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3个月前 作者: 勃留索夫
    重见天使莱娜塔始明真相苦修行灵肉搏击薄命女终难承受弃红尘Ⅰ


    有一天晚上,我像平常一样,又上可爱的阿格涅莎那儿串门去了,回到住所时已经相当晚了,我不得不用一些小礼物作为贿赂而让夜间值更人给我放行。走近我们的住所时,在半明半暗中我分辨出好像有一个人像猫儿一样坐在门槛上,很快我就认出来,原来是——路易莎,她一见到是我,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迎着我奔过来,她犹带着几分畏惧向我讲述莱娜塔女士身上今儿发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令人可怖的情况,而她,路易莎,则担心这是不是有什么妖精在作祟。从她那详细的描述中我很快明白,莱娜塔是又被恶魔附体而重新发作了,这种着魔后的大发作我已经见过,在那种状态中,精灵潜入到她体内,残酷地折磨她、污辱她。于是,我立即想起,最近几天莱娜塔确是特别忧郁,十分烦躁,可是,我却并没有正视这种征兆,反倒表现出很轻率的、很不得体的漠不关心的态度。


    在那会儿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有谁扎破了我的心脏,于是,我对莱娜塔的爱之泉,便突然在我的心头喷涌出一道道有力而饱满的水花。我赶紧奔上楼,脑子中已经想象着就要做出的举动的每一个细节:我将请求莱娜塔的宽恕,去亲吻她的手,去倾听她回报给我的那些温柔亲热的话语。我撞见莱娜塔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躺着,就像往常总有的那样,被这种大发作折腾得半死半活,她的脸,在微弱的烛光的映照下,就像那白色的蜡做成的面具。在看见我之后,她没有微笑,没有高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激动的动作。我便跪倒在她的床头而开始向她认错:


    “莱娜塔,请你宽恕我!近来我的行为举止,的确是很不得体。我犯下一个严重的罪过,这就是把你扔下不管。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怎么干下了这种事,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不过,这种事往后再也不会有的,我向你发誓!”


    莱娜塔打断了我的话,她用悄悄的但清晰而果断的嗓音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恃,现在应当是我说,而你听着。今儿在我身心发生了某种极其重大的事件,我还不能用理智去消化它。我的一生在今天断成两半,尚在未来中期待着我的那一切将同过去所经受的迥然有别。”


    在这样庄重的开场白之后,莱娜塔把她那苍白的、严肃的脸转向我,对我说出了下面这一番话:


    最近一周,我对莱娜塔极少有关注的时候,她由于孤独而特别伤心,整天整天地痛哭,但她一直精心掩饰,不让我看出她的心情。可是,人在忧愁苦闷时,他面对着那些充满敌意的恶魔的进攻就会束手无策,于是,莱娜塔的那个宿敌,那个当初在亨利希伯爵的城堡中就迫害过她的那个恶魔,又来把她给制服了,它潜入她体内,一边把她弄得糊里糊涂,一边把她击倒在地板上。但是,就在她四肢伸开地躺在地板上几乎不省人事之际——突然在她眼前出现明亮的光辉,在这光辉中呈现出那燃烧着的天使的面容,她从自己童年那幸福的时日过后再也不曾见到过这样的天使了。莱娜塔立即认出这就是她那位马迪埃尔,因为他的音容笑貌一如既往,他的脸闪闪发光,眼睛像天空一样碧蓝碧蓝,头发仿佛是一团黄灿灿的金线,身上的衣眼是由那火红色的蚕丝织成的。此情此景顿时使莱娜塔全身心地进入那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就像使徒们在见到基督登山变容那种时刻一样,可是,马迪埃尔的脸色十分严厉,这天使一开口,就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莱娜塔!自从你沉湎于肉欲,一心想用欺骗与狡诈来怂恿我沉醉于情欲的那一天起,我就抛弃了你,后来,每一回你想见到我,我都没有显现。那位伯爵,你想象在他身上认出我的化身的那位伯爵,是特意派遣来你身边的,派遣者不是别人,正是那诱惑夏娃偷吃禁果的魔鬼,这是要使你的灵魂彻底堕落、完全窒息。眼看着你走向毁灭,静观着你与我们的那些仇敌恶狠狠地兴风作浪、得意洋洋地欢庆胜利,我在天国的帐篷里,在天使们都栖息于其间的地方,在万能的主宰面前,我不止一回地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我不止一次地把我那犹如手提香炉里的烟一般的祈祷呈奉给至高无上的神,它也容允我下凡把手放在你的肩膀上,在深渊口上支撑住你。但总是有一种声音将我阻拦住:“这一台阶,她也得迈过去。”如今,终于让我给你洞开这全部真相,你得清楚,你的罪孽的分量在正义的天平上有多么沉重,你的灵魂已经有一半沉入地狱的火海。现在不是该你去幻想那圣·阿玛尼娅·洛塔宁格斯卡娅的荆冠的时候,到这种地步你可去幻想的只有那些殉道者们的荆冠,该想想如何用鲜血去洗涤那罪愆的污秽。我钟爱的姐妹!惊醒起来吧,赶紧忏悔吧,不停地向上帝祈祷吧,我也得到容允将再度保护你,我将会使你坚强起来的!”


    就在马迪埃尔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全部话语在莱娜塔眼前幻化为一个个鲜明的画面,于是,她看见——天堂里的花园,在那花园里,天使们在吟唱着对造物主的赞歌,天使们一个个像鸟儿那样飞翔着,用它们自己的身体在空中组合起那神秘的字母“D,I,L”(1);于是,她看见——有好几级阶面的台阶,这台阶表现着她在尘世的生活经历,她沿着这些阶面在蛇、妖龙、恶龙以及其他怪物中穿行;最后,她看见——她自己腰部以下的身体陷入地狱的火海,在那火海中,幸灾乐祸的魔鬼正在亢奋中欢呼闹腾,围成一圈一圈地狂舞。等到马迪埃尔结束了他那番怒气冲冲的话语,莱娜塔已处于那末日降临时的绝望之中,她觉得,生命的精气已经弃她而去。这时,看着自己的女友落入这样可怖的状态之中,马迪埃尔突如其来地变了形,他的脸上显示出柔顺与温存的表情,他整个儿变了,就像一位善良的老大哥,早先,在他与她玩儿童游戏的那些时日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他向她接近,他向就要死去的莱娜塔俯下身来,他亲亲热热地吻她的嘴唇,用他那甜美但并不灼人的火热气息拂弄着她的身体。莱娜塔高兴得大喊一声,她一心要把他拥入怀中,可是,她伸张开来的两臂迎接到的只是路易莎,路易莎是听到她坠落时的响声与她那满含怨情的呻吟而赶紧跑进房间里来的。


