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个月前 作者: 勃留索夫
悉心探究魔法要领斗室试验咒语失灵Ⅰ
证据自两个不同方向朝我涌来,犹如两个敌对的集团的两支军队,我也很容易向我的理性运行的天平的某一端倾斜过去,因为在两端的量杯中,我都可以投放愈来愈新的思索与评断的砝码。
从一方面去看,许多证据在表明,我那可怖的夜会飞行不过是一场梦中幻象,那梦幻乃是由我抹遍全身的、毒性剧烈的油膏蒸热身体所生。后来我发现自己坐在其中的那件风衣,它被压得皱巴巴的,被揉得失去了原形,正像一个人的身体持续地在它上面而肯定会弄成的那样。我身上并没有一处留下那夜间旅行的痕迹,尤其是在脚下并没有哪儿被划破,或者是被擦伤,但赤着脚板在绿草地上跳舞,在森林中奔跑,总是少不了这类伤痕的。最后,而且这是最重要的一条,在我胸口并未发现那被羊角刺扎出的标记,那标记,要是按我当时所感觉的那样,本是大师列昂纳尔德在我身上刻下的是魔鬼的永恒烙印。
从另一方面去看呢,我的这些回忆本身的关联性与逻辑性,远远超出了通常对梦境作追忆时的那种情形,记忆之神向我通报了有关魔鬼聚会、游乐与戏耍的这样一些细节,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些细节,而我要是把它们捏造出来也没有丝毫的根据。除此之外,我完全清晰地想起来,我当时参加那些女妖们的轮舞时是以肉体加入,而并非以精神参与,即便相信人在生前其精神与肉体已可分开,像神一样有洞见力的柏拉图曾挺乐意确认这一说法,不过大多数哲学家对此说都是深为怀疑的。
最后,我脑子中冒出了一个主意,这是解决我的疑惑的一个可靠的办法。如果我所见到的一切确是现实,那么,莱娜塔在对我行骗之后,跟着我也去做那高空飘飞,而她现在要么仍在屋外踟躇,要么也是像我这样疲惫不堪地躺着——不过,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想着想着,那股愤怒与嫉妒又涌上心头,在这种坏心情又发作之际,我匆匆地对自己的姿态、头发都作了一番整理,急忙去穿衣服,这事现在对我成了一种相当艰难的行动,因为我的双手还在哆嗦,眼前仍发黑。不过,几分钟之后我已站在回廊里,那儿清新的空气直涌入我的胸口,使我多少苏醒过来,于是,我怀着怦怦怦直跳的心脏,打开了莱娜塔的房门。莱娜塔平静地睡着,躺在她那高床上,周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也像我那样度过了这一夜,也不曾有那油膏的气味,只要有那种气味,那它也就会披露,她也曾诉诸那神魔般的抹擦所创生的法力。
这一难以驳倒的证据,在那个时刻倒是有利于让我作出这样一种推断:我昨夜并未离开梦境领域。固然,断定我在夜间的行为与言语——就是由于那些言行,我毁掉了自己灵魂的永恒拯救——只不过是一场梦幻,这倒挺让我高兴的,但是,那时占据我心头的还不是这种高兴,而是那令人抑郁的羞愧。让我感到万分耻辱的是,我未能成功地完成莱娜塔的委托,未能闯入魔王的宝座,尽管这事并不太难,看上去,一个无名小卒也能办到。与此同时,我还寻思,我那场梦是天赐而降,或许,还是魔鬼亲自赐降的呢,魔鬼又想对我的软弱无力加以嘲笑且作弄一番,这一想法使我蒙受沉重的打击,犹如挨了那侮辱性的一耳光,也就在我凝视正睡着的莱娜塔那同一个瞬间,一个决定在我心中萌生并当即成熟,这个决定后来就在即将到来的好几周里统帅着我的行为:试图以自己的力量与那黑暗的精灵们展开公开的搏斗,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我已经与这些精灵相遭遇,它们到目前为止一直是任性地耍弄我,犹如抛耍一只球。
这时候,莱娜塔被房门启开时所发出的吱吱声弄醒,微微睁开了眼睛。于是,另一种情感——欲忏悔一番,欲去坦白我曾疑心莱娜塔对我行骗这件事情的冲动——迫使我急速地扑向她的身旁,俯下身去亲吻她的手,对她倾诉那些她并不明白的心里话:
“莱娜塔!亲爱的!我感谢你!你将宽恕我吧!”
莱娜塔正在梦境中走出来,起初也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后来她回忆起那一切,就迅速询问起来:
“鲁卜列希特,你去了吗?你看见了吗?你问了吗?他回答了什么?”
这些硬邦邦的问题,让我感觉到,莱娜塔根本就没有把我、把我这个由于困顿与折腾而身心憔悴的人,放在她心里。她一心所思念的只是她自己的那个亨利希,不过,这些问题则多少使我清醒过来。我回答她说,她那油膏原来并无什么效力,它仅仅使我昏沉沉睡去,仅仅给我呈现那狂欢夜会的幻象,而不是真正地把我载运到女妖们在欢庆自己节日的地方。但说到这里我赶紧补了一句,声称我的失败丝毫没有削弱我的斗志,而是相反,更加坚定了我向目标奋进的欲望,如今我正在全身心投入,努力寻找更为有效的途径,好好利用地狱的威力。当时我就想在莱娜塔面前更详尽地表达我的想法,可是她执拗地要求我先把我的奇遇讲给她听听。于是,我只好对她的心愿做出让步,我得向她复述那一切情景,复述那种我觉得是一场挺糟糕的梦的情形,这几乎是与我的意志相悖的事。不过,在这复述中我隐瞒了两个场景:一是我面对萨拉斯卡的诱惑而不能自持;一是莱娜塔本人的形象也在其他夜间幻象中对我露面。莱娜塔把我的这番回忆看成是完完全全的现实,她根本不同意我所说的这仅仅是幽灵的看法,她断然认为,夜间盛宴的主席是对格耶尔德村的那个巫婆之言给予了肯定。但是,作为对她的回答,我只是报之一笑,我嘲笑莱娜塔,也嘲笑自己的那种飞行。我说,倘若这一切真是现实,那么,这是荒唐的现实;倘若这一切真是梦境,那么这是虚伪的梦境;倘若这一切真是预见,那么,从这预见中是绝对推断不出什么来的。
可是,我们不得不很快就中止了我们这场争论,因为我感到了一种不可克服的疲乏与已近极限的困顿,这是夜间承受那么多又那么沉的印象的结果。浑身酸痛,脑子疼得就要裂开了,疼痛把我打倒了,甚至使我躺到床上去了,这一天中余下的时光我都是在半昏半迷的状态中度过的,在那种昏迷中狂欢夜会的场景与形象,犹如一个不停地转动着的轮子在我的目光中旋转:裸体的女妖、无手的恶魔、狂舞、盛宴、亲热、大师列昂纳尔德。我现在还记得,当时透过梦境我看到,莱娜塔时不时地走近我的床头,把她那冰冷的手放到我滚烫的额头,那时我觉得,她这些情不自禁地显示出一股温柔的手指一旦触及我的脑袋,便立刻根除了我的全部疼痛。
次日清晨,我一觉醒来时又像往日那样精神抖擞,浑身是劲,可是我发现,自己昨日作出的那个决定在心底已孕生出坚实的根基,已萌生远远地伸展开去的枝叶,犹如一棵小树苗,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已长成印度的大菩提。我已经没有任何激动,但完全明确地向莱娜塔断言:我已打定主意去钻研魔法,因为我看不出还有别的方式可为她效力,而她正期待着我拿出什么绝招来。我补充道,当你像一个贫寒的求情者向债主讨饶时那样去求拜魔鬼时,你得到的不可能很多,因为魔鬼,看上去也只听从那些像主人对待奴仆一样居高临下地命令它的人的话;我还声言,一般来说当以知识的力量去攻入魔鬼的世界,而不应凭借占卜算命星相之类令人可疑的妖道魔法的魅惑之术。在作这样的补充时,我当即又在莱娜塔的面前,把整个探索神魔鬼道的科学的学术进展给勾勒了一番,诸如魔法学、恶魔学、卜相学,等等。
