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也是最后的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别雷
过去的事情闪现在我面前……
许许多多过去的事情,
不久前不是像海洋般在波动吗?
可是现在已无声无息,安安静静:
记忆只给我留下了少数几个人,
传到我耳中的也只有少数几句话……
亚历山大·普希金(1)
但是首先……
安娜·彼得罗夫娜!
我们把她给忘了,而安娜·彼得罗夫娜已经回来了;现在她正等着……但是首先:
这二十四小时!
照我们的叙述,这二十四小时的心灵空间扩大了,乱成了一堆:恰似一场最不可思议的梦;它们像一个圆圈封住了视野;作者的目光在心灵空间里被搅乱了;它被封锁了起来。
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因此不见了。
就像阴沉沉的乌云,大脑的朦胧模糊的游戏在我们明确划定的封闭视野圈内慢慢进行,在我们划定的圈子里,出不来,超不脱,仔细认真地进行着。
这二十四小时!……
关于安娜·彼得罗夫娜的消息,已经顺着这些阴沉沉徒然飘游的事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丝明亮温柔的反光,一闪就过去了。当时,我们曾忧郁地思忖起来——但只是一瞬间;然后——就忘了;而其实应该记得……安娜·彼得罗夫娜——她回来了。
这二十四小时!
也就是一昼夜:一个概念——相对的概念——由形形色色的瞬间组成,那一个瞬间——是时间的最小一截;要不,是别的什么,例如由许多内心事件决定的心灵的东西——不是由数目字;要是数目字,它——精确的,它——十分之二秒;而且——在此情况下是不变的;由许多心灵事件决定的它——是一个小时,或者——零;一瞬之间感受扩大了;要不,在一瞬之内没有感受——在我们叙述的那一瞬间,事件太多了,像一只斟满的杯子。
但是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是个事实;而且——事关重大;不错,它不像其他已经提到的一些事实那样包含可怕的内容。正因为这样,我们,也就是作者,把安娜·彼得罗夫娜给忘了;而且,小说的主人公们也照例跟着我们把安娜·彼得罗夫娜忘了。
不过毕竟……
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她没有看到我们描写的那些事件;关于这些事件——她不怀疑,不知道;使她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她的回来。我描写的人物也应该为此感到激动,这些人物应该立刻对这事儿作出反应,用便条、书信对她表示高兴或愤怒,但她没有收到任何来笺:无论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都没有去注意这个重要的事件。
因此——安娜·彼得罗夫娜感到悲伤。
……
她没有到外边走走,风格华丽的旅馆把她关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安娜·彼得罗夫娜整整几小时地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安娜·彼得罗夫娜整整几小时地坐着,目光盯着糊墙纸的斑纹;这些斑纹爬进她的眼里,她把目光转向窗户;而窗户是朝厚颜无耻地张望的橄榄色墙开着的;黄色的烟雾遮住了天空,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透过玻璃的反光露出大堆脏碟子、一个大盆及一双卷起袖子的手……
丈夫、儿子都没有——来信,也没有——来看望。
有时候她按一下铃,一位戴蝴蝶式包发帽的侍女连蹦带跳地进来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于是——都多少次了!——便开口说道:
“请来一份统餐(2)。”
身穿用淀粉浆得笔挺的黑色燕尾服和打着洁白雪亮的领结的仆人出现了——规规矩矩端着个特大的托盘:用一只手掌和一个肩膀托着。他鄙薄地打量过小房间、女房客身上蹩脚的连衣裙、放在双人床铺上的一堆花里胡哨的西班牙碎布及已经破损的小箱子,毫无敬意但默默地从自己的肩上卸下特大的托盘,并不出一点响声地把“统餐”放在桌面上。然后,仆人便一声不响地走了。
没有他人,没有别的情况:还是那些糊墙纸上的斑纹;依旧是隔壁房里传出的大笑、喧闹、两位女招待在走廊里的谈话声;钢琴声——来自底下什么地方(有位外来的女钢琴手要在房里举办自己的演奏会)。于是她的目光——多少次了——转向窗户,而窗户是朝厚颜无耻地张望的橄榄色墙开着的;烟雾遮住了天空,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透过玻璃的反光露出——(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安娜·彼得罗夫娜突然不知所措地把茶洒在了非常清洁的托盘巾上。)——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露出大堆肮脏的餐巾、一个大盆及一双卷起袖子的手。
跑进来的女招待递给她一张拜访名片,安娜·彼得罗夫娜浑身激动起来;她刷的一下从小桌子旁欠起身来;她的第一个手势就像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那样:很快举起一只手去理自己的头发。
“人在哪里?”
“走廊里等着呢。”
浑身激动的安娜·彼得罗夫娜将一只手从头发处移到下巴上(这是不久前才有的动作,显然是因为气喘),同时说:
“请他们进来。”
她喘着气,脸都红了。
听到了——隔壁房里传出的大笑、喧闹、两位女招待在走廊里的谈话声及来自底下什么地方的钢琴声;听到了很快很快朝门奔来的脚步声。门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在跨进门槛之前,正在半暗不明处竭力想先看清这房间;他首先看到的,原来是在窗外张望着的那堵橄榄色的墙,还有——遮住天空的烟雾;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透过玻璃的反光露出大堆脏碟子、一个大盆及一双卷起袖子的在洗东西的手。
……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这廉价小客房的寒酸相(安娜·彼得罗夫娜正好在阴影下,显得模糊不清),在第一流的旅馆里——有这样的客房!怎么搞的?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第一流首都的所有第一流旅馆里——都有这样的小客房:旅馆中这种小客房有适合单身的,有许多是适合两个人住的。但关于它们的情况,所有的说明书上都标得清清楚楚,例如,您看到:“萨沃依·一级旅馆。客房起价三个法郎”(3),这就是说,一间过得去的客房的最低价钱——不少于十五法郎。但在隔层阁楼某处您必定能找到空着的、无人打扫的和肮脏的小房间——第一流首都的所有第一流旅馆里都有,那是为了装装样子的。关于它们,您瞧说明书上写着“起价三个法郎”(4),这种房间是无人看管的,它没法住人(于是您只好去住十五法郎的);在“起价三个法郎”(5)的房间里,既没有照明,空气又不好。对这样的房间,甭说是老爷您,连仆人都会嗤之以鼻。摆设也——缺这少那,您如果要了这样的房间,可就苦了,众多的招待、侍从,乃至旅店的童仆,都马上会把您看得低人三等。
您还是找个二等旅馆吧,那里花上七八个法郎,就可以住得干净、舒适,还受人尊重。
“一级旅馆,起价三个法郎”(6)——真是上帝保佑您!
瞧——一张床铺,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床铺上杂乱地堆放着小手提包、腰带、带花边的黑扇子、威尼斯的有棱小花瓶。大家请想想——一只用纯丝长筒袜缠着的有棱小花瓶、厚毛围巾、腰带及一团刺眼的柠檬色西班牙碎布。据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这些都该是她的旅途用品及从格林纳达·托莱多带回的纪念品,它们原来显然都是贵重的东西,可现在却都面目全非,没有一点光泽了。
看来,不久前寄往格林纳达的三千卢布银币,她没有收到。因为像她这样一位有社会地位的太太,带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简直不好意思;于是——他的心脏抽缩了一下。
这时,他看到桌子上两块洁白得发亮的餐巾和一份新鲜的“统餐”:旅馆供给的,就这么随随便便送来的。从暗处显出个身影来——心脏抽缩了一下,因为在椅子上——不,不是在椅子上!
他看到从椅子上站立起来的——是她吗?——安娜·彼得罗夫娜变得臃肿、发胖了,还有——两鬓全白了。他首先明白的是——一个令人十分惋惜的事实:在西班牙(——能在哪儿,还能在哪儿呢?)——过去两年半时间里,上衣领口处已经明显地长出双层下巴,而在紧身胸衣下端的小腹已开始圆圆地鼓出来了;只有两只曾几</a>何时十分动人的、不久前还很美丽的脸蛋上的蓝晶晶的眼睛,依旧那么明亮;眼睛深处现在正传递出最复杂的感情:羞怯,愤怒,怜悯,骄傲,因为房间陈设简陋而产生的屈辱,内心深处的痛苦以及……恐惧。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受不了这种目光,他低下双眼,不停地揉着抓在一只手里的礼帽。是啊,与意大利演员一起度过的岁月使她变了样:昔日的端庄、天生的自尊感及井井有条爱清洁的习惯,都哪里去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用目光把房间打量了一遍:小手提包、腰带、带花边的黑扇子、长筒丝袜及一团大概是西班牙生产的橘黄色碎布——杂乱地堆放在一起。
……
在安娜·彼得罗夫娜面前——这难道是他?两年半的时间也使他变了;两年半里,她最后一次在自己面前见到的是一张灰色岩石雕刻成的线条分明的脸,它(在最后一次谈话时)在一张螺钿小桌上方冷冷地看着她;它的每一根线条都好比一根冰柱刺进她的心里;可现在的这张脸上——这种特征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我们自己说说:那些特征不久前还在的,本书开头我们曾对它们作过描述……)
不错,两年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不过……那时候他身上似乎有着某种超年龄的东西,因此他看上去——堂堂一个大丈夫。而现在——哪儿还像个有国家意义的人?那种钢铁般的意志,石头样的目光——只能放射大脑的(不是感情的)、冷漠无情的旋风似的石头样的目光,哪里去了?不,一切都在衰老面前退却了;年岁胜过了一切:在社会中的地位和意志;惊人的干瘦;惊人的驼着的背;使人吃惊的——还有下颌的颤抖,手指的颤抖;而主要的——是大衣的颜色:她在家时他从来没有定做过这种颜色的服装。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跨过门槛,而安娜·彼得罗夫娜——在小桌子里侧,双手哆哆嗦嗦端着一杯半洒出来的浓茶(她把茶洒到桌布上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终于朝她抬起头;他咬了咬嘴唇,结结巴巴地说:
“安娜·彼得罗夫娜!”
