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讲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怎么为一个想法陷入窘境

3个月前 作者: 别雷
    他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


    不是什么二等的唐·璜,


    不是恶魔,甚至也不是茨冈,


    而仅只是一位京都的公民,


    我们到处见到无数这样的人,


    他们无论凭模样或智能,


    都没有什么不同,与咱哥儿们。


    亚历山大·普希金(1)


    节日


    在一个重要的地点,举行了一次异常重要的仪式。


    由于举行这一仪式,在有异常重要的人物在场的上述重要地点,还来了一些穿绣金丝礼服的异常人物。就是说,他们也光临了。


    这是一个异常的日子。这天当然很晴朗。大清早,太阳便在空中闪耀,于是,凡能闪烁发亮的一切——彼得堡的屋顶,彼得堡建筑物上的杆子,彼得堡房子上的圆尖顶——都在闪烁发亮。


    那边有个地方在放炮。(2)


    要是大家顾得上把目光投向那个重要的地点,看到的只是一片亮晶晶的闪光;明净如镜的窗户在闪闪发亮,当然——明净如镜的窗户外边也在闪闪发亮;圆柱子——在闪闪发亮;镶木地板——在闪闪发亮;大门口也在闪闪发亮;一句话,到处是一片亮晶晶的闪光!


    鉴于这种情况,在俄罗斯帝国京都各个不同的角落,包括从三等到一等的所有官员,那些络腮胡子上洒了香水和头部秃得闪光般发亮的银发老人,一个个精神抖擞,像穿骑士铠甲似的穿好浆过淀粉的衣衫;他们就这样一身洁白,从可爱的柜子里取出像贵妇人的钻石匣子那样的红漆小匣子;苍老发黄的手指按了一个弹簧扣,结果噗的一响,红得发亮的匣盖便令人愉快地弹了开来,柔软的天鹅绒垫上便优雅地露出自己那颗耀眼的星星。这时,同样鬓发银白的仆人拿着个衣架进房里来了,衣架上挂着:第一,一条白得刺眼的裤子;第二,一件黑得发亮、前襟绣满金丝的礼服。一个闪闪发光的秃脑袋向这条白裤腿管低下去,而一个白发小老头则哼都不哼一声地把黑得发亮、前襟绣满金丝的礼服从上套在洁白的裤子外边,礼服的前襟上掉着一丝芳香的银发。如果他是位安娜骑士(3)的得主,便把一块鲜红的锦缎条带斜挂在身上;要是他是个更高一级勋章的获得者,在他金光闪闪的胸部佩戴的则是蓝色的条带。经过这一番节日的装扮之后,金光闪闪的胸前别着一颗星,一柄长剑已经佩好,再从形状特别的硬纸盒里取出带羽饰的三角帽。接着,银发的勋章骑士——全身亮晶晶闪烁着——坐在漆成黑色的轿式马车里出发了——那里,一切都在亮晶晶地闪烁;到那个异常重要的地点去,那里一些异常重要的夫人和异常重要的人物已经一行行排好了队。这个由总司仪官指挥排成的闪闪发光的行列,是我们国家机器运转的轴心。


    这是一个异常的日子,它显然应当容光焕发;它——看来,是容光焕发了。


    打一清早,黑暗已全部消散,世界变得比电灯照着还亮堂,是白天的亮光;凡是能闪烁发亮的一切——彼得堡的屋顶,彼得堡建筑物上的杆子,彼得堡房子上的圆尖顶——都在闪烁发亮。


    正午,轰隆隆一声炮击。


    在异常晴朗的早晨,一位身材矮小的人——从明亮耀眼的卧室床铺上白得刺眼的被窝里钻出来,穿得一身白色;那形象使人想起杂技团的马术表演者。这个机敏的人遵照古老传统养成的习惯,开始为锻炼自己的身体做起瑞典式体操来,伸曲着双臂和双腿,接着下蹲十二次(还更多)。做完这种有益的体操,便给自己的光脑袋和双手抹上(彼得堡化学实验室生产的三合一的)香水。


    然后,用自来水管的清水洗过脑袋、双手、下巴、耳朵、脖子,给自己的肌体灌饱专门端进房来的咖啡,接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和其他身居要职的老头子一样,这一天满怀信心地穿上用淀粉浆过的衣衫,把两只大耳朵和表面油光发亮的秃顶套进铠甲形的衬衣圆筒里。在这之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走进整装间,(和其他身居要职的老头子一样)从小柜子里取出自己的红漆小盒子,里边一个小盖子下的柔软天鹅绒垫子上躺着全部难得、贵重的勋章。给他送来了和其他人一样(比其他人的要小些)光溜溜的前襟绣满金丝的礼服;还送来了洁白的呢绒制裤、一双白手套、一个形状特别的硬纸匣、一柄把手处拖着银白色流苏的长剑的黑色剑鞘;发黄的手指一按,十个红漆锃亮的小盖全都弹了开来,从盖下取出:一只白鹰(4),一颗相应的星星,一条蓝色佩带;最后,取出一枚钻石证章。它们全都被别在了绣金丝的胸部。一身金光闪烁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镜子前(全身亮晶晶地闪烁着!),用左手把长剑贴紧左腿,而右手——则把带羽饰的三角帽及两只手套举到胸口。就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连跑带跳地通过走廊。


    但到了客厅,参政员不知怎么不好意思地停下来了,显然,参政员是为他儿子异常苍白的脸和衣冠不整的样子感到吃惊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一天比通常起得早。顺便提一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昨晚一夜没有睡:好勇敢的人,很晚才乘马车回到黄色房子家门口;衣冠不整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四轮轻便敞篷马车上跳下来,就开始一个劲儿地拼命按铃;而当身穿带金丝饰纽的灰衣服的仆人把门打开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被没有脱下的大衣下摆绊着跑上楼梯,随即——跑过一排空房间;还把在背后的房门锁上了。不久,黄色房子的附近便出现一些来回走动的影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在自己房里阔步走着;深夜两点钟,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书房里还传出脚步声,传出脚步声——直到二点半,三点,四点钟。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洗脸,也没有睡醒,穿着自己那件花花绿绿的睡衣,阴郁地坐在壁炉前。在镶木地板和镜子反光的照映下,容光焕发、浑身闪烁着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停了下来,他所处的背景,是胖胖的小脚踩在火苗织成的金冠上的一组爱神像,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一只手敲了敲小桌子的镶嵌物。突然清醒过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下跳起来转过身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使他眼睛发花。


    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是他爸爸,但是,在一刹那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丝毫亲情的感觉:他感到的是某种完全相反的东西,也许,他感到了在自己书房里的那种东西。在自己书房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成了对自己的恐怖行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号战胜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二号:社会主义者战胜了贵族小子;冷酷战胜了亲情。在自己书房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诅咒自己短暂的生命,因为他本是和父亲一个模样的人,他诅咒父亲。本来很清楚,像上帝一样的他应当仇恨父亲,可是他短暂的生命仍爱着父亲,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未必承认这一点。爱?……我不知道这个词儿在这里是否合适。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自己的父亲,凭感觉似乎是了解的,他熟悉他身上一道道细小的皱纹,以及因为最难以表达的感情而发的不可思议的颤抖;此外,在感情上他同父亲绝对相同,最使他吃惊的情况是他从心理上不知道在他身上,即参政员,也就是那位在绣金丝礼服的前襟上佩戴着闪闪发亮的钻石证章者的精神——从心理上讲——到哪儿结束,又从哪儿开始。霎时间,与其说是他想象出了,不如说是他凭直觉知道,他若穿着这么一身高贵的礼服,见到像他这样穿一件花花绿绿的布哈拉睡衣,脸也没刮,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会有什么感觉;他会感到这样有失体统。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明白,父亲会觉得厌恶,从自己方面讲,父亲此时此地感觉到厌恶是对的。他还明白,是憎恨和羞耻混合在一起,使自己在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面前一跃而起。


    “早安,爸爸!”


    然而参政员呢,尽管他的感性在儿子身上得到延续,可也许是出于本能,他萌生了一种对他来说并非完全格格不入的感觉(当年似乎也有过这种声音,而且其中也夹杂着担心、疑虑——那还是在他当教授的时候),他也想象自己衣冠不整,静观着飞黄腾达的儿子。儿子浑身金光闪闪——站在衣冠不整的父亲面前,惊讶地眨眨眼睛,一副极度天真的模样,愉快而十分随便地回答道:


    “你好啊!”


    显然,继续沉浸在儿子的心理状态中的钻石证章佩戴者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收场。两人发展完善的逻辑损害了心理。他们觉得自己的心里一团混乱,它刚刚得出的尽是些出乎意料的事儿;但当两人的心理互相碰撞在一起时,他们都暴露出同样的通向无底深渊的阴暗窗口;一股极不好受的穿堂风从一个深渊刮向又一个深渊;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感觉到了这股穿堂风;两人的思想混合到了一起,因此,儿子大概会继续父亲的思想。


    两个人都低下头。


    一种无法说清的接近,它同爱情很不一样,至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不知道有这种爱。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这种无法说清的接近,是一种可耻的生理举动,在那一分钟,他可以像对待机体的自然区分一样区分任何的亲属关系,这种区分既没有爱,也没有不爱:他对它们——感到厌恶。


    他脸上露出一种像蛤蟆似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您今天要出席盛典?”


    手指伸进手指缝;手指又张开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好像想说点什么,大概是对自己这一身穿戴的原因作出解释;他还想提一个问题,探究儿子何以这么反常地苍白,或者就是询问一下,儿子为什么在这非同寻常的时候出来。但是,话到喉头好像又堵住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只是咳嗽了几声。这时,一个仆人过来说,马车已经备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好像高兴起来,对仆人感激地点了点头,并开始忙碌起来。


    “是——啊,是——啊,很——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容光焕发,浑身亮晶晶,飞一般地从儿子身边走过,很快,他的脚步声消失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往父亲背后看了一眼,他脸上又露出笑容;一个深渊同另一个深渊隔开了;穿堂风停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回想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最近的一次重要通令,它完全不符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计划,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得出一个果断的结论:他父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简直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坏蛋。


    不久,小老头子顺着整个铺着红地毯、精光锃亮的阶梯往上走;弯曲着登上红地毯的瘦小的双腿以异常的速度形成一个个角度,因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心绪也很快平静下来:他在一切方面都喜欢对称。


    许多像他一样的小老头子很快向他走来,这些络腮胡子、大胡子、秃脑袋、小胡子、可爱的下巴、胸部金光闪烁和佩戴勋章的人,都是掌握我们国家车轮运动的人。那边,在台阶的圆柱形栏杆处,站着一群胸部金光闪烁的人,他们趁手拿权杖走过的总司仪官还没有请大家站成一排的时候,用宏亮的男低音在讨论车轮如何沿着沟沟坎坎性命交关地转动。


