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思念

3个月前 作者: 坂口安吾
    父亲是在我十八岁那年(也就是东京大地震的1923年)秋天去世的。按理说父子二人之间应该有足够多的交集,但实际上我们却什么都没有。在我家十三个兄弟姐妹(当然其中包括小老婆生的)中,我是男丁中最小的,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所以,我跟父亲之间年龄相差很多。我的一些朋友跟自己的孩子都不过是二十五岁,或者三十岁左右的年龄差,所以每当看到他们跟孩子像朋友一样交谈,我心里就会感到不是滋味。因为记忆中我和父亲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交谈。


    我的父亲是一个不入流的政治家,就是那种被称为乡村政治家的人。他当选众议院议员之后,做了地方的分会长,是一个不被上层知晓的小人物。但是,这样的小人物也是整天忙碌不已,很少在家。不过,父亲也是森春涛(的)门下的一位汉诗人,晚年的时候一直在写一本叫作《北越诗话》的书。他在家时便闭门不出,埋头于书房,我只有在被喊去帮他磨墨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家里的女佣来喊道:“少爷,老爷有事喊你过去!”我知道喊我去一定是磨墨。他从来不会对我笑,只会在我不小心弄洒东西的时候对我大声呵斥,而我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咬牙切齿。家里那么多女佣,为什么非要喊我去帮你磨墨!除了被喊去磨墨,我跟这个父亲便再无交集。对当时的我来说,他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甚至都不会在书房之外的其他地方看到他。


    所以,我从来都不知父爱为何物。没有父亲的孩子会怀念父亲的爱,可是我有父亲,我和父亲的关系只是一个月被他喊上一回为其磨墨,然后看着他板着脸训斥我。每次我都会带着满肚子的怨气回来,父爱之于我只能算是一种滑稽,不相干的存在。所幸的是,我读小学</a>的那个年代,儿童读物不像现在一样,净是一些描述家庭温情的童话文学,当时我读的全是立川文库里面关于隐身术、武侠豪杰方面的书,所以换种角度看,当时并没有会让我必须要想起所谓的父爱的情境。在我的心中,我已经将父亲视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存在。每次被喊去磨墨的时候,我都会在心底默默地抱怨,这是一个多么让人讨厌的人,多么不讲理的人!但是,我也明白,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我的父亲,我对他让我做的一切无能为力。


    家里有十三个孩子,应该是一件让人觉得很棘手的事情吧。可是我一直觉得,我父亲对孩子的冷漠是与生俱来的,跟孩子的多少没有关系。他一定觉得孩子随便怎么抚养都一样,以后孩子成为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在农村,人们非常在意“家”且只对“家”的继承人长子特别看重。父亲在我长兄身上倾注了不少的心血。我的这位长兄跟我年龄差了很多,生活在东京而不是家里,所以他们父子之间</a>的关系到底如何,我也无从知晓。只是在父亲的遗稿里,读父亲晚年写的诗,我曾看到意思大致为“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子),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不孝的情愫油然而生”的诗句。原来父亲特别关心长兄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啊!我起初并未拿那些诗当一回事,心想那不过就是诗里老套的词调而已。但是,读了父亲的传记后,发现很多人都说父亲在长子身上倾注了很多的心血。父亲的莫逆之交市岛春城老先生,还有他政治上的伙伴町田忠治(为)等人都在说,父亲再三托他们关照自己的长子,父亲还经常在谈话中说</a>起长子,说什么听了长子的推荐之后自己欣赏起西洋绘画来了,喜欢上了登山等等,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遥不可及。虽然父亲是出于对“家”的考虑而十分在意长兄,但是在我这里,我没有享受过父爱,与没有父亲的孩子相比,我只是有一个父亲而已,再无其他。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强迫我为其磨墨,让人很不快的老头而已。