这时(眼睛已经习惯了半暗不明的光线),他才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整个身子;他看到:她身上的一切刹那间变得那么美;而然后,那一切又被皱纹、虚肿和耷拉着的油囊遮盖起来;衰容老态毕竟使她失去了青春时代轻巧丰满的美;但当他仿佛看到她好像猛地把桌子上的茶杯推开并全身向他扑过来时——正是这一瞬间,她身上的一切是那么美,那么光彩照人;不过毕竟她依旧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通过自己的嘴唇,从桌子里侧对局促不安的老头子吐出一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迎着她奔跑过去(就像两年半来他都在奔跑那样,为的是伸出两个指头指责她,朝她泼冷水);穿着大衣,手里抓着礼帽,尽力穿过房间——向她奔跑过去。她低下头,脸贴到了秃脑袋,那秃得像膝盖的大脑袋表面及两只招风耳朵,使她回想起了点什么,而当两片冰凉的嘴唇接触到她一只被洒出的茶水弄湿的手背时,她身上原来表示种种复杂感情的特征消失了,此时她感到无法掩饰的满足:大家可以想象,某种天真的东西在她的眼睛里迸发出来,闪烁片刻,随即消失了。
而当他直起身来时,他的形象在她面前甚至变得太清晰了:耷拉着裤子、大衣(用过去从来没有穿过的颜色做的),满脸许多新添的皱纹及两道仿佛新的目光;两只鼓出的眼睛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使她觉得是两颗透明的石头,让人依稀可辨它们表现出的某种莫名的力量和坚强。
但是,这双眼睛垂下来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谨慎地移动着目光,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
“我,您知……”他考虑了一下,接着把话说完,“道吗……”
“?”
“我是来向您,安娜·彼得罗夫娜,证实对您的敬意……”
“并祝贺您到达……”
安娜·彼得罗夫娜也捕捉到了他那惘然的、不知所措的、某种温柔和同情的目光——一种深蓝的矢车菊的颜色和恰似温暖春天的空气般的目光。
隔壁房里不断传来大笑,喧闹;从门外——还有那些女招待的谈话声;以及钢琴声——来自底下什么地方。房间里,杂乱地堆放着腰带、小手提包、带花边的黑扇子、威尼斯的有棱小花瓶,还有那个原来是件短上衣的刺眼的柠檬色碎布团;迎面钉着的糊墙纸的斑纹;迎面盯着的厚颜无耻地张望的橄榄色墙壁开着的窗户。烟雾——遮住了天空,彼得堡——在烟雾中:大街小巷,人行道和房顶。毛毛细雨不停地落在那边铁皮做的窗台上,冰冷的雨水顺着铁皮沟槽往下淌。
“而在我们这里……”
“您是否请用茶?……”
“开始罢工了……”
面对大堆东西摇晃起来……
门敞开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到了前厅,一大早他就行色匆匆。装饰在墙上的古老武器在闪闪发亮:这里——生了锈的剑,那里——斜着一把斧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样子神态失常,他猛一举手从自己头上脱下意大利宽檐礼帽;浅亚麻色头发(成年人难得有这种颜色的头发,只有农民的——特别是白俄罗斯农民家孩子的头发往往是这种颜色)使他鲜明固执的外表显得不那么冷峻;一顶立陶宛帽子的尖顶盔和那把骑士佩剑的十字形剑柄在长满绿锈的盾下方发着闪闪亮光,当他把目光集中到那里并开始考虑的刹那间,他那苍白得完全同圣像一样的脸上出现了分明、严肃、冷峻的线条。
瞧他突然急的:披着皱起的湿斗篷,跛腿踩着地毯顺梯子飞快地往上跑。他还从来没有急成这种样子过,为什么一时间那样,满脸通红?他还——咳嗽,他还——呼哧呼哧喘着气,他得了热病,直打哆嗦:其实,下雨天站在外边挨淋没有不闹病的。最有意思的是他那条跛腿的膝盖处,裤子全破了,而且——有块布还吊着呢。因为胸前和背部都鼓胀着,所以里边的常礼服在斗篷下稍稍掀起来了,礼服上完好的和撕破的后襟间那条飞舞的扣带,也露在了外边。是啊,是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成了个瘸子、驼背,而且——当他顺着柔软的阶梯竭力往上跑时,浅亚麻色头发沸沸扬扬的,还拖着条尾巴——靠楼梯的墙上挂着一支短枪和一把六叶锤。
他在带多棱玻璃手把的门前滑了一跤。而当他跑过精光锃亮的房间时,只觉得自己周围的房间不过是一种幻象;接着,这幻象在意识门外筑起自己朦胧的平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当他随手把走廊上的门关上并当鞋后跟踩得走廊里回声四起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太阳穴上的血管在猛烈跳动:前额上这些血管的快速跳动,明显地表示出它们过早的硬化。
他无法自制地跑进自己花哨的房间里:两只绿毛鹦鹉在笼子里拍起翅膀,拼命叫起来,叫声使他停止了奔跑,霎时间他愣住了。这时他看到:掉在他脚跟前的一只张开大嘴的斑豹,接着——他掏起口袋来(寻找书桌钥匙)。
“啊?”
“见鬼……”
“是丢了?”
“是忘在哪儿了!?”
“请告诉我。”
为了寻找那忘了的可恶钥匙,他毫无办法地在房里乱转,翻开完全无用的摆设,一把抓起上面顶着半个月亮的多孔球形的鼎足金香炉,自言自语嘟哝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常自言自语。
他惊恐地跑进隔壁一间屋里——跑到书桌跟前:一只脚钩住了嵌象牙饰物的阿拉伯小凳子,凳子啪的一声倒在了地板上。他感到惊奇的是,桌子竟没有上锁,抽屉大模大样地开着。他心慌了:他怎么能这么大意忘了锁抽屉呢?他用力拉了一把抽屉……怎……么……么……
不对!不对啊!
抽屉里的东西乱堆着,桌面上斜丢着一张六寸照片,可是……沙丁鱼罐头盒不在了。面对这抽屉,通红的脸上绽起愤怒、凶狠、恐慌的线条,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四周已经围上了紫圈:因为瞳孔扩大——眼睛全成了黑的了。他就这么站在墨绿色皮包的长沙发椅和一尊半身塑像中间:那半身像,不用说是康德。
他——到了另一张桌子跟前。他——打开抽屉,抽屉里,东西非常整齐地放着:捆好的信件、纸张。他把所有的东西——放到桌上,但是——不见沙丁鱼罐头盒……这时他的两条腿发软了,他就这么穿着意大利外套、套鞋——跪到地上,用被雨淋湿的冰冷的双手托住发烧的脑袋。霎时间——他愣住了,浅亚麻色头发像一个淡黄色的斑块,一动不动这样奇怪地滞留在半暗不明的房间里那墨绿色皮包的长沙发椅中间。
对——他突然跳了起来!对——找立柜!于是,立柜——打开了;里边的东西被随手扔到地毯上;但是,这里——也不见沙丁鱼罐头盒。他像旋风似的在房里团团转,无论其动作的迅速(就像他最最尊贵的爸爸)还是不起眼的身材,都使人想起机灵的小猴。事实上,命运开了个玩笑,从房间到房间,从卧榻(他把枕头、被子及床垫底下都翻了个遍)到壁炉——由此他的双手沾满了炉灰,从壁炉到一排排书架(封书脊的细丝线在小铜轮上轻轻地移动着),他在这里一本本地翻着书籍,许多书沙沙沙、啪啪啪地飞到地板上。
但是,哪儿也没有沙丁鱼罐头盒。
地上杂乱地堆放着被类似长长的蜘蛛爪子的颤抖的双手翻检过的许多东西。面对这大堆东西,他那张沾满炉灰和尘土的脸很快便毫无任何意义地摇晃起来;从展开的意大利外套里伸出的双手,在地板上左边右边地来回摸索着;这种全身哆哆嗦嗦、淌着汗、弯着腰、脖子上的血管都鼓胀起来的模样,千真万确,一定会使所有的人都想起吃苍蝇的大肚子蜘蛛。如果哪位观察者把纤细的蜘蛛网捅破,他就会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只惶恐不安的大昆虫哆哆嗦嗦顺着一条银色的细线从天花板爬到地面,然后笨拙地拖着毛茸茸的腿爪在地板上爬行。
正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处于这种姿势——面对一大堆东西——的时候,被突然闯进来的谢苗内奇碰上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少爷!……”
一直还蹲在那儿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子,他一见到谢苗内奇,便赶紧用外套把杂乱地堆放着的东西——碎纸片和开着口的书——像母鸡抱窝似的给遮盖上了。浅亚麻色头发像一个淡黄色的斑块一动不动地这样奇怪地滞留在半暗不明的房间里。
“有什么事?……”
“小人冒昧地向您通报……”
“等等,你瞧……我正忙着……”
他的嘴咧到了耳朵边,那模样使人想起地上那个正龇牙咧嘴的斑豹脑袋:
“瞧,我在清理书。”
但谢苗内奇不肯就此罢休:
“劳您驾了,那边……请您呢……”
“?”