    莱娜塔就是这样给我讲的,像往常总有的那样,她在做出一番表白之后,就把我扔进一片困惑之中:她的话语中,究竟有哪些是确有其事,哪些是她在谵妄状态中的幻景的描述,哪些是她的大脑的虚构胡编——她那个脑子天生有撒谎的嗜好,这已是无可救药的事。不过,在那天,我操心的仅仅是怎样让这患病在身的女子平静下来,我规劝她暂时不要去思虑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我试图以许诺我将把全部时光都给她、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她身边这样的好日子而让她得到慰藉。但是,莱娜塔对我的这些话无动于衷,只是坚定地摇摇头,或者,那么宽容地向我微笑着,就好像母亲对她的那个想以自己的玩具驱散她心头忧愁的孩子那样微笑着。不过,承受着我的亲亲热热的、催人入眠的话语的哄骗,她很快也就沉入那令人疲惫的、令人惶恐的梦境中,而我也在她身旁入睡了,就像先前我们俩尚未那么亲近的那些时日一样。


    然而,在那一夜,我可以确信,莱娜塔说她的一生似乎断裂成两半,这种话并不是轻率地说出来的:清晨,第一道朝霞闪现时,莱娜塔就把我叫醒,只见她的脸上洋溢着奇怪的庄重神态,她要我扶她起来去做早祷告。我听从了,不由自主地服从她的声音中所有的那份严峻与清晨所有的那份寂静,急匆匆穿好衣服的莱娜塔迫使我领她上圣·泽泽尼教堂,尽管她还十分虚弱,只能勉强地挪动两腿。一进教堂,她就跌到读经台上。在这宫殿般五彩缤纷与金光灿烂的氛围中,莱娜塔永不满足地祈祷着,热泪滚滚,一直流到祷告完毕,仿佛那最后一位罪人,在寻求宽恕罪孽。看着她那份热忱,我方才明白,在莱娜塔的心里发生的,远非那稍纵即逝的波动,而是已经完成了某种巨大的转折,那种影响深远的转折,这转折一下子改变她的全部思想、情感、欲望,仿佛是按照一个新的方案把她的全部存在,把她整个人都改造了一番。


    的确,由此而开始了一种不论是对于莱娜塔还是对于与她在一起的我而言都同样如此的、完全崭新的存在。有时我觉得,如果说,在莱娜塔先前向我显示的那些面目之间还可以找到某种统一性,那么,她的新形象则完全属于另一个女人。这不仅是指,莱娜塔现在所说的话语不同于她过去所说的,我现在都辨认不出来她说话、行动、与人们交际的新方式了,辨不出她的嗓门的音调,辨不出她的步态的声响,甚至,连她的面孔也分辨不出了。但是,就在这种情形下,我让自己回想起莱娜塔先前向我讲述她的童年时所说的那一切:她怎样一整夜一整夜在通宵达旦的祈祷中打发时光,她怎样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走到冰天雪地中,她怎样用鞭子抽打自己或者用刀刃剪尖去刺扎自己的乳房;我还回想起她在我们俩航行到科隆城时所搭乘的那条驳船上说的那句话:“我们大家,每一个人,最好都该去承受一次惊心动魄的惊吓,并且该像那小鹿逃避猎人追赶那样,逃进修道院里的修道小室”——于是,我明白了,所有这一切在莱娜塔的身上早已植根,先前她心中已有这些思绪,只不过被遮掩了——犹如身体被偶然的衣服所遮掩。


    为了把我与莱娜塔共同生活中的这最后一段的情形描述出来——哪怕是粗线条地勾勒出来,我首先应当说明的是,莱娜塔往她自己的悔过中,投入了她先前往自己的哀伤中所投入的那份狂热,后来,则是她素有的那股激情。在重新见到马迪埃尔的幻象之后那最初的日子里,有一天,她萌生起要去忏悔的念头,不论我如何警告她千万不要做出这类危险的举动,她还是上我们教区的教堂实现了自己的这一番意图。我不清楚,莱娜塔是否向我们的神父对她自己的罪过作了毫无保留的忏悔,在那些罪过中——尽管它们被披露出来——绝少有什么大的罪衍会把她送上那焚烧女妖的篝火之上,可是,回到住所后,莱娜塔显示出深受感动的神态,她噙着眼泪,告诉我神父施发</a>给她的惩罚。从那天起,她就一丝不苟地执行这惩罚,她没有一个早上不去那里做弥撒,每一个教堂的钟声她都用祷告来迎接,每一天晚上她都要在读经台旁祈祷到手脚发麻,身心交瘁,她一一履行给信徒们规定的全部斋戒——星期三、星期五、星期六都成了斋戒日,有时候,深更半夜中,她突然跳下床来,再一次狠扼手腕,放声号啕,祈求宽恕罪孽。莱娜塔并不满足于神父向她指点的那些惩罚与考验,她一心渴望千方百计地去增强自己的功勋,以便更全面地表现自己的悔过,也许,还是为了更快地祈求到对自己的宽恕。她凶猛地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我不止一次地拦住了她,由于疲劳而失去了意识的她,不止一次地从地板上挣扎起来,还要去做祷告,有一回,我甚至从她手中夺出一把匕首,她硬是用那把匕首在自己的乳房划出一个血糊糊的十字。在这些时刻,莱娜塔的表情总是幸福的、稚童一般的,在这种时刻她柔顺地恳求我:


    “鲁卜列希特,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我这会儿真舒服,我这会儿真舒服!”


    莱娜塔在其专心悔过的最初日子里,对我的态度是平稳而亲热的,就像勃尼基蒂昂斯基修道院里的女修士对待男修士那样,她不再强声恶语地驳斥我,在一些小事情上对我言听计从,但在所有重大的举措上,她坚定地恪守她自己的航向。自然,莱娜塔弃绝了情欲的任何一种形式的诱惑,她甚至不允许我去碰她的身体,现在谈起尘世的爱情时,她总是带着那么一种冷漠,犹如任何一个经院哲学家那样无动于衷。


    莱娜塔执拗地规劝我与她一同去悔过,她跪在地上满脸泪水地央求我也去做这种事,犹如一个善良的修女,或者,带着一些恐吓一个劲儿地赌起咒来,犹如一个布道者——但是,在我心里,在雅科夫·维姆费林格已经播入其种子的地方,这类吁请不可能得到响应。我这个人整个一生都在内心深处坚定地珍藏着对造物主对世界的设计者的活生生的信仰,对造物主的神赐予救世主基督那赎罪的牺牲的信仰,可是,我任何时候也不曾同意:真正的宗教需要外在的表现。如果天主上帝让人们去掌管大地——在大地上,只能通过斗争与劳动才可能完成自己的职责,在大地上只有那些热烈的情感才可能带来真正的快乐——那么,上帝的正义感本身就不可能要求我们拒绝劳动、斗争与激情。况且,修士们的所作所为——这些真正的披着羊皮的狼,他们早已成为过街老鼠,早已被所有的讽刺之箭戳击得体无完肤——足以表明,那种游手好闲与不劳而食的生活是很少能够接近圣灵的,尽管就站在祭台旁边,尽管每天都去做弥撒,也是无济于事的。