    我家以前好像是大户财主家庭。在德川时代,除了土地之外,祖辈们还拥有很多的银矿山和铜矿山,据说即便有一天阿贺川的水会干,那些地方的钱财也永远不会枯竭。不过最终,父亲还是花光了所有的钱,在我懂事的时候家里已经是穷得一贫如洗,只能靠借钱来维持生活。不过房子倒是很大,雇的佣人也不少。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多,可是没有钱,所以母亲很辛苦。母亲因此患上了狂躁症,她将全部的怨气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


    我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性格孤僻的孩子,所有人都拿我无计可施。我身上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小孩子应该有的可爱之处,反而显得有些早熟,作为孩子王,我就知道天天在外面打架。据说母亲生我的时候,因为我身体某个地方卡在了她身体里,母亲还差点儿为此丢了性命。一辈子生了这么多孩子,已经对生孩子感到麻木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吃到了这样的苦头,所以自打我生下来她就对我很冷漠。随着慢慢长大,我越发成了世上少见,让人头疼不已的怪孩子。母亲对我持那样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从还没有上小学那会儿就开始读报纸了。我并不是像其他小孩那样,因为觉得汉字好玩才读的,而是因为内容好玩我才仔细地看,我特别喜欢阅读评书</a>故事(那个时候除了小说外,报纸一定会登载评书故事。我不看小说,觉得没意思),还喜欢看有关相扑的新闻报道。当时那些新闻报道还附带着相扑四十八招式的图片,非常吸引人,让人过目难忘。读小学的时候我从没考过第一名。第一名每次都是一个和尚家的孩子,名叫山田。(从)第二名是我,或者就是一个叫横山的孩子,印象中大多时候我都考不过横山,好像基本上是第三名。我从不预习也不复习,也不做作业,放学一回家把书包扔到门口就出去玩了,一直玩到晚上很晚。我是当时的孩子王,我会喊一些孩子一起出来玩,他们都是些一不做作业就会被骂的孩子,但我喊了他们,他们不出来的话,我就会揍他们。他们害怕挨妈妈骂,但是他们更怕我,就会从家中的窗子里偷偷跳出来找我。我就是这样一个臭名昭著之人。有时候我还会和其他镇上的孩子打架,我打架时不用普通孩子们经常用的那些招式,我会用尽各种卑鄙手段,所以我总是被一些孩子憎恨。我身上穿的衣服有时一天之内就会被撕破,因此我总是像个讨饭的小孩一样,穿着破烂的衣服。晚上回到家时,母亲早已关了门,并插上了锁,她绝对不会亲自帮我打开。我和母亲就处于这样敌对的关系中。


    让母亲的生活疲于奔命的不只是贫穷和我。那个时候,母亲患有一种叫膀胱结石的慢性病,经常没日没夜地呻吟,而且,因为母亲是这个家里的继任女主人,父亲前妻生的孩子里有三个女儿跟我母亲年龄相当(这三个人应该算我的姐姐,但是她们的孩子,也就是说我的外甥或者侄子的年龄甚至都比我还要大),其中比较大的两个女儿合谋要毒死我母亲,她们来玩的时候都会带吗啡来,所以我母亲后来患上狂躁症也就不难理解了,只是母亲把一切焦虑的情绪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我现在知道了缘由当然能够理解,但是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十分憎恨母亲,进而开始憎恨母亲比较疼爱的哥哥和妹妹。凭什么只有我是不受待见!应该是在我八岁的那年,有一次我终于怒不可遏,拿着菜刀,疯狂地追赶我的一个哥哥(跟我差三岁)。我并没有将那个比我大三岁的哥哥放在眼里,我一直觉得不管是力气还是读书,自己都要胜过他,我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应该尊敬的哥哥。当时的我就是那样,完全没有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只有满腹的憎恨和不屑,成了一个十足的怪胎。也许我小时有那样的脾气,有一点儿是环境造成的原因吧,但是我相信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同时,我又是一个十足的卑鄙懦弱之人,对于别人不知道的坏事我会表面假装不知,却总在背地里告密,而且自己会做一些更加卑鄙的坏事,然后会心平气和地陷害别人,自己却保持一副好孩子的面孔。做这样的事情时我每每都能成功,我总是从头至尾周密</a>计划,尽量不要暴露自己,不让人怀疑这是一个孩子的伎俩。多半人都信任我,我比大多数人都要狡猾。