“全家的喜事,这可是尊贵的夫人,安娜·彼得罗夫娜,回到我们这里来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惘然站立起来,外套从他身上掉下来了。沾满一圈烟黑的圣像般的脸——透过烟灰和尘土——闪电般刷的一下突然涨得通红。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穿着件因为胸前背后都隆起而敞开了的大学</a>生常礼服,这礼服只有一片后襟,还有一条飞舞的扣带。他一咳嗽,模样便显得古怪可笑;他惊叫起来,因为咳嗽,声音有点嘶哑:
“是妈妈?安娜·彼得罗夫娜?”
“她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那里,在客厅里……刚刚回来的……”
“叫我吗?”
“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吩咐的。”
“是这样,这就去……我这就……瞧,只是……”
……
在这间屋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久前还在扩展自己所享有的中心——把顺理成章地决定着一切的中心扩大到一个系列:心灵、思想和这把靠背沙发椅。不久前,他还是这个世界的唯一中心,可是过了十天了,他的自我意识已经丢脸地被捆在这杂乱堆放着的东西之中,就像一只用自己的六个爪子沿着碟子边缘跳来跳去的自在的苍蝇,突然连爪子带翅膀都被很稠的蜂蜜牢牢粘住了。
……
“嘘,谢苗内奇,谢苗内奇——你听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立即飞速溜出门来追赶谢苗内奇,他跳过倒着的阿拉伯小凳并抓住老仆人的一只袖子(当然手指抓得很紧!)。
“你在这里有没有看到——事情是这样的……”慌忙中,他边往地上蹲边把老头子从走廊门处往回拉。“我忘了……你在这里有没有看到这样一件东西?这里,在房间……这样的东西——一个玩具……”
“玩具……”
“儿童玩具……沙丁鱼罐头盒……”
“沙丁鱼罐头盒?”
“是啊,(像沙丁鱼罐头盒的)玩具——沉甸甸的……还嘀嘀嗒嗒响呢……我放在这儿的——一个玩具……”
谢苗内奇慢慢转过身子,抽回被抓住的袖子,对着墙(墙上挂着一张盾——黑人的,用当年一头被击毙的犀牛皮做的)凝神想了想后,就不客气地断然说:
“没有!”
甚至都不说“没有啊”,就简单地一声——“没有”……
“可我,倒是,想……”
去你的吧。平平安安,家庭喜事;老爷本人,大臣,他容光焕发,为这件事……而这里可倒好:沙丁鱼罐头盒…重甸甸的……带发条……玩具:自己还——常礼服缺了一块后襟!……
“这么说,可以去回禀了?”
“我——这就去,我——这就……”
门关上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就这么站着,在一张倒着的深褐色小凳子旁。面前是一套水烟具,对面墙上挂着一张黑人的用被击毙的犀牛皮做的盾,它的一侧是一支生了锈的苏丹箭。
他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只急忙把身上那件露出破绽的大学生常礼服换成一件全新的;事先他洗掉双手和脸上沾的炉灰;他边洗手洗脸和换衣服,同时自言自语地叨叨说:
“怎么会这样,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把它藏到哪里去了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没有意识到偶然丢失一个沙丁鱼罐头盒将给他带来可怕的全部后果。好在,他暂时还没有去想:他不在时房间里已经有人来过,他们拆看了那有可怕装置的沙丁鱼罐头盒,并为了以防万一已把它取走了。
仆人们感到惊讶
那里也矗立着这样的大楼,那里也是这样灰溜溜的人群在流动,那里也弥漫着这样的淡绿色、黄兮兮的烟雾。那里,人们一门心思地在奔跑;一排排巨人般的砖瓦大楼下——人行道在窃窃私语,发出沙沙沙的响声;迎面而来的都是大街——一条接一条的大街,星球的整个表面都被灰暗的房子立方体死死压盖着,就像被许多条蛇盘缠着;这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大街构成的大网扩展成世界规模,那表面是无数个正方形和立方体:每个正方形一个人。
不过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去注意自己喜欢的形状——正方形,他不曾陷入对那些砖瓦平行六面体、立方体的漫不经心的观察之中。在租来的四轮轿式马车的柔软坐垫上摇摇晃晃的他,心情激动地瞅着安娜·彼得罗夫娜,他亲自带她到——漆得精光锃亮的楼里。至于他们俩在旅馆里一起用茶时说了些什么,对所有的人都成了个永远无法探知的秘密;这次谈话后,他们决定:安娜·彼得罗夫娜明天就搬到滨河街去住,而今天,则由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陪同安娜·彼得罗夫娜——与儿子相会。
安娜·彼得罗夫娜感到不好意思了。
在马车里,两人都没有说话。安娜·彼得罗夫娜望着马车窗子那边,她有两年半没有看这些灰色的大街了。在那里,在窗外,可以看到房子的门牌号码,还有不断过往的人群;那边,从那里——在晴朗的日子,很远很远处在耀眼地闪闪发亮——建筑物上的金尖顶,云彩,绯红的落日霞光;从那里,在雾天——看不见人,什么也看不见。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以毫不掩饰的满足心情靠在马车壁上,这个封闭的立方体把他同街上的嘈杂混乱隔了开来。在这里,他看不见人群的流动,看不到就在那个十字路口出售的小杂志,它们的红色封面可惜被淋湿了。他的眼睛东张西望地在慢慢移动,只有安娜·彼得罗夫娜有时觉察到:这是一种惘然、莫名的目光。大家想想——一种简直是温柔的目光:蓝晶晶的,孩提般的,甚至是无所用心的(他该不会是沉浸到童年时代去了吧?)。
“我听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人家要您当大臣?”
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打断她说:
“您这是打哪儿来,安娜·彼得罗夫娜?”
“啊,我从格林纳达来……”
“是的,是的,是的……”同时擤着鼻涕又补充,“您知道吗,事情——公务上的,您知道,不愉快……”
这时——怎么回事?他在自己手上感到一只热乎乎的手:人家在抚摸他的手……嗯——嗯——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知怎么好了;他感到难为情,甚至好像吓坏了;他甚至开始不高兴起来……嗯——嗯,十五年前人家就已经不这样对他了……就这么直接抚摸……应当承认,他没有料到对方会</a>这样……嗯——嗯……(要知道,这两年半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她看成是个……行为……轻率……女人……)
“瞧,我正在办退休……”
难道说把他们分开这么些年并在两年半来不祥地强化的那种大脑的游戏,终于突破了结实的脑子?而在脑子外面,这游戏难道已经犹如云层凝集在他们头上?难道它终于在周围化作一场空前的暴风雨?但它在脑子外面突然出现的同时,在脑子里却已经消耗殆尽了:脑子慢慢地经受了清洗;经过滂沱大雨,大家有时会看到云层侧面有一条移动着的湛蓝色空道;让大雨在你们身上抽打吧,让火红的闪电夹带着轰鸣撕开乌云吧!湛蓝的空道一定会突然出现,太阳很快就会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你们已经在等待大雷雨的结束了。突然——啪的一闪:雷电击在一棵松树上了。
略带绿色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马车里;外面的人流像汹涌澎湃的波涛在奔腾,而这人流的波涛——雷鸣般的波涛。
他就是在这里曾看到一位平民知识分子的,平民知识分子的一双眼睛在闪闪发亮,它们认出了——十天前(是的,总共才十天——十天来,一切都变了,俄罗斯变了!)……
四轮轻便马车飞驰而过的辘辘声!过往汽车发出的悦耳的嘹亮欢笑声!还有——警察们在值勤的响声!……
在那只有淡灰色雾气的地方,开始是暗淡模糊的,然后变得完全清晰了,那是脏兮兮灰黑色的伊萨基辅……它随即又重新被雾笼罩了。然后——出现一片开阔的空间:深远处,淡绿色的烟雾,一座黑黝黝的桥正伸向那边,在那里,漫雾遮住了烟囱林立的冷冰冰的远方,翻滚的云涛正从那里飘游过来。
……
实际上,瞧啊——仆人们感到惊讶了!
在前厅等候的睡眼惺忪的小子格里什卡,后来是这么说的:
“我坐在那儿,扳着手指头计算:瞧吧,从圣母节那天——到圣母降世节那天……这就是说,结果……从圣母降世节——到尼古拉的升天……”(7)
“你倒是说呀,别老是圣母降世节、圣母降世节的!”