    然而,莱娜塔沉湎于她的悔过中所带有的那份真诚,那种迷恋,倒是大大地激活了我心中对她的感情,使我在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或者,甚至是十来天的期间一直装模作样,仿佛我也在体验她所体验的那种东西,因而我极想不离开她身边:去分享她的全部时光。我与莱娜塔一同上教堂;我再一次倚靠在圆柱上,用目光跟踪她,看她怎样把头垂向祷告书;我听着唱诗班那节奏纡缓的歌唱,就无望地想象着,这是墨西哥的森林在我们周围发出呼啸。莱娜塔唤我过去与她一块儿祈祷,亲热地跪在我身旁,温情脉脉地请求我,跟着她去重复圣诗与赞美歌的词语,这些时候,我也不拒绝她。莱娜塔很想对她在过去的生涯中所干下的一切事情都作一番悔悟,我也没有阻拦她。她跪在我面前,一连好几个小时,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诅咒着自己与自己的行为,向我披露她那耻辱的经历。我觉得,在这种披露中,她找到了一种特别的甜美,于是,她一个劲儿地对自己那些最见不得人的罪孽进行指控,在那些罪愆中她并不是有罪的,她这是存心要把那些最令人羞耻的、但纯属编造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莱娜塔在她现在的这些披露中,把她与亨利希伯爵在一起度过的那段生活描绘成全然是一片恐惧,现在,她声称,亨利希曾幻想成为其首领的那个秘密社团,是由一群最劣等的魔法师所组成的,这些魔法师只会做道场,只会熬妖汤。据莱娜塔所言,正是那些日子里,她得到了指点,知道了飞向狂欢夜会的途径,知道了探求魔法秘招的门径,这就是说,她后来那是假装天真,仿佛只是与我在一起攻读时方才认识到魔法奥秘。可是,在谈及我们俩共同生活的这一段经历时,莱娜塔同样以毫不逊色的激动,在这里也做了一番披露,她说的一些事情是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的,另一些事情是我亲身经历的,但经她一说完全走了样,仿佛是哈哈镜上的映像。她就是这样专心于披露自己的经历。她要我相信,在与我相识之前,她心中没有别的意愿,除了把自己关进修道院。但是,后来有某种声音——那声音,自然,是属于人类的宿敌的——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恶魔们将把亨利希交还给她,如果她,作为一种交换,而去帮助它们把另一个灵魂捕进它们的网中的话。从这之后,我们的整个生活似乎仅仅可以归结为这一点:莱娜塔采用了连篇谎言与虚情假意交替使用的办法,努力把我诱入到那凡夫俗子常常在所难免的罪孽中去,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她不惜设计了一个又一个骗局。如果对莱娜塔在这番披露中所说的信以为真,那么,就不得不去做这样的设想:那些会敲击的精灵的角色正是由她本人扮演的,她想借此召唤我投身于魔道妖法;而我在狂欢夜会上所见到的幻景,正是由她向我暗示出来的;约翰·维耶尔曾要我相信,仿佛在我们那次魔法试验中,正是莱娜塔将灯盏击碎了,他诸如此类的见解看来真是言中了。


    然而,莱娜塔坚决要求把那些依旧摆在她房间里的桌子上的那些魔法著作付之一炬,或者扔出门外。我竭力申辩: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彼得·阿篷斯基,罗格尼·巴孔,安塞尔姆·帕勒梅赞斯基这样一些名人的著作是不该遭受酷刑的,但不论我怎样反对,她还是一意孤行,毫不犹豫。我只好在搬书时抢出一堆,把它们藏在我房间的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里;我认为,模仿那个焚烧蒂特·里维的著作的主教对作为人类最好的珍宝的书籍施暴,乃是一种亵渎神圣的行径。然而,取代那些消失了的书籍,在莱娜塔的桌子上很快出现了另一些书籍,这些书同样是很精心地装订在羊皮纸里,并且带有光彩一点也不逊色的金属锁扣,甚或内容也并无多大差别,犹如梨柑对于苹果那样,因为这些书也是连篇累牍地评述着那些与恶魔与精灵相关的事理。莱娜塔那如饥似渴的心灵如今对这些新书</a>特别疯狂。可是,这些新书大多也是用拉丁文写成的,故而,我不得不再次充任翻译官,于是,先前我与莱娜塔一同攻读的那一幕便得到重现,我们俩紧挨着坐在桌旁,把脑袋俯向书页上,苦苦地琢磨着作家的话语。


    寻购书籍这个差事,自然,又落在了我身上,这一来,我又恢复了自己对雅科夫·格洛克书店的寻访,再次成了他那丰富的矿井中的一个井下矿工;但是,莱娜塔严厉地禁止我把马丁·路德及其所有的走卒与模仿者的著作捎回住所,我呢,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去阅读什么普费费勒科勒恩,或者去接触什么戈格斯特拉登。这样,在排除了当代学术界两大咄咄逼人的营垒中的全部著作之后,我只得把我的选择范围局限于那些旧派的神学家、老式的与新式的经院哲学家。不过,第一本落入我们手中的书,却是弗奥马·凯姆皮斯基的那部立意高尚、内容也十分有趣的《论对基督的模仿》,可是,紧接着而来的则是各种各样的小册子——《信仰的手势表达法》、《今日基督教节日微型手册》,这一类的小书,然后,是一些标题就很含糊其辞的、出于名家手笔的但名不符实的专题论文,诸如兰茨克拉纳的《通向天国之路》,或者,列昂德勒·塞维尔斯基的《论祷告》,再往后,就是一些圣徒传,好像有:贝尔纳尔德·克列勒沃斯基的,诺尔贝尔特·马格捷布尔格斯基的,弗兰茨斯克·阿西泽斯基的,伊丽莎白·图林根斯卡娅的,叶卡捷琳娜·西恩斯卡娅的,以及另一些圣徒的传,最后,是这一领域两位像太阳一样巨星的著作——两大厚本,一本稍小一些,另一本则大得不成比例,为购得这两部巨著,我并没有吝惜囊中那些面值为三马克的银币,但是,阅读这两部巨著后,我们的学问并没有多大长进:人品像天使一样崇高的约翰·鲍纳温图拉博士的《智慧向导》,有些地方写得还是引人入胜的,而在大学</a>执教的弗奥马·阿奎拉的《神学集成》——则是一部道道地地枯燥无味的书,是绝对没有能力激活读者思想的僵死的学识。莱娜塔则什么都抓,就像抓住那可以得救的最后指望,一会儿把这一部书抓在手中,一会儿埋首另一部书中,急匆匆地催我一会儿给她翻译某部圣徒传,一会儿又要我向她解释某场神学论争。她出神地赞赏着书上所描写的那些奇迹,乖乖地承受着写在纸上的那些地狱磨难的恐吓,带着她并不素有的那份天真劲,把那些以经院哲学为生的博士们所杜撰出来的任何一句胡言乱语全然视为真理。