    在异常的走路、绕行和宽容慈祥的演说之后,小老头子们又立刻重新站到了一起——在大厅里、在前厅、在圆柱形栏杆旁边。不知怎么突然发现星光闪闪的一串,从它的中心传出一种吵闹不安但是克制的说话声;从那里,从它的中心传出像一只巨大的雄蜂发出的悦耳男低音;他比所有的人都矮小,因此当胸部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们把他团团围起来时,他也就完全让人看不见了。而当身材高大的杜布利韦伯爵跨肩挂着蓝佩带,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银白色的鬓发,以温和随便的姿态来到一群老头子中间并眯起眼睛时,他发现这个传出声音的中心原来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立刻中断了自己的演说,带着不很鲜明的真诚但毕竟是真诚的神情,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向那只关键的手——它刚刚签署了一项异常重要的协议的条款:协议是在……美国签订的(5)。杜布利韦伯爵温和地向和他的肩膀一样高的秃脑袋弯下身去,一阵戏谑的俏皮话迅速传进苍白得发绿的耳朵里;可是这俏皮话并没有引起欢笑声,围成一圈的胸部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们也没有因为俏皮话而发笑;人群也就自动散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领着身材高大的要员走下阶梯;杜布利韦伯爵躬身走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前头;在他们上面走着的是星光闪烁的小老头子们,在他们下面——一个远方国家的翘鼻子大使,一个嘴唇红润的东方小老头子;夹在他们中间踩着铺有红得像火焰般的地毯的阶梯往下走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矮小、金光闪闪、挺直得像一根木棍。


    ……


    这时,开阔的马尔索沃场地上正在进行浩浩荡荡的阅兵式,那边站着帝国近卫军的方阵。


    穿过人群,在密集排列的普列奥勃拉任斯基、谢苗诺夫、伊兹马依洛夫军校学员及近卫军士兵们寒光肃肃的刺刀那边,从远处可以看到一排排身跨白马的骑兵。好像有一面金黄色的巨大的反光镜,缓慢地从一个地点移到另一个地点,五光十色的骑兵连标记在空中飘动;从那里还传来银白色的乐队有节奏的号哭和大叫大嚷;可以看到有一排排胸甲骑兵的、近卫重骑兵的——骑兵队;再远去,可以看到那个胸甲骑兵的、近卫重骑兵的——骑兵队本身,可以看到一队骑兵——胸甲骑兵、近卫重骑兵在奔跑——他们头发呈浅色,身材高大,由装甲掩护,穿着明矾鞣革做的洁白平直的裤子,套着金黄的和星光闪闪的铠甲,戴着明晃晃的发亮的和帽上缀有一只银鸽或双头鹰的盔形帽。骑兵连的骑兵们在敏捷地驰骋;一队队骑兵连在敏捷地驰骋。戴着缀有一只金属鸽的帽子的灰白胡子的奥梅尔加乌男爵在马背上一蹦一跳地跑在他们前头;戴着缀有同样鸽子的帽子的阿温伯爵在敏捷地驰骋——胸甲骑兵,近卫重骑兵!一队骑在自己白马上的骠骑兵,拖着鲜血般绯红的饰缨,从飞扬的尘土中出来,疾驰而过,露出他们鲜红的披肩;披肩后边,他们的洁白的皮毛斗篷在迎风飘动。大地在轰鸣,马刀在哗啦啦响;轰鸣声中,在尘土上空,突然出现一道明晃晃流淌的银子。一片由骠骑兵组成的红色彩云,仿佛从旁边飞奔过去,操练场显得空旷了。随即,在那边的开阔空间,又出现了身着浅蓝色的骑士,他们把一片片银白色奉还给了远方和太阳——那银白色该是近卫军宪兵的一个营。它从远处用军号诉说对人群的不满,但密集的尘土遮住了它的视线。战鼓砰砰砰砰地响,步兵在行进。


    参加群众集会去


    十月初的一阵潮湿的雨雪泥泞天气过后,有一天,彼得堡的屋顶,彼得堡建筑物上的杆子,以及彼得堡房子上的圆尖顶,耀眼地沐浴在寒冷的十月阳光下。


    这一天,安琪儿·彼里一个人留下了,丈夫不在,他在那边——一个地方——主管一个军需部门。没有梳头的安琪儿穿着自己的粉红色和服在一瓶菊花和富士山之间来回走着,和服的下摆像丝绸做的翅膀似的在摇晃,而这件和服的拥有者,即已经提到的安琪儿仍处于那个思想的感召下,一会儿咬咬小手绢,一会儿咬咬黑辫子的下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当然是一个坏透了的坏蛋,可连在报社工作的涅英捷普方——他也是——一头牲口。安琪儿的感觉糟透了。


    为了使糟透的感觉稍稍平静下来,安琪儿·彼里伸腿躺在绗过的双人小沙发上,并打开一本小册子:昂里·贝扎松的《人和他的肉体》。这本小册子,安琪儿已经打开过多次,然而……还是然而——小册子从她手里掉下来了,安琪儿·彼里的双眼很快合上了,小鼻子开始了沸腾的生活:它很响亮地吸气呼气,发出轻微的鼾声。


    不,今天她不会睡着的。丽·利男爵夫人有一次已经询问起这本书;得知她已经读完后,曾经有点狡黠地问:“您能给我说点什么,我亲爱的(6)?”可是这位“我亲爱的”什么也没有说,丽·利男爵夫人于是伸出一个可爱的手指威胁她——要知道,书上署名“男爵夫人”的题词以“我的通灵的朋友”之句开始,以“肉体已逝,但带着智慧和爱情的火种”之句结束,并非偶然。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通灵的朋友”、“肉体”、“智慧和爱情的火种”是什么玩意儿?对此,这位昂里·贝扎松会作出解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这回一定得深入读读昂里·贝扎松,但她刚把可爱的鼻子伸向昂里·贝扎松,确凿地闻到书中散发的男爵夫人的芳香(男爵夫人用白芷香洒过它)时,门铃响了,高等女子学校学生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一阵风似的进来了——安琪儿·彼里还没有来得及把珍贵的小册子藏好,安琪儿当场被抓获。


    “这是什么?”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严厉地嚷嚷起来,同时戴好夹鼻眼镜,对着小册子弯下身去……


    “这是什么玩意儿?谁给您的?”


    “丽·利男爵夫人……”


    “啊,当然……而这是什么?”


    “昂里·贝扎松……”


    “您想说是安妮·贝桑……《人和他的肉体》?……什么胡说八道的东西?……而卡尔·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您读了吗?”


    一双蓝眼睛惊恐地眨巴起来,而两片红润的嘴唇则委屈地噘着。


    “感到自己末日的资产阶级抓住神秘主义:我们把天空让给麻雀,从必然的王国建造起自由的王国(7)”。


    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透过夹鼻眼镜得意地向安琪儿投过不容争辩的目光,安琪儿·彼里眨巴着软弱无力的小眼睛,这位安琪儿对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和丽·利男爵夫人怀着同样的尊敬,可现在,得在她们之间作出选择。但是,幸好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没有挑起事端,她一只脚搁在另一只脚上,擦着夹鼻眼镜。


    “问题是……您当然将去参加楚卡托夫家的舞会……”


    “我去。”安琪儿如此不好意思地回答。


    “问题是,据我听到的消息,参加这次舞会的,有一位我们共同的熟人:阿勃列乌霍夫。”


    安琪儿突然激动起来。


    “喏,这样,您把这封信交给他。”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把一封信塞到安琪儿手里。


    “交给他,就完了。您交吗?”


    “我……我交……”


    “好了,我就不在您这里乘</a>风凉了,我参加群众集会去……”


    “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亲爱的,带我一块儿去。”


    “可是,您不害怕?可能会打起来……”


    “不,您带我走,带我走——亲爱的。”


    “那好吧,我们一块儿去。只是您得穿上衣服,还有别的,扑点粉……这么说,您得快点儿……”


    “啊,我这就好,一秒钟!……”


    ……


    “上帝啊,快点,快点……拿紧身胸衣,玛弗鲁什卡!……黑的毛连衣裙……就那件,还有靴子——那一双。啊,不对,高跟的那双。”连衣裙沙沙响着往下套,粉红色的和服飞过桌子落在了床上……玛弗鲁什卡忙成一团;玛弗鲁什卡在椅子上磕了一跤……


    “不对,不是这样,拉紧点儿,再拉紧点儿……您长的不是一双手——是两截木头……袜带在哪儿啊,啊?我对您说过多少遍了?”紧身胸衣穿好了,可颤抖的双手怎么也没办法把乌黑的辫子在后脑上缠好……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嘴里咬着一枚骨针,斜过眼睛——她斜着眼睛瞧瞧那封信,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收。


    明天她将在楚卡托夫家的舞会上见到“他”,将同他谈话,转交这封信——这既可怕又痛苦:这其中包含某种性命交关的东西,不能不想,不想!


    不安静的黑发结从后脑勺滑下来了。


    是的,一封信。信封上明确地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收。只是奇怪,是利潘琴科的笔迹……全是胡说八道!


    她穿好纽扣开在背后的黑色毛连衣裙,飞一般地出了卧室:


    “好了,我们走,走啊……顺便,这封信……谁写的……”


    “?”


    “好吧,不必,不必……我准备好了。”


    她为什么急于去参加群众集会?为了好在路上能探询、查问出点什么?


    可探问什么?


    在大门口,她们碰到了一簇毛、小俄罗斯人利潘琴科:


    “原来你们要出去,到哪儿去?”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失望地摆了摆一只毛茸茸的小手和暖手筒:


    “我去参加群众集会,群众集会。”


    但是,狡猾的一簇毛不肯罢休:


    “妙极了,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火了,停了下来,死死凝视着一簇毛。


    “我好像认得您,您租一间屋,住在……曼东什。”


    这时,不要脸的、狡猾的一簇毛大为不安起来,突然呼哧呼哧喘着气,后退了几步,举着自己的皮帽,停在那里。


    “您说,这讨厌的家伙是什么人?”


    “利潘琴科!”


    “完全不对,不是利潘琴科,而是敖德萨来的一个希腊人:马甫洛卡尔达托。他常到我隔壁的一间屋里去,建议您别接待他。”


    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听。马甫洛卡尔达托,利潘琴科——全都一样……一封信,瞧,一封信……


    高尚,端庄,苍白!……


    她们顺着莫依卡街走去。


    她们的左边,晚霞金黄、绯红的最后余晖在花园的树叶上飘曳摇晃;再靠近点,可以看到一只山雀;而一条沙沙响着的线条,顺从地从花园伸延到石块上,弯弯曲曲围绕在过路行人的腿脚旁边,并把树叶编织成红黄色的絮絮叨叨的悄声细语。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开阔的空间这么鸣响着。


    “您听见了吗?”


    “什么?”


