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个月前 作者: 普希金
    票价十卢布,七时开演。


    演出海报


    ××公爵夫人的厅堂借给了即兴诗人作演出之用。台子已经搭好。椅子摆了十二排。演出的那天,晚七点正,厅堂里掌上灯。厅堂大门口一张小桌子旁边坐下一位长鼻子老妇人,头戴饰有折损的羽毛的灰色帽子,十个手指头戴满指环。她收票,也出售门票。台阶上站着几名宾兵。听众开始陆续来到了。恰尔斯基是最先到场的一个。为了演出成功,他参与做了许多事情,此刻想见到那位即兴诗人,以便问他,是否一切都满意。在一间耳房里他找到了意大利人,那人正焦急地看他的表。意大利人一身登台的打扮,从头到脚一身黑。衬衫的花边领子敞开来,露出的脖子白得异样,跟那又浓又黑的胡须形成鲜明的对照。蓬松的鬈发纷披下来,遮住额头和眉毛。这一切,恰尔斯基觉得大煞风景。眼看一位诗人打扮成草棚戏子,可委实不大顺眼。他简短交谈几句就回到客厅里。那儿人越来越多了。


    座位很快被漂亮的女士们坐满了。男人们挨肩擦背站在台边、墙根和后排椅子的后头,挤紧着形成一个框子的形状。乐师们搁置好乐谱架于,占住戏台两侧。台子中央摆下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放个大瓷花瓶。听众很多。大家不耐烦地等着开演。终于,七点半钟一到,乐师们便忙碌起来,拿出提琴弓子,奏出歌剧《唐克列德》①的序曲。大家坐下,静了下来。等到序曲最后几个音奏响……即兴诗人登台了。四方八面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他深深地行了几个鞠躬礼,走到台口。


    ①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792-1868)的歌剧。


    恰尔斯基担心,最初一刻会产生什么样的印象?那人一身打扮,他本觉得非常难看,这时他发觉,对公众倒并没有产生同样的效果。即兴诗人站在台口,在众多的烛光、灯光的照耀下,他脸色显得惨白。恰尔斯基又觉得,此人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可笑之处。掌声静下来,谈话停止。意大利人用蹩脚的法语开口说话,请求在座的各位出几个题目,请将题目写在特制的纸条上面。这是个出人意外的请求。大家默然面面相觑,谁也不站出来回答一句。意大利人等了一会儿,用胆怯和恭顺的嗓门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恰尔斯基站在台跟前,心神不安,他预感到,他必须插手打个圆场,只得由他动手来写题目了。果然,已有几位女士脸朝他盯着,并且叫唤他,先是轻轻地叫,接着,叫声越来越大。一听到他的名字,即兴诗人便用眼睛搜索,在自己的脚下找到了他,随即给他递上一枝铅笔,一张纸条,友善地对他微笑着。在这出喜剧中间扮演一个角色,对恰尔斯基来说,实在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如何了。他从意大利人手里接过铅笔和纸条,写下了几个字。意大利人从桌子上拿下花瓶,从台上走下来,把花瓶捧到恰尔斯基面前。恰尔斯基把题目丢进瓶子里。他做出的榜样起了作用。两个文艺编辑自以为有责任各自写下一个题目。拿波里公使馆秘书,还有另一个前不久旅行归来、开口不离佛罗伦</a>萨的年轻人,也都给瓶子里放进折叠的纸条。最后,一个长得不漂亮的姑娘,在他母亲怂恿下,眼眶里噙一滴泪水,用意大利文写了几行字,交给了即兴诗人,她的脸红到了耳根,女士们默然望着她,嘴角浮现出难以觉察的冷笑。即兴诗人又回到台上,把花瓶搁在桌上,一张接一张从瓶子里拈出纸条,出声念出每个题目:


    钦契家族。


    庞培城的末日。


    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


    牢房里看到的春天。


    塔索的胜利。①


    ①钦契家族——意大利望族。1798年该族一个成员弗朗切斯科·钦契被谋杀。苦刑逼供,他的儿子和女儿以及他们的后母均供认自己便是杀人犯。后进一步证实,弗朗切斯科为人极其淫乱和残暴,妻子儿女杀他系出于不得已。但教皇克利门特八世仍下令将他们处死。此事件后被编写成悲剧上演。庞培为古罗马城市,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该城毁灭。克列阿佩特拉为公元前一世纪埃及女皇,曾为凯撒姘妇,后又诱惑安东尼,最终自杀。她的身世成了欧洲文艺常用题材。塔索(1544-1595)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


    毕恭毕敬的意大利人问道:"恭请尊敬的诸位吩咐:由鄙人自己从这几个题目中间任选一题呢,还是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


    "抽签!"人群中一个人说。


    "抽签!抽签!"听众重复地叫。


    即兴诗人再度从台上走下来,手里捧着瓷瓶问道:"请抽签,哪位请便?"他恳求的目光扫过前几排座位。坐着的光彩照人的女士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动弹。即兴诗人不习惯于这种北方人的冷漠,显得很难过……突然,他看到那边厢举起了一只戴白手套的纤手。他灵活地转过身,走到第二排靠边的一位年轻的大美人面前。她站起身,毫不慌张,大大方方将一只文气的小手伸进瓶子里,拈出一张折叠的纸条。


    "请打开来念一念。"即兴诗人对她说。美人展开纸条,出声念道:


    "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


    这几个字念得很轻,但厅堂内很静,每个人都听得见。即兴诗人向这位美艳绝伦的女士深深一鞠躬,表示非常感激的样子,然后回到台上。


    "女士们先生们!"他面向观众说,"抽签业已决定了我即兴诗的题目:《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我恳请这位出题目的大人解释一下他的原意:这儿指的是什么样的情夫,因为伟大的女皇有许多情夫。①"