    我现在实在记不得,当时我们俩通过孜孜不倦的攻读所识读出来的那些无稽之谈与失去分寸的神话一共有多少条,那些神话其实都是很值得加以更为谨慎的推敲的,不过,我在这里可以举出几个例子,它们曾以特别强大的力量震撼了莱娜塔,让她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譬如,莱娜塔曾以真正的恐惧在弗奥马·阿奎拉的书中,读到了比大诗人但丁的笔下还要更为全面的对地狱的描绘。在前者的书中,准确地标记着各种各样的罪人们在地狱里应当据有的位置,他们应当去承受的磨难是哪些:那些在基督降临之前就死去的祖先们,那些在受洗之前就夭折的婴孩们,那些盗贼、凶手、放荡的男子、渎神者——在那里都各居其位,各受其罚。莱娜塔在深受感动的状态中倾听着对救世主被出卖后所承受的鞭笞数目的计数,随着数目字的增大,她的那份感动就愈发增强,这种鞭笞中还分好几种类型:其中,挨鞭抽的次数是1667,挨拳击——800,挨耳光——110;书中这个地方还写道,基督在橄榄山上所留下的眼泪一共是62200滴,而含着血的汗珠——97307滴;这里还记载着,那圣洁的额头被荆冠扎出了303块伤口,而基督受难时口中发出的呻吟一共是900声,等等。让莱娜塔大为感动的还有这样一类故事:圣母在叶卡捷琳娜·西恩斯卡娅面前显容,然后把她领到自己的儿子那儿,后者给这女圣徒呈上带有钻石与四颗珍珠的戒指,作为订婚的标志,整个仪式在竖琴的乐声中进行,演奏竖琴的是皇帝达维德本人;或者是,在图林根,基督亲自向女圣徒尤塔显容,允许她把嘴唇贴到他那被刺穿的肋下去吸吮那圣洁的鲜血。对这样一些叙述,莱娜塔同样信以为真——在波希米亚,当布拉格大主教给圣徒阿达里贝尔特打开坟墓时,这圣徒好像果真从坟墓里走了出来,这时,空气中立即弥漫起一种强身固体的香气,那香气竟让所有在场者整整三天都没有饮食欲求;或者,在法国,在属于天主教西司忒派修会(2)的某座女修道院,修女们的修道达到了这样高度的圣性境界,凭借着上帝的祝福,虽然好像根本没有把什么外人接纳进修道院里来,但那里的人口都一个劲儿地增长:每一位修女在并不知道自己丈夫是谁的情形下都生下一个女孩,那女孩日后应当成为其母的继承人。我不清楚,是不是这信仰总是要与理智相敌对,我不清楚,埋首于神学是不是果真可让头脑轻松下来,但我当时却的确是眼看着莱娜塔满怀信赖地倾听着这些故事,而在另一些时日里,莱娜塔是很善于动用逻辑去进行严密的思索的,看着这种情形,我只是重复了圣徒贝尔纳尔德·克列勒沃斯基的那句话:“全部罪孽均滋生于不信仰这一种罪孽”。


    至于说到我本人,这些经院哲学学者们的胡编乱造,自然不能迷我很久。它们对于我,就像对于刚入校的一个新生那样,只能在最初的时日让我觉得挺开心,可是这些神学著作都有一个挺糟糕的特征:它们彼此之间一本与另一本十分雷同——故而,与莱娜塔一同度过阅读的时光很快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个并非愉快的义务。我对莱娜塔的爱,由于她初次见到的幻景的影响而突然复苏起来,现在重又泯灭下去,就像那只被什么人突然推了一推的皮球,但它终归不能在石板道上自由自在地滚动了。没过多久,我与莱娜塔在她的屋子里所营造起来的这种修道院似的生活——祈祷、下跪、倾倒、斋戒——就开始让我觉得是某种很不得体的假面舞会。于是,我开始躲避这种戏耍了,我不想再去伴同莱娜塔上教堂了,每当我们可以坐下来攻读时,我就找出各种借口出门去,我常常很不客气地中断那些虔诚的交谈,夜间,当我听到莱娜塔的房间里传出她那压抑住嗓门的号啕声,我不再赶紧奔到她那儿去了。后来,我不能克服也不想去克服自己心愿的那一天终于降临,这个心愿就是——回到阿格涅莎身边去,这就犹如从那透过彩色花纹的玻璃而在教堂里成十字形交织着的鲜红的与碧蓝的光线中走出来,一下子置身于明朗清澈的空气中一样。


    Ⅱ


    这一天,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预见的,如果不说它决定了我们俩的命运,那么,也应当说,它对这命运作出了预言。这一天,莱娜塔一大早就上大教堂了,我留在住所等她,一直等到中午,突然间——这几乎对于我自己也是出乎意料的——我走出住所,走上了街,并不是没有几分窘迫,但还是径直奔向我所熟悉的维斯曼的家,我像一个有过错的人似的,敲了敲大门,阿格涅莎以其一如既往的礼貌接待了我,只是对我说了这么几句:


    “鲁卜列希特先生,您这么久都没上我们家来,我已经寻思过,您那儿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哥哥禁止我探问您的情况,他说,您那儿想必是有一些原因的,但是一个正派的少女是不应当去知道的——真是这样的吗?”


    我反驳道:


    “您哥哥那是跟您开了一个玩笑。这只不过是在我的生活</a>中来了一些失意的日子,而我是不想用那忧郁的脸色让您伤心的。但今天我的心情变</a>得过分沉重,于是我上您这儿来,想沉默一会儿,想听听您的声音。”


    我的确兑现了我所说的,在阿格涅莎那儿我几乎一直默默无语,而这少女没隔一会儿就调整过来了,重又进入那种与我亲昵的状态,她像屋檐下的燕子那样叽叽喳喳地对我絮叨起来,叙说着不久前的那些日子里所有的小新闻:什么邻居家的狗死掉啦,什么在星期日午祷后发生了一件令人可笑的事情啦,什么前不久在她哥哥这儿与教授们聚宴狂饮啦,还有什么人家从法国给她寄来一块很不一般的、染成三种颜色的丝绸啦——还有许多其他诸如此类的小新闻,这些新闻虽小,但它们逗引我尽情微笑。阿格涅莎的话语就像森林中的小溪那样轻盈自在地流淌。她说得那么轻松,因为生活的全部印象与从她口中说</a>出的一切话语,都是从她的身心轻易地溜出,并没有挂破什么地方,留下什么伤痕,我听她说话时心里也十分轻松,因为没必要去思索,也没有必要特别留神,完全可以松开自己心灵的缰绳,松开我平日常常不得不勒紧的缰绳。从阿格涅莎那儿出来时,像往常一样,我重又精神饱满,性灵清新,犹如承受了海边轻风的吹拂,心境重又平和宁静下来,仿佛是对那长满蓝色的矢车菊的黄灿灿的庄稼地作了许多许多的静谧的观赏。