    ……


    “呜呜呜——呜呜呜。”


    ……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在莫斯科、彼得堡、萨拉托夫市郊的空间,在城市、森林和田野里,这个声音不很响亮地在鸣响。你听到了一九〇五年的这十月之歌了吗?早先没有这歌声,这歌声将来也不会有……


    “对,这是工厂的汽笛声:有的地方,工厂罢工了。”


    可是,工厂没有鸣汽笛,也没有刮风,狗也没有吠叫。


    她们右边脚下,莫依卡河成了天蓝色,而河对面从水上竖着一道石砌河岸的红兮兮的线,顶部是花纹式铁栏杆;一色的亚历山大时期的明亮三层楼房,都靠五根石柱支撑着;柱子间的入口处阴森森的;二层的上方是同样的一圈装饰性雕塑,一圈挨一圈——每一圈都由雕塑组成。


    一个穿灰大衣的人把自己冻僵的傲慢鼻尖裹在海龙皮领子里,驾着马车从运河和楼房之间疾驰而过;鲜黄的帽圈在摇晃,马车夫那帽子粉红的基部也轻轻地在摇晃。一位宫廷胸甲骑兵的军官同利胡金娜走到并肩时,他鲜黄的帽圈高高地飞离了秃顶,这是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


    前边在运河拐弯的地方,矗立着教堂的红墙,上边远处是一座高高的塔楼和一根绿色的杆子;而左边,伊萨基辅那耀眼的圆尖顶矗立在房子的石砌凸出部分上面,是那么威风凛凛。


    瞧,这是滨河大街:深邃,有点发绿的青色。很远很远那边,在好像不该那么远的地方,坐落着几个低矮的岛屿——建筑物也显得低矮了,深邃发绿的青色正冲刷着涌到它们上面。而在这深邃发绿的青色上空,无情的落日正把自己红亮的余晖分洒到这里那里:特洛依茨克桥红亮了,宫殿也红亮了。


    突然间,在这深邃发绿的青色上的鲜红背景下,晚霞映出一个清晰的影像:一件尼古拉式的深灰色大衣在风中拍打着两个下摆;一张蜡黄的脸,噘着嘴,漫不经心地向后仰着。蓝兮兮的涅瓦河地区,所有的眼睛都在寻找什么,没有找着,便顺着那帽子形的顶部飞走了;帽子形的顶部看不见了,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她,也没有见到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只看到深邃发绿的青色升高起来又降落下去。那边,涅瓦河对岸,在河岸变得低矮和岛上的建筑物变得鲜红的地方,一双眼睛垂下去了。前面,呼哧呼哧地跑过一只带深色条纹的哈巴狗,嘴里叼着自己的一根银白色皮鞭。


    随着视线放平,他清醒过来,稍稍眯起眼睛,一只手轻轻接触到帽圈,什么也没有说——便到里边去了:只有建筑在那里泛着一片鲜红。


    用暖手筒挡在小脸蛋上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的脸这时比芍药还红),完全斜着眼睛,不知怎么无力地往一边摇了摇头——不是对他,是对哈巴狗。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则一直站在那里,气喘吁吁的,定着眼睛在看。


    “阿勃列乌霍夫?”


    “是……好像。”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是个近视眼),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暗自激动地悄悄念叨起来:


    高尚,端庄,苍白,


    头发,像亚麻;


    思想——丰富而感情贫乏,


    他是个什么人——尼·阿·阿?


    这是他,他:


    一位著名的革命者,


    虽然是个贵族,


    但要比他可耻的家庭


    美好一百倍。


    这正是他,腐朽制度的改造者,她(快,快!)准备和他结成公民同盟,向他提议要他完成预定的使命,接着将发生全民的、世界性的爆炸。她立刻上气不接下气起来(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有大声咽口液的习惯)。


    “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我头脑里产生一个思想动机。”


    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再也没有听下去,因为她出乎自己意料地转过身去,并见到那里,那里,在涅瓦河最后一道鲜红反光的映照下的冬宫广场凸出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知怎么正古怪地朝她转过身来站着。他低下头,把脸藏在领子里,因此,那顶大学</a>生制帽正在往下滑,她好像感到他正在令人十分讨厌地微笑,并不管自己的形象多么可笑。裹着件大衣,他显得背有点驼,没有双手,大衣的两侧随风剧烈地飘拂着,见到这一切后,她赶忙转过自己可爱的脑袋。


    他弓着背还站了好久,令人十分讨厌地微笑着,不管自己如同没有双手的那种很可笑的形象,大衣的两侧在晚霞鲜红的斜照下正随风剧烈地在飘拂。但是,至少他无论如何没有瞧她,他那双近视眼怎么能看清她已经离远了的形象呢;他独自在发笑,正看着那很远很远,好像不该那么远的地方——那里坐落着岛上的建筑物,在发红的烟雾中它们都稍稍有点模糊不清了。


    可是她——她想大哭一场,她希望自己的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走到他跟前,突如其来地给他脸上一下胸甲骠骑兵的拳头,并以自己作为一名军官的真诚语言教训他一顿。


    无情的落日从地平线处投来一抹又一抹余晖;广袤无边的粉红色涟漪,显得高了;不久前还是白色的(现在是粉红色的)云朵,如今则显得柔和、更高了,它们像敲碎了的珠母的细小凹陷处,成了一片绿松石;这一片绿松石均匀地落在粉红色碎珠母片当间;珠母碎片很快撒到高空,仿佛正在漂向海洋深处,使最柔和的反光消失在绿松石中:到处是暗洞洞的青色在翻滚,到处是青中透绿的深沉——房子上,花岗岩上,水里。


    不再有落日了。


    孔德——孔德——孔德!


    仆人端上一盘汤来。他事先从餐具中取出一个胡椒瓶,放在参政员的盘子前边。


    身穿蓝上衣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门里出来了,他很快坐了下来,仆人已经把冒着热气的汤盘盖子取下了。


    左边一道门开了,紧裹着一件大学生礼服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飞速从左门进来,礼服的领子(亚历山大一世帝国时期的)竖得高高的。


    两人举目互相看了看,两人都显得局促起来(他们一直局促不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目光从一件东西转到另一件东西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一种每天都有的慌张,他的两条完全无用的手臂由肩膀起顺着身体两侧笔直地垂着;出于毫无必要的殷勤,他跑到父亲身边,并开始叠起自己纤细的手指来(手指叠手指)。


    每天都有的情景等待着参政员:故作有礼貌的儿子故作急急忙忙地连跳带跑地克服从门到餐桌的空间距离。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面对着儿子迅速地(大家都会说是——跳着)站立起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桌子的一条腿上磕了一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噘起自己肥厚的嘴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的嘴唇凑向这两片肥厚的嘴唇——四片嘴唇互相碰在了一起。一只通常汗涔涔的手摇晃了一下两个指头。


    “晚安,爸爸!”


    “你好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坐下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起胡椒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习惯地给汤里撒上胡椒面。


    “从大学来?……”


    “不,散步回来……”


    接着,恭恭敬敬的儿子那刮得干干净净的嘴边显出蛤蟆似的表情,我们已经看到了从构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该死生活的一切可能的忸怩作态、微笑以及殷勤的模样抽象出来的这张脸,尽管它已经没有了丝毫希腊人面具的痕迹;这种微笑、忸怩作态或简单的殷勤手势在心不在焉的父亲东张西望的目光面前连连不断地表现出来;连那只把汤匙伸往嘴里的手,都明显地在哆嗦,弄得汤都溅了出来。


    “爸爸,您从机关回来?”


    “不,从部长那里……”


    ……


    上面我们已经看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如何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得出结论,认为他儿子是个不可救药的骗子:一个六十八岁的父亲每天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进行虽然是头脑清醒的,但毕竟是恐怖主义的行动。


    但那是抽象的、书房里的结论,并没有扩散到走廊,(更)没有扩散到餐厅。


    “给你点胡椒面,柯连卡?”


    “我要点盐,爸爸……”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着儿子,也就是用东张西望的眼睛环视这位来到自己面前的年轻哲学家,按照传统,这种时候思想回避开了书房,而让位给所谓父亲的表露。


    “而我喜欢胡椒,撒上胡椒面好吃些……”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眼睛盯着汤盘,驱赶着记忆中烦人的联想:涅瓦河上的落日和难以描述的粉红色涟漪,最柔和的珠母般的反光,青得透绿的深邃,以及在最柔和的珠母反光的背景上……


    “是这样!……”


    “是这样!……”


    “很好——嘛……”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听儿子讲下去。


    可餐桌上出现了沉重的沉默。


    对喝汤时的这种沉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毫不在乎(老年人对沉默不在乎,而神经过敏的青年人——是啊)……为寻找话题,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面对已经冷却的汤感到一种真正的痛苦。


    他于是出乎自己意料地突然说:


    “瞧……我……”


    “什么,啊?”


    “没……就这样……没有什么……”


    餐桌上笼罩着沉重的沉默。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再一次出乎自己意料地说(真是个不安稳的人!):


    “瞧……我……”


    只说了个“瞧我?”接这两个刚冒出的字之后该说的,他还完全没有想好;“瞧……我……”并没有意思。因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难住了……


    “瞧我之后说点什么,”他想,“我得想出来。”可是,什么也没有想出来。


    当时正为儿子再次荒唐的语无伦次而担心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突然疑惑、严肃、固执地抬起自己的目光,表现出对儿子的“心不在焉”的不满。


    “请说吧,怎么回事?”


    一些毫无意思的词儿在儿子的脑子里剧烈地打转:


    “感知……”


    “统觉……”


    “胡椒——不是胡椒(8),而是一个术语……术语……”


    “什么学……逻辑学……”


    于是,突然摆脱了困境:


    “柯根(9)的逻辑学……”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为找到了合适的话感到高兴,便笑眯眯地脱口而出:


    “瞧……我……在柯根的《认识论》(10)里看到……”


    又讷讷地说不出来了。


    “是这样,那么这是本什么书,柯连卡?”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称呼儿子时不由自主地用儿子小时候的名字,在同不可救药的骗子谈话时,他称这个不可救药的骗子为“柯连卡、儿子、朋友”以及甚至——“小鸽子”……(11)


    “柯根,欧洲康德主义的最大代表。”


    “对不起……该是孔德主义吧?”


    “康德主义,爸爸……”


    “康——德——主——义?”


    “正是如此……”


    “可康德是被孔德驳倒了吧?你讲的是孔德吧?”


    “不是孔德,爸爸,是康德!……”


    “可是康德不科学……”


    “是孔德不科学……”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朋友,在我们那时候不是这样认为的……”


    ……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累了,并且不知怎的,感到不幸,他举起冷冰冰的拳头擦了擦眼睛,漫不经心地重复说:


    “孔德……”


    “孔德……”


    “孔德……”


    亮光、表面的光泽、闪光以及一种鲜红的星火在眼睛前来回跑(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的眼前总是看到所谓两个不同的空间:我们的空间和夜晚变成金色的线条构成的像旋转着的网似的空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断定自己的大脑又得了严重的脑溢血,它是由最近整整一个星期痔疮的严重发作引起的。他的后脑勺倒在暗黝黝的沙发靠背上,靠在暗黝黝的深处,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疑惑地直盯着:


    “孔德……是啊,康德……”


    他想了想,把目光注视到儿子身上:


    “总之,这是本什么书,柯连卡?”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无意中狡黠地谈起柯根来,关于柯根的谈话是与双方都最没有直接关系的,这一谈话使其他的谈话都免了,某种解释推迟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对,此外还有,从童年时代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心灵中一直保留着进行有教训意义的谈话的习惯。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尚在童年时代的时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鼓励自己的儿子进行类似的谈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中学放学回家,儿子常常热烈地向爸爸解释有关古罗马军团的大队、头戴盾形帽的特种兵组成的密集冲锋队及塔形围城建筑的详细情况:还解释高卢战争(12)的详情细节。当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乐于听儿子叙述,纡尊降贵地勉励儿子要重视中学的课程。而后一些时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甚至还把自己的手掌搁在柯连卡的肩膀上。


    “你呀,柯连卡读读弥勒(13)的《逻辑学》,知道吗,这是本有益的书……两卷……当年我从头至尾读过它……”


    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这之前刚贪婪地读完齐格瓦尔特(14)的逻辑学,何况在餐厅喝茶时手上正好拿着厚厚的一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好像是无意中亲切地问道:


    “你在读的是什么,柯连卡?”


