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三岛由纪夫
    一九二三年,川崎诚出生于千叶县K市。一九二三年即大正十二年。


    地处千叶县西南,隔东京湾与京滨地区相望的K市设立市制是在昭和十八年[公元1943年]的时候。在此之前K市是个古老的渔村。自江户末期始,这里就一直是城里人游玩享乐之地。这里是濑川如皋的歌舞伎《世话情浮名横栉》[又译《与三郎与阿富的爱情奇谭》]中主人公一见钟情的背景地,K市也因此闻名遐迩。及至昭和七、八年(一九三二、一九三三年)小柜川下流一带实施了疏浚工程,建设了机场。此后K市便以海军航空基地而出名,也因此得以建市。


    K市历来多低能儿。也许是因往昔“淫风盛行”,与遗传有关。惟川崎一族,无论血统智力还是道德洁癖,在当地都堪称鹤立鸡群。


    祖父的时代,学问与道德集于一人之身被视为天经地义之事。这一信仰迄今依然残存在部分地区。诚的父亲川崎毅,便是这古老信仰之下的最后一位活神。这位古老的活神不仅十分伟大,而且尽可放心的是似乎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诚的祖父曾是K市近郊佐贯藩的藩医,诚的父亲为子承父业。


    凡事都有其优劣。智力的卓尔不群,意味着在其他方面会存在某些不可避免的缺陷。已然用道德的石灰浆固若磐石的川崎毅自不必多说,在这个低能的小地方,川崎一家的出类拔萃,在当地人眼中往往就像是实验室里培育出来的植物变种。成日里为仨儿子挨着个儿留级而苦恼的船老大便四处散布说,川崎夫妇为生出聪明的娃儿,偷喝了从德国私自夹带的秘制汤药。不知是否与坊间的流言有关,随着诚一天天长大,虽算不上聪明却直觉敏锐的诚的母亲,也隐隐约约觉得诚身上有股子说不出的不自然。这也成了母亲难与人言的心病。


    宽约十米、水流清澈的矢那川从K市南部穿流而过。川崎家的宅子就坐落在矢那川下游新田桥的桥头。石造的大门和上下两层的简素楼房,从外观上一望可知屋子的主人定是一位正直谨慎、滴酒不沾的人物。家中唯一有趣的是伸向河面的凉台,坐在自家的凉台上就能钓着虾虎鱼。


    沿着河岸的道路径直走下去是海岸,只是不大适合海泳。一到夏天,毅常常带三个儿子去鸟居崎海岸。从城里向北走,转个弯就到了海边。


    至今诚还清晰地记得小学入学前后夏日的一天,赤裸的身子裹一件行者白麻里衣样儿的泳衣,时不时一溜小跑地迈开步子跟在父亲和两个哥哥身后。哥哥们别说拉起弟弟的小手,就没有半点放慢脚步的意思。哥哥们知道,若是流露出一丝懦弱的同情心,一定会遭到父亲的斥责。


    诚加快了脚步。路过常去的文具店前,只见那只巨大的铅笔模型仍旧悬挂在店檐下面。


    “不行!那可不是商品!给你买的铅笔都是舶来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脸委屈样儿。诚儿,你知道吗?天皇很是朴素呢,当年还是皇太子的时候,用的是最便宜的国产鹫印牌的铅笔哩。”母亲每每如此搪塞。


    诚越是纠缠,母亲就越不答应,店员们也越发笑得厉害。


    烟囱粗细的立体六角形,一头涂成黑色,做成细细的铅笔尖模样。六个侧面贴着绿色蜡光纸,用一根绳子吊了起来。绿底上面亮闪闪的金字儿像炫耀似的,以笔芯为轴迎风不停地旋转。


    ——心想着要快些走,穿着小小木屐的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在铅笔模型前停了下来。


    “非卖品。谁编的借口?为什么不能属于我?阻隔在我和那支铅笔之间的究竟是什么呢?”诚对问题的思考方式似乎正应了母亲暗暗担忧的“不自然”。不过另一方面,也可以说不过是娇生惯养的孩子的任性罢了。诚与其他孩子的不同在于,普通的孩子要电车玩具是为了玩耍,而诚一心一意要纸糊的铅笔模型,却并没有任何目的。为避免误解特此声明:诚绝非是具有诗人气质的孩子。


    二哥看不过眼,折回来使劲儿拽诚的手,俯在诚耳边悄悄说:


    “别磨蹭了,爸爸会骂的。”


    诚抬起了圆圆的眼睛。一个长相平平、并不引人注目的孩子。倒是单薄而高挺的鼻梁让他失却了几分孩子的稚气。与小小年纪更不相称的,是一双漆黑明亮而深邃的眸子。世间的普通孩子的眼,大多有些朦朦的睡意吧。


    二哥的忠告已为时太晚。父亲回身挡在了诚的面前。炽热的阳光照着路面,映射出草帽帽檐下川崎毅阴郁铁青的脸。毅下颌上的草帽绳工工整整地打成活结,两端留出的绳头也分厘不差一样长短。


    “诚,你怎么啦?”


