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勃留索夫
    我与莱娜塔初次相遇她向我倾诉她的遭遇


    从荷兰过来,我决定择陆路而行,因而就选定了经过科隆的那条道儿,这是因为我很想再一次看看这座城市,想当年就是在这座城里我曾打发不少美妙诱人快乐开心的时光。于是,我花了十三个西班牙埃斯库多(1)买得一匹脾气温顺的马,这马不费多大气力就能把我与我的行头驮走,可是由于担心路上遇到强盗,我还是竭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并不富有的水手的模样儿。那件色彩花哨,布料相当精美的风衣——这件风衣曾使我在那十分讲究时髦的布拉班特(2)大出风头——我把它换了下来,换上深咖啡色的普通的水手服,然后,套上那短至膝盖又肥又大的灯笼裤。随身行李中保留下来的,只有那在关键时刻可以派上用场的长剑,此物乃是我爱不释手的,我对它的倚重,并不亚于那号称是所有在陆地上旅行的人之庇护神的“圣格勒特路达”。当然,还要备出一路上食宿所必需的盘缠,为此我取出几块“约阿希姆斯塔列勒”(3)——面值不大的银元,至于那数目更大的积蓄,我则把它们全缝进“腰包”——在宽大的腰带的内侧,紧紧地贴在身上,那“腰包”里可全是金币“皮斯托尔”(4)。


    经过轻松愉快的五天行程——途中,偶尔也碰上几个同路人,我并不过分仓促地往前赶——我穿过玛斯(5)来到芬洛。当我终于踏上久违了的故土时,当我的眼前已闪现出德意志民族服装时,当我的耳边已飘荡着那么熟悉的乡音时,当我的身心已触及那么热烈而奔放的国语</a>时,我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与骚动!固然,这种骚动乃是一个刚强的男子汉所不应有的,但我在这里还是如实道来,毫不掩饰。从芬洛上路时,我起得很早,指望在当日傍晚就赶到诺伊斯,故而还在费尔森就与那几个同路人分别。那几位要去格拉德巴赫,我则独自一人拐上了去杜塞尔多夫的道儿。就是由于必须分秒必争地往前赶,我开始策马加鞭,可是,马儿突然跌倒在石板路上,跌断了蹄腕骨。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故,竟犹如一个直接的起因,衍生出那长长的一连串令人惊心动魄的事件,打这一天起我就不得不承受的那一连串的事件。不过,我早就注意到,这些琐屑的、偶然的小事却常常是那沉重的磨难之链上的第一环,命运之神有时正是在无形无声之中为我们锻造着那沉重的磨难之链。


    骑着瘸马我只能缓慢地前行,离城市还远得很呢,但已经是灰色的黄昏,景物已然模糊不清,草地上升起一股浓雾,很是呛人。就在这黄昏时分,我骑着马穿越一片长满山毛榉的森林,寻思着在这我全然陌生的异乡找个什么地方投宿,心头已经涌动起几分担忧。就在我拐弯的一刹那,我看见在道路的尽头,在一块很小的林间通道上,有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木房子,它孤零零、冷清清,仿佛是被人遗弃在那里。这小屋的大门从里面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它那开口又低又矮的窗户更像是碉堡上的大枪眼儿,不过,屋顶下的一条绳子上悠荡着一个已经碎了一半的长颈大玻璃酒瓶——这酒瓶分明告诉路人:此地乃是一家旅店。于是,我策马向这小屋走去,靠近小屋时,我就举起长剑的柄去扎那护窗板。我那不容迟疑的敲门声,狗儿毫不客气的吠叫声,把这家旅店的老板娘给召了出来。可是,这老板娘许久许久不放我进她的小屋,她盘问我是什么人,向何方去,欲仔细打听出我的底细。我呢,根本就没有预料到我在这旅店里投宿将为自己招来什么样的未来,只是固执地带着恐吓与叫骂要求投宿。人家终于给我打开了门,至于我的坐骑则被他们牵到牲畜栏过夜去了。


    沿着摇摇晃晃的楼梯,在黑暗中,我被引到二楼上的形似斗室的小房间里,这房间长度与宽度很不成比例,好像一个装维奥拉琴(6)的琴盒。这种住宿条件可是比意大利差远了,在意大利,甚至在那些最低档的旅店里,也可以找到那舒软的、早已铺好的床,可以找到那令人可口的、桌上定有一瓶酒的晚餐。在我们这个国家里,行路人——除非是那些富人,他们总是随身用骡马驮着几十个塞得满满的行囊——依旧不得不用黑面包、劣质啤酒来犒劳自己,不得不躺在陈年的稻草铺上过夜。烦闷与拥挤——这就是我在故土的第一个栖身之地的第一感受,尤其是我刚刚在荷兰商人们所开设的小旅店里享受过那种整洁、那种舒适、仿佛是打磨过而光泽照人的卧室,这种感受就十分强烈。当然,我在那里之所以能住进那种旅店,也还是借助了手中的介绍信。诚然,我也饱尝那些条件十分艰苦的随地投宿的滋味,那是我沿阿纳古阿卡(7)流浪的苦难岁月里的事,前前后后地对比一下,进进退退地寻思一番,我也就坦然了。于是,我用自己的皮斗篷蒙住脑袋,一心想尽快逃入梦境之中,此时在楼下的客厅里有人开始低声哼唱,我也竭力让自己听而不闻。那是一个醉醺醺的小嗓门在吟唱着一支新曲,我不想去听,可是那歌词却铭刻在我心中:


    你看上了这姑娘,


    可也别梦想;


    既然穷光蛋,


    你就别嚷嚷。


    这歌曲正好对我催眠,我就要在迷迷糊糊中入睡,然而某种先知般的声音告诉我,这乃是我先前那种生涯的最后一个夜晚,从这一个夜晚起,我得去面临那另一种全新的生活!我的命运之星,载荷着我漂洋过海,在旅途中耽搁了这不多不少恰恰合适的时日,等待着的正是这个夜晚的到来。我的命运之星,引导我前行,仿佛是要把我引向预先确定的路标,把我带到这个离城市与乡村都遥远的小屋。在这座小屋里,一个命运攸关的约会正在等待着我。要是这事落在某个多明我会(8)有学问的修士身上,他一定会于这情形中见出神的安排;而咄咄逼人的实在论(9)者,则一定会找到一种悲哀的理由,为因果联系是如此复杂,故而并不能置于拉易蒙·留里依(10)那机械地旋转着的圆圈而悲哀;可是,当我现在去检索那缘由,那致使我当年在去诺依斯的途中落入那简陋的路旁旅店的缘由,那千千万万个必不可少的偶然事件时,我便失去了把寻常事与超自然的事物,即把奇迹与事物的自然进程(11)经院哲学的术语。区分开来的能力。我只是认为,我与莱娜塔的初次相遇这事本身的奇迹性,并不亚于后来我与她在一起所共同体验的那一切。固然,后来所有的遭遇是非同寻常的、是撼人心魄的,但我与她在小木屋里的邂逅,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已是子夜,也许,子夜时分早已过去,这时我突然醒来,突然间被某种我不曾料及的东西惊醒。我睡的这个房间被浅蓝色的、水银般的月光映照得相当明亮,四周是那样的寂静,仿佛整个地球与苍天本身都溘然死去。可是,就在这万籁俱静、鸦雀无声之中,我却分辨出隔壁的房间里,那木板间壁后面,有一个女人在低声嘟哝着,在有气无力地呼喊着。尽管有这样一句明智的俗语:举凡在外游子,只扫自己背上雪,别管他人肩上霜,尽管我这个人一向也不曾怀有过分的恻隐之心,但是,自幼就植根在身上的那种对惊险奇异的偏爱之心,却不得不引发我去挺身护卫一个遭侮辱的女子,像我这样一个久经沙场、历经沧桑的人,无疑已经拥有一名骑士的权利(12)。于是,我从床上起身,把长剑从鞘中拔出,露出那寒光闪闪的一半,走出自己的房间,走进黑暗的过道,在那么黑暗的过道里,我竟然那么利索地摸到了那个房间的门,正是从那门后传来的声音。我大声地发问,有人需要庇护吗?我又一次重复了这样的发问,可是并没有人回答。于是,我甩起脚猛地踹击那门,撞断了脆弱的小门闩之后,我走进了那个房间。


    就在这样的情境中我第一次见到了莱娜塔。


    这也是一个没有点烛灯的房间,像我住的那个房间一样,但却也被月光的清辉映得相当明亮。一位背倚着墙壁、半裸着身子、披头散发、张开双臂、神情处于失魂落魄般的极度恐惧之中的女子,木然地站在这个房间里。这里并没有其他的人,因为这房间所有角落都被月光映照得十分清晰,就连那躺在地板上的阴影也轮廓分明,可是,她却向前方伸出双手护卫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什么人正要向她扑过去。她的这一动作本身,也有某种让人惧怕至极的东西,因为这举动无法不让人寻思,她正承受着无形的幽灵的恐吓。发现我站在她面前之后,这女子突然间带着又一声叫喊,径直向我奔过来,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好像我乃是从天上下凡的天使,猛然抱住我的膝盖气喘吁吁地冲着我说道:


    “终于,这是你,鲁卜列希特!我可是再也没有气力了!”


    在这天之前,我与莱娜塔从未谋面,她这是第一次见到我,就像我也是第一次与她相遇。可是,她竟然这样随便地对我直呼其名,好像我们俩自幼就相识相好,是青梅竹马。后来,我寻思出来了,她可能是在我向旅店老板娘通报姓名时听到了我的名字,然而,当时我的确被她对我直呼其名震惊了。不过,我还是努力仿效斯多噶派(13),不曾流露出丝毫惊讶之情,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肩膀,询问这位陌生的女子,真的是某种幻影在迫害她吗?可是,她没有气力来回答我,她一会儿号啕,一会儿大笑,仅仅用她那只颤抖不停的手指认着一个方位,那个方位对我的眼睛来说除了月亮的光线之外什么也不曾有。我不应当从这里走开,整个环境非同寻常,那些非人的力量就近在咫尺——对这点的意识,此时此刻以深沉的恐惧裹挟着我的全部身心,这种恐惧是从遥远的少年时代直至如今都还不曾体验过的。于是,我把长剑从鞘中整个儿拔出来,我抓住它那亮闪闪的尖刃,两眼直愣愣地紧盯着与十字架同形的剑柄——我这样做不单单是为了安慰正发疯着魔的女士,我本人也相信这一招能降妖伏魔,因为我听说,这样的举动可以防御自身不受恶魔势力的进攻。那女人呢,仿佛进入临死前的挣扎状态,扑腾了一下就突然仰面跌倒在地。