莱娜塔非常入神地听我讲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原来率先将我引入恶魔世界的她,这时却对我声称,她本人绝对地反对我的这一提议,并且毫不迟疑地、也相当令人信服地把我所欲一试的这件事情的全部困难与全部危险都向我一一展示出来,她甚至认为此举整个儿是不必要的。进而,她还对我说,钻研魔法这事需要许多年月,需要一定的知识准备,那些隐而不露被深深珍藏着的奥秘是从不信赖什么书籍的,而只是经那些特选者之口,从老师到学生一代又一代口传下来。最后,她声言,她将不接受我这样的牺牲,她将把我的诺言归还与我。但是,我对她所陈述</a>的这些理由都有异议:我说,作为一名骑士,我是不能放开一切可以寻思出来的、对拯救她有用的办法,而不去利用一下就抛开一位女士的。对于一个有心人,一个心明眼快的人,那隐现于魔法学著述的、字里行间的一些暗示,就已足矣;我欲企及的并非那被禁闭的知识领域里的所有奥秘,而仅仅是获取那对达到很实际的目标有用的某些情报,以及诸如此类驳击她的论点的话语。
从这番交谈中,莱娜塔分明看出我是不想让步的,于是,她试图来吓唬我,她向我披露了她自己与魔法过从甚密时的心得,当时她大约对我道出了这样一些东西:
“鲁卜列希特,你不了解你欲涉足的领域。那里除了恐惧别无其他东西,法师们——这乃是一些最不幸的人。法师生活在令人痛苦的死神随时随地的威胁之中,只有凭借毫不松懈的活动与意志的极度紧张,方可将那凶猛的精灵制服住,那些精灵可是随时准备好了欲用其兽牙把法师撕咬成碎片。整整一大帮虎视眈眈的怪物暗中窥视着法师的一举一动,密切关注着他是否遗漏了什么,忽视了什么,放松了什么细微的警觉,只要有机可乘便凶猛地朝他扑将过去,你设想一下那种玩狗者或戏蛇者,他没日没夜地呆在那关着疯狗、或毒蛇的笼子里,而他的钢鞭一举起,烙铁一按下,只会招惹起那些动物更为膨胀的凶狠劲——法师就过着这种日子。作为这种无休无止的磨难的一种犒赏,他得到的却是被奴役,那迫不得已地服役于一些卑劣的魔鬼,那些魔鬼知识并不渊博,远非无所不能,反倒总是狡猾奸诈,随时准备去干背叛以及任何龌龊不堪的勾当。”
莱娜塔的这些异议让我觉得十分甜美,犹如那穿过雨天的一束阳光,因为在这里,我头一回看出她对我的命运的关心,但我还是毫不动摇地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我准备同意那一切正是这样,但恐惧还从未束缚住我的手脚。凶恶的精灵本也是由上帝创造出来的,但它们失落了上帝那高洁的品德,就像大自然中的一切物象那样,除了个人的与造物主那强大无比的意志力之外,那些精灵也不可能不服从自然规律。所要做的事仅仅是去认识这些规律,我们会有能力去驾驭这些恶魔的,犹如如今我们利用风力去推动轮船的运行。毫无疑问,风要比人强大无数倍,有时风暴还会将船掀翻把它摔成一块块碎木片,但是在平日里船长总还能把他的货物运载到码头。我清楚,当我在风暴中,在九级风中还鼓起风帆前行时,我会给我们的轮船,给坐在其中的你,招致一些很大的危险,但我们并没有别的办法。”
在我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我们的交谈就戛然而止。
很快,我就有机会确信,莱娜塔一边驳击我一边也说了许多反对她自己的信念的话语,魔法以及整个探索奥秘的学科知识对她的吸引力实际上更大,远甚于我。不过,为了忠实自己的角色,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总装出一种姿态:对我所操心的那些事情她总是鄙夷不屑,不愿给我的工作以丝毫的帮助,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完完全全单枪匹马地奋斗,独自一人去克服转向新的道路时所要遇到的最初的、通常也是最困难的波折。
在我当大学</a>生的年月里,我曾与一位书商相识,那人住在红山,他是一个老古怪,名字叫雅科夫·格洛克。当年,每当我变得囊中空空时,我就把自己的课本送到这书商那儿典当。现在,我萌生起一个念头:就在这书商的当铺里去抛下那钓鱼钩吧,因为我记得,那老古怪曾经对天文学、炼丹术、魔法方面的书籍颇感兴趣,他本人就潜心于寻觅那闪烁着智慧之光的点金石(1)。
格洛克的书店这十年里一点也没变样,我又感到自己是一名大学生,我跨进门槛,钻入这有点儿晦暗的斗室,这斗室只有朝街面开的一扇门,没有窗户,里面塞满了一堆堆各种各样的书籍:手抄本的古书,铅印的新书</a>,搁置甚久的书,新进的书,有彩色封面的书,用皮革作封套还带有关扣的书。这雅科夫·格洛克本人呢,则隐身在一层一层直达屋顶的书架之中,隐身在那码放成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书柱”之中,隐身在那一本一本地恣意骄横的小册子所垒成的“书堆”之中,身为所有这些锁闭在他的书店里大大小小的手抄本、线装书、对开本的主人,犹如那深居洞穴掌管诸风的埃奥洛斯(2),在一条已经坏了的板凳上端坐着。看见我之后,这格洛克把眼镜挪下移到鼻梁,把他正在审视的一幅版画放到膝盖上,将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朝我转过来,而开始期待着我开口,自然,他没有在我身上认出那老相识。
我记起了这格洛克的脾性,就开始兜起圈子来,我自称是一过路学者,我说我多次听说他这儿有丰富的藏书,故而特意拐到这科隆城寻访他的书店,我要撰写一本书,这是一部旨在探讨神学方面若干问题但又涉及魔法的研究著作,为此我要找到一些必不可少的著述。听完我的话之后,格洛克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良久,像老人那样嚅动着嘴唇,过后又把眼镜推到眼睛上,拿起膝盖上的那幅版画,说道:
“我只出售教会所赞许的书。您上法兰克福的集市上去吧:在那里您会得到您需要的一切的。”
我明白了,这老头是在担心,我这人是不是宗教裁判官派来的密探,于是我立即设法努力打消他的这一疑虑,我提了提:先前的那些年月里,他的生意可曾是饮誉全德国的,大家都知道,他的书店里有不少稀世珍宝,犹如吕底亚国王(3)的宝库,可以在他这儿找到各种趣味的书。
这格洛克被我这么一奉承就有了心情,他嘟嘟哝哝地回答道:
“先前的好光景还少吗?难道我们的科隆还是那个科隆吗?当年我们这儿拥有的大学生的数量,与德国其他城市所有的大学生的总和相等,可如今它却少于外地的任何一所大学。如今,当我们这儿来了一批像约翰·莱伊姆这样的神甫——这种神甫只能勉勉强强诵读弥撒时所用的经文,而未必有能力识读刻有拉丁文的钟表!——科隆人还要书籍干什么用呢?”
这样一来,我们俩总算交谈起来了,我随声附和着这老头,对他提起科隆那些幸福的光景,引发他去交谈那些书籍与出版家的命运,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温顺地倾听他对那些闻名遐迩的印刷大师的夸奖,从乌尔利希·泽尔尼到约翰·索泰勒,或是对那些难以企及的出版物的赞赏,从阿尔多·马泽伊到亨利希·斯蒂芳,或是对各种手迹与各种字体的优势所在的评点,诸如哥特式、罗马式,拉丁体、斜体,等等。作为对我这么一个听众的犒赏,这老头在与我道别时更为善意地对我说:
“而您这位慈悲为怀的先生,有空再上我这儿来吧。我与您在这些故纸堆里再翻寻翻寻,可能,会找出什么对您合适的东西的:天晓得有什么风把什么好书刮到我这个书店里来了,这事也不在少数啊,哈—哈—哈!”