    “弥勒的逻辑学,爸爸。”


    “是——啊,是啊……很好——嘛!”


    ……


    现在,他们各自完全独立地沉浸到往事的回忆中去了,他们的午餐通常都以富有教益性的谈话结束……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曾经当过法律哲学教授,当时他读了很多书。所有这些——都不知不觉间过去了,面对同源逻辑的优雅回转,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一种无形的障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善于反驳儿子。


    但是,他想:“对柯连卡,应当公正地说一句:他的智能器官发展得很精确。”


    与此同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满意地感到,他父亲——是个十分自觉的听众。


    在吃午餐最后一道甜点心时,他们之间往往出现某种类似友谊的东西。他们有时会对打断餐桌上的谈话感到惋惜,仿佛他们都害怕对方,仿佛他们中的每个人独自给对方严厉地签署了死刑。


    两人欠起身,开始在房间的穿廊里来回走着,影子遮住了洁白的阿基米德塑像。在那边,那边,还有那边,房间的穿廊暗下来了。从远处,从客厅里,很快透过一道迅速晃动的红色照明亮光;从远处,从客厅里,开始冒起噼噼啪啪的星火。


    当时他们就这样在空荡荡的房间穿廊里来回走着——一个孩子……一个温柔的父亲;温柔的父亲还拍拍浅色头发的孩子;然后,温柔的父亲把孩子带到窗下,伸出一个指头指着星星:


    “星星很远,柯连卡,所以啊,我的宝贝!最近一颗星星的光束到达地面要跑两年多时间……”有一次,温柔的父亲还给儿子写了一首小诗:


    小傻瓜,老实人


    柯连卡在舞蹈:


    他头戴小盖帽——


    骑着马儿健步跑。


    同样,当滨河街的路灯从玻璃罩里发出亮光的时候,阴影中显露出一张小桌子的外形,小桌子上的镶嵌物开始闪闪发光起来。难道父亲已经得出结论,好像来自他的血统的血——是劣等的?难道连儿子都嘲笑他已经老了?


    小傻瓜,老实人


    柯连卡在舞蹈:


    他头戴小盖帽——


    骑着马儿健步跑。


    有过这样的事吗——也许没有……不论何处、何时?


    现在两人坐在客厅里套锦缎的卧榻式沙发上,可以毫无目的地拖长无关紧要的谈话,期待地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壁炉的熊熊火苗使糊墙纸散发出暖融融的气息,闪烁的火苗映照得刮过脸的灰暗年迈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耳朵和西装特别耀眼:一种小杂志封面上画的熊熊燃烧的背景中的他,正是这种模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儿子伸出一只僵死的手而并不看儿子的眼睛,降低嗓门问道:


    “朋友,常到你那儿来……嗯……是那人……”


    “谁,爸爸?”


    “就是那个,怎么说呢……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


    “对,留黑小胡子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咧嘴大笑起来,突然弯起冒汗的双手……


    “是您方才在我书房里见到的那个人?”


    “啊,对——正是那个……”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不……您怎么了……”


    “您怎么了”一出口,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想:


    “唉,我干吗说这‘您怎么了’呢。”


    于是,想了想后补充说:


    “就这样,顺便到我这里来的。”


    ……


    “假如……假如……这是个不礼貌的问题,那……好像……”


    “什么,爸爸?”


    “他是……为大学里的事到你这里来的?”


    ……


    “不过,其实……如果我的问题有什么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一个令人愉快的年轻人……看得出来,是穷人……”


    ……


    “他是学生?……”


    “学生。”


    “大学的?”


    “是,大学的……”


    “不是技术学校的?……”


    “不是,爸爸……”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知道,儿子在撒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了看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犹豫地欠身站起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痛苦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一双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眼睛在不好意思地东张西望:


    “对了……世界上有许多专门领域的知识,每个专业都很深——你是对的。你知道吗,柯连卡,我累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试图向正搓着手的儿子问什么事儿……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但是……没有问,而是低下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顿时感到害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机械地向儿子伸过自己肥厚的嘴唇,一只手哆哆嗦嗦……两个指头。


    “晚安,爸爸!”


    “晚安!”


    从旁边的一个地方响起叽叽咕咕的声音,忽然有只耗子尖叫了一声。


    ……


    参政员书房的门很快打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着蜡烛走进一间无可比拟的房里,以便埋头……读报。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走到窗前。


    天空中模糊而迅速地掠过一个发磷光的斑点;涅瓦河远处,闪闪的磷光暗淡了;无声飞驰的两翼因此绿莹莹地在闪烁,把金黄的星火一会儿撒到那儿,一会儿撒在这儿;水中有的地方迸发出绯红的小火光,火光闪亮了一下便消失在磷光般伸展开的烟雾之中。涅瓦河那边,在暗下来的同时,显露出岛上的庞大建筑物,一双双发出暗淡亮光的眼睛——没完没了、无声痛苦地在漫雾中张望:它们——仿佛在哭泣。高处——一片片手掌般的云朵飞奔着在清刷种种模糊不清的轮廓;它们一串接一串地在涅瓦河波涛上空升腾而起;从天空中掉下一个发磷光的斑点,落在波涛上面。只有一处,在混沌未被触动的地方,在白天架着特洛伊茨克桥那边,有一堆庞大的钻石群暗沉沉地笼罩在一串由许多链条状明晃晃的蛇组成的发亮的东西上;这些蛇忽而盘起,忽而伸开,形成星光闪闪的一排,从那里飞奔起来;然后,像一道道星星闪烁的丝线,时隐时显,升高到表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张望起那一道道丝线来。


    ……


    滨河的马路空荡荡的。偶尔有个警察的影子经过,它在薄雾中变黑,然后便消散了;那边在雾中变黑后便消散的,消散的还有涅瓦河对岸的建筑物;彼得保罗的圆尖顶变黑后,又消失在雾中了。


    雾中早已出现一个女人的黑影,那黑影移动到栏杆处,便直盯着黄色房子的窗户看,没有离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令人不愉快地淡淡一笑,他戴好夹鼻眼镜,仔细地瞧那影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怀着性欲的残酷冲动,双眼鼓鼓的,一直注视着那影子。油然而起的欢悦之情,使他的外貌发生了变化。


    不,不,不是——她,但她也像那个影子一样,在黄色房子的周围转悠着:他于是看到她了。他心灵里一直不安宁。她无疑是爱他的,可是等待着她的,是事关命运的可怕报复。


    ……


    在昏暗的走廊深处,门上的金属插销当的一响,在昏暗的走廊深处亮出一丝烛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着蜡烛从一个无可比拟的地方回</a>来了。在远远不断跳动的烛光周围,清晰地露出耗子般灰色的睡衣,刮过脸后青灰色的双颊,以及一双完全僵死的特大耳朵的轮廓,它们随着亮圈跑进了完全的黑暗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从完全的黑暗处走到书房门口,以便再次隐没到完全的黑暗之中;走进开着的门里,他活动的地点总是一片黑黝黝的。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是时候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知道今天的集会一直要到深夜,那一位参加群众集会去了(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陪着去的,这证明了这一点: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把大家都领去参加群众集会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他在通往阴森森的建筑物路上见到她们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因此,他认为现在:“是时候了”……


    群众集会


    阴森森建筑物的宽敞前厅里,挤满了不要命的人。


    拥挤的人群推搡着安琪儿·彼里,挤得她在一些人的胸前背后来来去去,她拼命要跟上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但是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顾不上,她在那边的一个地方,挤人,被人挤,推来搡去,突然在拥挤的人群里见不到她了——这也就失掉了探听一封信的可能性。一封什么信!她眼窝里被落日余晖映红的眼珠子变得更红了,而——那边,那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那儿,好像是对在冬宫广场突出处涅瓦河刚刚泛起的鲜红反光映照下的她古怪地转过身子,并向她弯下身子,令人厌恶地微笑着把脸缩到领子里。不!不管怎么他的形象都相当可笑:裹着件下摆在风中任意飘动的大衣,成了个背有点驼的好像没有双手的人。她感到一种痛苦的屈辱,想大哭一场,仿佛被他用银色的小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就是带深色斑纹的哈巴狗呼哧呼哧用牙齿咬着过来的那条银色小鞭。她希望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来到这个坏蛋跟前,出其不意地给他脸上扎扎实实揍一拳,并为此说出一个军官该说的话。涅瓦河上的云彩仍像是碎珠母片上的小凹坑在她眼睛里闪烁,小凹坑之间均匀地嵌着绿松石。


    但是,人群中非常柔和的反光熄灭了,在昏黄的雾霭中——到处是蜂拥般的胸膛、背部和脸蛋,黑压压的一片。


    于是大家都拼命往前挤,人们、乱蓬蓬的皮帽和小姐们都在拼命往前挤:身体挤着身体;鼻子压在背上成了扁平的;一个漂亮中学女生的脑袋挤着另一个人的胸脯,而一个二年级的学生则在脚下尖声大叫;因为后边挤,一个特别高的鼻子埋在前一个人的发结里,并扎进一枚帽针,前边的人立刻支起锐利的胳膊肘相威胁,给后边的人的胸脯捅出一个窟窿;脱件衣服都不行;空中弥漫着被烛光照明的蒸汽(后来才知道,是电路突然坏了——大概是电站情况不正常。后来,电站的调皮捣蛋延长了很久)。


    大家都推推搡搡拼命往前挤,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看样子被困在楼梯上好久,而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倒是挣脱出来了,现在正打人、自己也挨打地在楼梯高处挤来挤去。同她一起挣脱出来的还有一个相当可敬的犹太人,戴着羊羔皮帽子和眼镜,头发大部分都白了。他转过身子,惊恐万状地去拉自己的大衣下摆,可怎么也拉不出来,因为拉不出来,就大声嚷嚷道:


    “让开点,人们!哪是人……是群猪猡!俄罗斯猪猡!……”


    “您说什么,您干吗待在我们俄罗斯?”下面有个人说。


    这是一个崩得派社会主义的犹太人和不是崩得派社会主义的犹太人在吵嘴。


    大厅里人山人海,身体挤着身体;一堆身体在摇晃;他们激动地互相叫喊,说某某地方、某某地方和某某地方罢工了,某某地方、某某地方和某某地方准备好了要罢工,而他们——正在这里罢工——这里,这里和这里——就在这个地方罢工:而且——寸步不让!