“可我——怎么了?圣母降世节是咱乡下的节日——建堂(8)……所以说——快了。我就计算……这时就听见——他们到了,我朝门跑去。就是说,门开了——啊,我的妈呀!是老爷他,在租来的小马车里(而且是辆很差劲儿的小马车!),就是说,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穿着很便宜的防雨衫,和他在一起。”
“不是防雨衫,冒失鬼,现如今防雨衫没有人穿了。”
“你们别打搅他,就这样他都已经愣得说不清楚了。”
“一句话——穿着一件大衣。老爷可忙得不可开交:从出租马车——呸,从四个轮子的轿式马车上——跳了下来,把手伸给夫人——微微笑着,像个骑士,从各个方面帮她忙。”
“瞧你说的……”
“也是的……”
“我在想,有两年没有见面了。”周围有人说。
“自然是,夫人从马车里走出来;只是夫人她——我发现——在这样的场合难为情起来了,虽然笑眯眯的——但并不完全。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子——手托着下巴。我给你们讲吧,穿得真寒酸,手套都捅出窟窿,我发现,手套破了也不补补:可能是没有人给补,也可能,期班牙那地方是不穿打补丁的……”
“得了,你还是往下说吧!……”
“我这就说嘛。老爷他,咱们老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抛掉全部威风,站在马车旁边,在水洼子里,淋着雨。下着雨呢——我的天!老爷他缩着身子,好像在原地踏步,不停地跺着脚尖,而当夫人迈出踏板整个身子倒在他手上时——要知道夫人好胖啊,咱们老爷甚至都瘫下来了。老爷身子本来就矮小,啊哟,我想他哪里撑得住这么个重家伙!力气不够啊……”
“别胡编故事,好好说吧。”
“我没有胡编故事,我这不是在说嘛。是啊,还说什么呢……这里或许米特里·谢苗内奇给讲讲他们在前厅里相见时的……可那有什么好说的?老爷对夫人总共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说是欢迎之至,还说——请吧,安娜·彼得罗夫娜……这时候我才认出是她。”
“真的吗?”
“人老了……一开始还没有认出来呢,后来我认出是她,因为我还记得:夫人还给小礼物。”
仆人们继续这么谈论着。
……
可的确如此!
突然的、没有预料到的事实是:两年半以前,安娜·彼得罗夫娜离开丈夫和一位意大利演员走了;而过了两年半,她被意大利演员抛弃后,又从格林纳达美丽的住所乘坐快车穿过比利牛斯山脉,穿过阿尔卑斯山和蒂罗尔山,回来了;但最令人惊讶的是,无论两年多以前,或甚至——两天半以前(昨天他还固执己见呢!),参政员连安娜·彼得罗夫娜的名字都不愿提起。两年半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甚至强制自己不去想安娜·彼得罗夫娜(不过毕竟还是想念她的),听到“安娜·彼得罗夫娜”这个名字的声音,就会像从课桌底下甩出响炮在教员的前额爆炸那样震动他耳朵的鼓膜;只是中学老师会</a>伸出拳头愤怒地敲讲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听到这个名字,则会轻蔑地闭紧嘴唇。听到她回来的消息时,通常要闭紧的干嘴唇为什么激动和愤怒得双颌颤抖而一下子张</a>开了呢(昨晚——同柯连卡谈话时)?为什么晚上睡不着了呢?为什么过了半个昼夜,这种愤怒又消失了,变成了惆怅和担忧?为什么自己不能坚持等待,而亲自赶到旅馆去?是自己——说服了自己:亲自——去接回来。在旅馆里搞了点名堂——在客房里;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忘了自己的诺言:她曾经给自己许下诺言——昨天,在这里,在这漆得又光又亮的房子里(到这里去拜访过他,但没有见到人)。
她许下诺言,可还是——回来了。
两个人互相解释时,安娜·彼得罗夫娜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都感到激动和尴尬,所以在跨进漆得精光锃亮的屋里时,他们都没有露出交换真实感情的意思。安娜·彼得罗夫娜斜过眼睛瞅瞅丈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生锈的斧钺下面……擤起鼻涕来,他抖动着连鬓短胡子,鼻子扑哧哧像吹喇叭一样响。仆人过来向安娜·彼得罗夫娜鞠躬表示敬意,她慈祥地作着回礼,表现出刚才在她身上不曾注意到的拘谨;她只拥抱了谢苗内奇一人,那样子好像要哭出来了;但是,当她用惶惑、惘然的目光瞅了一眼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以后,她控制住了自己:她的手指伸进小手提包里,但没有找到手绢。
站在她面前台阶上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仆人投过威风凛凛的目光,他局促不安时的目光往往是这样;而在通常情况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仆人们是很讲究礼节,很古板的(除了开玩笑)。只要有仆人在场,他就始终保持平静的样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前一段时间,夫人为恢复健康到国外去了,没有出别的事,而且夫人她,瞧吧,回来了……有什么奇怪的?就这么回事——而且很好!……
其实,这里有个仆人(所有的仆人都换了,但谢苗内奇和格里什卡小子除外),他——记得,记得那时的事儿:记得当时夫人是怎样到国外去的——没有仆人事先作过任何通报,双手提了个小小的旅行包(而这一去——就两年半!);动身前——把老爷锁在房门外;出去前两天,那个留小胡子的一直待在她房里。他们的黑眼睛来客——他叫什么来着?明达里尼(人家称他蒙塔里尼(9)),他在他们家里唱些“得啦——啦——啦……得啦——啦——啦……”这样的非俄罗斯歌曲。他还不给仆人小费。
记得这档子事儿的那个仆人因为脑子里没有忘掉夫人私奔——也就是出走——的细节,感到自己有过,所以现在他特别恭敬地去吻夫人的手。要知道,他怕得要死——因为最尊贵的夫妇俩幸福地回到了漆得精光锃亮的楼里,他在这漆得精光锃亮的楼里待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瞧他们——在大厅里,他们面前由无数个小正方形木块镶嵌成的地板,像一面镜子亮晶晶地在闪耀;两年半来,这里的壁炉难得生火;这个穿廊式厅房的宽阔,使人感到不由自主的忧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更多的是锁上门,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总觉得,熟悉的和忧愁的人会从这里——跑到那里去找他;现在他在想,他——不是一个人,将来也不会是他一个人在这镶木地板小正方形上来回走动,而是……与安娜·彼得罗夫娜一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用一只手臂挽着自己的客人,带她穿过大厅——还好,他用的是右手臂;左手臂——由于心动过速、心跳不稳定,像针扎似的一阵阵发痛。安娜·彼得罗夫娜引他来到墙壁跟前后,站住了,她指着那风格淡雅的水彩画,对他微微笑了笑:
“啊,还是原来那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您记得这幅水彩画吗?”
她而且——稍稍侧过头去,脸稍稍有点儿红;他的浅蓝色目光这时凝神对着两只充满蔚蓝的眼睛;于是——目光对着目光:某种亲切的、过去的、古老的、所有人都忘了的而它却没有忘记任何一个人的东西,这时公开出现了——某种这样的东西突然来到他们的目光之间。这些目光里不曾有过它,现在出现了——也不是在这些目光里,它在——这些目光之间:正如盎然春风。恳请读者原谅我用最一般化的词来表达这种目光的实质:爱情。
“您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呢……”
“在哪儿?”
“在威尼斯……”
“三十年过去了!……”
他沉浸在对雾蒙蒙的浅海湾,对在远处似泣如诉的咏叹调的回忆中:三十年前。他也沉浸到了对威尼斯的回忆中,这回忆分成两部分:三十年——以前的;两年半——以前的。立刻又因为这回忆不是时候,她脸红了,于是便摆脱了它;别的东西涌上她心头:柯连卡。刚才这两小时,她把柯连卡忘了;在这一刻前,与参政员的谈话使她忘了其他一切;但两小时前她怀着温柔的心情一直思念的,恰恰只有柯连卡。她怀着温柔和失望,因为从柯连卡那里——没有问候,也没有回音。
“柯连卡……”
他们走进客厅,迎面处处是瓷器装饰品;嵌在墙上的小柜,搁架上——片片螺钿和铜制镶嵌物在一闪一闪发亮。
“柯连卡他,安娜·彼得罗夫娜,他没有什么……平平常常……生活得很好。”说着,便走开了——不知怎么到一边去了。
“可是,他在家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刚刚倒在仿古圈椅那带环形图案的淡蓝色锦缎坐垫上,又不乐意地欠起身来去按铃:
“为什么他没有到我这里来?”
“他呀,安娜·彼得罗夫娜……嗯呣——嗯呣……自己很——很那个。”参政员不知怎么语无伦次了,然后拿出自己的手绢擦了好长时间鼻涕,声音大得像吹喇叭;他抖动着连鬓短胡子,花好长时间把自己的擦鼻子手绢塞进口袋里:
“总之一句话,他很高兴。”
一阵沉默。一个秃顶的脑袋在冰凉的铜脚管下方摇晃,灯罩没有透出淡紫色细巧图案的亮光:十九世纪已经失去了这种颜色的配方。时间过去,玻璃变暗了;灯罩上的精细图案,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暗淡了。
铃声一响,谢苗内奇进来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家吗?”
“正好在家……”
“嗯……你听着:你告诉他,安娜·彼得罗夫娜——在我们这儿,还有——请他来一下……”
“也许,我们自己上他那儿去。”安娜·彼得罗夫娜激动起来,并以她的年岁少有的速度从长沙发上站立起来。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立刻制止了她,急忙转过头去,对谢苗内奇说:
“嗯——嗯呣……谢苗内奇,我说啊……”
“请讲……”
“你知道我把迦勒底人的妻子看作什么人吗?”
“我想,是迦勒底女人……”
“不对——是无耻女人(10)!……”
……
“嘿——嘿——嘿……”
……
“对于柯连卡,安娜·彼得罗夫娜,我不满意……”
“您说什么呀?”
“柯连卡早就表现得——您别激动——表现得简直是——您可别激动——怪……”
“?”