    诚默不作声,膝盖微微地发抖。不留情面的兄长在一旁说道:


    “这家伙,一心想要那个广告用的铅笔模型,总是让妈妈为难。”


    出乎意料的是,一言不发的父亲看也没看诚,一转身走进文具店,向店主打听能否买下那个“非卖品”。店主一见当地名士开了金口,二话不说满口应承。付过钱之后,在闹闹哄哄中店员取下挂着的铅笔模型,递给被突如其来的好运惊得瞠目结舌的少年手中。


    诚抱着铅笔。在铅笔的暗影中,诚的两眼在父亲和哥哥脸上来回逡巡。哥哥们瞪圆了眼,似乎比诚更为吃惊。父亲一脸不耐烦地扭开头。早已习惯了父亲对世间所谓温情一向反其道而行之的诚,正思忖道谢之后一个人先回家去,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儿。身穿泳衣,脚蹬木屐,头戴着草帽的父亲转过柔道三段练就的粗壮身躯,背对诚若无其事地迈开步子向着海边走去。紧跟在身后的是和父亲一个模样的、仿佛父亲缩小版的两个哥哥。诚心里虽然一万个不乐意,也只好抱起巨大的铅笔模型跟在后头。适才还在心里感激父亲,认为父爱到底胜于母爱的诚,此刻却盘算着如何修正为时过早的结论。请想象一下一个六七岁孩子心里打着这样一副算盘时脸上的深邃表情吧。


    “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要抱着去海边么?”


    诚弱小的臂力渐渐难以承受这巨大的“好运”了。


    海的方向,夏日大朵的积云飘浮在上空。正午的街道行人稀少一片寂静。小城的吴服店前挂着印了商号的深蓝色暖帘。暖帘下方系一块石头,暗蓝的影子长长伸向路面。燕子掷小石子儿似的飞来飞去。路上行人不多,都以带敬意的眼神向毅致礼。身穿泳衣的一行人也边走边点头回礼。看见小小的诚抱着比自己个头还大的怪物般的铅笔,路人们先是惊愕,随之又含笑而过。其中有消息灵通人士见了说:“小少爷,终于如愿以偿啦!”诚趔趔趄趄跟在后头不时小跑着才跟得上哥哥们的脚步。总算是到了海边,父亲一如继往地沉着脸买来汽水。诚猛喝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K城人谙熟水性,可以说当地人几乎没有不会水的。说来你也许不信,曾有K城出身的米商在东京芝区开着家米店。米店倒闭后乘夜出逃的米商将家里所有细软打了一个包袱,顶在头上横穿东京湾游回了K城。


    诚的泳技总不见长进,父亲颇为恼火。相比之下,万事简单的两个哥哥早早就学会了游泳。正要下水,只见父亲雇了艘小船,站在岸边招呼哥哥和抱着宝贝铅笔的诚。


    小船出了海。螃蟹一般顽固不语的父亲突然开了口:


    “诚,作为男人,有时就算心里很想要一件东西,也必须要学会忍耐。否则,就会像今天这样吃尽苦头。怎么样?累坏了吧。要是你明白这个道理,还会坚持要这怪物吗?去!把它扔到海里!”


    父亲用譬喻式的教诲向诚讲解他引以为豪的老派绅士美学,可是小孩子如何能懂?诚越发抱紧了铅笔,铅笔在怀里压得嘎吱作响。父亲向哥哥使了个眼色,两位忠实的手下瞬息将诚连人带笔抬了起来,作势就要往海里扔,唬得诚一下松开了手。


    父亲将小船调转过头慢慢划回海岸。两个哥哥半是兴奋半是扫兴,默不作声。诚柔嫩的下巴抵在船尾,目送着铅笔在浪间渐渐远去。身体像在悲伤中溶化了一般,一阵沉重而涩滞的疲倦感袭来,诚不由弯下了上身。


    “挺直!身子挺直!”


    朦胧中似乎依稀听见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毅却如岩石一般,只默默划动着手里的木桨。


    纸糊的铅笔模型落入大海,瞬息沉入了水中,旋而又浮出海面。绿色蜡光纸和金字的笔身随着翻滚的波浪上下起伏,忽隐忽现。小船划到依稀辨得出岸上人脸的地方,曾经一度拥有却转瞬而去的变幻莫测的宝物,已消失在了视线中。


    ——这就是毅的教育方式。毅对自己的关于“克己自制”的教育效果非常满意。而令毅更为满意的是为了爱子,文具店的钱没有白花。这事也充分证明自己绝非吝啬的父亲。


    报上的新闻(不知何故,凡东京的新闻事件,K市的报纸几乎无一遗漏),最初留在诚记忆中的事件是昭和五年[1930年]的“滨口首相狙击事件”。而次年的“满洲事变”[即九一八事变]和昭和七年的“五一五事件”,诚在记忆中却没有什么印象。


    昭和十一年“二二六事件”时诚正在K市上初中一年级。诚的远房亲戚易,报考陆军幼年学校落榜之后,插班到了诚的班级。易对叛军深表同情,整天对诚灌输他的英雄主义。因而诚对“二二六事件”记得格外分明。


    遗憾的是,世间几乎无人论及这场拙劣的政变对少年的精神层面所产生的影响。通过这次事件,少年们有生以来头一次认识了“挫折”二字。在此之前,无论是学校还是家庭,少年们从未有接触这一新鲜概念的机会,易为此还自创了一种“感伤英雄主义”。


    认为感伤属于女性是一个显见性的误解。事实上,感伤非常的男性,是粗粝而单纯的男人下意识为自己的内心所施的一层粉黛。一个不愿意承认自己“单纯”的男人,你要说他“Sentimental”,他定然会愤慨不已。


    诚隐隐觉得易所谓的“感伤”与自己并不十分相称。


    “难道没有‘非感伤英雄主义’吗?”诚想。


    难道清楚而明晰地认识事物并战胜挫折这样的特质,与英雄主义互不相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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