    回到住所时我撞见莱娜塔在读书,正在仔细地琢磨贝尔托里德·莱根斯布尔格斯基的某一篇布道辞,这篇布道是用古老的语言写成的。莱娜塔的脸色是这么严峻、目光是这么安宁、嗓音是这么矜持——所有这些与阿格涅莎身上的那种稚童般的无忧无虑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反差,以致于我的心仿佛被谁用钳子夹了一下。也就在这会儿,一个念头带着那种绝对不可征服的气势在我心中孕生了:我极欲得到那个原先的莱娜塔,不久前的莱娜塔,她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她那些狂热的举止,她那些一发而不可止的亲热,她那些温柔可心的话语——这一欲望竟是这样的强烈而深切,这样的刻骨铭心,我都准备为满足它而付出任何代价,在这种时刻,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整个的后半生全部交出去,以换得那欢爱云雨如胶似漆的一瞬间,然而,这一瞬间又让我觉得它是不可企及的。


    我向莱娜塔扑将过去,在她面前跪下,就像在那美好的、但却久远的时日里那样,我开始亲吻她的手并且申诉起来:我无限深情地爱着她,这些日子里,由于她那严厉的、不让人接近的做法我已经难受得要命。我说,我已经从阴森森的地狱脱身,本打算走向彩虹夺目的伊甸园,就像亚当不会享用至上的幸福一样,我现在就站在天堂的大门口,门卫手执亮光闪闪的宝剑,正拦住我回去的路,——我同意马上就死去,如果能再一次容允我去嗅一下伊甸园中百合的香。我当时就清楚,即便在这一瞬间,我说的也并不是真心话,我是在重复过去的话语,但是,谎言也是那种昂贵的代价,我当时一心指望用它去买来莱娜塔的充满爱意的目光与亲亲热热的接触。我甚至不惜动用一些更不得体的诱惑手段,想方设法使莱娜塔的意识变得迷迷糊糊,千方百计在她身上重新激活起对情欲的神往,因为我这时,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她的激情的沐浴。


    我不清楚,究竟是我的这一番话语的艺术占了上风,还是在我本人身上当时就燃烧着太多的欲火,这欲火不可能不溅洒到莱娜塔的身上,不可能不将她也煽燃起来,或者,还有一种情形,那就是她身上那种被理智的大石块所强行盖压起来的激情的力量,终于奔突出来——反正只是在这天晚上,爱情女神才能再度降临再显辉煌,她那长着金翅膀的儿子(3)又能得手而吹燃起他那彻夜通明的火炬。我们俩是带着那样的火热而互相依偎在一起,是怀着那样一种温柔的残酷而寻觅着接吻与拥抱,仿佛这是新婚之夜,仿佛这是初尝禁果,在被幸福醉得飘飘欲仙的状态中,我觉得,我们这并不是躺在我们熟悉的房间里,而是置身于沙漠中的某一个地方,在荒凉的悬崖上,在海岸峭壁上的石洞里,我觉得,天上的闪电与森林中的女神都在为这种结合而欢呼致意,就像它们当年为埃涅阿斯(4)的结合而欢呼一样:


    欲火在燃烧,热烈又旺盛,


    在高山颠峰,有山中以太为之见证,


    在悬崖顶上,有林中女神为之呻吟。


    这时候的莱娜塔已抛开修女那严峻的面孔,对我重复着那些满含着柔情蜜意的亲热话语,这些话语,对我来说,是要比所有的维奥拉琴与所有的长笛的声音都更温柔更可心的:


    “鲁卜列希特!鲁卜列希特!我再也不需要什么,只要你来爱我,我不想要那至上的幸福,也不想要天堂,我只想要你与我在一起,要你与我在一起,而我——是你的。我爱你,鲁卜列希特!”


    但是,在激情的冲动过去之后,在我们房间的四堵墙壁仿佛从某种空寂中重又浮现出来而把我们围在其中的时候,我们就看到那些堆积在桌子上的书籍,那掉落在地板上的贝尔托里德·罗根斯布尔格斯基的布道书,也看到我们两个人四肢伸开全身疲乏十分困慵地躺在被折腾得皱巴巴的床上——这时,一种绝望立即占据了莱娜塔的身心。只见她猛然从床上跳下地板,直奔那读经台,往地下一跪,就嘟嘟囔囔地做起祷告来,过后,她也还是那么迅捷地站起身来,脸色苍白,表情愤怒,开始冲着我劈头盖脑地倾泻她的指责:


    “鲁卜列希特!鲁卜列希特!你干了什么好事!我知道,你仅仅对这一点有需求!我知道,你在我身上并不想寻找别的东西,你是不想的。要是这样,你何必非要找我呢?你上妓院去得啦——在那儿你花几个铜子儿就可给自己找到女人的。你也可以去向任何一个姑娘求婚,只要你一开口,你就会得到一个每夜都将让你役使的妻子的。但你还是喜欢引诱我,而这又正是因为我已把我的灵魂与肉体全都交给了上帝!”


    对这一番话我反驳道:


    “莱娜塔,你得发发慈悲,你得讲讲公正!请你回想一下,我一连好几个月厮守在你身旁,但并没有图谋得到你的亲热欢爱,那时,我寻思,你是名花有主已与他人订婚,也就并没有埋怨你的冷漠无情。但是,当我知道,你爱上了我,当我感到,你的爱就在我身边,你难道还要我去平静地领受这份爱?我不信,天主上帝会认为两个互相倾心的情人投入亲热欢爱的状态这事有什么不妥,而你自己在几分钟之前还一再声言,为这种亲热欢爱你准备交出未来生存中至上的幸福。”


    然而,莱娜塔并没有回答我,她反倒又像往常她总有的那样号啕起来,也就是说,一发而不可止地、难以慰藉地失声痛哭起来,这样,我虽明知徒劳但也只好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并安慰她,一边请求她宽恕,一边谴责我自己,向她允诺,像今天的这种事往后是绝对不会重新发生的。莱娜塔根本就没有去听我这番劝说与安慰,只顾一个劲儿地哭泣,她哭得那么伤心,仿佛是在哭那无可挽回地被毁掉的东西——也只有那遭受诱惑者不正派地勾引了的少女才可能这样去哭,或者,女始祖夏娃在识破那诱惑她吃禁果的蛇的虚伪面目之后,也许会这样哭过。我呢,眼看着这些泪水与这份伤心,当时也向自己发出了斩钉截铁的誓言:往后再也不敢屈从这种诱惑,宁可抛弃莱娜塔,也不要让自己以一个寻觅粗俗快乐的人的形象出现在她的心目中,因为我所渴求的并不是粗俗的快乐,而是亲亲热热的目光与温柔可心的话语。