    开始是有个知识分子党员说到这事,接着,一个大学生重复了一遍;大学生之后——一个训练班女学员;训练班女学员之后——一个觉悟的无产者。而当一个不觉悟的无产者,一个流氓无产者的代表也想重复同样的话时,整个会场就都大声说开了,那密集响亮的声音就像是倾盆而出,以致大家都震颤了:


    “同——志们!……我,也就是一个穷苦人——无产阶级,同——志们!……”


    雷鸣般的掌声。


    “是的,同——志——们!……就是说,这个政府的——横行——霸道……是的!是的!也就是说,我是个穷苦人——我说:罢——工——了,同——志——们!”


    雷鸣般的掌声(对!对!不让他讲!不像话,先生们!他——喝醉了!)。


    “不,我没有喝醉,同——志——们!……就是说,对这个资产阶级……怎么,就是说,劳动人民,劳动人民……一句话:抓住他的脚,扔进水里。也就是说,罢——罢——工——了!”


    (一拳敲在桌子上,雷鸣般的掌声。)


    但是主席没有让工人说下去。


    说得最好的是一家尊敬的报纸的一位可敬的同仁涅英捷普方,他说完后,立刻就躲起来了。有个少年从第四级讲台的高处想宣布同谁绝交,可是大家都笑了:某某地方、某某地方和某某地方正在罢工,这里正在罢工——的时候,值得搞这种琐碎的小事吗?那少年差点儿没有哭,从第四级讲台的高处走开了。这时一位六十五岁的地方自治局女活动家登上讲台,对大家说:


    请播种有益、善良、永恒的东西,


    播种吧,俄罗斯人民将对你们


    表示衷心的感谢!(15)


    然而,播种者们都笑了。这时,有人突然出来提议要消灭一切:他是个神秘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者。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没有听那无政府主义者,她拼命住外挤,可是怪事,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曾不止一次两次地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解释,说在群众集会上尽播种些有益、善良、值得她表示衷心感谢的东西。可是,对那个向他们这样说(关于播种)的六十五岁的女活动家,他们大家都放肆地哈哈大笑;还有,为什么在她心上的种籽没有长出嫩芽来?长出来的尽是些乱七八糟的杂草。她脑袋疼得可怕,是不是因为在这之前她看见了他,是不是因为她的前额特别狭小,是不是因为在那里那些着了魔的人从各个方面凝视着她,他们在某某地方、某某地方罢工后现在又到这里来罢工,并在昏黄的雾霭中望着她,并对着她龇牙咧嘴地哈哈大笑。由于这种混乱的状况,在她身上唤起某种对自己的莫名的恼恨,要知道,她——本来是位夫人,而在夫人身上是激不起混乱的,这种混乱里潜藏着一切形式的残酷、罪恶和堕落。因此,每一位夫人都是一个潜在的女罪犯,在她身上也早已潜伏着某种罪恶的东西。


    她和她同行的一位小军官走到一个角落里时,那边的人们面容带笑地望着他,并居高临下地悄悄交谈,他突然为那个少年宣告的绝交生气了,悻悻然地快步走开。她走到角落里时,一支哥萨克部队骑着毛茸茸的马从隔壁的大门里出来,打她眼前风驰电掣地飞奔而过。这些人留着铁青的大胡子,头戴毛茸茸高筒羊皮帽,挎着步枪,身子稍稍往前倾。这些真正的漂泊者,他们下流无耻,默默地、急不可耐地在马鞍上一蹦一蹦——直奔那幢建筑物而去。一位发现这种情况的工人从角落里跑到小军官跟前,向他伸过一只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军官老爷,军官老爷!”


    “对不起,没有零钱……”


    “我不是讨钱……那边现在会出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啊?……那里有一批没有自卫能力的小姐——训练班女学员……”


    军官感到不好意思,脸红了,因此拉了拉帽舌:


    “不知道,真的……我同这事无关……我本人刚从满洲里来。您瞧——格奥尔基(16)……”


    而那里,已经出了事。


    嗒嗒,嗒,嗒!


    已经很晚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用绒暖手筒捂着鼻子,悄悄往家走。特罗伊茨基桥在她背后向岛屿那边无限伸长,消失在那些无声无息的地方。桥上是一个个拉长着的影子——圆顶礼帽,手杖,大衣,耳朵,小胡子和鼻子——在巨大的铁桥上,在湿漉漉的栏杆上,在因为滋生杆状菌而发绿的缓缓流动的河水上面,随着涅瓦河两岸的直穿风在她背后通过。


    她一双眼睛忽然停滞下来,扩张开来,眨了眨,斜着看去:在湿漉漉的栏杆下边,劈腿趴着一头黑黝黝凶猛的野兽,它气喘吁吁龇牙咧嘴地舔着一根银色的小鞭子;在她一旁,一头黑黝黝凶恶的野兽正转过它翘起的鼻子和嘴巴。当她把目光投向那转过来的嘴巴一边时,她发现:依然是伸出到大衣外边的那张蜡一样的脸,嘴唇鼓出在湿漉漉的栏杆和因为滋生杆状菌而发绿的缓缓流动的水面上。鼓出嘴唇后,他仿佛一直在考虑一个最近几天在她心里也引起反应的神秘思想,因为最近几天她是那么痛苦地想唱一首普通的浪漫曲:


    您站立在涅瓦河岸上,


    望着落日的紫红光芒。(17)


    不是吗,他站立在涅瓦河岸上,呆呆凝视着发绿的地方,要不就——把目光投向那河岸变得低矮、建筑物平静坐落的岛那边,投向绝望而冷漠地竖立在天空下边和白色围墙上边的彼得保罗城堡那刺人心疼的、残酷、冰冷的旗杆。


    不管说什么和想什么——她一心一意只有他!可是他——他还是没有注意到她——鼓出嘴唇,睁着两只玻璃似的眼睛,他仿佛就是这么个缺胳膊的驼子;在湿漉漉的大桥栏杆上扬起的不是双手,而依旧是大衣的两个下摆。


    而当她离开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却向她慢慢转过身,小步走了过来,不时被大衣的长下摆绊着,缠着;在大桥角落处,他碰到一个剽悍的人,那剽悍的人也跑了起来;当剽悍的人赶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时,弯着身子双手拉着哈巴狗项圈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背有点驼地向一个暗黝黝身形扭过头,看到那孤零零的身形把自己可爱的小鼻子埋进暖手筒里;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但剽悍的人已经跑开了。


    突然下起头一场雪,这雪像生动的宝石,飘舞着,在路灯的光圈四周围一闪一闪发亮;光圈现在把冬宫的侧墙、小运河、小石桥都照得有点亮晶晶的。一道水渠往深处流去;一片空荡荡;剽悍的人独自在拐弯角上吹了声口哨,在等待什么人;一辆四轮双座敞篷轻便马车上,随便地放着一件尼古拉式的灰大衣。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站在小桥旁边一块凸出的地方,浮想联翩地张望着——那深处,那冒着水汽的小运河。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过去也曾伫立在这个地方,当时是和他一起站在这里——为丽莎叹息,认真地谈论《黑桃皇后》(18)的可怕,谈论一部歌剧神妙、迷人、非常美好的和声,于是接着便用一个手指头打着拍子,半出声地哼哼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瞧,她站在这地方,可爱的嘴唇启开了,并伸出一个纤细的手指头: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但她听到有奔跑的脚步声,举目一望——差点儿没有大叫一声:冬宫侧墙的边边上忽然好像慌慌张张地露出一件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它飘到这里那里,仿佛在寻找什么。发现小桥旁边凸出的地方有个女人的影子后,斗篷便迎她扑过去;剧烈奔跑时,它不断碰着石块,往前伸出自己那副留有狭小眼缝的假面具;一股涅瓦河的直穿风刮得假面具下边形成一个看上去带黑镶边的密集的房子形图案。在假面具往小桥的方向奔跑时,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甚至没有时间想象,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是丑角穿的,是哪个缺乏审美能力的调皮鬼(我们知道他是谁)会想出用这种方法来嘲笑她。在柔软的假面具和一圈镶边图案似的大胡子底下其实藏的不过是一张人脸,它这时正通过眼部两个长方形的小开口警觉地凝视着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想(要知道,她的前额狭小),一定是那个世界——绝不会是这个世界——出现了窟窿,是那个窟窿里出来的丑角找上她了:这个丑角是谁,她显然无法回答。


    但是当一圈镶边图案似的大胡子磕磕绊绊往小桥那边飞去时,一阵涅瓦河的直穿风沙沙响着,吹得柔软可笑的扁平部分向上翘了起来,它变成了红色,在昏暗的夜晚——掉落在栏杆外边。露出的浅绿色裤腿套带太熟悉了,可怕的丑角成了简直是个可怜的丑角。当时,套鞋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滑了一跤,可怜的丑角使劲张开双手,扑通一声倒在了石板上,这时,在他头上响起一阵不可抑制的甚至不是笑声:简直是哈哈大笑。


    “小蛤蟆,废物——红色的丑角!……”


    一只女人的脚急速地一踹,愤怒地挡住了丑角。


    这时,一些留大胡子的人往运河的远处跑去,远处响起警察的哨子声。丑角跳了起来,丑角向剽悍的人扑过去,从远处可以看到在一辆四轮双座敞篷马车上有个红色的东西无力地在挣扎,努力把一件尼古拉式的大衣披在肩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哭了,跑离了这个该死的地点。


    一条翘鼻子哈巴狗从冬宫运河处很快吠叫着跑出来,追赶那剽悍的人,它的四条短腿从空中掠过;紧随着这四条短腿,两名保安局的爪牙伸出双脚骑上自行车,懒洋洋地前去追赶。


    影子


    一个影子对一个影子说:


    “您啊,最最亲爱的,错过了一个不无重要性的情况,我是采取自己的办法获悉这一情况的。”


    “什么情况?”


    “您一点儿也没有听说红色多米诺的事。”


    “而您,已经知道了?”


    “我不但知道,我一直跟踪到住处。”


    “那,红色的多米诺斗篷?”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嗯!是啊——是啊,但时机还不成熟。”


    “别打岔,您就是疏忽了。”


    “?!”


    “对——对,疏忽了……可您还指责我是个伪币制造者,指责我是半瓶子醋——记得吗?我可没有说,您的头发是假的。”


    “不是假的——是染的……”


    “这没有什么两样。”


    “您的伤风怎么样了?”


    “感谢,好些了。”


    ……


    “疏忽的不是我。”


    “证据?”


    “您这是怎么了,我没有钻到他口袋里去。”


    ……


    “证据?”


    “您这样就可以相信我。”


    “证据!!!”


    但听到的回答,是一声带挖苦的笑。


    “证据?您要证据?证据——《彼得堡每日记事》。您读了最近几天的‘记事’吗?”