窗间墙上的金框间壁镜,从四面八方把整个客厅照得一片淡绿色。
“柯连卡不知怎么成了个内向的人……哈哧——哈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大声咳嗽起来,他用一只手敲着桌子,同时想起了点什么——自己的事,皱起眉头,伸手擦了擦鼻梁。不过,很快清醒了过来,因此他几乎异常高兴地嚷嚷起来:
“其实啊——不,没有什么……是些小事。”
间壁镜和间壁镜当间,到处是螺钿小桌子闪闪泛起的晶晶亮光。
完全失去了理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强忍着膝盖骨下的剧烈疼痛(他确实磕伤了),轻轻跛着脚,匆匆穿过回音很响的走廊。
同母亲相见!……
思想和理智的旋风强烈地冲击着他,或许不是思想和理智的旋风:简简单单就是无理智的旋风,就像彗星的微粒神奇般飞快穿过星空,却甚至不会引起星球结构的变化,穿过心脏而甚至不会引起心动节律的变化。但是彗星的速度慢下来了,心脏将会破裂;星球本身将发生爆炸。于是,一切就将变成气体。如果我们能让正在阿勃列乌霍夫头脑里翻腾的无理智的旋风哪怕暂时停止一瞬间,那么这种无理智状态就会分解成诸多强烈迸发出的思想。
而且——瞧这些思想。
首先一个思想,是关于他的可怕处境;可怕的处境——现在(由于沙丁鱼罐头盒不翼而飞)已经形成;沙丁鱼罐头盒,也就是炸弹,丢了;明摆着的事儿——它丢了;可见是有人把炸弹取走了;谁呢,谁?某个仆人。于是——可见炸弹到警察局手里了,人家会把他——抓起来。但是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取走炸弹的——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本人;而且是在有关炸弹的风波已经过去的时候取走的;因此他——知道:全部知道。
全部——什么全部?要知道,其实啥事也没有;谋杀的计划——没有过谋杀计划;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断然否认有这个计划:这计划——是卑鄙的诽谤。
得看找到炸弹的事实了。
既然父亲请他,既然母亲请他——不,不可能知道:他没有从屋里拿走炸弹。对,还有仆人……要是仆人们知道,早就该全被抖搂出来了。那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是的,关于炸弹,他们不知道。可是——它在哪里?他是否确确实实把它放在这张桌子里了,会不会无意中偶然塞到地毯底下的什么地方了?
他有过这样的情况。
过一星期它自己会暴露出来……可是,不——它今天就将表明自己在什么地方——通过可怕的轰隆一声(阿勃列乌霍夫一家人绝对经受不了这种巨响)。
它会在什么地方——地毯下面,枕头底下,搁架上表现自己:轰隆一声爆炸。得找出炸弹,可是现在,瞧他没有工夫去寻找: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
第二个思想:人家欺辱了他。第三个思想:这个讨厌可恶的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他好像刚刚在一个地方见过他,是从莫依卡的公寓返回时;自己成了个彼波·彼波维奇·彼波一样的人——瞧第四个思想:彼波——身体可怕地膨胀开来,血管鼓得紧紧的,脑子里像装了滚开水……
啊,全都搅乱了:思想的旋风以神奇般的速度在打转,在耳朵里哗哗鸣响,所以说不存在思想,完全失去了理智。
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装着一脑袋这种无理智的开水在回音很响的走廊上奔跑;他没有拉直匆忙中穿上的大学生礼服,所以看上去胸前背后鼓鼓囊囊的,还像个瘸子,因为他后腿靠关节的磕伤处还在发疼。
妈妈
他打开客厅的门。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是……可是这有什么好说的,他看到坐在长背沙发椅上的母亲的脸和一双伸出的手:那脸变老了,而两只手——正在窗外刚亮起的金色路灯的网状花纹上颤抖。
这时,他听到:
“柯连卡,我亲爱的,我的宝贝!”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全身向她扑了过去:
“是你吗,我的孩子……”
不,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在她面前跪下来,双手抱住她的身子;他把头紧紧埋进膝盖中间,哆嗦着号啕大哭起来——不知哭的什么——不知不觉地、不怕羞地、无法抑制地抽搐着两个宽厚的肩膀(我们记得:最近这三年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受过爱抚)。
“妈妈,妈妈……”
她也哭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那儿,在半暗不明的壁龛旁边,他一个手指捅了捅瓷器娃娃——中国人:中国人晃了晃脑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走出壁龛旁边的半暗不明处,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迈着小步向哭着的一对走过去。突然,他在长背沙发椅上声音低沉地说: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们!”
应当承认,他没有料到冷漠、内向的儿子有这种感情——两年半来,他在儿子脸上看到的只是一些装腔作势的表情,咧到耳朵根的嘴巴和低垂的目光。然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子,立刻担心地跑出房间——去拿什么东西。
“妈妈……妈妈……”
恐惧,这几个昼夜的屈辱,丢失沙丁鱼罐头盒,以及感到自己完全的微不足道,所有这一切都搅缠在一起,发展成瞬息间的思想,淹没在相见时的泪水中了:
“亲爱的,我的孩子。”
……
冷冰冰的手指接触到他的一只手,使他清醒过来:
“给你,柯连卡,喝口水。”
当他从膝盖上抬起自己挂着泪水的脸时,看到的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的孩子般天真的目光:身材矮小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穿着西装,正端着一杯水站在那儿。他的手指在哆嗦,与其说是他抚摸了,倒不如说他想去抚摸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抚摸他的背部、肩膀、脸颊;他的手突然抚摸了一下浅亚麻色的头发。安娜·彼得罗夫娜笑了,她完全不合时宜地伸手去整自己的领子,她不停地移动着充满幸福的目光:从柯连卡——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然后又回过来,从他到柯连卡。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慢慢欠身起来:
“对不起,妈妈,我这样……”
“这,这——因为太突然……”
“我——这就……没有什么……谢谢,爸爸……”
说着,他喝了口水。
“瞧。”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杯子放在螺钿小桌上;突然——就像孩子们互相推推胳膊肘对一位快乐的叔叔做出的调皮动作发笑一样,年迈的他哈哈大笑起来。两张苍老、亲爱的脸!
“这——样……”
“这——样……”
“这——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靠间壁镜的一旁,间壁镜上方冠有一尊张开小翅膀的爱神小金像,爱神小金像的脚下,火炬的熊熊火苗正穿过桂枝和玫瑰花。
但记忆像闪电似的闪了一下:沙丁鱼罐头盒!……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呢?他身上突然迸发的激情,又被冲毁了。
“我这就……这就来……”
“你有什么事,我的宝贝?”
“没有什么的……随他吧,安娜·彼得罗夫娜……我建议你,柯连卡,你一个人单独去待会儿……五分钟……对,你知道吗……然后——就过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稍稍佯装自己刚刚有过激情,身子前仰后合地摇晃了一下,不自然地又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亚麻色头发这样奇怪地滞留在半暗不明的房间里。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父亲惊异地看了一眼幸福的母亲。
……
“老实说,我并不了解他……这些,这些……这些,这么说吧,感情,”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镜子那边跑到窗子跟前……“这些,这些……激情。”并摸了摸自己的连鬓短胡子。
“它们表明……”他急转过身来,拾起短袜子;当时他先踮住鞋跟站稳以保持平衡,然后再整个身子俯向掉到地板上的短袜子。
“它们表明……”他把双手伸到背后(西装下),一只手在背后打转(因此西装上衣不停地在摆动),这样,看上去——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拖着一条摇摇摆摆的小尾巴在客厅里奔跑:
“它们表明他身上有着自然的感情和……这么说吧,”这时他耸了耸肩膀,“良好的天性……”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
尊贵的丈夫突然吃惊地注意到放在小桌子上的烟壶,为了使它和在桌面上同时放着的小托盘看上去更加对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突然快步走到那张小桌子跟前,并从小托盘上……取过拜访名片,出于什么目的将它夹在手指间转着。此时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深刻的思想,它向那个由旁人的发现构成的渐渐远去的迷宫伸展,所以他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怡然又茫然地坐在长背沙发椅上的安娜·彼得罗夫娜自信地说道:
“我从来就说……”
“是的,你知道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踮起脚,西装后襟像条短尾巴似的稍稍翘着;随即——便从小桌子处跑到镜子前面:
“那些……”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镜子前面跑到一个角落里:
“柯连卡使我感到吃惊,得承认——他这种行为使我放心了,”他皱起前额,“至于……至于……”他从背后抽出一只手(西装后襟落下去了),用这只手敲着小桌子:
“对!……”
随即又断然制止自己:
“没有什么。”
他开始沉思起来。他看了看安娜·彼得罗夫娜,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互相微微笑了笑。
还听到华彩经过句的声音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走进自己房里,目光盯在倒着的阿拉伯小凳上:凝神细看着象牙和螺钿做的镶嵌物。他慢慢来到窗前,那边流淌着一条河,有艘大型单桅船摇晃着驶过,溅起一道水花。从客厅,从某个远处,出人意料地传来华彩经过句的声音,打破了房里的沉默;过去她也是这么弹奏的,他曾经常常听着这种声音,趴在书上进入梦乡。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站在大堆东西跟前,他在痛苦地寻思:“到底在什么地方……怎么会这样……我究竟把它放在哪里去了呢?”
