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2)
3个月前 作者: 陈世旭
那年轻人的得奖小说里写到的镇政府当时叫镇革委会——听说有些读者曾就此提出质疑,说作者违背了历史的真实。这意见并不错,只是少了些幽默感——当时的镇革委会倒是很革命的,就在镇口的大路边上,先前是本地一个大姓宗族的祠堂,多年失修,破烂不堪,四墙裂了缝,已经歪斜了,屋头上长了草,衰败成灰色;祠堂改成办公室后开的窗子上,没有玻璃,蒙在上面的是包装化肥的透明塑料袋。文革时候才在满墙刷了红漆黄漆,不是为了维护屋子,是为了写语录。红红黄黄的颜色像在一张苍老的脸上化妆,不仅是难看,简直是狰狞。屋子里也几乎没有一样完整的东西,桌子要互相靠着才放得稳,椅子要靠了墙才敢坐,会计的算盘和圆珠笔上都包扎着医院用的胶布。镇上原来就穷,再经了几年革命洗礼就更清白了,不过,再穷也有穷开心的法子,镇长到小镇上任,开第一次镇革委领导班子会,就领教了这开心。
乡镇上从来没有按时开会这一说。人总是先先后后参差不齐,说是九点开,十点人能坐拢就不错。等人的时候,先到的人就讲笑话打发时间。领导干部又主要讲的是跟领导干部有关的笑话:上级来了一位领导,大会上作报告,首先宣布来意:“我这回,是专门来搞妇女,”顿一下,才说:“计划生育工作的。”接下来就自谦,“我是个大老粗,有多粗呢?你们妇女主任知道,昨天晚上,我跟她摸了一下,一直摸到下半夜……”等等。在这类笑话里,开心的对象总少不了妇女主任。说多了,就觉得是老套子,没有新意。这一天,有人出了个点子,对另一个人说。我们莫总是图嘴巴皮子快活。今天不来素的,要来就来点荤的。你平日跟妇女主任眉来眼去,今天敢不敢当大家的面,在她胸口抓一把,也给我们开个眼界。
大家就起哄,一致说:“好!”一片山响,如同誓师。
妇女主任是六几届下来的知青,很积极能干。下来不到一年就入了党,成了知青模范。镇革委筹办妇代会时被抽上来,以后就留下来当了新生的妇代会主任。镇上的知青有“五朵金花”,最好看的两朵都进了镇革委。一朵是镇广播站的播音员;一朵就是这妇女主任。妇女主任是工农兵型的,很丰满壮实,胸脯特别高,让许多人垂涎。
被提议的那另一位是镇革委副主任(也就是副镇长),妇女主任就是由他发现推荐上来的,两人的关系自然也就不一般,私底下有人问他跟妇女主任是不是有事,他总是反问:你看呢?分明是得了手的神气。只是大家还没有看到公开的证明。
妇女主任总是最后一个到会。一是因为来早了,会让这些臭男人没头没脑地打趣;二是因为当了干部,又碰到场面的事,一个女人上下总要收拾得光鲜些。那天她穿了件短袖衫,那衫子很薄,其实遮掩不住什么,里面肉色的胸罩远远看起来跟没戴一样(这其实是镇上人的看法。妇女主任的穿着还是很得体的,只是因为带着些城里人的趣味,镇上人觉得有些惹眼就是)。
妇女主任高耸着那似乎没有戴胸罩的胸脯,大踏步地走进来。她走路的步伐和声响,跟她说话做事一样,都是很轰动很壮烈的。相反屋子里倒是显出格外的安静。一向高声大气的男人们都凝了神,似乎在深思国家和世界的前途。这使妇女主任有些意外,有些奇怪,又有些泄气。回回,她总是最招人注意的,这回却遭了冷落。
“出什么事了么?”
她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走到副镇长身边推推他的肩。
先前闷头抽烟的副镇长慢慢地把吸剩的烟头在一块西瓜皮里掀灭,忽然一扭头,伸出那只粘着瓜汁的手,一把抓住了妇女主任的一只乳房。
屋子“轰”地一声像是突然坍塌了。先前一个个做出深沉样子的男人们一齐爆发出哄笑,有人笑岔了气,连同椅子一下仰翻在地上。
妇女主任并不示弱,劈头盖脸地同副镇长揪打起来,一片“死鬼、畜生”地乱骂,脸涨得通红。但听起来,只有三分恼怒,却有七分快活。
终于平静下来,副镇长宣布开会。镇上原先的镇长调走了,一直由副镇长主持工作。副镇长原以为自己这回填镇长的空是没有疑义的,没想到县里却又派了新镇长来。
“今天的会,就是欢迎新镇长。”
副镇长懒洋洋他说,瞟了一眼在对面角落里坐着的一个人,又懒洋洋地举起手带头拍巴掌。好像他刚刚想起来屋子里还坐了一个镇长。底下的巴掌跟着响了几声,稀稀拉拉也是懒洋洋的。副镇长是本镇人,从读书到工作一直没有离开镇子。镇政府里也大都是跟他一起共事或由他提拔起来的熟人,大家都看他的眼色行事。在他上面,镇长换了好几位,都呆不长。但是上面也绝,宁可走马灯似地换人,就是不给他转正。他也就立了志斗法。县里要调他走,他就是不走。又抓不到他什么大错,他在上面也有帮忙说话的,就这样僵持着。对这一回新来的镇长,他自然也是不在乎的了。
新来的镇长不但没有可以让人在乎的地方,反而是很让人看不上眼的,一个疤痕累累的癞痢头,那疤痕显然是剃头佬的杰作,粉红间以灰白。这累累疮疤之间,偶有几绺稀毛,像沙漠上的骆驼草。脸很黑,满是粗糙的皱纹和紫色的小瘤子。这样一个人来做镇长,实在是对全镇的一种欺负。
这欢迎会,不过是个例行公事,显示副镇长大度。因此他们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全然不顾及新来的镇长会有什么态度。镇长也一直安然地坐着,带着一种憨憨的新奇看着众人。众人笑,他也跟着笑。众人笑完了,他也就不笑,只不说话。等到副镇长宣布了请他说话,他才开口。
他说他今天并不是头一回到镇上来。县里决定调他到镇上来之后,他已经在镇上各处转过几回,镇上七七八八的情况,他是晓得一些的。
他的话一出口,大家就听出他的中气是很足,嗓门也大,但是他克制着,他的话听起来很和缓,但其实很硬扎,没有一句客套,也没有一点要请教的意思,甚至没有一点隐讳:“今天的会不必开长。这样的会开长了也没有意思,欢迎不欢迎我反正都得来。我看这样,办公室下个通知,开个两级干部会,把全镇下属各单位的负责人都集中到镇里来,镇革委会所有负责人都参加。报到时间就定在下个星期一。”
镇长说完就宣布散会,随即就起身走出会议室。既没有问副镇长有没有什么补充,更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会议正式开始到结束,前后不到十分钟。
其他的人一时呆在座位上没有动。大家面面相觑,觉得这回有点“来者不善”。有道是“十个癞痢九个哈(音ha,同‘蛮’)”,这回恐怕是遇上一个难剃的癞痢来了。
副镇长脸色铁青。跟镇长的这头一回交手,他明显是输了。镇长毫不客气轻易地就把会议的主动权夺了过去,等于把他晾在那里。末了他冷冷地一笑,他对自己在镇上的绝对地位还是有信心的。
镇长第二天上班就坐在镇革委办公室,一直看着办公室主任把会议通知起草,油印出来,又分装信封邮寄出去。然后又吩咐要一个一个单位打电话,保证不能缺漏一个人。电话要做记录,他回头要核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