    ①原为意大利文。


    听了这句话,许多男人大笑。即兴诗人有点慌张了。"我想知道,"他继续说,"这位出题目的大人是想暗示哪个历史事件?……如果他不吝赐教,我将非常感激。"


    谁也不出面回答。几位女士的眼睛转到那个受母亲指使写了题目的不漂亮的女郎身上。可怜的姑娘觉察到了这种不怀好意的态度,因而心慌意乱,泪珠儿早已挂在睫毛上了……这个场面,恰尔斯基难以忍受,他立刻转向即兴诗人,用意大利语说道:


    "这道题是我出的。我指的是阿夫列里·维克多①。他写过,似乎克列阿佩特拉曾经规定,她爱情的价值就是别人的死亡,并且,似乎也真的出现了不怕履行这个条件的她的美色的倾慕者,后来也没有防止……不过,我看这个题目很难做……是不是请你另外挑一个呢?"


    ①阿夫列里·维克多为四世纪时罗马历史学家。


    然而,即兴诗人业已感到神明附体……他示意乐师们奏乐……他的脸色可怕地发白,浑身战慄0象打摆子一样,一双眼睛燃烧着奇异的火光。他抬手将垂下额头的黑发拢上去,掏出手绢擦一擦冒出汗珠的高高的额头……然后向前跨了一步,双手在胸前抱成十字……音乐停止,即兴诗人的朗诵开场。


    皇宫里灯火辉煌,


    歌手们在合唱,


    长笛、竖琴音乐悠扬。


    女皇抬限一望,朱唇半启,


    豪华的酒宴便满座生光。


    臣仆们的心都朝向至尊的御座。


    突然,女皇手托金色的酒浆,


    沉思默想,垂下美艳的头,仪态万方……


    豪华的酒宴好似昏睡过去一样,


    大家默然。歌手们停止歌唱。


    女皇又抬起头来,神清气爽,


    接着,她开口说道:


    获得我的爱情,


    对你们难道不是快活无量?


    好!这个幸福你们可以买去……


    听我说;你们跟寡人之间


    我可以恢复平等的关系。


    有谁愿意来到这个爱情的市场?


    我要拍卖我的爱情,


    说吧!在你们中间,


    有谁胆敢拿出生命作价钱买我一晚?


    圣旨下——臣仆们全都一阵恐慌,


    同时又欲火中烧,心儿战慄……


    她倾听着羞怯的嚅嚅絮语,


    冷冰冰的脸上显现出包天的色胆,


    鄙睨一切的目光扫过


    四周围对她无限崇拜的儿郎……


    突然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人,


    随后又走出两个。


    他们的举动真够勇敢,眼睛雪亮。


    女皇朝着他们站起身;


    交易业已谈妥:他们一共买去三个夜晚,


    合欢床招唤着死亡。


    此刻三个人站立不动,


    祭司们为他们祝福,祈祷上苍,


    从一口宿命的坛子里,


    三人抽签决定顺序轮番,


    第一名是福来伟,英勇的武将,


    在罗马军中服役多年,


    头发业已花白,他不堪忍受,


    老婆瞧不起他伟男子正正堂堂;


    他甘愿委身于这销魂荡魄的勾引,


    好比战场上接受


    那浴血的挑战一样。


    第二人名叫克里顿,年轻的学者,


    他在伊壁鸠鲁①的丛林中成长,


    ①伊壁鸠鲁(约公元前341-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


    是赫利达①、阿芙罗狄黛②、阿木尔③


    的崇拜者和歌手。


    ①赫利达——希腊神话中的三个美神。


    ②阿芙罗狄黛——希腊神话中的美神兼爱神,即维纳斯。


    ③阿木尔——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


    第三人,他的美名没有万代传扬,


    一个小青年,看他一眼,想他一想,


    都会觉得可爱非凡,


    象是春天的一朵花儿正含苞待放;


    他初生的胡须,蒙蒙茸茸,


    投下一层阴影,遮掩他柔嫩的面庞;


    一双眼睛放射出狂喜的光芒;


    毫无经验的、凶猛的爱情


    在他年青的心中激荡……


    而高傲的女皇忧郁的目光


    正好停留在他身上。


    女皇开口说:


    我发誓……赐与欢乐的圣母啊!


    我为你服务,真是空前忠实,


    我将象个平凡的商女,


    爬上销魂荡魄的合欢床。


    请听我祈祷,神通广大的阿芙罗狄黛啊!


    还有你们,长眠地下的列帝列王,


    还有冥府的诸殿阎王,


    我发誓,春宵苦短,


    我要施与我的三个贪欢的儿郎


    一阵又一阵神秘的亲吻,使他们疲惫,


    拖他们沉下去,沉下去,在那奇幻的温柔乡,


    但是,只消等到准时的朝霞之神


    的紫袍显现在东方,


    我起誓,屠刀举起,


    三个幸运儿的头颅,


    必将砰的一声滚落到地上。


    普希金原注:下面一段诗,可以作为延续: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金色的月亮升上东山。


    亚历山大城的金殿,


    甜蜜的阴影遮盖了宫墙。


    喷泉飞溅,华灯初上,


    轻烟袅袅,是扑鼻的异香。


    沁人心脾的凉爽,


    献给地上的君王。


    珠光宝气,古董珍玩,


    一派豪华,一片肃静,


    夜色沉沉,一挂绛红的华帐,


    下面闪耀着一张黄金的合欢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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