    在我八岁那年,有一次,母亲实在拿我没办法,就跟我说:“你不是我亲生的,是收养来的!”我却喜出望外,大脑变得异常兴奋。“我不是这个凶婆娘的亲生孩子!”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想象自己的亲生母亲,思考她会在何地。光想想就让自己觉得很幸福。家里的女佣人中有一个十分疼爱我的,我会经常问她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不停地问。这件事最后传到了母亲那里。好多年后听母亲说起这件事,她说当时听说了我的做法后她很恐慌。二十年后,母亲成了这个家里跟我关系最好的人。当我长大,可以站在母亲的立场体谅她时,她也明白了我的脾性。我想现在没有人比我更爱母亲了,我爱她,甚至可以为她舍弃自己的生命。而当时家里最了解我的性格的是我的一个姐姐,她是父亲前妻生的第三个女儿。最大的那两个一直想杀了我的母亲,这个姐姐虽然也不受我母亲待见,可是却很依赖母亲,所以当时的她最了解我的性格。有一次我冒着狂风去海边,迎着汹涌的海浪捡回了蛤蜊,只是因为母亲说过想吃蛤蜊。虽然儿子冒着生命危险从海里捡来了蛤蜊,可是母亲并没有把这当回事情,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恶狠狠地看着母亲,耸着肩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那个时候,姐姐悄悄进到我的屋里,抱着我哭了起来。我一直最爱的就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一直到她死去,我对她的爱都不曾放下。一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这个姐姐,还有那个女佣。在当时的家里我感到只有她们是爱我的,在其他人那里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爱。


    与生活环境相比,我一直相信自己性格中的很多东西都是先天存在的。我现在能意识到其中的一部分遗传自母亲,而另一部分应该是来自父亲。我不了解我的父亲,就试着读他的传记,想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我读到了很多让我不愉快的东西,父亲有很多被世人赞赏的优点,在我身上却演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缺点。这些缺点就像是父亲留下的对我的不满,时时刻刻深深地刺痛着我。


    从传记的叙述看,父亲是一个诚实的人,总是遵守约定,从不说谎。父亲会为他人解囊相助,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父亲总是与人为善,将自己的得失置于身后。这些就是父亲为人处世的真实情况。而我真实的所作所为却正好跟父亲的做派相反。父亲是一个不会做坏事的人,因为他想得到世人的赞赏,所以他为此牺牲了自己。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


    然而,我青少年时代印象中的父亲却是一个胸怀狭小的人,甚至狭隘得让人为之悲叹。那时我总觉得他表面上是一个豪爽、恪守本分之人,可实际上也是一个坏人。


    我曾感觉父亲是一个几乎和我没有多少关系的老人,可为什么又认为他胸怀狭小呢?东京大地震那年我住在东京,当时父亲已经重病在身,卧床不起。记得地震的时候我正在玩扑克占卦的游戏,屋子忽然开始晃动,墙皮落到了扑克牌上,我急忙起身逃了出去。刚到外面屋门就倒了,墙上的画、拉门都掉了下来,我左右躲避着坠落的物体,逃到了院子里,这时屋顶的瓦片也开始掉落。我想起父亲还在卧室里,急忙又返身回去,看到房子里壁龛上的框架已经落了下来,父亲正抬手用力托着那个东西,此后这一幕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记得地震后的第二天,父亲让我去慰问一些遭受火灾的人,我去了加藤高明(得)家和若槻礼次郎(家)家。在若槻礼次郎府上最后我只是留了一张名片,而在加藤高明家我却见到了他本人。面对一介中学生的我,他以极为客气的语气询问了我很多关于家父身体的情况,当时的具体谈话内容现在已经无法记得。尽管谈话被忘得一干二净,但我记得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像是遁入佛门的大和尚,脸又长又大,有弧度,简直就像是一个秃头海怪似的。就是这样一个很有脸面的大人物,却让我觉得与他之间毫无距离感,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童真。我父亲性情古怪,总是板着脸,在这方面他跟父亲多少有些相似的地方,甚至父亲看上去更具童真。不过,父亲身上那种本来可以与我擦出火花的童真,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父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已经没有了梦想的成年人。加藤高明身上的童真却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让我感觉很自在。那一刻,我更加痛感父亲的胸怀之小。那一年,我十八岁。