    我认为此时从这里跑开是有损于自己声誉的不体面之举,尽管我很快就明白,那凶狠的恶魔已经控制住了这一不幸的女子而且开始在她的体内可怕地折磨她。在这一天之前,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这样地战栗,也从未料想到人体竟能如此不可思议地扭曲!这女子就当着我的面扭动着她的身子,她忽而痛苦地反抗着一切自然规律,一个劲儿地拉长全身,使她的脖颈与乳房变得像树木一样坚硬,像棍棒一样直挺;忽而全身突然向前大幅度地弯曲,以致头颅下巴竟然与脚趾贴到一起,此时她脖颈上的血管便可怕地紧绷起来,青筋毕露,情态骇人;忽而相反,她令人震惊地把全身向后倾斜过去,这时她的后脑勺就缩进她的双肩中,伸向脊背,而她的大腿则被高高地抬起来。后来,每当那些恶魔向她发动进攻而使她遭受到如此凶暴的折磨时,我还有好几次成为莱娜塔受难的见证人,亲眼目睹了这女子承受如此痛苦的磨难的细节。不过,在这一天,这场景却以其新鲜劲儿令我揪心。我那时就那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个房间里,静观着那位我对之陌生的女子的痛苦神情与全身的抽搐姿态,好像我自己当时也与罗得(14)的妻子一块儿化为某种盐柱。我实在不知道,此时此地我可以用什么办法给她以救助,或者,减轻她的痛苦。


    过了一会儿,这女子不再用身体去撞击坚硬的地板,她那已被扭曲的脸部表情也渐渐地有些复原而让人可以有所思议了。可是,她依旧在战栗中扭曲着身子,再次用双手掩护着自己,仿佛还在对来犯的敌人进行抵御。而一旦当我猜断,魔鬼已从她身上出来,现在已处于她体外之时,我就立即把这女子拥到自己怀中,开始念叨着神圣的祷告词:“放开我吧,主啊,把我从永恒的毁灭中解放出来吧”,这乃是当时我的脑海中所能涌现出的唯一的话语。这时候,月亮已经溜到森林里树冠的下面而缓缓地隐去,稀薄的晨曦渐渐地变浓而浸满了房间,阴影从墙壁窜向窗口,躺在我臂上的女子也渐渐地恢复了知觉。然而,黑暗依然犹如冷风,犹如比利牛斯山脉(15)上那阴冷的“越山风”(16)侵袭着她的身心,她全身依旧颤抖不止,仿佛在承受冬季严寒的颠簸。


    我问,幽灵是否走开了。


    女士睁开了眼,用目光把房间扫视了一遍,就像一个人在昏厥之后常有的那样动作了一番,然后才回答我:


    “是的,它看出我们武装得很好,足以抵抗它,就逃之夭夭了。要侵害坚强的意志它还是不可能的。”


    这是我从莱娜塔口中听到的第二句话。在说出这句之后,她就开始哭起来,像患寒热病似的哆嗦起来,她哭泣得那么伤心,泪水不可遏制地顺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我的手指在顷刻间就变得完全湿漉漉的。看得出来,女士在地板上是不会使身子暖和过来的,此时已然稍稍平静了的我就把她托到自己的手臂上,这个托举动作并不费多大气力,因为她身材矮小,体态羸瘦,然后,我也就那样把她托举到就在近旁的床上。在那儿,我找来房间里所有能当被褥用的什物,裹在她的身上,然后便搜索脑海中所有慰藉心情的词语来对她加以劝说。


    可是,她依旧一个劲儿地哭泣,突然间转入新的一轮激动之中,抓住我的手她就说:


    “现如今,鲁卜列希特,我应当对你讲讲我的全部遭遇,因为是你救了我,你应该知道我的一切。”


    我试图加以反对,因为此时此刻并不是作这样的叙述的时机。然而,莱娜塔并不顾及我的反对,我觉得,她对我的异议甚至听而不闻,而是紧紧地扳住我的手指,开始又急又快地讲起她的经历,不过,她讲述时并不是正视着我,而是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到一旁去。起初,我几乎不明白她在讲什么,她的思绪是那样急剧地变更着跳跃着,她是那样突兀地把话题从一件事情转换到另一件事情上。不过,渐渐地我还是学会了怎样听懂她的话,怎样从她那犹如瀑布一样倾泻出来的词语之流中,去分辨出主流,那时我明白了,她的确是在向我讲述她自己。


    后来,甚至在我与她彼此之间最为信赖最为亲近的时日,莱娜塔再也没有这么彻底这么连贯地告诉我她的经历与遭遇。固然,即使在这一夜她也有所保留,她不但对自己的父母亲,对自己度过童年的地方只字未提,而且——诚如我日后不得不坚信不疑的那样——对她童年之后生活中的许多事件中的一部分也隐而不语,另一部分则表述得与事实并不相符,我不知道,她那是有意而为呢,抑或是由于她当时处于患病的状态。反正她向我倾诉出来的只是海水上的冰山。而我在很长时期里对莱娜塔的了解,仅仅限于她在这一狂热激昂的讲述中所披露的海水上的冰山,故而我得把她的这一讲述在这里予以详尽地转述。只是我这个人不善于准确地再现她那语无伦次的言语,对她那急匆匆的、不连贯的叙述,我将予以更换,用我自己比较有逻辑的叙述取而代之。