可是——他记不起来。
暗影,暗影和暗影:因为暗影,长背沙发椅变成了绿莹莹的;暗影中可以看到那边有尊胸像——不用说是康德。
那边的桌子上,他看到一张叠成四折的纸条:来访者见主人不在家,便把纸条叠成四折留在桌子上。他不假思索地拿起纸条,无意中发现那字迹——很熟悉,利胡金的。啊——原来你瞧,他完全忘了早晨自己不在时利胡金到这里来过:东翻西找进行了搜查(在不愉快的会见中他亲口讲过这事儿)……
对,对,对,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轻松地从胸部吐出一口气。霎时间全部清楚了:利胡金!是啊——当然,一定在这里翻腾了;东寻西找,并且找到了;找到以后,就拿走了。他发现抽屉没有上锁;看了一下抽屉里边——一个沙丁鱼罐头盒,它的重量、模样、计时装置使他吃了一惊。这位少尉就把沙丁鱼罐头盒拿走了。没有什么可再怀疑的了。
他怀着松了口气的心情坐到了长背沙发椅上,这时,华彩经过句的声音又打破了房里的沉静。过去也常常是这样的:那边响起华彩经过句的声音;九年前——是这样;十年前——是这样;安娜·彼得罗夫娜在弹奏肖邦(不是舒曼)的乐曲。现在,他似乎觉得既然一切都这么简单就弄清楚了,也就没有事儿了:利胡金少尉(如果不假设是他,还能有谁?可是……为什么假设!)拿走了沙丁鱼罐头盒,其他的一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会尽全力关照的(我们提醒一下,这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正在一幢小别墅里同已故的利潘琴科解释)。对,啥事——也没有发生过。
那边,在窗户外边,彼得堡正因大脑的游戏和令人感伤的开阔空间而困扰着;那边,潮湿的、寒冷刺骨的风在肆虐;桥下——弥漫着像大堆大堆钻石似的雾霭。看不见人——什么也看不见。
流淌着一条河,溅起一道水花,有艘大型单桅船摇晃着驶过;传来华彩经过句的声音。
沿涅瓦河对岸,矗立着一个个庞然大物——岛屿和大楼的轮廓;一双双眼睛向雾中投放出琥珀色的光芒;看上去,它们像是——在哭泣。沿岸一排路灯把火红的泪水洒进涅瓦河里:河面在燃烧,在沸腾,一片光辉灿烂。
西瓜是蔬菜……
过了两年半以后,他们三人在一起吃饭。
墙上那只布谷鸟钟咕咕鸣叫了两声,仆人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汤;安娜·彼得罗夫娜感到满足,容光焕发;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顺便插一句:您也许认不出这位很难判断其年龄的丈夫,早晨看上去还是个衰弱的老头子呢,现在则显得健壮,正在桌子一边端端正正坐下来,并以富有弹性的动作拿起餐巾。他们已经坐着喝汤了,边门开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刮了脸,干干净净,脸上稍稍抹了点粉,正打那里钻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扣好全部纽扣的高领子大学生礼服(高得使人想起已经过时的亚历山大时代的领子),前来参加一家人用餐。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11),”安娜·彼得罗夫娜矫揉造作地把夹鼻眼镜架到鼻梁上,“我看你走路一跛一瘸的?”
“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目光移到柯连卡身上,同时拿起装胡椒面的小瓶。“事实上……”
他用小青羊般灵巧的动作,给自己的汤里撒了许多胡椒面。
“小意思,妈妈(12),我磕了一下……所以膝盖的地方疼……”
“要不要用铅液敷敷?”
“事实上,柯连卡,”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边把一勺汤送进嘴里,同时皱着眉头看了看,“膝盖下部位伤着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种伤讨厌地发作起来……”
说着——咽下一口汤。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迷人地笑了笑,给自己的汤里使劲地撒胡椒面。
“母亲的感觉是奇妙的。”安娜·彼得罗夫娜把勺子放在汤盘里,鼓出自己一双孩子般的大眼睛,同时脑袋往脖子里缩(因此,领口露出双层下巴)。“真怪,他都已经是个大人了,可我还是老眼光,常常担心他……”
仿佛真的忘了,两年半来她关心的完全不是柯连卡,柯连卡被另外那个皮肤黑黝黝、留一嘴小胡子和眼睛像两颗黑李子的人代替了。她自然是忘了,两年多来,在西班牙,自己每天怎么给那个男人打领带:紫罗兰色的真丝领带。两年半来,还每天早上按时给他服泻药——古尼亚季·亚诺斯(13)。
“是的,母亲的感觉:你记得——在你得痢疾的时候……”(她说的是“痢疾”。)
“怎么不记得,我记得很清楚……您——是说把面包切成一小块一小块?”
“正是这……”
“那次得痢疾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轻轻地舀着汤,说话时把重音放在“疾”字上,“我的朋友,你好像现在还在疼?”
接着,他咽下一口汤。
“他们呀……吃浆果……这时候是有害的。”
门外传来谢苗内奇的满意的声音;他伸长了脖子,从门外往里边窥探——因为餐厅不归他侍候。
“浆果,浆果!”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声音低沉地说,突然整个身子转向谢苗内奇,更正确点讲,是转向门缝。
“浆果。”他说着,咬起嘴唇来。
在场侍候的仆人(不是谢苗内奇)早就在那儿笑了,那模样正好像他要向所有的人说:
“现在就上这个?”
老爷他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谢苗内奇,你说说西瓜是——浆果?”
安娜·彼得罗夫娜的眼睛转到了柯连卡身上——慈祥而狡黠地掩饰住微笑;目光转到了参政员那里,他当时正凝视着门口,好像一心只等着人家回答他那荒唐的问题。她一双眼睛在说:
“而他还是原来那样?”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腼腆地拿起刀叉,在门外传来冷静、明确、对问题并不感到惊讶的回答之前:
“西瓜,回禀最尊贵的阁下,完全不是浆果,而是——蔬菜。”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马上转过身来,忽然——啊呀,啊呀,啊呀!——脱口而出,吟诵了自己的一首即兴诗:
谢苗内奇,你呀,
真是老手的卷边饼一块——
你考虑判断这件事儿
靠的是秃了顶的脑袋。
安娜·彼得罗夫娜和柯连卡的眼睛都没有离开汤盘,一句话,和过去一样,照旧!
………
在客厅的场面之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以自己的一言一行向他们表明:现在一切已经走上正轨。高高兴兴地吃了,开了玩笑,仔细听了关于西班牙的各种美妙故事;心里产生出某种奇怪和忧郁的感觉,仿佛时间并不存在;而且好像就在昨天(柯连卡心里想),他,五岁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正凝神听着母亲和家庭女教师(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撵走的那位)说话。安娜·彼得罗夫娜——兴奋地惊叹说:
“我和茜茜,可又有两条尾巴——跟在我们后边;我们——参观展览会去,尾巴跟着我们,去展览会……”
“不,真是何等的厚颜无耻!”
柯连卡脑海里浮现出宽阔的场地、人群、沙沙响着的连衣裙等等(有一次人家带他到展览会去过):远远的人群中就有些很大很大的深褐色的尾巴悬空耷拉着,向这边摆过来。于是——孩子感到害怕了:童年时代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不懂,为什么伯爵夫人茜茜把交际界自己的那些崇拜者称作尾巴。
但是,这种对悬挂在空中的尾巴的荒诞回忆引起了他不安的压抑感:得到利胡金那儿去一趟——证实一下,是否真的……
怎么这样——“真的?”
嘀嘀嗒嗒的钟表声老在他耳旁响着:嘀克—嗒克,嘀克—嗒克……有根游丝围成圆圈在打转,当然已经不是在这里——在这些闪闪发亮的房间里(比如说在地毯底下的某处,在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可能用脚偶然碰着的地方……),而是——在黑黝黝的脏水坑里,在田野上,在河流中:“嘀——嘀——嗒克”地响着;一根游丝围成圆圈在打转——直到那致命的时刻……
胡说什么呀!