    当时我家客厅里挂了一块匾,上面写着“七不堪”几个字,父亲很喜欢它。字是一个中国人写的,“七”一点都不像“七”字,像是“长”字,很多人看了都会读成“长不堪”,客人这样读了之后都会感到不好意思久留。这个东西说来实在有些奇怪,父亲却以此为乐。如今,他成了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将它挂在了客厅的墙上。除此之外,父亲曾经让人刻过一块藏书印,上面雕刻着“亦可换作子孙酒”的文字,他对此也颇为珍爱。父亲这么做并不是想要炫耀,也许是出于真心喜爱吧,我大致也有过与此想通的心境。某些东西并不是内涵丰富之物,我喜欢展示某些东西也绝不是炫耀,只不过是出于文人骚客的一种习惯性的心境而已。我有时也会变得孤独,惆怅,变得冷漠。


    除了众议院议员之外,父亲还担任了报社的社长以及证券交易所的理事长,如果想要中饱私囊的话,完全可以从中得利,但他却从没有动过半点儿私心。此外,父亲还曾被推举为政务次官,他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后辈。他做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有原则,反而让我觉得他做事不是出于真心,不是一个真正坦率的人。作为他的儿子,我遗传了他的这种性格,所以我深深明白这一切。父亲在酒桌上喝酒时十分豪爽,陪酒时总能让人喝得酣畅淋漓。但是听说他酒后从不会与女人乱哄作一团,在这方面他比我更懂得君子之道,我总是拿不上台面,这方面说出来都有些丢人。但是,尽管如此,我却仍然没有喜欢在酒桌上豪爽而得体的父亲。


    在父亲的传记中,一句父亲说过的话让我很难忘。那是父亲作为交易所理事长所说的一句话,他说:“如果要帮人调解纠纷,即便通宵达旦,也一定要一口气把事情解决掉,然后当场让他们签字画押。如果不是这样,可能一夜过后双方的想法产生变化,一切就会回到起点。”我曾经帮尾崎士郎(旦)和竹村书房做过调解人,从中斡旋后,双方达成了和解。但是因为偷懒,我没有让他们当场签字画押,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了尾崎士郎寄来的快递,事态又回到了原点。所以我深深地体会到父亲的这句话是至理名言。我看到了一个和父亲走在同样人生轨迹上的自己,这让我失落不已。


    父亲的传记中提到过一个叫尾崎咢堂(亲)的人。父亲十八岁时在新潟交易所做理事,当时,那个人十九岁,是新潟某报的主笔。那个人曾经这样形容父亲,他说父亲是他所知道的新潟人中唯一一个喝醉了酒不会和女人闹作一团的人,然后他又特别补充道:“不过,他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咢堂这个人不管说什么都喜欢加上一个特别的注解,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表明自己的立场。从这一点来看,他不像是政治家,倒更像是搞文学的人,总是让自己的观点尽量周全,人情化,特别喜欢为之加上一些注解。我的父亲不喜欢这样,可是我却也经常做这样的事,就这一点而言我甚至比咢堂更喜欢挖苦人。尽管我自己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却仍然满身都是那种跟咢堂一样的让人厌恶的俗臭。每次想到咢堂的那句“不过,他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就像它是出自我口中,表达了自己对父亲的不屑。我每次想到父亲时,总会想起咢堂的那句像是正中了我下怀的话,我因此变得很不痛快。就如同我自己十分厌恶自己身上的俗臭一样,我也十分讨厌咢堂那个人。我父亲身上没有咢堂的那种刻薄和暧昧,如果说咢堂算是一个二流人物的话,那么父亲只能算是一个不入流的笨蛋。