    尽管我对莱娜塔对我自己都许下这些诺言,这一天,还是成了后来的好些个日子里我们生活运转操作的一个模式,后来的日子的形象固然是由另一些黏土捏塑出来的,但一个个还是那种框架,而且不是那么准确,在每一个回合中阿格涅莎都据有其位。通常,一切都是按照这样的程序发生的:白天里,我上阿格涅莎那儿去串门,倾听她那静谧的话语,观赏她那亚麻似的发辫,然后,怀着那犹如风平浪静的大海一样宁静的心灵,信步向莱娜塔身边回返,途中我总提醒自己,今儿我在严格地控制住自己。回到住所后,大多情形是我们俩开始攻读某一本训诫性的著作,这时为了克服寂寞感,我竭力挑起某些让莱娜塔感到好奇的议论——但是,她的身体就在咫尺之遥,这种接近,渐渐地让我动心,就像饮下某种爱情的琼浆(5)而不能自持,于是,几乎在自己也不知不觉的状态中,我一会儿用嘴唇去吻她的头发,一会儿把她的手更紧地捏在自己手中。现在,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我认为,也许,当时并不总是由我第一个起念,莱娜塔也体验着与我同样的感受,她当时也是违背意志而响应了激情的召唤并沉入其中,或者,在整个这一状态中,是那些与我们为敌,但我们又看不见其形体的生灵在作祟,在施加影响。不论是何种原因所致,反正我们俩每一回的阅读,在我们经受了那第一次堕落之后,毫无例外,都是以一个相同的结局而收场的;起初,是狂热至极的欢爱云雨加上推心置腹的山盟海誓,过后,便是莱娜塔的绝望,她的泪水,她对我无情的谴责,我那姗姗来迟屈殿其后的悔过。每一回都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过来,每一步的形象彼此之间就像一棵树上的叶子那样相似,这些形象的数目,在我们的记忆中是每一天都要增加一个。


    这样,我们的生活,就仿佛那漩涡中愈旋转愈缩小下去的水圈,把它原先以宽大的幅度所包容的东西渐渐地紧缩下去,到头来终于使之封闭在一个非常紧密的小圈子里。我与莱娜塔相处的开头那几个月里,我们俩彼此之间还是格格不入的;接着,在我与亨利希伯爵决斗之后的那两周里,我与莱娜塔的关系则恰恰相反,由格格不入一下子转入亲密无间,达到了一对男女相亲近时所能达到的极限。然后,是我们俩共同生活中的又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一直延续到莱娜塔看见天使马迪埃尔的幻景之前,在这一阶段中,相互敌视与彼此亲和在前后有十来天的期间里不断地更替,有时,在短短的一周之内我们俩都能来得及既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又成为如胶似漆的情人。现在,这样一个更替循环被封闭在二十四小时这一更短的期间。自天亮到天黑这一时段里,我们俩已经来得及穿越这一高高的阶梯——从兄妹般的亲近,经由友好的信赖,而走向最火热的、最忘我的爱情,过后,便滑入那像匕首一样锋利的仇恨。每一天里,我们俩的心灵都犹如利剑,一会儿是在激情的炉缸中被煅烧得炽热而直闪银光,一会儿便突然沉入那寒气刺骨的冰窟里——这就可以轻易地预见,两颗心灵在承受不了这些剧烈突兀的转折与折腾之后,到头来终归是要被折断的。


    我已经感到自己被这种与莱娜塔相厮守的全部生活折磨得十分憔悴,我在心里暗暗地寻思要抛开她,要跑到另一些国度去,尽管即便在这种时候失去她,失去她的亲热欢爱让我觉得是那么可怕,我干脆都害怕去想象自己在这世界上又成为孤独者。与此同时,莱娜塔在我们发生争吵的那些时刻,越来越频繁地敢于向我扬言:她再也不能与我待在一起了,她说,我身上已经附着上魔鬼,那魔鬼正在引诱她;她认为,她宁可由于对我的思念而忧郁地死,也不愿只为与我亲近而去犯下那些不可赎的罪孽,她声称,唯一的一个避风港,现在她该据有的位置——就是修道院。当时,我对她的这些话并没有觉出特别的意味,况且,我那时也再一次觉得我们俩这种共同生活,犹如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我们自己把这房间所有的门都给封砌死了,现在,我们就在这房间里绝望地辗转反侧,用脑袋苦苦地撞击坚硬冷酷的石墙。


    但是,那种把这些石墙震毁成尘土的灾变,那种突然间把我抛入另一些深渊、另一些尖石之中的灾变,还是在不知不觉中临近了,仿佛命运戴上面具蹑手蹑脚地偷偷地摸过来,从背后把我们俩都掐住了。


    那一天,也许比所有其他的一个日子都要更深切更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a>中,至今记忆犹新,那一天是二月十四日,星期日,圣·瓦列恩金日。那天我又上阿格涅莎那儿串门去了,在我们俩交谈时,马特维也在场,于是,我们三人就对与这一节日相关的风俗与迷信(6)着实嘲笑了一番。回返住所的途中,我的心情重又温厚亲热,我对自己说道:“莱娜塔被她所经受的一切而深深地创伤了。应当给她提供清静的安宁,就像给病人提供药品。谁知道,也许,在度过几个月明朗而平和的生活之后,她的爱情与她的悔过均能进入平稳的航道——而且,对我与她来说,那种幸福的、靠劳作而自食其力、丈夫与妻子同心协力的生活,那种我现在已经不再去幻想的生活,也就会成为可能实现的事。”


    我带着这样一种高尚的决定走进莱娜塔的房间,像平常一样,我又撞见她埋首于书堆中,正在攻读一个大部头,正在苦苦地琢磨着书中文字的含义。她当时是那样专注地思索着书中让她感到深奥的内容,她都没有听见我走近她的脚步声,在不禁哆嗦了一下之后,她把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向我转过来,只是到了这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的肩膀。


    莱娜塔好像是把昨天她自己所说出来的那些无情的指责与埋怨全部给忘了,她颇有礼貌地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今天我等你等了多久呀!请你帮帮我吧——我看出来,这部书非常重要,但我吃不透;这里有一些启示,如果我们能把它们铭记在心中,它们会阻止我们去做许多恶事。”


    我紧挨着莱娜塔身旁坐下来,我看见,这本书是前不久我在雅科夫·格洛克那儿寻找到的,因为这本书早就卖光了:这部书,装帧挺漂亮,还是在上个世纪、在吕贝克(7)城印出来的,它的书名是《由红衣主教图勒克列马茨基主编的女圣徒布基塔的启示》。这部书被打开的地方,是关于女圣徒布尼基塔·什维德斯卡娅在炼狱里的旅行,以及她在那里所观察到的那些磨难的描写。我们直截了当地开始阅读的是某个女罪人的灵魂在那里的磨难,她的脑袋上被套了那么沉重的锁链,以致于她的眼球都被从眼眶中挤压出来,仅仅与眼窝还连着一点根而一直悬到膝盖上,而大脑则被击破,脑浆从耳朵从鼻孔往外流淌;接下去,描写的是另一位女性灵魂的磨难,这一位的舌头竟被从张开的鼻孔里拔出而悬挂到牙齿上;再往下叙述的是那里所可能有的拷刑中的另外一些样式,诸如揭下被鞭笞得血痕累累的人皮,用火刑、用沸油、用钉子、用锯子等各种各样骇人听闻的折磨。