第二天,我自然没有放过机会再上格洛克的书店去寻访,这回他迎接了我,犹如迎接一个久违了的老朋友。他先是用那花去不少时间的交谈再一次把我折磨了一番,然后卖给我一本小书,书名是《圣·格尔特鲁达获得微微发光的珍宝与财富的秘招》,这本书是在科隆印行的,这是我平生所读过的最难懂的一本书,它对我也完全不适用,然而就是这种书,老头也出了一个难以设想的高价:向我索取5个古尔盾。不过,隔了一天之后我再去书店时,格洛克已经容允我钻进他的书库去翻寻,我在那里真的捕捉到好几种手稿,那些文稿上填满了咒语,画满了实施魔法时所用的图案,那些文稿的书名本身就晦涩迷离神秘兮兮:《摩西之书与地狱的三重强制手段》,《让精灵服役于人们的主要强制手段》,以及诸如此类令人费解的名称,为这些文稿我不得不慷慨解囊。后来,我日复一复地在这书海中扎猛子,就像珍珠捕捞者那样,在书浪中搏击,借助于格洛克的垂顾,渐渐地几乎捕捞出一个完整的图书馆,这时格洛克还劝我不要太死心眼儿,甚至都不要嫌弃那些反对魔法的著述,譬如,由乌尔利希·莫尼托勒所著的那部荒唐的旧书,那部书内的插图不堪入目,书名是《论巫术与前所未闻的女人们的灾难》;或者,由马丁·普兰特施所著的那本内容空洞的著作《论有魔力的预言》,由茵斯蒂托勒与雅科夫·施普伦格勒撰写的《女妖的锤子》,这些书的一个直接的宗旨就是减轻法官们的歧见,对女妖进行揭露并予以惩治;格洛克甚至向我推荐那个臭名昭著的多明我修会教士,人文主义的死敌,雅科夫·戈特斯特拉顿的论文:《在魔法妖术中寻求灵魂的拯救其罪孽是多么深重》。
当格洛克断定,他会把躺在他书店里的货物全都推销给我时,他就当着我的面打开了一个书橱,他这个书橱里珍藏着的乃是这方面真正科学的著作,这对我来说不啻是打开了一个新大陆,这新大陆要比新西班牙的田野与山谷更为令人震惊。在这里,落入我手中的是一些名人的著作,他们是:伟大的阿尔贝尔特,阿勒诺里德·德·维拉诺夫,罗根尼·巴孔,罗伯特·安格里斯基,恩塞尔姆·帕尔梅赞斯基,皮卡特里克斯·伊斯潘斯基,还有天主教修道院院长特里格米(4)的著述,其中就有他那令人惊讶的《自然哲学》与《Antipalus maleficiorum》;尤其是彼得·阿蓬斯基(5)的《魔法入门》,这本书全是概述,但表述得十分明晰;在上述种种著作之后,最重要的一本书把先前的著作者所收集到的种种知识归纳为一个体系,并且用对待现象的真正哲学的态度去照耀前人的著述,这本书就是《从涅捷斯海姆来的亨利希·科勒涅尼·阿格里巴(6),论通灵术的哲学·三卷书》,外带第四卷的手稿。这最后一部著作,格洛克也是以昂贵的价格卖给了我,他声称这是秘密出版物,并且引证说,这书的版权页上并未标明印刷厂所在地,也未标示出版年份。但后来我打听到,这部书就是在科隆印刷的,且就是在几个月之前印出的,而且得到国王陛下的庇护——只是那后续的第四部分确是某种罕见的文稿,因为作者担心遭受迫害,未敢断然把这一部分也交给印刷车间付印。
不过,对这个格洛克我心中并未存留什么恶感,他对我时不时地敲敲竹杠而狠赚了不少钱,也用他那一说起来就完没了的聊天给我平添不少腻烦,但最终,他毕竟向我提供出我所需要的全部参考文献,而在他那老年人总有的絮叨与夸口中,也夹随着不少对我不仅有用而且简直是必需的东西。至于他这样一些言谈——什么“智者的醋”,什么“乌鸦的头”,什么“绿毛狮”与“红毛狮”,什么“忒泽伊的帆”(7),以及诸如此类的玩艺,我当时尽管去听但“东边耳朵进,西边耳朵出”,这些玩艺于我毫无用处,犹如他所讲述的那些著名的炼金术士以及他们神话般的发财致富的故事,对我来说都是多余之物,可是我倒也在他讲的故事中捕捉到了,他对“速成魔法”方面一些问题所提供的宝贵的线索,我仔仔细细地记住他对魔法学术语所作的全部解释,学会了从他关于那大名鼎鼎的魔法师、关亡师与巫师的笑话中汲取有用的东西。如果说我在我所钻研的这门学问中有所成就,那么,在许多方面我得归功于这善良的老头,这老头虽然也幻想把铅块化为金子,但也不曾忘却用更为寻常的方式,去得到别人衣兜中的银币。
我对格洛克书店的这些寻访——对此我在这里仅仅粗略地描述了一番——前前后后延续了好几周,自然,我并未白白地失去这些时间,每次从书店回到住处,我便立即坐到书桌旁,伏案审读那对开本大书,用目光一页一页地搜索。我在这件工作上的热忱是那么强烈,毫无疑问,当年我要是以这份热忱这般勤奋去研读《Sententiae》《Processus》《Copta》《Reparations》(8)以及其他的教科书,那么,我后来就不必与那些雄赳赳的路德派新教徒同流合污,去掠夺圣父之城,我也就不会见到阿纳古阿克的绿草地,而是平静安宁地去讲课,作为一名硕士而留在某所大学的教研室里。我攻读着一本又一本专著,翻阅一本又一本论文,获得愈来愈新的奥秘,可我常常感到自己“吃不饱”,犹如那个维尔吉尼耶娃·斯库拉斯库拉:希腊神话中海中女怪,有六个头,十二只腿,每张嘴中有三排利齿,一口可吞下六个人。,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大脑好像变成了一个贪吃的怪物,它专门吞噬那用手书写得密密麻麻的或者印上了一行行铅字的字纸。
我对我的治学事业竟入迷到这样的地步,有一段时间里我身上的情欲之声消停下去:我仿佛对莱娜塔愈发视而不见、毫不动心,她的话语对我产生的印象也愈来愈淡薄。更有甚者——在这段时间里,她曾有好几回言行反常:先是在沉思与沮丧状态中闷闷地度过一天,然后突然间不声不响地披上风衣就走出门去,也不知她是在哪儿消磨了很久很久,直至深夜才见她回来。可是,我亲眼目睹她的这种反常举动而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安。而当她故意开始嘲弄我的工作,有意地对我说一些让我感到屈辱的事情,甚至把我称为一个勤奋但失去才气之士时,我的心弦也不曾受到任何触动,我全身心地投入搜索资料、思索问题、推导结论,但我也感到我的心灵似乎是被活生生地囚禁在一个巨大的冰窟里,我清楚我的充盈着爱情的心脏尚在搏击,但我并不为这爱情的翅膀已不能动弹而感到有什么痛苦。
然而,这种状态还是被打破了,有一天清晨,莱娜塔从她那已成例行的销声匿迹中归来,突然出乎我的意料,以那么简朴率直的口吻——好像她这个人向来如此直率,把两把椅子推向桌旁,对我说:
“还等什么呀,鲁卜列希特,我们该着手工作啦!”