    莱娜塔先报出她自己的名字——这名字,乃是我据以了解她这个人,知道她这个女子存在的唯一的东西,接着,她粗线条地、含糊其辞地勾勒出她自己的经历中那最初的岁月——这种勾勒是那么仓促,那么简略,并没有在我的记忆</a>中留下什么印迹,然后,她立刻转入她自认为于她性命攸关的一个事件的叙述。


    那事是在莱娜塔八岁时发生的。有一次,在阳光灿烂的白天,一个全身火红色的,仿佛燃烧着的天使,穿着雪一样洁白的衣服,突然间降临在她的房间里,出现在她的眼前。这天使的脸,像太阳一样光彩照人,他的眼睛呢——像天空一样碧蓝碧蓝的,头发——则好像是由那金黄色的细线编成的。这天使称自己马迪埃尔。小莱娜塔一点儿也不害怕,当天她就与这天使在一块儿玩耍,玩木偶游戏。从这以后,这天使常常来她这儿,几乎每天都来,他总是那么开朗那么善良,渐渐地,小女孩喜爱上他了,她爱这天使甚于她的所有的亲人与同龄伙伴。马迪埃尔又聪明又机敏,总用他那取之不尽的花样点子来逗引小莱娜塔开心,不是说笑话就是讲故事,从不让她寂寞。每当她有什么伤心事而闷闷不乐时,他就温存地安慰她。有时候,马迪埃尔的一些伙伴也与他一道下凡,他们也是些天使,可他们并不是火红色的,他们穿着一些紫红色的与雪青色的斗篷,并且他们不那么温存。马迪埃尔严厉禁止别人谈论他的这些秘密的造访,不过,即便小莱娜塔违反了他的禁令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也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人们会以为,这小女孩不过是在信口胡编,抑或,装神弄鬼。


    马迪埃尔并非总是以天使的面目出现,他也时常以另外一些形象露面,尤其是在小莱娜塔并不是单独一人待着时,而这小女孩是很少有机会独自待在家里的。于是,夏天里,马迪埃尔就多次地以蝴蝶的形象——那种长着雪白色的翅膀、金黄色的小胡须,而全身是火红色的大蝴蝶——向她飞来,这时小莱娜塔就把他藏到她自己那长长的头发里面。冬天里,这天使有时就化身为一个小纺车,好让小女孩能够到处带着他形影不离。小莱娜塔还经常从别的形象中认出自己这位天堂里的朋友,那些形象多种多样——或是被采摘下来的一朵花,或是从炉膛里掉出来的一个小煤块儿,或是已被咬开的核桃儿。有时候,马迪埃尔与小莱娜塔晚上就睡在一起,像猫一样依偎在她身旁,与她共度良宵,直到天亮。在这样的夜间就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天使用他自己的翅膀载负着小莱娜塔从屋子里飞出去,飞得很远很远,向她展示另一些城市,壮丽的教堂,或者,不在地球上的,光芒四射的村庄,可是一旦黎明时分降临,她——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是发现她自个儿又在自己的床上。


    在莱娜塔稍大一些而初通人事时,马迪埃尔就向她宣告,她将来乃是一位圣徒,犹如洛塔宁格斯卡娅·阿玛尼亚(17),而他之所以被从天堂派到人间来到她身边,正是为了这件事。他对她谈了许多有关耶稣基督的牺牲,圣母玛利亚的怡然恬静而善良温顺的事迹,他向她披露了那通向人间天堂但铭刻在心田的神圣而隐秘的门径,他给她讲述了那个与温顺的羔羊形影不离的圣女阿格涅萨,那个永远伫立在救世主圣像面前的圣女薇罗尼卡,以及许多其他的人物与事情。那些圣徒的事迹只能清一色地引发人们去进行那圣洁无瑕的思索。用莱娜塔的话来说,如果说在早先她心中尚存有一些疑团:她的这位行踪诡秘的客人,是否真是来自天堂的使者,那么,在听了他的这些讲谈之后,她心中的那些疑团就不可能不烟消云散了,因为倘若是撒旦的走卒,自然是绝不可能做到既说出这么多圣徒的名字而又不流露一点点痛苦不安的神情的。有一次,马迪埃尔还亲自以受难的基督的形象出现在莱娜塔面前,他那火红色的、被刺穿的双手还流出了殷红殷红的鲜血呢。


    天使执着地要求莱娜塔去过那种严持戒律的苦修者的生活,去寻求心灵的纯洁与心智的澄明。于是,她就开始去恪守由神圣的教会所确定的所有的斋戒日,每天都上教堂做弥撒,还花许多时间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做祈祷,跪在那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面前,一跪就是大半天。马迪埃尔还时常迫使莱娜塔去进行残酷的修炼:一丝不挂地走到冰天雪地里,绝食,一连几天几夜坚持不沾一口水,用打上纽结的绳子去鞭笞自己的大腿,或者,用刀刃针尖去扎去刺自己的乳房。莱娜塔跪在地上度过整夜整夜的时光,而马迪埃尔则站立在一旁,扶持着这位精疲力竭的姑娘,犹如救世主的天使在格弗西曼斯基的花园里那样。根据莱娜塔执拗的请求,马迪埃尔才去碰了碰她的手,可是这少女的手掌上立时出现了伤痕,这伤痕仿佛就是基督在十字架上遭受磨难的标记,不过,这姑娘把这些伤痕很周密</a>地掩饰起来了,以不让所有的人察觉。在那些日子里,由于有了神力在暗中扶助,莱娜塔身上突然展露出创造奇迹的才干,她治愈了许多患者,仿佛那位心地最高尚圣洁的法兰西国王,只须用手去摸一摸病人,就可显现那“手到病除”的奇迹。于是,方圆几十里地的百姓们,均对这位修行出道而终为主所检选上的姑娘刮目相看,对她身上的神力有口皆碑。