    “我承认,没有读。”


    “可您的责任是了解彼得堡在说些什么。要是您看看‘记事’,您就清楚了,关于多米诺的消息,要比它在冬宫运河边上出现早。”


    “嗯——嗯。”


    “您瞧,您瞧,您瞧,可您还说呢。您问我这些都是谁给‘记事’写的。”


    “是啊,谁?”


    “涅英捷普方,我的同事。”


    ……


    “我承认,我没有想到这种花招。”


    “可是还瞧不起我,尽挖苦我。我都说了一百次,我——是个有思想的同事,这件事像钟表一样准确。当您——还处在因为一无所知而无忧无虑的时候,我的涅英捷普方就已经在炮制轰动新闻了。”


    “嗯——嗯——嗯,您大声点说——我听不清。”


    ……


    “我指望您下个命令,叫您的密探让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安静,不然的话……不然——我不能保证今后的成功。”


    “我得承认,最近的这个事件已经通知给报界了。”


    “我的上帝,要知道应当成为完完全全……”


    “什么?”


    “成为完完全全的……理想主义者。总是这样,这次又干预我的职权范围了……但愿上帝保佑,至少别让父亲知道!”


    一条疯狗在尖叫


    我们让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处于困难的境地了。当远处传来警笛声而周围则有一些暗黝黝的人在奔跑的那个寒冷的夜晚,我们把她留在彼得堡的一条便道上了。当时,她也生气地往相反的方向跑,她把眼泪生气地往自己柔软的暖手筒上洒,她怎么也无法同使自己永远受屈辱的可怕事件妥协。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另一种方法羞辱她,揍她,甚至要是他身穿红色的多米诺斗篷从小桥上跳下去,那反倒好些——她会一辈子怀着难受颤抖的心情记住他,到死一直记住他。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把小运河看成某个非一般的地点,在那里可以容许自己像他刚才容许自己所做的那样。她多次面对《黑桃皇后》的音乐叹息:她的这种处境同丽莎有某种相似的东西(哪一点相似——准确的她倒也说不上来),不言而喻的是,她幻想在这里见到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像盖尔曼。可盖尔曼?……盖尔曼的表现像个卑鄙的扒手:首先,他胆小如鼠,戴着假面具从冬宫侧墙处对着她;第二,仓促得可笑地在她面前晃动了一下自己的多米诺就伸腿趴在小桥上了;而当时,锦缎褶缝中笨拙地露出了裤腿的套带(是这些套带当时帮助她彻底醒悟过来)。在完成所有这些非盖尔曼所具有的丑态之后,这位盖尔曼才在那里得以摆脱彼得堡警察的跟踪,在场的盖尔曼不见了,没有用英雄、悲壮的动作从自己脸上撕下假面具,他没有当面用低沉、垂死的声音大胆地说:“我爱您。”之后,这位盖尔曼也没有朝自己开枪(19)。不,盖尔曼的可耻表现永远熄灭了她心目中所有这些悲剧性日子的霞光!不,盖尔曼的可耻表现把关于多米诺式斗篷的思想本身变成了一种滑稽丑剧的奢望;最主要的,是这种可耻的表现把她弄垮了。是啊,要是没有盖尔曼,她还能算什么丽莎呢!要对他进行报复!要对他进行报复!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像一阵暴风雨似的回到了住所。亮着的过道里挂着一件军官大衣和一顶制帽,就是说,她丈夫这时在家,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于是衣服也没有脱就直奔丈夫的房间。一个单调粗鲁的动作,门敞开了——飞一般地跑了进去:带着飘扬的毛围脖、柔软的暖手筒及烈火般燃烧的和难看的浮肿的小脸蛋——飞一般跑进屋——就停下站在那儿。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看样子打算睡觉了,他的短上衣随便地挂在衣架上,只穿一件洁白得耀眼的衬衫,拦腰交叉束着吊裤带,像一个消失中的影子,仿佛被打倒似的——屈膝跪着。一尊圣像在他面前闪闪发亮,一盏小灯在噼啪作响。半暗不明的蓝色灯光中显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苍白无光的脸容,精心修剪的大胡子和同样是这种颜色的举到前额的手;他的手、脸、胡子、白白的胸脯,恰似由某种特别芳香的木头雕刻而成;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嘴唇微微启动着;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前额向蓝色的灯光微微倾斜着,紧贴在一起的青色手指稍稍向前额活动着——为了画十字。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自己发青的手指放在胸前和两个肩膀上,鞠一躬,然后才不太愿意地转过身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没有惊慌,没有害臊,他一边站立起来,一边竭力掸掉沾在膝盖上的尘埃。在这些缓慢的动作之后,他冷冷地问:


    “你怎么了,索妞什卡(20)?”


    丈夫的平静、冷淡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感到生气,甚至屈辱,仿佛在角落处的那盏蓝色的灯光都在欺侮她。她哗啦一下倒在椅子上,用暖手筒蒙住脸,对着整个房间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整个面孔变得善良、温和了些,两片薄嘴唇松弛下来,前额上横着一道道皱纹,脸上因此显出一种富于怜悯的表情。但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清楚自己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办才好——任她去哭,以后再收拾并接受被指责为冷漠无情,还是相反:小心翼翼地跪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面前,慎重地用自己的手温柔地把蒙住她脸的暖手筒拿开,并用这只手擦掉她的眼泪,亲切地拥抱她,吻她可爱的脸蛋。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害怕看到蔑视和烦恼的鬼脸,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于是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中间道路——他简单地拍了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那抽搐、颤抖着的肩膀:


    “好了,好了,索尼娅……嗯,好了……嗯,我的宝贝!小宝贝,小宝贝!”


    “您别管,您别管!……”


    “怎么了?怎么回事?告诉我!……我们冷静地商量商量。”


    “不!您别管,您别管!……冷静地……您别管!大概……啊啊啊……您身上的血是冷的,冷血动物……”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委屈地从妻子身边走开,犹豫地站了一会儿,便在旁边的一把靠背椅上坐下来。


    “啊啊啊……这么扔下妻子!……在那边一个地方主管军粮!……走开!……什么都不知道!……”


    “你何必这么想,索妞什卡,好像我什么也不知道……您瞧见吗……”


    “啊呀,您别管我,请吧!……”


    ……


    “您瞧见吗,我的朋友,自从……我搬到这个房间来住以后……一句话,我有自尊心。请你理解,我不想使你的自由受到约束……更何况,我也没法约束你。我理解你,我很清楚地知道,你不好受,我的朋友……我有指望,索妞什卡,可能到时候又……好,不说了,不说了!可是请你理解我:我的远离、冷静,怎么说呢,完全不是由于所谓冷漠……好,不说了,不说了……”


    ……


    “也许,你想见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你们好像出了点什么事儿?请把全部情况告诉我,毫不隐瞒地讲出来,我们俩共同来商量你的处境。”


    “不许您这样对我说他!……他——是个坏蛋,坏蛋!……要是另一个男人,早就开枪把他打死了……您的妻子受到跟踪,人们嘲笑她……可是您呢?……不,别管我。”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接着把脑袋耷拉到胸口,断断续续激动地如实讲述了全部经过。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是个老实人。而一些老实人行为的野蛮,甚至要比下流、凶杀、野兽的血腥表现更不可解释。一个人能理解人的变节、犯罪,甚至人的耻辱,因为理解——意味着几乎等于找到使人谅解的理由。但是,举个例子,怎么对自己解释一个上流社会的似乎是很真诚的人的行动,如果这个上流社会的和很真诚的人产生了一种野蛮的纯粹的幻想:四肢着地趴在一个上流社会的宾馆门槛旁边,摇晃着燕尾服的两个后襟?我注意到,这将是一种完全的卑鄙行为!这种卑鄙行为的不可理解和毫无意义,不可能有任何辩解的理由,就如同亵渎、渎神行为及任何无聊的讥笑不可能有辩解的理由一样!不,还不如让很真诚的人不受惩罚地花掉比如一定数目的公款好些,只要他永远不四肢着地趴着,因为采取这样的行为之后,一切都被玷污了。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愤怒、鲜明、清楚地想象到在没有照明的大门口那个身穿锦缎多米诺式斗篷的丑角的模样,于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开始脸红了,一下红得像鲜胡萝卜的颜色:血往脑袋上涌。还在童年时代,他就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常常一起玩耍,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后来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哲学才能感到吃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作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一个真诚的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才大度地允许他和自己及妻子之间……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愤怒、鲜明、清楚地想象到身穿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的丑角在没有照明的大门口的那种鬼脸。他站立起来,激动地在小得可怜的房间里来回走着,手指捏成了拳头并对着拐角处愤怒地举起捏紧的拳头。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失去自制时(他失去自制总共只有两三次——不会更多),总做这个手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个手势,她对他稍稍有点害怕起来;她一直稍稍有点害怕,不是手势,而是表达手势的沉默。


    “您怎么了……这是?”


    “没有什么……就这样……”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手指捏成了拳头,在小得可怜的房间里来回走着。


    红色的多米诺!……下流,下流和下流!它在那里,在门口——啊?!


    利胡金少尉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行为感到极其吃惊。他现在经受的,是下流和可怕的混合物,一句话,他经受的下流感情,就同我们通常在观察最十足的白痴直接独自完成自己的机能时,或者在观察连毛爪子的黑色小虫——蜘蛛什么的时候所产生的感情一样……疑惑、屈辱和恐惧,简直转变成了狂怒。竟然不理会他坚定不移的信件,用滑稽的行为侮辱他作为一个军官的荣誉,用一种蜘蛛般的鬼脸侮辱他亲爱的妻子!!……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于是暗自以一个军官的荣誉发誓——无论如何要把蜘蛛压死,压死。作出这样的决定后,他来回走着,一个劲儿地走着,满脸通红,手指捏成拳头,并对着拐弯角处挥舞自己肌肉发达的手臂。他现在的惊恐无意中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也感到吃惊,她也涨红了脸,半张开丰满的嘴唇,没有擦掉双颊上亮晶晶的泪珠,从这里,从这把靠背椅上仔细地观察着丈夫。


    “您这是怎么了?”


    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会儿用硬邦邦的声音回答,这种声音同时包含——威胁、严厉、压倒一切的狂怒。


    “没有什么……就这样。”


    说句真话,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时对亲爱的妻子也感到某种类似下流的东西,就仿佛她也赞同那边,在大门口——忸忸怩怩的——红色假面具那种滑稽的耻辱。


    “回自己房里去,睡吧……这事儿全由我来处理。”


    早就停止哭泣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绝对顺从地欠身站起来,平静地到自己房里去了。


    剩下他一个人以后,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仍来回走着,还咳嗽,他这是因为干燥,很不愉快地、响亮地一直喀——喀、喀——喀着。有时候,那个仿佛由带香味的硬木雕刻成的拳头举在小桌子上;那小桌子,看着好像马上就要发出哗啦一声巨响散架成碎片。


    但是,拳头松开了。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终于开始脱衣服,很快脱掉衣服后,用一条毛毯裹上——毛毯掉了下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脚伸到地板上,用心不在焉的目光盯在一个点上,忽然对自己大声叨叨起来:


    “啊!这看您喜欢了。我要开枪,像打死一条狗……”


    这时,隔墙委屈地传来感伤而响亮的声音:


    “您这是怎么啦?”