    我当时并未曾有机会去阅读这部书中关于地狱中的苦难的描写,但我在有关炼狱中的磨难的描写中感兴趣的仅仅是描写者那狂放不羁的想象力,不过,由于那位在拉丁文的修辞上并不完全过硬的红衣主教那蹩脚的表述,这种想象力的气势已丧失了不少。然而,女圣徒布尼基塔的视觉所孕生的幻景,却对莱娜塔产生了惊魂动魄的印象,她把这让人毛骨悚然的书推开了,全身直打哆嗦,依偎到我身上,看来,她这是在给自己设想阴间的苦难,这些由书中看出来而展现在她眼前的这些场面,使她的这种设想那么清晰,那么逼真。她像一个被孤零零地扔在黑暗中的孩子似的,怀着那真正的恐惧,终于喊叫起来: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是对我们大家,对每一个人,对我与你的恐吓!鲁卜列希特,我们赶紧去,去祈祷,上帝还留给我们这么长的生命,就是要让我们去熨平我们所有的罪孽的,去洗涤我们所有的罪愆的!”


    在这一会儿,莱娜塔是天真的、胆怯的,就像那乡村的小女孩,这小女孩正被一个过路的修士恐吓着,后者则指望借助这小女孩受惊吓这一气氛而去更多地出售赦罪符(8),而这种状态中的莱娜塔更让我觉得可亲可爱与难能可贵,这种可爱与可贵是难以言喻的。我情愿追随着她,走到就摆放在这房间里的小祭坛前面,我们俩跪下来,重复着这句神圣的话语:“基督,请宽恕你的奴仆……”就在我们俩做同声祈祷时,就在我们俩像教堂里两座雕像一样肩并肩地伫立着,这个时候,就在我们俩的声音像两朵摆在一块儿而正在盛开的鲜花的香味那样相混合的这种时刻,我们俩的命运被决定了,因为我们俩都未能克服突然从我们心底涌动起来的那份欲望,这欲望犹如那一听到戏蛇者的口哨声就从笼子里爬出来的蛇。


    我现在不想在这里对莱娜塔这一最后的举动发表什么指责,我也不能把这件事的全部罪责揽到我自己身上,姑且让那有资格来判决的人在将来时机成熟时去作断定吧,公正的天平就在那铁面无私者手中。但是,我们俩当中不论是谁,在我们这最后的堕落中是有罪之人,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就是那种悲哀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在突如其来令人头晕的激情的狂潮刚刚消退之际,就来与莱娜塔较量,而它在这一回的气势与力量都是过去任何一次望尘莫及的。莱娜塔以那样的惊讶神情,带着那么厉害的战栗从我身旁跳开,仿佛我这是偷偷地,在她熟睡时,或者,像那个塔勒克维尼·鲁克涅茨基一样,用暴力占有了她。她冲我说出了最初的两个词,犹如用钢鞭抽打我的心脏,而且其打击的力量比那所有后来的诅咒还要强烈。这两个词充盈着无边无涯的怅惘、阴郁、苦闷,它们就是:


    “鲁卜列希特!又一回!”


    我一把抓住莱娜塔的双手,想去吻它们,我慌忙不迭地说起来:


    “莱娜塔!我以上帝的名义向你发誓,我以灵魂的拯救向你发誓,我自己也不清楚,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切——只是由于我爱你爱得太深,我同意去承受布尼基塔所受到的全部磨难,只要能吻吻你的嘴唇!”


    但是,莱娜塔抽出她的手指,赶紧跑到房间的中央,仿佛这是为了离我远点,然后,她就失态地冲我喊叫起来:


    “你在撒谎!你在耍弄虚情假意的鬼把戏!你又一回撒谎!你这恶棍!恶棍!你——是撒旦!在你身上——附着魔鬼!上帝啊,耶稣基督啊,求你保护我免受这个人的侵害!”


    我试图去追上莱娜塔,向她伸出了双手,向她重复了那些已经没有用处的道歉与已经没有结果的誓言,但她闪到一旁,躲开了我,对我嚷道:


    “你从我身边滚开!我恨死你!我非常讨厌你!我那是在丧失理智的状态中说过,我爱你,那是在丧失理智与绝望的状态中说的,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但是,每当你拥抱我时,我就恶心得直哆嗦!该诅咒的家伙,我恨你!”


    我终于开口了:


    “莱娜塔,你为什么只谴责我一个人,而并不是也谴责你自身?难道说,在你就像我对你的诱惑作出让步一样而屈从我的引诱之际,你本人不也是一样地有罪过吗?准确些说,这是不是上帝有罪过——他创造出来的人本是软弱的,但他又并不赋予这些人与罪孽相斗争的力量?”


    在这一刹那,莱娜塔屏住了怒气,她似乎被我这一番渎神的话语而惊愕,她开始用她那充满着野性的目光把四周环视了一遍,她看见了那把放在桌上的刀,她一把抓起这刀,犹如抓住了一件摆脱险境的武器。


    “瞧,瞧,你看着!——她用那已经嘶哑的嗓子对我叫喊道——这就是基督本人遗交给我们的办法,如果我们的肉体诱惑我们的话!”


    莱娜塔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就向自己的肩膀上扎了一刀,只见鲜血立即洇红了伤口,一转眼之后,那鲜血便从她的衣服的袖口流淌出来。我脑海中当即闪现出一个念头:这一冲动——乃是最后一个行动,随之而来的便是所有的气力的坠落,我想用手臂去搂住莱娜塔,就像去搂抱一个已站立不住的女子。然而,与预料相反,刀伤反倒给她平添了新的怒火与新的凶猛劲儿,她带着双倍的愤怒先是一把就将我推开,然后,自己才踉踉跄跄地退到一旁去而重又对我喊叫起来:


    “走开!走开!我不愿让你碰我!”


    过后,莱娜塔就完全丧失了理智,也许,完全屈从于那凶恶的精灵的摆布。这时,只见她抡开臂膀,把那还握在手中的刀子向我掷来,我也只是十分勉强地来得及躲开这一危险的一击。也就在这时,她从桌上抄起那一本本死沉死沉的大部头书籍,把它们当成那射石攻城的木炮里的炮弹,而开始对着我扫射起来,在这些炮弹射完后,她便随手抄起房间里所有其他的小什物,抓到什么就扔过来什么。