    及至她又大了一些而已近豆蔻年华时,她看到,她这个年龄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拥有了未婚夫或意中人。于是,莱娜塔就向自己的天使发动“出击”,她向他执拗地请求:要他与她在肉体上也结合起来,这也是十分自然之举。因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爱乃是高于一切的,故而如果两个相爱的人尽其最大可能而更密切地连成一体,哪里有什么罪孽可言呢?可是,当莱娜塔对他诉说出她那火一般热烈的愿望时,马迪埃尔的脸上却立时就布满愁容:当时他的脸——她就是这样讲述的——在听到她的那番话语时,竟呈现出灰烬般的暗红色,就像你透过一块被熏黑的云母片去观看太阳时所见到的那种色彩。他坚定地禁止莱娜塔向他流露这种欲望,甚至都不让她往肉欲这件事上寻思,他不时地提醒她铭记一个严持戒律的、虔诚的灵魂在天堂里总享受到无限的幸福与舒坦,而那些委身于肉欲诱惑的人们当中是谁也不可能进入天堂的。莱娜塔不敢公开地坚持她自己的追求,她就决心巧施手腕而达到自己的目标。于是,就像在童年岁月里那样,她劝说马迪埃尔与她同床共度良宵,而一旦他被劝动而上床之后,她就搂住他,死不松手,用所有的办法迫使他的身体与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贴到一起。但是,天使这时却恼火了,他怒火填膺,从她的怀抱中挣脱之后迅即幻化成一根火柱腾空而去,这燃烧着的天使在离去时还燎焦了莱娜塔的头发,灼伤了这少女肩膀上的肌肤。


    这事发生后,天使有许多时日根本就不曾露面,莱娜塔陷入极度沮丧之中,因为她爱马迪埃尔甚过对所有的人的爱,也甚过对所有的无血无肉的精灵的爱,甚至比她对上帝本身的爱还要深。她以泪洗面,在悲泣中送走日日夜夜,她以她那难以慰藉的绝望使周围的亲朋们深感震惊,她一连几个小时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活像一个死人,她用脑袋去撞击墙壁,甚至三番五次地图谋自杀,寻思着在彼岸的人生中与自己的心上人但求一见,哪怕只有一刹那的会面。她坚韧不拔地向马迪埃尔祈祷,苦苦地哀求他回到她的身边,庄重地许诺在所有事情上均服从于他那美好的意旨,她热烈地诉说她只有一个愿望:这就是欲再次感受到他的亲情。最后,当这少女已经精疲力竭时,马迪埃尔终于在她的梦境中出现并且对她说道:“鉴于你欲与我结成肉体上的盟友,故而我将以人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那就请等我七个星期外加七天。”


    在这个梦幻之后,大约过去了两个月,有一天莱娜塔终于打听到一个消息:有一位年轻的伯爵从奥地利来到了她们这个地方,这青年身着一套白色的衣服,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头发则仿佛是由金黄色的细线编成的,这种形象使莱娜塔立时就认出:这一位就是——马迪埃尔。但是,那位来自异乡的青年并不愿意让人看出他与她彼此早已认识,而自称为亨利希·冯·奥泰勒海姆伯爵。莱娜塔使出浑身解数去竭力吸引他注意上自己,为此她甚至不惜参照许多占卜问卦的小册子上所介绍的种种伎俩,不惜动用起那迷魂药。不知道,究竟是这些巫术帮了忙,还是伯爵本人所寻觅的正是莱娜塔这姑娘,后来这一对男女终于沟通了心灵,那伯爵也并没有多费口舌,只是用三言两语就对她敞开了心扉,向她表露了耿怀于心的赤诚的爱恋,并提出要她立即秘密离开她的父母而随他出走。莱娜塔不能有一分钟的犹豫,于是那伯爵在那天夜间就把她带走了,而与她在多瑙河畔的一座城堡里——用她的话来说,在那属于他自家的城堡里——安居下来。


    在伯爵的城堡里,莱娜塔度过了两年。在那两年里,他们俩是那样的幸福,那幸福可以说是人间罕见的,自从我们的远祖在天堂里偷吃禁果之后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人体验过这种幸福。他们俩的生活总是那么接近天使与恶魔的世界,他们俩的身心全投入那应当为世间所有的人都带来幸福的伟大事业。让莱娜塔感到犯愁的事只有一桩:亨利希无论怎样也不愿承认,他——就是马迪埃尔,就是那天使,反倒是顽固地把他自己扮成那位忠诚地隶属于君王的酋长弗尔迪兰德奥地利的酋长(18)。然而,在他们同居的第二年的岁末,亨利希的心灵突然被一些不可测的念头给占据了,他变得神情阴郁,心情沮丧,表情悲伤。有一次,夜间,完全出人意料,事先未对任何人透露风声,他就离开了自己的城堡,远走高飞,家人不知去向。莱娜塔苦等他,等了好几个星期;可是,没有自己的领路人在身旁,她就不会抵御那些凶恶的精灵的侵害。那些精灵开始残酷地折磨她。她并不是这座城堡的女主人,她不想滞留在这座城堡里。莱娜塔打定主意离开此地回到自己的父母身旁去。旅途中,那些与她为敌的妖魔一路上也不离开她,在田野里、在旅店里,无时无刻不迫害她,不过,就在那时,也有一些善良的身为庇护神的精灵千方百计地围在她身旁护卫着她,并时常提醒她:不久,她就将遇上骑士鲁卜列希特,那一位将是她的生命真正的卫士。