    ……


    “没有什么……就这样……”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又很快地钻到自己的毯子底下,拿它盖住了头,以便为了点什么事儿,向某个人叹息、嘟哝、恳求、威胁……


    ……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没有叫唤玛弗鲁什卡,她很快自己脱下毛皮大衣、皮帽子、连衣裙;她一身雪白,从在这三四分钟里被她扔得乱七八糟的大堆东西里扑向床上;现在她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捂着黑头发、翘嘴唇的凶恶的脸,嘴唇上边已经出现明显的小胡子;她周围堆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通常一样。玛弗鲁什卡只知道帮夫人收拾、打扮,只要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想要某种化妆用品,而那种用品却不在手边的时候,短上衣、小手绢、连衣裙、发卡、别针便会到处乱飞,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手里就会出现一道由各种各样东西组成的五彩瀑布。今天晚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没有叫唤玛弗鲁什卡,因此,就没有出现各种各样东西组成的五彩瀑布。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由自主地留神听着隔壁房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安的脚步;对,她还听到头顶上每晚的钢琴声,那里总弹奏同一首古老的波尔卡马祖卡舞曲,在她还是个两岁的小不点儿时,妈妈常常随着这首舞曲拉着她边笑边跳。在这首古老的和不为人熟知的波尔卡马祖卡舞曲的旋律下,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愤怒已开始平息,接着出现的是困倦、完全的冷漠,对丈夫稍稍有点生气。据她想,是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自己激起了丈夫对那一位的醋意。可见,据她想,醋意的感情在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身上一被激发起来,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又使她产生了明确的厌恶。她有一种尴尬的感觉,就好像有一只别人的手伸向她锁在小箱子里的那个珍藏书信的小匣子。相反,起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微笑曾令她怎样厌恶、吃惊,而后来她从这一厌恶的感觉中为自己提出对同一种微笑既赞赏又可怕的甜蜜结合,就像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那边小桥上的可耻表现中,她发现了报复的甜蜜源泉。她觉得可惜,当他在那边一副丑角的可怜模样摔倒在她面前时,自己没有用脚踢他、踩他几下;她忽然想折磨他,使他痛苦,而对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她不想折磨他;不折磨,也不亲吻。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突然发现,在他们之间整个命运交关的事件中,丈夫——是个毫不相干的人,这件事应当成为她和他之间的一个秘密,可现在,是她自己把一切告诉了丈夫。把丈夫牵连进来,不仅对她,而且对他,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而首先是对她具有侮辱性。从这件事中,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当然会得出完全错误的结论。首先,他对此简直什么也无法理解,当然,无法理解命运交关的甜蜜而又厌恶的感觉,也无法理解化装本身(21)。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由自主地留神听起楼上古老的波尔卡马祖卡舞曲和隔壁房里不安的、讨厌的脚步声来,她从过分蓬松的两条黑发辫中间惊恐地探出自己的带着昏暗而又有点浑浊的目光的漂亮脸蛋,笨拙地设法把脸蛋贴到微微颤抖着的膝盖上。


    这时候,她的目光落到了梳妆台的镜子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看到梳妆台镜子下边她在舞会上应该转交给他的那封信(她完全忘了这封信)。在最初的一瞬间,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决定把信退回给发信人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她怎么敢在那里把什么信硬塞给他!要不是刚才她丈夫掺合进来(他早点躺下睡着了多好!),她便把信退回了。但现在,在对他们间的私事的任何干预都表示反对的情绪影响下,她简直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当然,她完全有权拆开信封并阅读信中写的什么秘密(一般说,他怎么敢有秘密!)。转眼间——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到了小桌子边,但她刚要碰到那封别人的信,墙那边传来愤怒的叨叨声,床铺吱扭响了一下。


    “您这是怎么了?”


    隔墙回答说:


    “没有什么……就这样。”


    床铺在痛苦地尖叫。一切都安静下来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用颤抖的手把信拆开……看信时,她发肿的小眯眼睁大成一双大眼睛:模糊的目光变得清晰了,清晰得晶明发亮,苍白的脸蛋开始泛起苹果般的浅红色,接着成了粉红的玫瑰花;到把信看完时,她的脸简直已经成了鲜红的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已经完全在她手中了,她的整个身心都为他感到害怕,也为自己两个月来的痛苦将带给他不可挽救的和可怕的打击的可能性而颤抖起来,他将从她的两只小手中得到这种打击。他想用丑角的伪装恐吓她,但他连像样地进行这种伪装都不会。一遇到出其不意的事情,他便丑态百出。现在,就让他通过她把自己消灭,成为盖尔曼!是的,是的,是的,她把这封内容可怕的信简单地一转交,就必定会使他遭受凶恶的打击。霎时间,她感到一阵自己必然走上毁灭之途前的眩晕,但要坚持,想不走这条路已经晚了——会不会是她自己把血淋淋的多米诺招来的?唉,如果是她把可怕的多米诺形象招到她面前,那就让一切发生吧:就让血淋淋的多米诺的道路是血淋淋的残酷吧!


    门吱扭一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刚来得及把撕碎的信揉成一团,她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已经站在卧室的门槛上了;他全身雪白,穿着白衬衫和白衬裤。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而且是这副不雅观的样子,他的出现使她大为恼火:


    “您哪怕穿上衣服……”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感到太难为情,就很快跑回房里,没过一分钟后又来了;这一次,他至少还穿了件睡衣。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已经把信藏好。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用一种他少有的令人厌恶的僵硬口气,简单地对她说:


    “索菲……您答应我,我恳请您别参加明天楚卡托夫家的舞会……”


    沉默。


    “我希望您会答应我,理智将提示您,恕我不作解释。”


    沉默。


    “我想,您自己也会承认,在刚刚发生的事件之后去出席舞会是不可能的。”


    沉默。


    “我至少为您以一个军官的荣誉发了誓,舞会您不会去参加了。”


    沉默。


    “要不然的话,我只好简单地禁止您去了。”


    “舞会,我还是要去的……”


    “不,不去!!”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发出这句木头般生硬的威胁性的话,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吃惊。


    “不,我要去。”


    开始出现难堪的沉默,这时只听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胸部发出的一种呼噜声,为此他神经质地抓住喉头,摇晃了两下脑袋,仿佛是在竭力排除发生某种可怕事件的不可避免性;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竭力抑制住自己刚要爆发的愤怒,像一根木头,直挺挺默默地坐下来;他开始用反常的平和的语气说:


    “您清楚,不是我对您为一些小事纠缠不休。是您自己使我成为刚发生的事件的证人。”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没有说出“红色的多米诺”这几个字,有关刚发生的整个事件的思想迫使他本能地认为他妻子已经掉进某个堕落的深渊。除了整个事件的野蛮荒唐,这里有什么堕落的东西,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怎么也弄不清楚;但是他感觉到出了事了,而且这不止是一般简单的罗曼史,不止是一般的不忠、堕落。不,不,不,这一切上面散发着一种极强烈的芳香,它像氯氰酸一样,永远地毒害心灵;当他跨进妻子的卧室时,一股苦杏仁般甜丝丝的气味如此明显地把他团团包围起来,使他产生严重的窒息感;他知道,大概知道:明天他妻子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到了楚卡托夫家,一定会在那里遇见可恶透顶的多米诺——全都完了:妻子的名誉,他一个军官的荣誉。


    “您清楚,自您对我讲这件事之后,您知道吗,你们不能再见面了,这——是下流和下流。最后,我说了,您将不到那里去。可怜可怜自己,我,还有……他,索菲娅,因为不然的话……我……不知道……我不能担保……”


    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越发为这个同她毫不相干的军官的无耻干预生气了,还是个军官呢,竟敢带着自己荒唐的干预,以极不雅观的模样出现在她的卧室里。她从地板上拾起一条连衣裙(她突然发现——没有穿好衣服),把它披上,退到暗洞洞的角落里,从那里,从暗洞洞的角落里,她突然坚决地晃了晃小脑袋:


    “本来我也许就不去了,可现在,听了您的这些干预之后,我倒一定要去了,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不,这不行!!!”


    怎么回事?她仿佛觉得房间里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击,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非人的号哭:有人用尖细而嘶哑的假声不可思议地叫喊了一下。一个柏树木头人跳起来,并用手啪地打了一下正倒下的靠背椅,拳头一击,打得小桌子裂成了两半;接着,门啪地一下;一切都寂静无声了。


    上面的波尔卡马祖卡舞曲声中断了;头顶响起脚步声;嗓门低沉的谈话声,邻居对这样吵闹生气了,终于在上面用打蜡的地板刷子敲起地板来,有人显然是想以此从上面表达自己文明的抗议。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缩着身子,委屈地在暗洞洞的角落里痛哭,她有生以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愤怒,因为刚才在她面前站着的,甚至……不是人,甚至……不是禽兽。刚才在她面前吠叫的,是一条疯狗。


    参政员的第二空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卧室很简单,而且比较小:四堵灰色的互成直角的墙和一扇挂着黄白色图纹帘子的窗户;床单、毛巾和垫得高高的枕头,枕套也是那么洁白;参政员就寝前,仆人用喷雾器给床单喷洒一遍。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只欣赏一种彼得堡化学实验室的三合一香水。


    接下来,仆人给小桌子上放了一杯柠檬汁,便赶快走开。脱衣服由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自己动手。


    很仔细地脱下长罩衫;很仔细地把它叠好,熟练地把长罩衫放在椅子上;很仔细地脱下短上衣和精致的小裤子,只留下一件内衬衫和一条绷得紧紧的笔直的裤子;只穿着内衣,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进入梦乡前要做一遍体操,锻炼自己的身体。


    他伸出胳膊和腿,然后把它们分开,转身,下蹲至十二次,再加一次,以便然后接着做下一个更有益的动作——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双手挽到背后,为锻炼腹肌开始做腿部动作。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痔疮发作的日子,特别经常地求助于这些非常有益的体操动作。


    做完这些很有益的动作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被子拉到自己身上,以便平静地呼吸并出发旅行,因为梦(我们自己有这种体会)——是一种旅行。


    今天,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做完了同样的一切。从头部起,把自己裹在被窝里(只露出两个脚后跟)后,他便从床铺飘悬起来,去到那不知时间的空旷之中。


    但这里人们要打断我们,并且会说:“怎么会空旷?那墙壁、地板呢?那……等等呢?……”