    父亲的脾性中,最让我惧怕的是他对我表现出的那种彻底的冷漠。母亲和我因为对父亲的憎恨最后走到了一起,但是,我和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交集。他总是对我非常冷漠,置之不理。他从不在乎我,我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切,所以我与他没有任何可以拥有交集的地方。


    可是,我经常会察觉到自己身上也有那种令人惊异的冷漠。有时我也会对一切置之不理,如果说这背后有什么东西使然,也只是我一心要躲避让人恐惧的世间。当我对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置之不理的时,我看到的是整个世间的纷扰,我甚至会将自己也丢给这样的世间,以逃脱这世间给我带来的迷茫。我觉得父亲也是如此,他不牟取私利,不贪求荣华,其实是在放空自己,来躲避世间的纷扰。作为乡村政治家的小头目,父亲已经对此感到知足并沾沾自喜。


    在我的冷漠中,除了有父亲的那种冷漠,也有母亲式的冷漠。母亲家原本是一户叫吉田的大地主,那个家族的人都长着犹太式的鹰钩鼻,这种生理特征甚至遗传给了我。母亲哥哥的眼睛是蓝色的,完全是一副犹太人的脸庞,一点都不像日本人。我十岁那年,那位长着鹰钩鼻、蓝眼睛的老人曾经炯炯有神地打量着我说:“你这小子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伟人,不过也有可能成为十恶不赦的坏人,史无前例的大坏人!”那句略带敌意的调侃像是咒语一般,一直缠绕着我。


    两个非亲生的女儿曾想过要杀了母亲,另外,母亲身上的老毛病也一直折磨着她。在我的孩童时代,母亲简直就是一个时刻与死亡抗争,有些歇斯底里,神经兮兮的女人。步入老年之后,她成了一个欣然等待着死亡到来的冷漠老太婆,跟我的关系也逐渐融洽。我没有她那种面对死亡时泰然处之的心境,在我的心里,充满了对死亡的胆怯和恐惧。但是,我能深深地在自己身上感到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异常的冷漠。


    母亲是一个情绪多变的人,有时非常小气,有时又会变得非常豪爽。有时哪怕只是一文钱她也会在乎,而有时她又会毫不吝惜地把东西送给别人。她会十分爱惜每一件瓷器,也会突然有一天把家里所有的瓷器都扔掉,全部置换成新品。她并不是朝三暮四,也不是喜怒无常,在她的心中,爱惜和舍弃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爱惜的时候小气,舍弃的时候豪爽,她心安理得地将两者分开,并不觉得那些态度本来应该有任何关联。即便在她豪爽地将东西送给别人时,她对别人其实没有任何的感情,只是送东西给别人而已,事后可能就再也没有联系,下一次说不定会对人家吝啬之极。她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从不会为别人着想。不管什么事情,母亲总是淡然处之,她在心底认为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她骨子里就是一个彻底的冷漠之人。我们家有很多读书人,现在都成了公司老总,董事,还有的做了市长或者当上了将军。大家对父亲的人品都还能忍受,但是对母亲的性情至今无法理解,她就像一个怪物一样,不分青红皂白。母亲身上没有半点温柔,可是,她对什么事情都不会怀疑,她对任何事情都能欣然接受。


    母亲这样一个粗线条的女人,很少会有想不开去记恨别人的时候,但是,在我的孩童时代,那两个想要杀死她的女儿以及我是被她排除在外的。被这样一个女人憎恨,可想而知我的孩童时代是多么黑暗。甚至我从小学开始就经常盘算着,是选择离家出走,还是干脆自杀掉算了。再加上我原本就生性倔强,因此性格变得更加古怪。从小学起,我就不跟母亲要一分钱,也不会让她帮我买任何东西,我学会了偷自己家的东西。到了中学,我仍然不跟她要钱,哪怕是一文钱。我会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卖,用存下来的钱买很多东西,然后送人。有时我甚至连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也会买下来,只是为了送人。而我买东西送给别人并不是为了讨好别人,只是想做给母亲看,这是我对她的反抗。那个时候的我,心中充满了悲愤和怒火。