    莱娜塔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我想,她的这一番言语所占用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一个小时,尽管我现在这里对它加以转述所花去的时间要短得多。莱娜塔说话时并不看着我,既不从我这儿期待着什么异议,也不指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赞同,甚至仿佛她并不是在向我诉说,而是面对一个看不见其形体的神甫在作忏悔。在陈述</a>这样一些无疑曾经残忍地震撼了她身心的事件之时,或者,在披露那样一些在许多人心目中肯定是羞辱性的、难以启齿的,大多数女人通常宁可永远沉埋于心底的事情之际,这女子并不曾流露出什么不安,也不曾面带羞色。我应当指出,莱娜塔所讲的故事的前半部分,让我很清晰地铭记在心,尽管一开始她说得很不连贯甚至自相矛盾;相反,她后来的经历即她从父母家秘密出走,与人私奔之后所遭遇的一切,当时在我的脑海里留下的记忆却非常模糊。后来我知道了,她正是把她自己生涯的这一段里所发生的许多事情隐藏起来了,而关涉到她经历中这一段里的悲欢离合,她当时所讲述的许多情形尤其与原来的真相不相吻合。


    几乎就在吐出最后几句话那一刹那,莱娜塔突然全身瘫软,仿佛她身上的气力恰恰只够用来把这个故事讲完。她朝我投来一束大受惊吓时才有的目光,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犹如花儿挨霜冻似的一下子发蔫了,面朝枕头跌下去,阖上了眼睛。我想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可是她却乘势举起双手温存地搂住我,温柔地但同时又是执拗地迫使我与她肩并肩地躺下。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夜间,我已经不再为什么事情而感到惊讶了,我无言地从命,躺上了床,躺到这位当时我还完全陌生的女子身旁。此时此刻,我不知道,我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她情真意切地搂住我的脖子,把她那几乎全裸的身子向我的身体紧紧地贴过来,然后顿时入睡了,睡得那么深沉,那么安分。此时已是黎明时分,一束束蓝色的光线已使天色变亮,经受夜间这一番折腾之后,看着我们这一对男女,彼此并不曾相识,在这个陌生的旅店里,在这密林深处,竟拥抱着躺在同一个床上,仿佛是睡在自己家里的俩兄妹,我差一点笑出声来。


    当我确信莱娜塔已然安安稳稳地沉入梦乡之后,我小心翼翼地从她的怀抱中抽出身子,因为我觉得很有必要让头脑清醒一下,很有必要单独呆一会儿。我仔细地端详着这熟睡之中的女子的面容,我觉得这面容是温柔的,纯洁无瑕,就像弗耶佐勒的比阿托·安杰利科兄弟油画中的那些儿童的脸蛋。可是,就是这位女子刚才却被魔鬼控制住了,我觉得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悄悄地走出房间,戴上了自己那顶高筒帽,走下楼梯,此时这屋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乡中,我就亲自移开门栓,径直走入森林里。在林中,我沿着一条幽静的小路漫步溜达着,这小路蜿蜒在那些树干粗壮的山毛榉之间。这些山毛榉树干,对我来说要比那标致的棕榈或美洲的铁犁木都更为亲切可爱,我谛听着故土的小鸟儿们在清晨唧唧喳喳的叫声,这唧唧喳喳的鸣叫,对我来说犹如那可以心领神会</a>的语言。


    我这个人任何时候也不曾属于哲学史上的“逍遥学派”(19)哲学家的追随者,那一学派的哲人们断言在大自然中不存在无形体的精灵,否认恶魔甚至神圣的天使的存在权。我一向认为,虽然在与莱娜塔邂逅之前我不曾成为生活中任何奇迹的见证人,观察与经验之本身——而这些无疑是任何合乎理智的知识的第一根据——它们本身一直在证实着: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与人肩并肩地存着的还有其他一些有性灵的力量,这种“有”是不可辩驳的,对这些有性灵的力量,基督教徒们通常是认可的,指认它们是服从基督的无形体的军人,是撒旦的仆人。我还记得拉克坦泽·费尔米昂(20)的话,此公曾执意让人们相信,有时候身为守护神的天使也被那些姑娘的美色给诱惑住了,他们本当去护卫那些姑娘的灵魂而使她们不去犯下罪孽。不过,在莱娜塔所讲的这一奇怪的故事中,有许多细节从一开始在我看来就是很难让人信以为真,很难得到认可的。看得出来,我所遇到的这位女子现在的确处于魔鬼的控制之中,但我不知道,哪儿是那凶恶的精灵所设骗局的终结,哪儿又是这着魔的女子本人谎言的开始。


    就这样,承受着这些谜团与困惑的折磨,我在这片陌生的森林里漫步,沿着羊肠小径溜达着,踟躇了许久,当我返回昨晚过夜的那个路旁的旅店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这时,老板娘站在旅店的大门口,这是一位身量粗壮的女人,脸色红红的,表情严峻,看上去更像是绿林强盗中的女首领。然而,她在认出我之后,却毕恭毕敬地问了声早安,称我为骑士先生。我当即决定利用老板娘的这一殷勤态度,去打听那位令人难以思议的女士的底细,于是,我一边向老板娘走过去,一边用无忧无虑的腔调向她询问——仿佛我这只不过是由于无所事事而想与她闲聊——那位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里的女子,她是什么人。