    我们来回答。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总是看到两个空间:一个——物质的(房间的墙和马车的四壁),另一个呢——倒不是什么精神的(也是物质的)……这么说吧,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眼睛看到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头顶上有个古怪的流体:从一个旋转的中心发出的明亮、闪烁、模糊、欣喜地蹦跳着的斑点,把物质空间的界限拉到昏暗之中。这样,在一个空间里出现一个空间,后者在把其他的一切掩盖起来的同时,自己首先奔向摇摇晃晃波动的无限前景,这前景……仿佛由圣诞树上的金银丝,由许许多多小星星、小火光组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往往在入睡前眼睛闭上又睁开,结果小火光、模糊的斑点、线条和星星,像一片沸腾的无限巨大的黑色、明亮、漂浮的泡沫,出人意料地(总共才四秒钟)突然组成一幅明晰的画面:上面有十字架、多面体、天鹅、充满亮光的金字塔。一会儿,又全都飞散。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有自己的一个古怪秘密:图形、轮廓、激动、古怪的实物感觉的世界——一句话,是个古怪的宇宙。这个世界在入睡前总出现,就出现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正入睡时,那一瞬间他总回想起一切以往模糊不清、沙沙作响、晶体状的图形,它像一只透明的多足虫,形成一颗金黄的菊花状星星,顺着黑暗奔驰(有时这颗星会往参政员的脑袋上浇洒发烫的金黄的流水,使整个头颅好像都有蚂蚁在爬行)。总之,他回想起一切,以便在入睡前都过一遍,免得到第二天清早再也回想不起来。


    有时候(不总是)面对白天意识的最后一分钟,正要入睡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发现,所有的线条、星星咕噜噜呜响着旋转到一起时会产生一条无限长的走廊(这是最令人惊讶的),他感到这条走廊——从他的脑袋开始,也就是说,这走廊——是他脑袋的无限伸长,脑袋的颅顶突然打开了——伸向无限。就这样,老参政员在入睡前得到非常古怪的印象,仿佛他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他脑袋的中心在看东西,也就是说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而是待在脑子里的某个东西,是它从那里,从脑子里在看。当颅顶打开时,这某个东西能自由地、简单地跑过走廊,直到走廊深处敞露着的那个坠入深渊的地方。


    这也就是参政员的第二空间——参政员每晚旅行的国家,而关于这个,已经够了……


    从头部起把自己裹进被窝里以后,他已经从床铺飘悬到不知时间的空旷之中,打过蜡的地板已经脱离床脚,而那床,这么说吧,就立在神秘不解的地方——这时,一种类似快步的马蹄渐渐远去的古怪的声音,传到参政员的耳朵里:


    “嘚啦——嗒——嗒……嘚啦——嗒——嗒……”


    这声音变得近了。


    一种古怪的,很古怪的,异常古怪的情况:参政员从被窝里把一只耳朵伸向月亮一边,而且——是啊,很可能——有人在敲有镜子的那个厅的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伸出脑袋。


    金黄的咕噜噜鸣响着的旋转体在参政员头上忽然向四面八方飞散开去;一颗菊花状的多足虫——星星向颅顶移过去,忽然在参政员的视野中消失了;和通常一样,镶木地板的小木板转瞬间从无底深渊飞向钢丝床的床脚处;白白净净像一只脱完毛的母鸡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立刻用两个发黄的脚跟支在小地毯上。


    嗒嗒的声音继续在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纵身向走廊跑去。


    月光照亮着房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身穿一件内衣,手里拿着点燃的蜡烛,到所有的房间周游了一遍。待在这里的一条小哈巴狗尾随自己心神不安的老主人,它体谅地摇晃着被砍掉一截的尾巴,颈圈叮当响着,不停地呼哧呼哧抠着鼻子。


    扁平得像木板盖的多毛的胸脯,随着深沉的呼吸一起一落在波动,泛出淡绿色光泽的耳朵留神细听着那嗒嗒嗒的响声。参政员的目光偶然落到窗间镜上,也怪,窗间镜映照出参政员,发现手、脚、大腿和胸脯忽然都被深蓝色的绸缎紧紧裹着,那绸缎向四周围洒出金属的闪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原来穿着蓝色的铠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成了个身材矮小的骑士,他手里拿着的也不是蜡烛,而是一种发亮的现象,闪烁着刀刃的亮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壮大胆子,向大厅跑去,那里传出嗒嗒嗒的响声:


    “嘚啦——嗒——嗒……嘚啦——嗒——嗒……”


    他于是粗鲁地对着嗒嗒声说:


    “根据《法典》(22)的哪一条?”


    他叹着气,同时看到淡漠的小哈巴狗在一旁平静地、懒洋洋地呼哧呼哧着。可是——多么放肆无礼!——从大厅里传出相应的叹息:


    “根据非常法(23)!”


    身材矮小的蓝色骑士对放肆无礼的回答感到愤慨,他挥舞起紧紧握在手中的发亮现象,向大厅跑去。


    但是,发亮的现象在他的手里融化了,它像空气一样流过手指缝,像一道光线落在了脚边上。而嗒嗒嗒的响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辨认出来,是一个很坏的蒙古人翻弄舌头发出的声音——那里有个面貌像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东京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曾奉派到过一次东京)见到过的胖蒙古人。那里有个胖蒙古人占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面貌——我说占用,因为他不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而只是在东京见到的一个蒙古人,不过,他的面貌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面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愿意明白这一点,他用两个拳头擦了擦自己一双吃惊的眼睛(他还是感觉不到双手,就像感觉不到脸,只是两个不可捉摸之点就这么简单地互相挤压了一下——手的空间摸索着脸的空间)。而蒙古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怀着自私的目的接近过来。


    “根据什么法律?”


    “和哪一条款?”


    空间回答:


    “现在已经没有法律,也没有条款了!”


    ……


    于是,无人知道的、没有感觉的、突然失去重量和突然失去身体本身感觉的、变成了只是视力和听觉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象他举起自己瞳孔的空间(他不能凭触觉肯定他举起眼睛,因为实体感已被他抛弃)——他向颅顶的方向举起眼睛,发现也没有颅顶,因为那地方脑子长上严严实实的骨头,没有目光和视觉。那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身上看到一个打穿的圆圆的、通向深蓝色远方(代替颅顶)的缺口;这个打穿的缺口——一个蓝圈——由一圈圈飞舞的星火、亮斑、闪光围着。按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计算,蒙古人(只留在意识中,但再也无法看见)已经悄悄来到他无力的身体旁边(蓝圈在那个身体上——从身体产生出来)的那个关键时刻——就在那个时候,有一种东西发出像风吹过管道的声音似的鸣响和呼啸,开始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从明亮的旋转体拉进(穿过颅顶的蓝色缺口)超越现实的星星世界。


    这时发生了糟糕的事情(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发现已经有过类似的情况:在哪里?什么时候?——他记不得了)——这时发生了糟糕的事情:风刮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离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像一颗长着金黄色羽翼的星星穿过圆圆的缺口飞进一片蓝色,一片昏暗的地方;当飞到足够高,高出在自己脑袋(他以为是行星地球)之上的时候,带金黄色羽翼的星星像一枚火箭,无声地碎裂成了一堆星火。


    瞬息之间什么也没有了。有过自古以来的黑暗;在黑暗中冒出意识(24)——不是什么例如世界意识,而是一种完全普通的意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


    这种意识现在回过头去,它只产生出两种感觉,这些感觉像两只手似的变得无力了。它们感觉到的是:某种形式(使人想起澡盆的形式),里边灌满黏乎乎发臭的腐烂物,像是两只手在澡盆里拍打溅水;和灌满澡盆的东西一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只能同在污水里扑腾的令人厌恶的河马(他在文明欧洲动物园的水池子里不止一次见到过)相比。霎时间,感觉和我们说的装满耻辱的容器联系在一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不顾一切地冲向空间,但尾随这意识的感觉则拖着某种沉重的东西。


    意识的眼睛睁开了,它看到与自己赖以存在的同样的东西;看到了一个使人想起脱光毛的母鸡似的黄兮兮的小老头;小老头正坐在床上;他用脚后跟支着小地毯。


    转瞬间——意识原来是这个黄兮兮的小老头本身,因为这个黄兮兮的小老头正从床上留神听着那像快步马蹄的古怪的、渐渐远去的嗒嗒声:


    “嘚啦——嗒——嗒……嘚啦——嗒——嗒……”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明白了,他在走廊,在大厅,最后还有在自己头脑里的整个旅行——是一场梦。


    他刚想到这一点,就醒了:这是双重的梦。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坐在床上,而是从头裹在被窝里(只留两只脚后跟在外)躺着。大厅里的嗒嗒声之后,听到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大概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来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通常深夜回家。


    “是这样——嗯……”


    “是这样——嗯……”


    “很好——嗯……”


    只是觉得背上不舒服,怕碰着脊柱……他会不会是得了:脊髓痨(25)?


    第三章结束


    (1)题词出自亚·普希金未完成的长诗《耶席尔斯基》(1832),是其中的一节,只是头一句引文与原诗</a>有出入,原诗为:“他虽然不是一个军人。”——原注


    (2)指彼得堡冬宫对岸的彼得保罗要塞每天中午的鸣炮。——原注


    (3)即圣·安娜勋章的获得者,圣·安娜勋章为当时俄国八种勋章之一。——原注


    (4)指一枚白鹰勋章。


    (5)指1909年8月23日在美国朴茨茅斯市签订的日俄和平协议。——原注


    (6)“我亲爱的”原文为法文。


    (7)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曾论述“人类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飞跃”。——原注


    (8)感知、知觉、统觉、胡椒、辣椒几个词的俄文发音很相近。


    (9)柯根(1842—1918),哲学家、逻辑学家,德国马堡学派新康德主义代表,著有《康德的认识论》等。——原注


    (10)原文为德文,即柯根所著《康德的认识论》一书。——原注


    (11)这里的柯连卡、儿子、朋友、小鸽子,均为父母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爱称。


    (12)公元前57—前49年罗马军事统帅恺撒为征服高卢地区同日尔曼部族进行的战争。——原注


    (13)约翰·弥勒(1806—1873),英国实证主义哲学家、逻辑学家和经济学家。——原注


    (14)克里斯托弗·齐格瓦尔特(1830—1904),德国新康德主义哲学家、逻辑学家。——原注


    (15)俄国诗人尼·涅克拉索夫《播种者》(1876)一诗中的诗句,但引文不确切。——原注


    (16)指格奥尔基勋章。


    (17)据诗人巴·柯兹格夫(1841—1891)的诗《您忘了》谱成的一首爱情歌曲中的两句歌词。


    (18)俄国作曲家柴科夫斯基(1840—1893)据普希金中篇小说《黑桃皇后》改编的同名歌剧,丽莎是该作品的女主人公。


    (19)歌剧《黑桃皇后》中的男主人公盖尔曼,以开枪自杀为结局。——原注


    (20)索妞什卡、索尼娅都是索菲娅的爱称。


    (21)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穿红色多米诺式斗篷,头戴红脸黑胡子假面具露面的事。


    (22)指《俄罗斯帝国法典》,共16卷,1835年颁布,同年起在俄国实行,直至1917年。——原注


    (23)非常法,指1834年12月12日俄国最高当局确认的在案件诉讼程序方面对《法典》的附件及使用的法律。——原注


    (24)“自古以来的黑暗”和“在黑暗中冒出意识”的说法与《圣经旧约》所述创世纪过程相符。——原注


    (25)原文为拉丁文。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