我看了看莱娜塔,带着几分惊讶也带着几分感激,我吻了吻她的手,我们俩并肩坐下。从这一天开始——那是九月底的一天——我们俩一块儿继续钻研那探索存在奥秘的哲学,钻研那“速成魔法”。
因为我希望,我的这部故事不仅仅成为一种引人入胜的阅读材料,而且或许也会给那像我一样落入圈套的什么人带来裨益,故而我想在这里,用简短的文字转述一下:我与莱娜塔一起攻读时,究竟从那些书籍中获得什么知识,固然,我并不奢望去穷尽那个被称为“隐学”或学界的“禁区”的整个海洋。
神学家与经院哲学家们总是以为,仅仅摘引圣书的文本,用其引文就可以建构起某种包罗万象的科学。我认为,单凭这一条,我就有理由把这些人那空洞无物的著述弃置一边。从这样毫无天分的一群人中出身的作家,总流露出一种奢望:要弄清有关恶魔的所有最精微的细节,它们的准确的数目,它们每一位的名字。这些自命为无所不知的先生中,就有一派断言恶魔有九等之分:其第一等级上聚集着的乃是那些冒名上帝者,这个等级的首领便是地狱总管,第二等级上则是一些冒名先知——皮封之流,第三等级上是各种恶的发明家们——贝利阿勒之流,第四等级上则是一些因犯罪受惩罚而要复仇者——阿斯莫捷依之流,等等。另一派学者则将他们所考据出来的恶魔的精确的品级宣布于世,在恶魔王国里仿佛还有皇帝——地狱总管,有七位国王:拜勒,普勒桑,比莱特,帕蒙,贝利阿勒,阿斯莫捷依,扎潘;有二十三位公爵,十三位侯爵,十位伯爵,十一位首席军事法官以及许多位骑士。这些学者甚至将上述恶魔的名字一一列举出来了。还有一派学者对地狱主宰的宫殿的景观进行了详尽的描述,同时向世人披露,在地狱总管称帝时,出任首相并组阁的是阿德拉梅列克,掌管国家金库的是阿斯塔罗特,宫廷司仪官——维尔捷列特,宫廷的第一号神甫——卡莫奥斯,这些学者同样精确地列出地狱王国的部长们与军事长官们的名字,还有住在欧洲各国宫廷的地狱王国的代表的名单。凡此种种,再也清楚不过地表明,所有这些构想均出自那些共通的推断,都是对地球上现代国家体制与机构的摹拟,而真正的科学绝不是这样形成的,一门真正的科学可以依据的仅仅是经验、观察,以及确实值得相信的那些见证人的展示。
与上述那些伪科学的著述恰恰相反,在一些的确值得一阅的著作中,我们却常常找不到许多问题的答案,那些问题,我们倒是有资格去提出,因为严肃认真的研究者思考时并不迎合读者的好奇心,而是基于自己的知识的极限。但是,把恶魔的本性与生活置于科学研究的视野竟是如此艰难,以至于直到现今,在这个领域尚有非常多的东西依然若明若暗,或者,还完全是一片盲区,尽管已经有一些古代或现代学者的高尚的、无私的著作,尤其是涌现了这样一些伟大的科学家,诸如伟大的阿尔贝尔特、天主教修道院院长特里特格米、阿格里巴·冯·涅捷思海姆,等等。要是在任何一部谈论恶魔的著述中,都把这样一句话列为卷首语,那将是很有裨益的,这句话出自我们所读过的一部手稿:“认识恶魔的本性与它们的力量,这事对于一个人来说是这样的艰难,犹如蚂蚁要理解那位叫弗奥玛·阿奎拉的大学博士的哲学”。
然而,我们还是自告奋勇地对整整一座图书馆那么多的著述进行了悉心的钻研,从而获得了关于这些问题的一种总体的图像。这个图像就是这样的。
恶魔也属于有理性的生灵,本也是由上帝创造出来的,它们可分为三个类型:第一类被称为“天堂型”,这一类栖居在高高的天空而专门执行上帝的指令,它们环绕着上帝犹如环绕着某种中心;第二类被称为“世界型”,因为这一类受命充任世界的督察,故而在它们当中又可根据其不同的分工而区分出:萨图尔努斯的恶魔,尤皮特的恶魔,玛耳斯的恶魔,太阳的恶魔,维纳斯的恶魔,墨耳枯里乌斯的恶魔(9),月亮的恶魔,也有黄道十二宫,三十六天王,七十二天将,等等;第三类则被称为“尘世型”,这一类又分四大序列——火、水、气与土——这类恶魔常驻人间,于无形无影之中干涉我们的事情,并且,就像可以很自然地预料的那样,它们各有地盘:火序列的恶魔主要影响我们的智力,气序列的恶魔则主要左右我们的情感,水序列——控制我们的想象,土序列——支配我们的身体及其肉欲。虽然尘世的任何一块地方都不能摆脱这些恶魔,但这不同序列的恶魔总还相对集中,在某一块地方毕竟有某一序列的恶魔占据多数,而另一序列的恶魔呢,则在另一块地方称王称</a>霸,这样,也就还有白天的恶魔与夜间的恶魔之区分,有北方的恶魔与南方的恶魔、东方的恶魔与西方的恶魔之区分,有森林中的恶魔与高山中的恶魔、田野中的恶魔与家宅中的恶魔之区分。至于说恶魔的总数一共有多少,研究者们在这个问题上尚未形成共识,可以说出来的只有一点:这个总数应当是非常巨大的,超过了一亿这个数。
关于恶魔的身体的结构与形状,研究者们之间存在很大的分歧,时有激烈的争论,但都不得不正视:恶魔拥有十分灵巧轻捷的身体,其结构精细但却不朽,它是不会烂的,通常也是不为我们的感觉——视觉与触觉——所能感知的,但它却能穿透所有的物质。不过,高级恶魔的身体是由纯以太构成的,故而比低级恶魔的身体更要为精细;低级恶魔身体的构成成分中有火有气,而最低级的那些恶魔呢,其身体则是由水与土这两种物质构成。要想让自己的形体成为可见物,恶魔就应当用较为坚硬的物质来构成它自己的身体,而获取某种形状,或是隐隐绰绰如云似雾一般的图形,或是燃烧着的精灵,或是那像死尸一样不见血色的人的模样。恶魔的身体本身不需要食物,因而也就没有那些自然的排泄,同样,恶魔也不能以自然的方式去繁衍后代,它们没有性别之分因而也就不会行交媾之事。可是,出于一些凶恶的目的,它们却常常与男人或女人作肉体上的亲近,这时它们又分为苏库布与英库布(10),在与人发生性行为这种恶作剧中,恶魔也别具一格:那在一种情形中身为苏库巴的恶魔,竟能将它所接受的精液储存起来,而留作它去另一个地方,即它去扮演英库巴的角色时再使用(11)。
所有的恶魔都能与人进行交际,但“天堂型”恶魔们并不轻易与人交际,而仅仅凭自己的心愿或上帝的吩咐才做这事,那些“尘世型”恶魔,其魔力又太弱小,微不足道,不足以让人们需要它们去帮什么忙,这样一来,魔法师们通常便去召唤“世界型”恶魔,而要召唤“世界型”恶魔就必须知道它的名字、它的性格与它的咒语。许多恶魔在与人交谈时自个儿就通报了它们的名字,也正由此我们才知道它们,譬如,那黄道带上的十二位恶魔:马尼希达耶尔,阿斯莫捷尔,阿姆勃里耶尔,摩尼耶尔,维勒希耶尔,伽马尼耶尔,祖尼耶尔,巴勒希耶尔,阿杜阿希耶尔,伽纳耶尔,伽姆比耶尔,巴尔希耶尔——它们都是自报大名的。不过,据一些研究者之见,这类恶魔的名字可以用人工掐算出来:从那些与天符的数目相对应的犹太文字母中便可推算出来,譬如,从某一恶魔的符箓开始,循依着经纬,穿越整个天圈,这时,在上升的方向上就能获得那些善良的恶魔的名字,而在下降的方向上呢——则是凶狠的恶魔的名字。恶魔的性格或者其印迹,自有其符箓构成,正是这符箓把那组成其名字的字母粘连在一起。符箓由六个词根与一条联接线而构成,那六个词根相应于六个恒星的经度,行星上的经度也都是汇聚于这条线,至于那表示名字的花押字,则由魔法师所通用的某一种字母来书写:埃及的象形字,古犹太文的字母,被特别地变形了的拉丁字母,最后,还有那事先假定好的字母。咒语——这是召唤操作中最为关键的东西,它是由魔法师与恶魔双方协商议定而由魔法师拟成,并且,在一个咒语中,某一恶魔的全部特征都被准确地标识出来;在一个咒语中,包含着那让恶魔显现要恶魔完成所求的吁请,这种吁请应当是极有说服力的,而所有这些均倚仗着那些秘而不宣的神圣的名字的威力。