    从读小学开始,我的眼睛就变得有些近视了。进了中学之后,不戴眼镜的话,即便坐在最前排我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母亲没有帮我配眼镜,因为看不清黑板,所以我的英语和数学都学得一塌糊涂,但是又不想让别人知道缘由,于是我开始逃课。后来终于让家人答应帮我买眼镜,我满心欢喜,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可是又因为我的不小心,也不知什么原因竟然买成了墨镜。我绝非一开始就打算买墨镜,现在我都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也许是眼镜店的老板弄错了吧。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墨镜,戴着就去了学校。同学都觉得很稀奇,抢着拿去玩,结果买回来当天,眼镜就被弄坏了。


    我很清楚家里不会再重新帮我配一副眼镜了。幸运的是,因为那是墨镜,同学都觉得我只是为了显摆才戴了眼镜,没有人知道我眼睛不好。所以,即便第二天不戴眼镜,也不会有人猜疑其实那是因为家里不会再给我买新的。事已至此,我只能不断地逃学。我每天跑到海边的松林里去睡觉,后来我就被留级了。实际上,即便经常逃课,但以我的能力也不至于最后被留级,只是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与母亲作对,我要让她难堪。所以,我考试时故意交了白卷。老师发完试卷后,我面露诡笑,脚步声很大地走到前面交上了白卷。所有人都在笑,我却像个英雄一样走出了教室。当时内心的苦楚只有我自己知道,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没有因此变得精神分裂。


    因为留级,家里帮我请了家庭教师。那人叫金野岩,盛冈人,是医科大学</a>的高材生。但是,我因为没有眼镜,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所以不去学校这件事情,金野老师也不知道。倔强要强,虚荣心重的我,是不会主动把这事告诉别人的,因此,我仍然每天都逃课。天气晴朗的日子会跑去海边的松林,下雨的时候就在学校旁边面包店的二楼睡觉。最终,我被学校勒令退学了。后来,我转学去了东京的中学。能够从此逃离母亲,我满怀欣喜,也许在东京能买副眼镜,好好学习了!我感到眼前忽然变得一片光明。然而,与母亲分开后我才明白,我对母亲的爱胜过了对其他所有人的感情。


    在新潟中学那会儿,我整天胡闹,是一个毫无礼数的坏孩子。当时的班主任是一位美术老师,他的真实姓名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有一个外号叫“模特”。有一次他让我交请假条,我伪造了一份,说了声“给你”,就扔给了他。那位老师性格有些软弱。只记得当时他充满了怒火,恶狠狠地瞪着我。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当时的我,会朝老师扔水桶,跳窗子逃走,几乎每天都不去学校。但是,放学后我会去练习柔道,被老师发现的话我就再次逃掉。当时,我跟灯笼店家一个姓北村的孩子,还有一个家里开妓院的姓大谷的孩子一起组建了一个叫“六花会”的组织,我们经常一起从学校逃出来,在面包店的二楼玩和歌纸牌(歌)。玩纸牌时要对的是《小仓百人一首》(。)里的和歌,一般在新年的时候才玩。但是,我们几个一年半都没好好上学的家伙,当时却拼命地玩那个游戏。现在想起,那些往事实在有些羞于提及。家里开妓院的那个叫大谷的家伙当时是二年级,会把酒偷偷倒进药瓶里,带到学校里喝。还有一次,考试前他偷偷跑到英语老师那里,把试卷偷了出来。我有时也会把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刀卖掉换酒喝,有过一次与他们一起在酒馆里边喝酒边大声喧闹的经历。在那些方面,大谷算是老师。此外,还有一个姓渡边的也算是一名高手。那就是我们中学二年级学生的生活,简直混乱不堪。尽管如此,那时的我的灵魂与现在的我并无差距,心中的压抑从未改变。这种压抑也许一生都不会改变,就像我从来不会长大。我总是对生活充满恐惧,害怕恋爱,逃避人,胸中满是不断膨胀的苦闷,就这些方面来说,十五岁的我和四十岁的我没有任何差别。