所有这些全都是由参政员那可怕的确确实实是天大的玩笑引起的……俗气;由此引起了一切:关于从空中摇摆而来的深褐色尾巴的回忆,还有——关于炸弹的回忆。
“你这是怎么的了,柯连卡,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奶油都没有吃……”
“啊,是的——是的……”
……
用餐后,他慢悠悠地向没有张灯的大厅走去,大厅稍稍有点儿亮,有月光和网状的路灯光照着;他在这里踏着镶木地板的小正方形慢悠悠走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和他一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从暗影——到网状的路灯光下,一步一步地走着;从网状的路灯光下——到暗影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低着头,用非常信赖、温柔的语气说着,有时像——对儿子,而有时像——自言自语:
“您知道——您知道吗,做一个有国家意义的人——处境困难。”
他们在转身。
“我对他们大家都说了:不,要促成进口美国的打捆机,不是件小事;它要比长篇大论的演说更富于仁爱……国家法教导我们……”
他们踏着镶木地板的小正方形往回走,一步一步地走着,从暗影处——到月光斜着照进来的地方。
“我们毕竟需要仁爱的原则:人道主义——是伟大的事业,它是像乔尔丹诺·布鲁诺(14),像……这样的卓越人物饱经磨难才得到的。”
他们在这里还漫步了好久。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嗓音颤颤抖抖地说着,有时伸出两个手指头抓住儿子的大学生常礼服的纽扣:把嘴唇紧贴到耳朵跟前。
“他们呀,柯连卡,都是些饶舌鬼:仁爱,仁爱!……打捆机里仁爱更多些——我们需要打捆机!……”
他随即用一只手挽起儿子的腰部,带着他往窗子那边走——走到一个角落处;边嘟哝边摇晃脑袋;他没有顾及他,他是个不需要的人:
“你知道吗——他们回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甚至难以相信自己:是啊,一切都来得这么自然——没有解释,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忏悔——在角落里说这种悄悄话,父亲的这种抚爱。
究竟为什么,他这些年?……
“这样吧,柯连卡,我的好朋友,我们更开诚布公地……”
“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一艘小轮船的发疯似的汽笛声,沿窗户尖叫着飞速而过;明亮火红的船尾灯光不知怎么斜着射向雾空;暗红色的环圈渐远渐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就这么低着头,用信赖、温柔的语气说着,有时像——对儿子,而有时像——自言自语。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从暗影——到网状的路灯光下,一步一步地走着;从网状的路灯光下——到暗影处。
……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矮小、秃头和上了年纪的人——由快烧尽的木炭的亮光照着,在螺钿小桌上玩起摆纸牌猜卦来;他有两年半没摆纸牌卦了。他就这样留在安娜·彼得罗夫娜的记忆里,已是——两年半以前的事了:在那次决定性的谈话之前,一个秃脑袋的人坐在这张小桌子旁,摆弄着纸牌卦。
“十点……”
“不,亲爱的,封死了……到了春天——瞧怎么着,安娜·彼得罗夫娜,我们是否到昙花村(15)去一趟。”(昙花村是阿勃列乌霍夫家的世袭领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已有二十年没有到昙花村去了。)
那里,在积雪、冰层和高低起伏的树林那边,五十年前——他有一次偶然犯傻差点儿被冻死;在孤零零一个人被冻僵的那个时刻,好像有谁用冰凉的手指在抚摸心脏;一只冰凉的手在召唤;在他背后——世纪已经在广袤无垠的空间消失了;而前面——一只冰凉的手正为他打开广袤无垠的空间;那广袤无垠的空间正迎面飞奔过来。一只冰凉的手!
而且——瞧:它融化了。
摆脱公务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是第一次回想起:小城孤寂的远方,乡间袅袅的炊烟,还有——寒鸦。于是他想起要看看:乡间袅袅的炊烟,还有——寒鸦。
“怎么样,我们到昙花村去——那里有那么多鲜花。”
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再次心向神往,激动地讲起阿尔加布拉的宫殿(16)有多美来;可是她兴奋得有点儿忘乎所以了,应当承认是离了谱,该说“我”的时候老是说“我们”和“我们”,那指的是:“我”和明达里尼(好像是蒙塔里尼)。
“清早,我们乘坐很漂亮的四轮小马车,由毛驴拉套;我们的马具上,柯连卡,装饰有这么大这么大的圆球,绒的;您知道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我们习惯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边听边摆弄着纸牌;然后——他放下了:他没有玩完纸牌卦。在木炭的紫红色亮光照耀下,他弓着背,弯着腰,坐在长背沙发椅上,他几次抓紧椅子的扶手想跳起来。显然,他还是及时考虑到中途打断人家正脱口而出的话是一种粗鲁的不策略举动,因此又坐回到长背沙发椅上,不停地打起呵欠来。
他终于感伤地说:
“我呀,应当承认:实在是——累了……”
接着,就从长背沙发椅——转到摇椅上。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自告奋勇,把母亲送回旅馆;他走出客厅时,向父亲转过身去;从摇椅上——他发现(当时他感到是这样)——一种忧郁的目光正凝神注视着他。坐在摇椅上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正借助头部的摆动和腿脚的动作,使劲地使摇椅摇起来。这是最后一次有意识的感知,老实说,他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无论在乡下,在海上,还是在山上,在城里,在欧洲那些著名博物馆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厅里——他都记得这种目光。看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在那里有意识地作告别——头部的摆动和腿脚的动作;这张苍老的脸,轻轻地吱吱作响的摇椅;还有——那目光,目光!
一块表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的母亲送回到旅馆,然后——他拐弯到了莫依卡,住家的窗户都黑着:利胡金家没有人。无事可做,他便回家了。
瞧,他已经钻进自己的卧室,在一片漆黑中站了一会儿:阴影,阴影和阴影,网状的路灯光直落在天花板上。他习惯地点燃一支蜡烛,并从手上摘下表,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三点。
这时,一切又重新来了。
他明白了——他没有战胜恐惧,这一晚上获得的全部信心垮了;于是一切——又变得恍惚不定;他想服镇静剂——没有镇静剂;他要读《启示录》——《启示录》不在。这时,一种明确而令人不安的声音又传到他耳朵里:嘀克——嗒克、嘀克——嗒克——它不很响。难道是——沙丁鱼罐头盒?
这个思想又变得强烈起来。
但使他苦恼的不是它,而是别的——一种原来的梦呓般的感觉;一天来忘了,到了夜里又产生了:
“彼波·彼波维奇·彼波……”
这是他,正在膨胀成庞然大物,并用第四维度细看黄色的房子;还到每个房间转了一遍;它用一层层无形的表皮粘在心灵上;于是,心灵变成了一个平面:对,一个巨大而快速膨胀的气泡的表面,向土星轨道扩展的心灵……啊——呀——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清楚地感到全身都凉了;风吹拂着他的前额;然后整个都绷裂了:变得普普通通、平平常常。
表——还嘀嗒嘀嗒在响。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向弄得他心烦的声音探过身去,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鞋子吱吱响着,他悄悄向桌子走去,嘀嗒声变得更加清晰了;可是一到了桌子跟前——声音又没有了。
“嘀克——嗒克”——不很响的声音从阴面的角落里传来,于是便回头走:从小桌子——到角落处;阴影,阴影和阴影。死一般的寂静……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拿着蜡烛,慌慌忙忙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闪闪跳动的阴影之间来回转,他一个劲儿地去捕捉那飘忽无定的声音(就像孩子们拿着网拍追逐黄蝴蝶那样)。
这下他可找对了方向;古怪的声音出现了;嘀嗒声清晰地在响:刹那间——逮住它(这一下蝴蝶飞不走了)。
哪儿,哪儿,在哪儿?
当他开始寻找传出声音的那些点时,他马上找到了这个点:在自己肚子里。事实是:胃里感到极其难受。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发现自己正站在床头柜旁边,齐肚子高的小桌平面上,嘀嗒嘀嗒在响……那是他摘下的一块表,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表:四点钟。
他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利胡金少尉把该死的炸弹取走了),梦呓般的感觉消失了;胃里也不难受了;很快脱了常礼服;还得意地解下淀粉浆得笔挺的领子、衬衫;他扯下衬裤,膝盖处露出一块血斑,膝盖全肿了;两只脚已经伸进洁白的被窝里,但是——一只手托着脑袋沉思起来:洁白的被单上清清楚楚可以看出一张苍白得像圣像画上的脸。
接着——蜡烛熄灭了。
表嘀嗒嘀嗒在走,周围一片漆黑;黑暗中,那嘀嗒声又像蝴蝶离开枝头似的在展翅飞舞:一忽而——这里,一忽而——那边。嘀嗒响着的——还有思想,在激动起来的身体各个部位——思想,随着脉搏在跳动——在脖子上,在喉头,在双手和头脑里,甚至在腹腔神经丛里。
脉搏你追我赶地在全身奔跑。
它们正离开身体,在体外形成冲向四面八方的意识的外围线;半俄尺长;也可能——更长些。这时他完全清楚地明白了,原来进行思想的不是他,也就是说:进行思想的不是大脑,而是在大脑外面这种冲击着的意识的外围线。所有的脉搏,或脉搏的投射,通过外围线瞬息之间转化成自我虚构的思想,首先是通过瞳孔展现出蓬勃发展的生活。在亮处能看到的和被投射的空间的一些普普通通的点,现在正在迸发成火花;它们跳离轨道,到了空间;在四周围飘舞,因为有亮光照着——形成令人讨厌的金银丝,形成稠密的茧:半俄尺长;也可能——更长些。这——也就是脉搏的跳动:现在它突然激烈搏动起来了。
这也就是一连串自我思考着的思想。
这些思想像一张蜘蛛网——他明白了,这张网思想的完全不是这张网的占有者打算要想的东西,也就是说完全不是他试图借助大脑进行思想的东西。这东西——从大脑溜走了(老实说,大脑的脑回只是摆摆样子罢了,脑回里并没有思想);进行思想的,只是那些散发着像钻石一样的小火花的和小星星的——脉搏;在这一连串金光灿灿的小火花和小星星之上掠过某种光柱样的东西,是这种光柱样的东西使他以为是真的,并确信无疑。
“可不是在响嘛,嘀嘀嗒,嘀嘀嗒……”
掠过另一个……
思想所确信的,是他的大脑所否定的和顽强进行反驳的情况:可是沙丁鱼罐头盒——在这里,可是沙丁鱼罐头盒——在这里;一枚指针正绕着沙丁鱼罐头盒在转动;指针转得不耐烦了——它会转到关键之点的(这关键之点已经很近了)……这时,那光亮的、正跳动着、正飘游着的脉搏便疯狂地飞散开来,就像你往篝火堆里猛地扔进一块粗木头立刻扬起火花一样,这时一下子完全飞散开了:它们的底部呈现出某种淡蓝色的非物质状态,其闪闪发亮的中心霎时间直射到躺在这里的人那顿时大汗淋漓的脸上,这个闪闪发亮的中心有许多细得像刺的光线哆哆嗦嗦照亮着,使人想起一只从外面落入的巨大的蜘蛛,反映在脑子里——突然会传来一阵巨响,也许你还没有来得及听到它,因为在传到耳朵鼓膜之前,你的耳膜(以及还有别的什么)已经破裂。
淡蓝色的非物质状态不见了;飘舞、闪亮的金银丝下那个闪亮的中心——也同它一起不见了;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个疯狂的动作从被窝里飞钻出来:霎时间,并非他在进行的思想流动成了脉搏;脉搏贴近了,它们在跳动:在太阳穴、喉头、脖子、双手上,而……不是在这些部位以外。
他光着脚走过去,但去的不是地方:不是往门口走,而是——走到了一个角落里。
天亮了。
他很快穿上衬裤,走进暗洞洞的走廊里。为什么,为什么?啊,他不过是害怕了……他不过是被本能地保全自己宝贵生命的感觉控制了;他已不想从走廊回来;他已经没有——再看一眼自己房间的勇气;已经再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去寻找炸弹;头脑里全都乱了,已经记不清定时炸弹时间为几点几分:每一瞬间都可能性命交关。只好在这里,在走廊里哆哆嗦嗦直到白天来临。
他退到一旁,蹲在一个小角落里。
时间在他心里过得很慢,几分钟就像几小时;无数个小时过去了;走廊——变蓝了;走廊——灰蒙蒙的了;白天开始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越来越坚信自己的思考着的思想是无稽之谈,这些思想现在滞留在大脑里,大脑已经控制住了它们;而当他断定定时炸弹的时间早已过去时,关于沙丁鱼罐头盒被少尉取走的猜想好像也自然融化成形态非常可爱的气体环绕着他。蹲在走廊里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呢,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已经安全无事,还是因为累了——他睡着了。
额头被滑溜溜的东西接触了一下,他苏醒过来了;睁开眼睛,他看见——一条满嘴唾液的哈巴狗。哈巴狗在他面前摇摇小尾巴,不停地呼哧呼哧着;他冷冷地伸出一只手把哈巴狗推开,想干自己原来的事:继续东翻西找,把能拧的部分拧开,以便能发现点什么。这时——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蹲在这地板上?