    下面就是老板娘对我的回答,我这里几乎是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记下那出人意料的情节:


    “哎哟,骑士先生,您最好不要打听她的事儿,因为这本是我身上的这颗善良的心迫使我,也许,反倒迫使我去犯下一桩滔天罪孽:我给这个异教徒,给这个与魔鬼签下合同的女子一个栖身之地!她虽然不是本地人,可我知道她的身世,因为我的一个好朋友,一个从她们那个地方出来旅行的商人给我讲了她的一切。这个女子,她假装成谦谦淑女,骨子里可是个荡妇,简直就是一个有机会就偷人养汉的女人,她耍弄各种手腕终于赢得奥泰勒海姆伯爵的信任。那伯爵出身豪门世家,他有一座城堡,在莱茵河岸边,就在施彼耶勒再往下走一点。那伯爵自幼失去双亲,他的父母都是品行端正受人尊敬的人,可是这女子却把这年轻的伯爵给迷惑住了。他中魔了,他不是去给自个儿物色一个贤惠的妻子,也不是去为自己的主人选帝侯普法尼茨基忠心服务,而是醉心于什么炼金术、魔法以及其他的歪门邪道。信不信由您——自从这坏姑娘在他的城堡中住下那一天起,他们俩每天夜间都要变成动物——他变成公狼,她就变成母狼(21)——并且双双在荒郊四野撒欢,在那些日子里,有多少孩子,多少小马驹,多少羔羊被这一对狼吃掉了,难以估算!过后,他们时不时地施弄妖术,使人们中邪,使奶牛流不出奶汁,招出雷雨,毁掉自己的仇敌的庄稼,凭借那能产生奇迹的魔力干下了几百件其他的坏事,一个劲儿地恶作剧。直到有一天,圣女克列斯泽恩泽娅·迪德利希斯卡娅(22)突然在伯爵的梦幻中显现,这圣女把他的全部罪孽的行径给一一揭露出来,那伯爵才罢手。那时,伯爵背上了十字架离去了,赤着脚走向主指定的圣棺,对他自己的这位姘妇呢,他在离去之前就命令仆人把她赶出城堡。于是,她就启程上路,从一个村庄流落到另一个村庄。如果说,我在这里给了她一个栖身之地,骑士先生,我要向您说明,这只是因为我那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但是,现在,看得出来,她整日整夜地伤心、呻吟——这是因为她那罪孽深重的灵魂不可能平静——我将不再把她留在我这儿了,再多一天也不留了,因为我不愿充当人类的敌人的帮凶!”


    这小木屋的女老板还披露了许多其他的细节,但她的这一席话已使我极度震惊,此时此刻我不能不看到,我的那位夜间的交谈者在许多方面对我进行了蒙骗。譬如说,在夜间她向我讲述她的经历与遭遇时一再让我相信,仿佛她的朋友的那座城堡位于奥地利大公国(23),可是从老板娘的口中听出来那城堡就在这附近,就在我们的莱茵河畔。仔细想想,我立时就感觉到,住在我隔壁房间里的那位女邻居准是把我看成一个外来的客人,一个心地粗率的水手,而欲对我嘲弄一番,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生起,一下子就使我的心头充满了愤怒的迷雾,我一时甚至都忘掉了这被魔鬼附身的不幸女子身上那些清清楚楚的着魔的特征,就在不久前我还充任这着魔场面的见证人啊。


    不过,我一时还不知道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我站在老板娘面前,听着她喋喋不休的埋怨。就在这时,旅店的大门突然洞开,莱娜塔本人出现在门槛上。她外披一件颀长的斗篷,这斗篷的料子是丝绸,颜色是正蓝,还带着风帽,那风帽罩住了她的脸;内着一件粉红色的短上衣,上衣绣着白色与深蓝色的图案,这一身衣着,与科隆城里名门世家的太太们的服饰一模一样、落落大方,这衣着、这举止,都使我差一点没把她认出来:她就是我在夜间相识的那位着魔的女子,那位因恶魔附体而发疯的女子。莱娜塔先是用目光把我捕捉住,然后,马上径直向我走过来,她那轻飘飘的步态,仿佛飞行一般,当我在这位贵妇人面前脱帽致意时,她急匆匆地可也是像下命令似地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我们现在就应离开此地,不容迟缓。我再也不能滞留在这儿,多一个小时也不行了。”


    莱娜塔的嗓门一发出声响,刚才我的脑海中涌现的各种指责立时烟消云散,刚才我的心头所弥漫的那种愤慨立刻化为乌有。这个女子,这个昨天我还完全陌生的女子的话语,突然间对于我成了命令,不可能不听而从之的命令。在老板娘忽然把她那彬彬有礼的口吻改换成非常粗鲁的腔调,而开始向莱娜塔索要她所欠的房钱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当下就说,一切费用都将会得到公正的支付。然后,我询问莱娜塔,她随身有没有带马,以便继续赶路。因为在这个荒凉的密林深处,要找到一匹好马可是不容易的,这是明摆着的。


    “我没有马”,莱娜塔对我说道,“可此地离城不远。你可以让我骑上你的马,你呢,牵着马走。一到城里,再买一匹马,那将是件并不费劲的事儿。”