    我六岁的时候曾经从幼儿园逃学,到其他地方去玩,最后迷了路而不知所措。六岁时我就是这样迷茫,情感上的悲伤,心理上的压抑也许从出生到死亡都会陪着我,就好像我不会成长一样。像我这样倔强固执之人,估计一生都会把这种从小就有的苦闷压抑在心中,直到死去。我现在能立刻让孩子喜欢上自己,就是因为这份感伤和迷茫能将我和孩子们一下子拉系到一起。说起来我至今仍有些愚钝,甚至像傻子一样,毫无成年人的成熟。但是,这一切之于我,也绝无懊悔可言。


    不过,我的父亲身上却没有我这种感伤。其实,感伤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人原本都拥有它。父亲始终压抑着自己,抑或因为不断压抑而失去了那种感伤。总之,他后来的样子是后天修炼后的结果。不过,能通过后天的努力变成后来那样,应该也是性格所致吧。


    在我小的时候,我坚信大人是不会明白我们孩子的这种感伤的。直到认识了市岛春城老先生之后,我的想法才发生改变,我发现他心中也深深地留有这种感伤的印迹。此外,我还注意到在会津八一老师等一些父亲的友人身上,一直到老都被这种感伤环绕着。所以,我曾经想过,如果是现在的我看到过去的父亲,兴许能读出父亲身上也有这种感伤,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再这样想了。我的长兄是兄弟姐妹中与父亲接触最多的孩子,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这种感伤。这种感伤并非靠血缘遗传而来,而是通过接触交往,因被别人感化,同化而得到的东西。通过长兄今天的性格来判断,也许父亲身上的确没有这种感伤。


    一直到今天,我都把父亲当作外人来看。所以,对于他,我并没有所谓的敌意或者抗拒。就如同我从孩子的时候就讨厌父亲一般,我也对他丝毫不懂这种感伤,凡事都是一本正经的成人处事方式感到讨厌。我从心底产生了讨厌,但这不是敌意。


    如今,我总是用第一印象来决定自己的好恶,判断对方是否值得信任,而判定标准是对方是否拥有这种感伤。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所以我经常会看错人。不过,世上无完人,人总有长处和短处。因此,不管怎样的标准都只不过是一个标准而已。只是在我这里,由于父亲遗留下来的影响,不拥有这种感伤才成了我不喜欢某个人的理由之一。我有时也会深深地感到,有必要重新环视狭小的人类生活圈子,仔细回望并重新认识自己从出生到今日的周遭世界。现在,我对政治家、事业家之类的人,以及半点儿都没有孩子般忧伤的人,总是抱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对他们寸步不让。而对于那些沉浸在感伤里的人,我总是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跟他们敞开心扉。


    父亲丢失了他的童心,这绝非正常人应有的心态。父亲晚年的时候通过与长兄的接触,像孩童般发现了世界上有一些让他感到惊奇的东西。他开始欣赏西洋画,开始登山,开始参加一些有意义的社会活动。虽然在面对这些事物时,他的眼中会闪烁着好奇,但是就像是一个到异国旅行的人,好奇的眼神里对那些事物没有真正的如同血肉一体般的理解。他不知道真正的新鲜感是从何而来的。


    每当回想起那个和我的内心没有任何交集的老人,我都觉得父亲是一个比邻居家的爷爷,叔叔或者学校的老师都要疏远的人。那个人对我来说形同虚设,只是我必须要喊他一声父亲而已。那个人只是在我小时候让我帮他磨过墨,从没有将他死后的梦想之类的东西寄托在我的身上。有时当我想起他,眼前会浮现出《红楼梦</a>》里一块石头因为夙愿而转世成人的场景,仿佛自己的今生前世就跟那块石头一样。在那种时候,我会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石头,一块会思考的石头。


