怖感觉。这个名词在当时是用来揶揄那些崇拜俄国文学的日本作家。


    (3)  一贯张:正确名称为“一闲张”,将纸贴在器物上,再涂上油漆,制成的漆器,由浙江杭州的匠人飞来一闲在江户初期传入日本。


    (4)  帝国文学:帝国大学</a>文科师生共同组成的帝国文学会的会刊,创办于1895年1月。


    (5)  寅毗沙:“毗沙”指佛教的护法神“毗沙门天”,又名“多闻天王”或写成“毗沙门天”,是北方守护神、知识之神、财神,也是很重要的武神,“寅毗沙”指东京神乐坂善国寺每月的寅日为纪念毗沙门天而举行的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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