咒语的力量在于那些数字所蕴含的神魔般的意味,对于这个奥秘,皮法戈尔早就作了阐释,而且,任何一个严肃的研究者都不可能否定这一点;咒语的力量更体现在这种情形中——只要召唤的操作程度完全准确,恶魔的名字也书写得很正确,咒语宣读时也没有错误,那恶魔就不可能不向魔法师显现,不可能不服从法师的指使,就像那钢针不可能不遵循磁场效应的规则而总是指向北极。在这种情况下值得注意的是,各种不同的恶魔拥有它们各自喜爱的形式,它们通常总以这特定的形式,显现在对它们发出咒语的人面前。譬如说,萨图尔努斯的恶魔显现时总是很标致很雅气,但带着愤怒的目光;它们的脸色是黑沉沉的,它们的动作——像风一样乍生乍息;在它们显现之前,总能见到一片白色的空间,那空间仿佛覆盖着一层白雪;它们经常借用的形象是——垂着胡须的国王,架乘在一条龙身上,或是一位老妪,拄着一拐棍,或是那四张脸的怪物,或是雕鸮,或是镰刀,或是刺柏。尤皮特的恶魔呢,它们一般是中等个儿,借用多血质易激动的人体;它们的脸色是火红色的,它们的举动是急促的,它们的目光是温情脉脉的,谈话呢——总是迎合你的心意而奉承你;在它们显现之前,常可看见一些人正被狮子吞噬;这类恶魔常常采用那手执寒光闪闪的利剑的国王形象,它骑乘在一头小鹿身上,或是那头戴法冠身着长袍的男人,或是那头戴饰满鲜花的荆冠的少女,或是一头牛,或是一只孔雀,或是天蓝色的服装。月亮的恶魔通常的形象是庞大的、胖乎乎的、冷淡的;它们的脸色——犹如阴沉沉的云彩,表情——恬静,眼睛——像红宝石,并且充盈着液体,湿润润水灵灵;它们有着野猪似的牙齿,它们都秃顶,它们的举动就像那大海的波涛,在它们显现之前总要落下一场雨水;它们借用的形象是手中拿着弓箭的国王,这国王的坐骑是一头扁角鹿,或是小男孩,或是箭,或是那种巨型蜈蚣——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恶魔们就是隐身于所有这些千姿百态的形式中,而与对它们发出咒语的人进行交谈的,它们用的是念咒人的语言,一开始,这些恶魔总企图去欺骗念咒人,但后来,若是念咒人不对它们让步,它们就转而服从念咒人的心愿,温顺地去完成它们力所能及的一切,不过,它们的魔力也是相当有限的。
恶魔的特征,对它们施发</a>咒语的操作程序,大体上就是这样的。
我在这里用四小页叙述的资料,乃是我与莱娜塔在几乎两个月期间一点一滴地搜索并整理出来的,这工作一直延续到十月底,这期间我们俩可勤奋啦,就像那些最用功而堪称榜样的学生那样。莱娜塔不识拉丁文,因而对用这种文字写成的那些书——这种书占多数——我就不得不逐字逐句地给她翻译出来,不过,她的参加丝毫不让我感到什么为难。相反,莱娜塔在许多方面使我的研究难度得以减轻,因为她善于以异乎寻常的轻松去琢磨他人的结论中潜隐的意思,或者去把书中未说完的东西给补充出来——先前我在她身上看出的、并把它视为蛇一般的洞察力的那种品质,现在我倒宁愿对它作新的解释:这女子远非头一回涉足于这些探索奥秘的科学领域,她知道并听说过魔法师呼风唤雨的操作实践中许多东西,那些东西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尚是盲区。我深信,仅仅是莱娜塔的这些回忆,再加上雅科夫·格洛克那些偶尔的暗示,使我有可能在这么短暂的期间——前前后后一共才十周——掌握一门这么复杂的科学:魔法学。
值得注意的是,参加到我的工作中之后,莱娜塔仿佛突然间整个儿地换了一个人,在那四、五周期间内,我们俩一块儿悉心钻研,她的心情一直良好,行为中再也没有她素有的那些怪异。她的那股热忱与勤奋很快就超过了我,她能整日整日在书海里度过而孜孜不倦,从灰蒙蒙的清晨到黑沉沉的黄昏而手不释卷,既忘掉教堂里弥撒与祈祷,也忘掉了城市的灯红酒绿。好几回,我在终日攻读中都累得坚持不住了,我的大脑已拒绝再接受什么知识了,莱娜塔却不愿离开书桌,一边指责我,一边又打开了新的一卷。她是准备好了要夜以继日毫不间歇地拼一场,要挥动铁锹在那一行行铅字所构成的黑洞洞的思想之矿中不停地敲击挖掘,每当我们再一次从这些幽深的矿井中掏出来一个新的金锭,她那副高兴的表情从不见逊色,而她那双手上的劲儿在这种劳作中也从不见减弱。
话说回来,在莱娜塔的这种孜孜不倦之中也是有其自身的缘由的,因为在企及魔法的一些奥秘之后,她很快也就如同往常总有的那样,盲目而执拗地笃信不疑:借助于那些魔法的秘招,她真的会使她的亨利希伯爵对她的爱心回归。至于说到我本人,则恰恰相反,当我潜心于钻研这些探索奥秘的科学时,我渐渐地失落了自己最原初的目标,到后来已经无私地迷上了自己的工作,犹如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我被在我眼前洞开的那些前景的宏伟壮观而深深折服——恶魔的世界是那么辽阔,在那个世界里我们人类的世界被扔进去犹如大洋中的一个小岛——我一时好像忘掉了亨利希伯爵,也忘掉了我向莱娜塔许下的誓言。与她一块儿在这书海中徜徉,在这书浪中搏击,在这些手稿、图表、算式中搜索,我觉得是这么美好,这么惬意,以致于最终在浪脊波峰上,看见我们的船就要抵达的岸边——而掌握航船方向的正是我自己——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却无法高兴起来,因而也就并不着急驶进港湾。莱娜塔在我们掌握了这“仪式魔法”的基本要领之后,就已经迫不急待地催促我把我们的知识付诸实践,我呢,却许久地寻找借口,好让那命运攸关的日子一再往后延宕,我一再推说行动所需的那些知识尚且不够。
Ⅱ
最终,十一月带着它那刺骨的寒风与漫长的黄昏不声不响地向我们走来,在这深秋的日子里,我心中已经没有任何异议了,我看出了必须对莱娜塔的执拗作出让步。我们从啃书本做笔记与理论思考转入实践,着手对这并非没有危险的试验作最后的准备,它最后的准备也远非轻而易举,因为还得小心翼翼地去获取那必不可少但却十分罕见的东西,还得极其仔细地置备一些必需的工具。莱娜塔在这件事上也还是那么耐心地、精神抖擞地帮我,随着每个新的一天的降临,她愈来愈有信心:她与亨利希伯爵相会面的时辰就要临近。她说这事时是那么入神,那么忘情,那么无心无肺,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事给我带来的是多么深的痛苦。在我身上呢,随着那个预定的日子愈来愈临近,渐渐地萌生出一些恶劣的预感,这些预感犹如幽灵,它们站在我心灵的角落里,冲着莱娜塔的话语,也冲着我对她的回答,而阴郁地点点头。