    我一边尽力躲开这场冰雹的袭击,一边还想说话而使莱娜塔的理智恢复过来,但是,我的每一句新说的话只能引发更大的刺激,我的每一个动作只能激发一连串的反击。我看见她的脸从来没有这么苍白,它已被抽搐扭曲得面目全非,我看见她的眼睛中的瞳孔已被扩张开来,比平日要大两倍——她这整个变形的面容,她这整个都在不停地哆嗦着的身体,均向我证实,这不是她本人在掌握着自己,而是某一个另外的人在摆布她的身体与她的意志。我听见莱娜塔还在一个劲儿地重复她的喊叫:“走开吧!走开吧!”我看出来,我在她面前这一状态,就把她导入多么强烈的愤怒之中,面对此景此情,我也就当即作出一个也许是尚欠斟酌的决定,但即便是今天我也不敢为这一决定而去谴责我自己:我决定真的离开这个住所,我认为,没有我的时候,莱娜塔定会更快一些把握住自己而平静下来。此外,我这个人还做不到像马尔卑兹卡娅悬崖那样任凭风吹雨打而岿然不动:乖乖地听着人家对我没完没了的侮辱——虽然我在理智上也明白,莱娜塔对这些话是不能负责的,可是,要我一直抑制自己而不也去冲她嚷嚷以回报她的谴责,那还不是一件不费劲的事。


    就这样,我作出了抉择,我转过身去,迅捷地走出了房间,我听到身后传来的莱娜塔那一发不可收拾的哈哈大笑声,仿佛她这是在得意洋洋地庆祝一场早已企盼的胜利。我吩咐路易莎上楼去听候女士的指令,过后,我就披上斗篷,走出这屋子,走进春日的户外,走进已经临近的傍晚的暮色之中——这会儿,眼前这狭窄的街道,身旁这科隆城高大的楼房,悬挂在楼房上空那银白色的月亮,都让我觉得那么奇怪,那般异样,固然,这是由于我刚从那疯人院出来,我刚刚还在那里听见撕心裂肺的号啕、咯吱咯吱的咬牙声与失去控制的笑声。我往前走着,我并不在思索什么,只是用胸口一个劲儿呼吸,只是用眼睛入神地吸纳正在暗下来的天空的宝蓝,突然间,我自己也惊讶起来:我看见自己已置身于维斯曼家的大门口,这好像是我的两条腿自动地把我带到这儿来了。我当然没有第二次走进他们家,但就在我要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街道上的时候,我朝他们家的窗户上瞥了一眼,于是,我觉得,我认出了阿格涅莎那张可爱的、温柔的脸。正是这个场景,也许,是整个散步这一运动,让我宁静下来,我徐缓地往住所那个方向回返。


    可是,在我们的住所里,我碰到的是在诚惶诚恐之中的路易莎,我发现莱娜塔的房间是空荡荡的,地板上散乱地堆积着她的一些用品,她的一部分衣服,某些碎布头、绳子——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刚刚有人急急忙忙地收拾要上路的行装。自然,我立即猜出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于是,一种极度的恐惧立刻袭上我的心头,摄住了我的心魄,这就像那没有经验的魔法师,在暗地里施发要恶魔显现的咒语,而这恶魔果真以其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又被吓得要死而一下子脸朝下跌倒在地。我十分焦虑地探问路易莎,可是,她能给我解释的并不很多。


    “莱娜塔女士——路易莎这么絮叨起来——对我说,您已经与她告别,她要出门去几天。她吩咐我帮她收拾一下她的行装,但禁止我跟踪她。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反驳过主人们,而总是把主人们所吩咐的事一一做好。可是,这里还是有一件事让我惊讶,莱娜塔女士的一只胳膊上全是血,不过,我已经用干净的毛巾把她的伤口包扎了。”


    与这愚蠢的老太婆去争论,或者,去责骂她一顿,都是于事无补的,于是,我顾不上去回答她的哭诉,也顾不上戴上帽子,赶紧奔往街上。我觉得,莱娜塔不可能离开得很远,我一心指望能追赶上她。请求她,央求她回来。我在街上奔跑着,我撞击着黄昏中已是很稀少的行人,我自己也一次又一次地头撞南墙,钻进死胡同,不知所措,我的心脏像铁匠手中的锤子那样搏击着,我一条街接一条街地奔跑着,寻找着,直至我听见了街头上人们搬动栅栏时的响声,直至我看见了黑暗中这儿那儿都相继闪烁起路灯,及至此时,我方才明白,我这番无目标无方位的寻觅已是毫无意义之举,便拖着自己这大受震惊的身体与丧魂落魄的心灵,走回住所。


    虽然我有这样一种推断来安慰自己:莱娜塔在城门关闭之前肯定是来不及走出这座城市的,但是,没有了她而孤身捱过的第一夜,的确是令人可怖的。起初,我一头扑到自己的床上,痛苦地等待着,也不管有多大可能,等待着马上门铃就响起来,而莱娜塔就回来——我在地上,开始以莱娜塔本人在祈祷时所带有的那份狂热,一个劲地祷告起来,我祈求至高无上的主把莱娜塔归还给我,无论如何也要归还,无论多大代价也在所不惜。我许下了几百条誓愿,我发誓一一去履行,只要莱娜塔能回来;我发誓要去做一千次午祷,我发誓要去行一万次鞠躬礼,我发誓要徒步走到主的棺材前,我同意用那些在未来的日子里期待着我们的、我这后半生的全部其他的快乐作为交换——我自己也明白我的这些誓愿本身的全部荒诞不经,但我还是把它们一一道出,紧紧地捏着拳头,十分庄严地说出。祈祷过后,我就奔到主人已去、空空荡荡的房间——莱娜塔的房间里,这里,依然栩栩如生地弥漫着她的气息,我躺到她的床上,躺到她昨日还将其身体与之相依偎的被褥上,我亲吻着她的枕头,用牙齿去咬她的枕头,我想象着莱娜塔就躺在我的怀抱中,我对她诉说着所有激情似火的话语,所有柔情蜜意的话语,这些亲热话,我还没有来得及在我们俩相厮守相亲近相欢爱的日子里向她全部说出来,我用脑袋撞击着墙壁,为了是让疼痛感来把意识归还给我。我现在还不清楚,在那一夜我怎么没丧失理智。


    朝霞闪现了,第二天刚刚降临,我已经在大地上行走,我已经在城里寻觅莱娜塔,我已经在城门口伺守着她,在驳船都得从那儿启航的码头上等候着她。但是,我在任何地方也没有找到莱娜塔,我在住所也没有等候到她——她没有回到我身边,不论是那一天,还是在第二天,抑或后来的一个又一个日子里,她再也没有回到我身边——她永远也没有回到她自己在科隆城里的这一个房间里。


    (1)以这几个字母打头的几个拉丁文单词组成一句话,意思是:“尘世上的法官们,你们爱上正义吧。”


    (2)1098年在法国西司忒地方兴起的天主教修会。


    (3)指爱神阿佛罗狄忒的儿子厄罗斯。


    (4)埃涅阿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英雄之一,阿佛罗狄忒之子,曾落难至非洲海岸与这里的女王狄多相爱。


    (5)一种引发爱情的饮料,使人销魂蚀骨的迷魂汤。


    (6)在圣·瓦列恩金日有许多可笑的风俗,其中一条是:在这一天,被姑娘第一眼看上并亲吻过一次的小伙子要为这姑娘服役一年。


    (7)吕贝克:德国地名。


    (8)中世纪欧洲天主教会发售的一种符券,教徒购买这种符券后,可以获得“罪罚”的赦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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