他怎么会在这走廊里的呢?
半睡不醒中,他挣扎着慢慢回到自己房里:走近床铺时,他还在拧他那些睡梦中能拧开的玩意儿……
轰隆一声:全清楚了。
……
后来,在漫长的冬天的傍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曾经多次回想起这沉重的轰隆声,那是特别的、无可比拟的轰隆声。用不着丝毫夸张——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震耳欲聋的和喑哑的:略带点金属的低沉的和拖长的余音。然后,一切都寂静无声了。
……
随即很快听到了呼叫声、慌乱的赤脚跑步声和哈巴狗轻轻的吠叫声、咔咔咔的电话机声,他终于打开了自己的房门,一股冷风直对着胸部吹来,满屋子橙黄色的烟雾;冷风和烟雾中,他完全无意中在一个裂缝处磕了一脚;他立刻与其说是明白,不如说是感觉到,那——是一块断下来的门板。
瞧,大堆的冷砖头块,瞧,来回晃荡的阴影——因为烟雾弥漫。一些烧出窟窿眼的毯子碎片——它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瞧,烟雾中的一个影子,还粗鲁地呵斥了他一声:
“喂,你在那里干吗,没有看见家里发生了不幸!”
那里还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而且——听到在说:
“把他们这些卑鄙的家伙统统都炸死才好!”
“这——是我。”他试图作出回答。
人们打断了他。
“炸弹……”
“啊哟!”
“炸弹自己……爆炸了……”
“?”
“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书房里……”
“?”
“上帝保佑,没有伤着,完好无损……”
我们要提醒读者: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无意中把沙丁鱼罐头盒从儿子的书房拿到自己书房里;然后就把它完全忘了;显然他并不知道这沙丁鱼罐头盒里装的东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跑到刚才是一道门的地方;可是那里——门没有了:只有一个巨大的塌坑,打那儿正升起一团团的烟。要是往路上看,就会发现:已经聚集起一堆人,警察正在把人群从人行道上赶开;而一些好凑热闹的人则仰起脑袋,看着那橙黄色的不祥烟雾怎么从黑黝黝倒塌的窗户及一道横断裂的缝隙往外冒。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从倒塌的地方往回跑,以及,究竟跑到了什么地方……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两条光着的腿缩到毛茸茸的胸部,正坐在雪一般洁白的床铺上(其实是坐在床铺枕头上);而且只穿着件贴身衬衣;他双手抱膝,无法抑制地——不是在号哭,而是在惊叫狂呼;在总的轰隆一声中,人们一时间把他忘了;他身边没有一个仆人,就连……谢苗内奇也不在;没有谁安慰他,让他平静下来;因此,瞧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喊得过分用力,喊得声音嘶哑……
就像一名奶妈向人家托她喂养却被她遗忘在马路中央并跌倒在地的三岁婴儿奔去那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奔向那个衰弱无力的矮小躯体。后者像三岁的婴儿那样——看到奔跑过来的儿子——便从枕头上跳起来挥舞双手:怀着难以言状的恐惧,以及成年人的灵巧。
而且,立刻跑出房间,飞快地奔向走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大声叫喊着“拉住他”,同时紧跟着他,紧跟着这个发了疯的小矮个儿(不过,他们两人中究竟哪一个疯了?)。他们两个人都穿过浓烟、杂物和噼啪声的手势(在扑灭什么)往走廊深处跑;在走廊深处——这些怪声惊叫着的形象令人可怕地时隐时显;一件衬衣在奔跑中飞扬;他们奔跑着,脚后跟一闪一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右脚轻轻瘸着,一跛一跛在追赶;一只手拉住要往下掉的衬裤;另一只手则一心去抓父亲身上正飘起的衬衣下摆。
他奔跑着,叫喊着:
“您等等……”
“上哪儿去?”
“您停下呀。”
直跑到通向无可比拟的地方的那道门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不可思议的狡黠的表情抓住了门,并以最快的速度跑进那无可比拟的地方,赶紧钻进这个地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门口闪开那瞬间——那瞬间和他迎面清清楚楚相对在一起:急转过来的脑袋、布满汗珠的前额、嘴唇、连鬓短胡子和一只像融化的石头般亮晶晶的眼睛。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全不见了;门闩插上了;赶紧钻进那个地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要命地捶着那道门,并恳求着——喊得过分用力,喊得声音嘶哑:
“您开开门……”
“请让我进去……”
——以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倒在门口了。
他的两只手下垂到膝盖上;把头埋进手里;接着便失去了知觉。仆人们咚咚咚地跑到他身边。他们把他拖到房里。
我们就此打上句号。
我们不打算去描写火灾是怎样扑灭的,心脏病严重发作的参政员是怎么向警察解释的——这次解释后,大夫们进行了会诊:大夫们认为他得了主动脉扩张症。不过,在整个工潮期间,疲惫、消瘦的他——总在机关和办公室里,并经常出入大臣们的府邸;机关里、办公室里和大臣们的府邸——都可以听到他坚定有力的男低音——有点含糊不清和略带倦意的男低音。我们要说的只是:他还是证明了点什么。有的人被捕了;而然后——因为没有找到证据,给放了;曾动用了一些关系;结果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再没有触动什么人。所有这些日子,他的儿子一直因为神经过度紧张,完全失去了知觉;而当知觉恢复后,他发现同他在一起的——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漆得锃亮的楼里,没有任何别的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搬到乡下去了,这一整个冬天他都没有离开遍地积雪的乡间,度着无限期的休假;休假一结束,就退休了。他为儿子事先作好了安排:出国护照和钱。柯连卡出国时,由安娜·彼得罗夫娜·阿勃列乌霍娃陪着,她是到夏天才回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到父亲去世也没有回到俄国。
第八章结束
(1)题词为普希金剧本《鲍利斯·戈都诺夫》里皮缅的一段独白。——原注
(2)“统餐”原文为法文,是个固定词组,意为:一杯茶,外加面包、黄油、果酱。下同。
(3)原文为法文。
(4)原文为法文。
(5)原文为法文。
(6)原文为法文。
(7)圣母节,每年10月1日。圣母降世节,每年9月7日至12日。尼古拉升天节,每年12月6日。
(8)建堂节,是专门纪念某基督圣徒的教堂节日。
(9)蒙塔里尼是狄更斯长篇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里一个讲究穿戴、游手好闲的人物。——原注
(10)原文“迦勒底人”、“迦勒底女人”及“无耻女人”三词的词根相同,这里对话中分别用这三个词表示主人公对妻子的态度。
(11)“我的孩子”原文为法文。
(12)“妈妈”原文为法文。
(13)一种用布达佩斯产的矿泉水制作的含丰富泻盐的药水。——原注
(14)乔尔丹诺·布鲁诺(1548—1600),意大利哲学家、诗人,因发展了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被罗马教廷判处火刑烧死。
(15)原文是“瞬息即逝、昙花一现”的意思,鉴于小说主要表现人物瞬息间的意识流动,而且语多双关,所以这里译成“昙花村”。
(16)13至14世纪西班牙格拉纳达城郊一座属于阿拉伯显贵的古堡,内有著名的宫殿和带花园、喷泉的庭院等。——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