起初设想那念咒人由我一人去充当,因为莱娜塔觉得,她参加到这种事里会玷污她的灵魂,而她总想为她的亨利希而保持自己灵魂的纯洁。我竭力去推翻这一见解,我指出,我们将去寻求驾驭恶魔的权力,这并不是出于卑劣的利益,而是带有高尚的目标的;迫使那些凶恶的精灵浑身哆嗦而听从指使,这乃是一件很光彩而值得去做的事儿,许多圣者也都曾经染指于此事。例如,圣·基普尼昂与圣·阿纳斯塔西(12)。莱娜塔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同意了我的观点,不过,就像我感觉到的那样,她之所以同意加入进来,更是因为还不完全信赖我作为魔法师的能力,而担心我会把什么重要的东西遗忘或者索性就是不会去操作。这样,着手进行这场命运攸关的试验的就是我们两人,导师与其助手。
对我们当时施发咒语的过程本身,我想面面俱到详详细细地予以描述,好让有经验很在行的人士——如果这部故事落入他手中的话——能够判定,我们当时究竟疏漏了什么,我们这个试验终以可怜与可悲的失败而收场其症结何在。
在长时间的讨论之后,我们择定11月13日,这天是星期五,维纳斯神特别适合使女人们的恋人、情人的爱心回返到这些女人的身边;至于操作的地点——就是那个我曾在其中试过一次向狂欢夜会的飞行,但并未成功地飞出去的房子。在择定的日期之前,我们把施发咒语可能需要的一切物品都聚集在那个房间里,我们还留心那天晚上整个屋子里除了我们俩不要有外人,因为那声响很大的喧哗,可能会招致我们的玛尔塔的疑心。我们自己为进入这场试验,也准备禁食禁酒,并把所有的思绪都集聚起来关注这一件事。
念咒人要操心的第一件事总是那个魔圈,因为它是抵御敌对力量从外面向他进攻的一种城池,故而一定得精心构筑这魔圈,它得与所要吁请的恶魔的名字相对应,与星宿的位置、试验的地点、季节与时辰一一对应——这就总要很费一番心思。我们预先在纸上仔细地勾画出这魔圈,仅仅到了试验日才把它用一块煤炭涂写出来而移置到房间的地板上。这魔圈由四个同心圆构成——最大的圆其直径长达九肘——它含纳各自封闭的、一个套一个的三个小圆:外层、中层与内层,每圆有一掌之宽。中层的圆圈被切分成九等分的小房子,在每个小房子上都标明其功能:第一个小房子直对西方,它上面书写着我们所择定的施发咒语的时辰之秘密的名称——星期五子夜,Nethos;在第二个小房子上——那个时辰的恶魔的名字,Sachiel;在第三个小房子上——这个恶魔的性格;第四个小房子上——那个日子的恶魔的名字,Anael,以及它的奴仆的名字,Rachiel Sachiel;第五个小房子上——那个季节,即秋季的秘密名称,Ardarael;第六个小房子上——那个季节恶魔的名字,Tarquam Guabarel;第七个小房子上——那个季节之“根”的名称,Torquaret;第八个小房子上——那个季节里大地的名字,Rabianara;第九个小房子上——则是太阳与月亮在那时的名字,Abragini u Matasignais。外层圆被切分成四等分的小房子,它们分别朝向西、北、东、南四个方位,在这四个小房子分别书写上:“气”序列的一个恶魔的名字,它在那日出任长官,它名为Sarabotes rex,以及它的四个奴仆的名字:Amabiel,Aba,Abalidoth,ef;内层圆也分成四个部分,在这些小房子上则书写着几个永垂不朽的圣者的名字:Adonay,Eloy,A,Tetragrammaton。最后,位于这三层圆最内里的空间,就是念咒人应当立足之地,这空间被十字切分成四个扇形区;而在这几层圆之外,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勾画出的是一颗颗五角星。
及至子夜时分迫近,我们便把这栋屋子所有的门窗都严严实实地锁闭起来,再一次察看一遍,这屋里除了我们俩还是否有外人,得到确证后,我们俩才走进那试验间。一进去,我与莱娜塔两人均更衣,都换上那崭新的、特意缝制的法衣,这些法衣的料子全是白色的纯亚麻,其款式似长袍,直盖住了我们的脚面,然后,我们俩又都系上那也是这种料子制成的腰带。接着,我们戴上那还是亚麻织成的帽子,那帽子像法冠,它的正前方书写着那神圣的名字;至于我们的脚上则什么也没有穿,光着脚板。身着这套法衣,我们便念叨起那事先编好的祈祷词:“主啊,由于您的天使的功绩,我现在穿上拯救灵魂的法衣,好让我能把我的心愿向您祈呈以使之付诸实现”。这时,我们俩的手中都拿着一柄魔杖,这魔杖是木头的,没有树枝,它带有一个金属的、像短剑那样的尖头。接着,在尚未进入魔圈之际,我们便把那羊皮纸铺到桌上,那桌子摆在一旁,上面覆盖着白色的亚麻料子的桌布,那羊皮纸上刻有五角形的符箓与恶魔Aduachiel的名字及其性格,因为太阳那时正处于向人马星座降落的位置,再把那本守则摆放到三脚供桌上,这供桌就安放在魔圈的边缘,在它的西边,那本守则也就是一个笔记本,它上面详细地记载着所有的咒语,就是我们打算在这个日子里施发的咒语。在三角供桌旁我们点燃起两只由纯蜡制成的蜡烛,而在那四个五角星上——则摆上四只陶土制成的灯盏,灯盏里盛着的是纯植物油,那上面的灯碗也一律是由纯植物的材料做成。
一切准备就绪了,这时,我看了看莱娜塔,只见她的那份激动已把她窒息到了极点:她的双手止不住地哆嗦着,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她眼看着就要站立不住了。这时我就像导师对其助手那样,对她说了一句:“朋友,记住这个时刻的重要与威严”,说完,便急匆匆地开始试验。我们先是用圣水溅洒四周,同时在口中念叨事先编好的词语:“主啊,请往我身上溅洒吧”,然后,我毅然决然地从魔圈的西方进入魔圈,透过安放在那儿的以图纸形式呈现的门,我看见莱娜塔也跟随我进了魔圈,这时我便用五角形的符箓把入口锁闭起来。在这一刹那,我的心头冰冷又忧伤,但我坚定而清楚地记住了我应当去做的那一切。
我面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一一叫出守卫着这个日子的那二十四个恶魔的名字,因为每一方位总有六个恶魔值更;接着,又一一叫出指挥七大行星运转的七个恶魔的名字;过后,又是七个恶魔的名字,它们受命掌管一周的七日,彩虹的七色与七种金属。这时候,莱娜塔也适应过来而开始履行她作为助手的义务,她把我们事先准备好的熏香填洒到那些灯碗中去,这熏香的成分有:薰衣草、蕨粉、亚麻粉、东方人洗衣用的那种树脂,尤其是由植物茎根提炼的,专门献给维纳斯神日的油膏。这种熏香一投入到灯碗中立即燃烧,于是,从灯碗里便升腾起一缕缕带有香味的烟,而这烟慢慢地弥散开去,便开始像一种朦朦胧胧的紫色的雾笼罩整个房间。在那种时刻,这些熏香就像葡萄酒的蒸馏气那样刺激感官,它一会儿麻醉意识使你心绪萎靡,一会儿又催激神经使你精神振奋。