    莱娜塔在作出这些吩咐时是那么自信,仿佛我与她之间早就达成契约,而我应当为她服役。最值得一提的是,我这个人对她这些吩咐所作出的反应只是鞠了一躬,就奔向自己的房间——去做启程前最后的准备。


    只是在独自一人的状态中,我才突然醒悟过来,不胜惊讶地扪心自问,我何以如此驯服地接受我的这位新相识让我去扮演的角色。有一阵我寻思道,她这是借用某些深不可测的魔法师的神秘手腕在对我施加影响吧。后来,我在心底里又嘲笑自己信仰上的这种轻信。为了对自己的行径作一番辩护,我就这样对自己说:


    “有什么可糟糕的呢,如果我花费几个铜板,用在旅途上多消遣几个时日!这个姑娘挺让人动心,值得作出这样的牺牲;而我在长途跋涉历经艰辛之后,也可允许自己去消受一番人人皆需的娱乐;况且,她昨夜就已与我嬉闹,对我温存,逗我开心,我也应该让她看看,我并不是她所设想的那种无知之徒,那种不谙房中之术的老粗。现在,在旅途中我尽可以与她一路相伴随意玩玩,直到我对她倦腻。过后,我就把她抛开,扬长而去。至于说,那魔鬼在迫害她,这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与美丽的女子厮混时,我可不惧怕任何恶魔,如果想想我当年连那些手执毒箭的红皮肤女人都不曾畏惧的话。”


    一个劲儿地让自己相信,我与莱娜塔的邂逅仅仅是一个开心的奇遇,仅仅是男人们通常在啤酒馆里一边自嘲一边给朋友讲述的那些风流韵事之一,我还故作正经,带着威风凛凛的派头,摸了摸自己那紧鼓鼓沉甸甸的爵带,独自儿哼起了昨晚听到的那支小曲:


    你看上了这姑娘,


    可也别梦想;


    既然穷光蛋,


    你就别嚷嚷。


    我们俩在旅店里用牛奶与面包填饱了肚皮,充实了气力,过后,很快就启程了。我帮莱娜塔骑上了我的马,那马歇了一夜后完全恢复了元气。我往那装着我的行头的包袱里添上我这位新旅伴的行李,不过,她的行李还并不沉。这天清晨,莱娜塔神情很快乐,像一只斑鸠,不时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并且不停地开着玩笑,不友好地与老板娘辞别。当我们终于上路,莱娜塔——骑马而行,我——在她身旁徒步行走,一会儿抓住马的笼络,一会儿撑住马鞍鞒,此时这旅店里所有的人都麇集在大门口,为我们俩送行、与我们道别,看出来他们的脸上并不是没有几分嘲笑的神情。我现在还记得,当我转过头向他们投出最后一瞥时,我当时也有几分羞愧。


    (1)埃斯库多:西班牙、葡萄牙的本位币名,这里指的是西班牙银币。


    (2)布拉班特:比利时的一个省。


    (3)约阿希姆斯塔列勒:由施里克伯爵自1517年在约阿希姆斯塔列勒所造出的一种银币。


    (4)皮斯托尔:旧时西班牙、法国金币,相当于两枚“埃斯库多”。


    (5)玛斯、芬洛:均为荷兰地名。


    (6)维奥拉琴:西欧十五至十八世纪流行的六弦提琴。


    (7)阿纳古阿卡:墨西哥地名。


    (8)多明我会:亦称“布道兄弟会”,会士在正式场合和外出旅行时须披黑色斗篷,被称为“黑衣修士”。该会系西班牙人多明我于十三世纪初创立,盛行于十五、十六世纪。


    (9)实在论:西欧中世纪经院哲学中一个流派,与“唯名论”相对立,主张一般先于个别而存在。


    (10)拉易蒙·留里依(1235—1315):此人发明一个特殊的机械装置,它的旋转应当可以机械地确定出真理。


    (11)奇迹与事物的自然进程:


    (12)骑士制度在十六世纪已处于衰落时期,此时所有军人常常自称为骑士,尽管他们在形式上并不拥有骑士的权利。


    (13)斯多噶派:古希腊后期的哲学学派,主张禁欲主义,强调淡泊和不动心(不为外物所动),宣扬“肉体是灵魂的桎梏”。


    (14)罗得:《圣经》中的人物,哈兰的儿子,亚伯拉罕的侄子。传说当年在逃离所多玛城时,罗得的妻子忘了天使的告诫,回头看城而立即变成一根盐柱。


    (15)比利牛斯山脉:横亘在西班牙与法国之间的山脉。


    (16)越山风:又称“特拉蒙塔那风”,在意大利与西班牙可见的干冷北风和东北风。


    (17)洛塔宁格斯卡娅·阿玛尼亚:生活于十七世纪的一位女圣徒。


    (18)弗尔迪兰德(1503—1564):即后来成为国王的弗尔迪兰德一世。


    (19)逍遥学派:即亚里士多德学派。


    (20)拉克坦泽·费尔米昂(大约生活于公元250—330年间):拉丁作家。


    (21)变狼狂,这是一种妄想狂,想象自己是狼。这在那个时代是众所周知的一种变态现象。


    (22)克列斯泽恩泽娅·迪德利希斯卡娅:德国十三世纪民间传说与民间诗歌中的一个女主人公,国王迪德利希的妻子。


    (23)奥地利大公国:1453—1918年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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