就在这种状态中,我终于着手进行这场试验中最核心的操作——施发咒语,我努力用礼貌的同时也用威严的腔调去说。起初我宣读了几句教堂里用的祈祷词,那是保护念咒人本身的,接着,我就去对气序列的恶魔们发出吁请,那吁请的开头是这样的:“我们,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创造出来的,天生赋有他的权力,我们,是根据他的意志,以上帝那威力无比与强大无敌的名字而创造来的,艾尼,那是妙不可言的,我们向您施发咒语……”这时我听见莱娜塔对我的呈请进行回应的声音。很快,我就发觉,或者,是我有那样的幻觉:在那浮动飘荡着的熏香所生的烟雾里,某些形体构成了并闪现起来,大概,是一些低级精灵,它们被熏香的气味吸引过来,于是,我便把魔杖的尖头指向它们,禁止它们接触我们。过了一会儿,我认为施发那最边缘的咒语的时刻已到,我就把事先准备好的那最后几句也说了出来:“瞧——这就是所罗门(13)的五角形,我已把它放在您面前”——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咒语。
这时,好像有一阵冷风吹拂到我的脸上,使我的头发都摇动起来,在这一刹那,我对这场试验会成功的信心,丝毫也不亚于莱娜塔。我向她瞥了一眼,可我见到的却是:她的哆嗦还没有停息下来,由于精疲力竭她几乎就要跌倒在地。那时,心急如焚的我,立即开始急匆匆自西向东沿着魔圈绕行起来,边走边向恶魔阿纳艾尼施发主咒语:
“听着,阿纳艾尼,我,鲁卜列希特,上帝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奴仆,向你施发咒语,要求你,召唤你,这并不是根据我自己的能量,而是根据圣父的力量、英勇、威严,根据圣子的赎身与拯救,根据圣灵的伟力与宽容。我正是凭借它们而催促你行动,不论你在哪里,在大海中或是在深渊里,在水中或是在火中,在空气中还是在陆地上,都要迫使你,恶魔阿纳艾尼,立即以一个体面的人的形式显现在我眼前。就这样,你赶紧显现,以这些名字具有的英勇精神而显现:阿依阿·萨拉依阿,阿依阿·萨拉依阿,阿依阿·萨拉依阿,不得再磨蹭,你赶快显现,以这些永垂不朽的名字的力量而显现:艾洛伊,阿勒希马,拉布勒,赶紧显现,以对你尊敬的念咒人的人格力量而显现,带着全部的宁静与耐心,不要弄出什么喧哗,不要伤害我与他人的身体,不要撒谎,不要欺骗,不要耍滑头。强有力的恶魔,我现在对你施发咒语,我要强使你显现,以“他”的名义,赫艾依,赫艾依阿,依阿,阿多纳依,萨达伊的名义,就是这萨达伊创造出那四只脚的、在地上爬行的生灵并在第六天创造出人,以那些天使的名义,那些天使在伟大的天使达基耶尔所统帅的第三支天国部队里服役,以那个名字叫做维纳斯的金星的名义,根据这颗星的印迹,而这印迹就是神谕——我要迫使你,阿纳艾尼,你这已被置于第六天之上的恶魔行动,好让你为我尽心尽力……”
我来得及沿魔圈绕行三次,边走边施发这种咒语。在那紫色的烟中到处都浮动起魔鬼的面孔,从房间的地板上遍地升腾起一缕一缕的雾,这场面就像我在那狂欢夜会上所见到的那样,这是缩微了的夜会景观。我期待着,一些嬉戏着的姑娘在我眼前,在幻象中出现,她们召唤着念咒人去参加她们的游乐,那种开心的调情场面将是维纳斯神的恶魔们就要显现的征兆,可是,我徒然地白等一场,姑娘们并未出现。我三次从莱娜塔身边走过去,看见她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她双眼圆圆地瞪着,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仿佛陷入狂怒之中,但她使劲倚拄着她的魔杖,她像倚在拐棍上。不过,我清楚,常常需要很多小时的劳作,才能把恶魔诱入自己法力所及的魔圈,我没有丧失希望,我开始施发那更有分量的咒语:
“你磨蹭什么?快点儿!听从你的指使者以巴塔特先生的名义对你发出的指令吧,赶紧奔向阿布拉克,赶紧显现吧,快点,快点,快点!显现,显现,显现!”
混浊不清的嘈杂声在这时候充塞了整个房间,仿佛是一股风或一阵雨沿着一些又高又大的树叶儿而向我们迫近。对那从未见过的、摄人心魄的景观的期待,这时以其全部的力量占据了我们的整个身心;我的整个身体与我的全部思绪处于紧张状态,准备着一场防御或是一场进攻。但是,就在这个瞬间,就在我把脸转向三角供台,凝视着那浮动的雾霭之时,突然在我身后,在莱娜塔立足之处,传来一个声响,那声响竟产生了那样的震荡,仿佛我们这座房子整个儿顷刻倒坍。我一听见这响声,就不由自主地尖叫一声而转过头向后看去,我第一眼看见的仅仅是:那盏灯,那盏摆在莱娜塔身旁的灯,熄灭了。
我手执魔杖,以最快的速度扑向那灭灯处,我把魔杖直指前方,因为我清楚,刚才这一闹就给那些凶恶的精灵闯进我们的圈内而打开了缺口,但是,看来,为时已晚,就在这关口,我的目光与莱娜塔的脸相遇,我几乎认不出这张脸了,它被扭曲被扭歪,已经面目全非,应当确认,已有一个或几个恶魔及时地利用起我们这个圈子的缺口,抓住了她并将她控制住了。一分钟之前还是气息奄奄,勉勉强强地支撑着身子站在那儿的莱娜塔,这时突然用异乎寻常的劲儿一把就把我推到一旁,而举起魔杖向另外几盏灯扑过去。我既没有意志力也没有办法去阻拦她,于是,她——准确些说,不是她,而是藏在她身上的那一个借用她的手——几下子就把另外三盏灯与那两只蜡烛给击碎了。我们落入道道地地的黑暗中,在我们的四周升腾起——如果那情形还不是对感官的一种诓骗的话——野性的叫嚣,张狂的笑闹声与唿哨声。
在这关头,我察觉出一种危险:魔圈已不再护卫着我们,反正它已经被破坏了,因而我就大声地念叨起那消解魔圈的化咒语:“赶快远去吧,一边去,立刻消逝吧!”一边念叨着,一边使出浑身气力把莱娜塔拖出这试验间。临近门槛时,我一边急匆匆地打开门,一边施发那最后的、也被认为是特别有分量的咒语:“通过他本身与他亲自在一起以他的名义”。我想,平生中我还从来没有遭遇到,即便是在与那些红种人的任何一场最惨烈的厮杀中也没有遭遇到,像在这个房间里所遭遇到的这么大的危险,这房间里满是虎视眈眈的恶魔,它酷似莱娜塔说过的那种关着疯狗与毒蛇的笼子。想必仅仅是那尚且一息犹存的性灵把我从死神的魔爪中拯救出来了,因为我毕竟还来得及将门打开并将莱娜塔带出来,起初是把她带到回廊里清新的空气中,然后是带到月光下,洒进她的房间里的月光下。
但是,莱娜塔的面容依然是那么可怕,完全不像是她那张脸,我甚至觉得,她的眼睛变得更大了,下巴更向外突出来,太阳穴比平日跳动得更剧烈。莱娜塔在我的手臂中狂暴地挣扎着,她拽下头上的法冠,撕下身上那亚麻布料的法衣,用一种粗鲁的、几乎是男性的、完全不是她自己的嗓子,不停息地叫喊着什么。我定神谛听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明白,她这是在用拉丁语说话呢,她说得还挺准确,不论是单个的感叹词,还是整个连贯的句子,都没有错误,尽管我记得,她原来根本就不懂这种语言,也仅仅是在我们俩一块儿攻读魔法学者著作那会儿,她才开始学会几个单词。然而,这时她如此熟练地叫喊出来的这一番话语的意义却是令人震惊的,莱娜塔在抛洒她的诅咒,既诅咒我,也诅咒她自己,还诅咒伯爵亨利希,她说出了一些激烈的亵渎神灵的话语,用那些最为深重的灾难对我对整个世界进行威胁。
虽然我从未特别地信赖那圣物的护身功能,可是这一回,我已然置身于如此不幸的情境中:每一个瞬间我都在担心,那些从束缚中脱身的恶魔,会从刚才施发咒语的那个房间里奔出而向我们扑杀过来,我觉得,除了把莱娜塔拉到那祭坛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那小祭坛就在她的房间里,在那儿尚可指望上帝的救助。但是,莱娜塔仍在狂怒之中,她不愿去接近那圣物——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她叫嚷着,她说她仇恨这圣物,憎恶这圣物,她对着基督的形象举起了那紧握的拳头,后来,她终于跌倒在地,再一次陷入惊厥发作的状态,我已有两次亲眼目睹这种场面。但我还从未在这般绝望这般无力的情境中,直愣愣地看着她抽搐而度过了好几个小时,我向这位正遭受折磨的女子俯下身去,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已经把她控制住的恶魔们在怎样折磨蹂躏她的肉体,而它们之所以得逞,也许就是由于我的姑息。
渐渐地,我的这种担心平息下去,我感到,我们已经置身于危险之外;同样,莱娜塔的磨难也渐渐地、很自然地过去了,曾潜伏在她身上的那个恶魔,最后一次冲着我嚷出一句,说我们与它后会有期,就放弃她而走开了。这时候的我们俩,躺在地板上,躺在那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旁边,就像那遭受一场海难的一对男女,他们已经爬上了某个很小的悬崖,他们失去了一切,他们也确信,一个巨浪就要把他们冲下来而把他们彻底地吞没。莱娜塔不能说话,那不声不响的泪水从她的脸上滚滚而下,我也拿不出什么话语去安慰她,或是使她振作起来。我们俩就那样在地板上躺着,默默无语,也没有成眠,直至东方破晓,我把莱娜塔抱到床上,因为她既不能行走,也不能站立,并且,不能亲自作出什么决定。我现在得坦白,常常有这样一些时刻,我去问我自己,她是否由于震惊而失去理智,只是她口中有气无力地吐出来的两三个互不连贯的词语,还让我能感觉出,在她身上她那颗原先的灵魂依然在搏击。
破晓时分,我觉得我的第一个职责就是去操心,把我们夜间的那场试验的痕迹给灭去。于是我,自然也不是没有几分战栗,走进那个试验间。这里仍存留熏香所生的烟,满地都是被打碎的灯盏的碎片,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别的损害了,谁也没有来妨碍我打扫这房间,从地板上擦去那魔圈的印迹,那魔圈可是我那么细心而精微地勾画出来的。我们炮制的这场“速成魔法”试验就这样收场了,为了它我们准备了两个多月,对于它起初是我,后来则是莱娜塔——曾寄予这么丰厚的希冀。
这一天过后,莱娜塔重又跌入那黑沉沉的绝望之中,我们俩共同探究魔法知识的那种劳作以及对这些知识的信赖,曾使我们得以一度从这绝望中摆脱出来;可是,这一回她的忧郁心绪的发作,其强度远远超过了先前所有的同类情形。在先前的日子里,她还能在自身找到意志与愿望,去与我争辩向我证实她忧伤是有许许多多的缘由的——现在呢,她是既不想说,也不愿听,更不回答。最初的日子里,她还是一个病人时,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把脑袋埋在枕头里,不说一个词儿,不让任何一块肌肉动弹,不睁开眼睛。后来,还是以那样无动于衷的神态,她开始坐在板凳上打发时光,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墙角,沉入她自己的那些思绪之中,或者,并不为什么分心但却听而不闻,人家叫她的名字时,她仿佛毫无反应,简直像某个多纳捷洛所制作的木雕,仅仅时不时地发出微弱的叹息声,进而以此显示她身上尚有一息生命的征兆。莱娜塔也会就这样坐着而过夜的,要不是我说服她,黑暗降临时就应当上床睡觉的,不过,好几回我有机会确信,直到清晨之前的大部分时光她还是圆睁着眼睛,在没有成眠的状态中度过的。
我千方百计地激发起莱娜塔对生存下去的兴趣,但我的全部尝试在那些日子里均毫无结果。看到那些魔法学的著作她不能不恶心;当我与她谈起要重做我们的试验时,她否定地且带着鄙夷不屑的神态摇了摇头。我邀她去城里到街上走走,她仅仅默默地耸了耸肩。我甚至尝试与她谈起——自然,不是没有几分后怕的——谈起伯爵亨利希,天使马迪埃尔,谈起她最为珍视的那一切,但莱娜塔在大多数时候索性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或者,最后病态地掷出那千篇一律的一句作为对我的回答:“别缠着我!”仅仅有一回,她打破了这种千篇一律的答语。那一次,我特别执着地、带着请求的姿态去规劝她,莱娜塔对我说:“难道你不明白,我这是想折磨我自己!如果我已经没有并且也不再会拥有那最主要的最心疼的东西,这生存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在这儿坐着并回忆着,就挺好,——你何必要迫使我上什么地方去呢,在那里每一个印象都会让我心疼的。”在说出这一番很长的话语之后,她又陷入她的休眠状态。
这种隐修士似的、死水一潭的生活——在这种情形中,莱娜塔又几乎绝食——很快就产生了后果:莱娜塔的眼窝凹陷下去,就像死人那样,并且出现那浅黑色的眼圈,她的脸色发灰,而手指则变成了透明的,犹如那没有光泽的云母,这些征兆我看在眼里,浑身不禁颤抖起来,我意识到,她这是注定要向她的末日走去,向它靠近。这悲哀,不知疲倦地在莱娜塔的心田挖掘那口黑洞洞的深井,那铁锹愈来愈深挖掘下去,那吊桶愈来愈低地沉落下去,那一天——即那把平头铁锹总要将这根生命线猛然切断的那个日子,已经不难预见。
(1)点金石:中世纪炼金术士认为可以点铁成金、祛除百病的石头。
(2)埃奥洛斯:希腊神,掌管诸风。
(3)据说,古代的吕底亚国王拥有无数财富。
(4)约翰·特里格米(1462—1516):研究魔法的权威学者。
(5)彼得·阿蓬斯基(1250—1516):研究魔法的权威学者。
(6)从涅捷斯海姆来的阿格里巴(1486—1535):研究魔法的权威学者。
(7)“智者的醋”、“乌鸦的头”等等均是炼金术的术语。
(8)Sententiae(拉丁文)等:均是经院哲学的教科书名称,《名言录》、《名案例》……
(9)萨图尔努斯:罗马神话中古老的农业神;尤皮特:罗马神话中最高的天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玛尔斯:罗马神话中的战神;维纳斯:罗马神话中司春、司美、司爱的女神;黑耳枯里乌斯,罗马神话中的贸易神和使者神。
(10)苏库布:能与男人发生肉体关系的恶魔;英库布:能与女人发生肉体关系的恶魔。
(11)魔学专家们揭示,恶魔的身体一般是不可能将男人的精子吸收而怀孕的。
(12)传说圣·基普尼昂与圣·阿纳斯塔西在年轻时就是威力无比的魔法师,而圣·基普尼昂关于魔法操作方面的著述在中世纪末期曾享有极高的知名度。
(13)所罗门:以色列国王,大卫的儿子,以智慧闻名(圣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