    我从小就惧怕“家”,在雪国的旧宅子更是让我觉得极其阴森。那套宅子里的每个房间的光线都很暗,房间之间的划分也不明确,就像是迷宫一般阴气浓重。偌大的空间里总是飘荡着一种冷漠,空虚的气氛,好像充满了对未来的绝望和诅咒。住在里面的人们世世代代都是这套宅子里的虫,在那里经历红白婚丧等事,死后化为灵气后,仍然留在房子里,变成虫子的形状,再慢慢地长大。


    我在新潟出生,长大的一处临时住宅虽然不像乡下旧宅子那样宽敞阴森,但是那里曾作为和尚的学校,一眼就能看出这座建筑物类似寺庙,周围是密密的松树林,松树十分粗大,两人才能环抱过来。院子常年不见阳光,静静地沉寂在松树影下,树上面乌鸦和猫头鹰的巢穴随处可见。


    我不喜欢跟母亲一起待在家里。放学回去之后,我会跑到外面玩到天黑才回家。如果遇到下雨天,我就会悄悄躲到女佣们的房间里去。女佣们的房间在顶层阁楼,因为那里曾是寺庙的阁楼,所以比任何房间都要宽敞,阴森。那间屋子里有根梁,据说当它还是和尚学校的时候,有个和尚曾经在那边上吊自杀,众人觉得不吉利就将它锯掉了一段。随着时光的流逝,连锯开的切口也被家居的生活气息熏染成了黑色。那个阁楼像迷宫一样,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黑暗中,我会躲在阴影下,沉溺在评书故事中。雪国的夜里,大雪飘落,万籁俱寂。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风雪交加,寒风凛冽。其实,在洒落的大雪中,所有的声音都像被隔绝起来了一般。无声的夜里,大雪好像一直飘落到心底,说不出的感伤油然而生。啊,又是一场大雪啊!想到这些,思绪却飘到了未知的未来,黑暗中一阵缥缈,空虚的情绪无情地袭来。即便是孩子的心中,同样会变得那么伤感,我一直都害怕“家”。


    我那些为数众多的姐姐的女儿们,也就是我的外甥女们,长大后来到东京的学校念书时,都会寄宿到我在东京的家里。她们都说在东京住的这种小房子更像是属于自己的房间,所以很喜爱。乡下的家里,自己的房间与其他人的房间都连在一起,没有存在私人空间的感觉。而且在那样偌大的一个房子里,总会飘荡着一股阴郁的气息。那种气息是那个家的历史感,活在那种氛围中,为之叹息,是出生在那个家里的人的宿命。那种气息像是一个界限,限定了住在家里的虫子们的思维和感情,阻碍了人对自由的向往。


    年少时候的我,出于对母亲的憎恨,对那个家产生了特别的恐惧。


    到了中学的时候,我开始想方设法逃课,跑到海边的松林里,躺在地上仰望天空。从那时起,天空、大海、沙滩和松林,还有拂面而过的风与阵阵的风声所构成的世界,便成了我的家。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会晃晃悠悠地走错路,迷失在未去过的街头。从那时起,感伤便开始缠绕着我。每当从学校逃出,躺在松树下的茱萸丛中仰望着天空时,我总会变得莫名地空虚、感伤。


    时至今日,我依旧对大海情有独钟。我喜欢躺在海边一望无际的沙滩上,眺望着天空和大海,内心会变得特别充实,有时我甚至会在那里躺上一整天。现在当我回味年少之时恣意放纵的内心时,发觉有的是对故乡的浓浓深情。


    但是,之前我一直都未曾察觉这种情感,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会喜欢大海、天空、沙漠、高原这些一望无垠的风景,山涧流水的风景对我没有半点儿的吸引力。有一次北原武夫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温泉风景不错,我推荐了新鹿泽。那里地处浅间高原,周围是广袤无垠的草原,连个树影都看不到,是我非常喜欢的地方。但是,北原去过之后,对我说他从没见过景色如此之差的地方。他竟然如此讨厌单调的风景,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我喜欢的风景是不是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北原喜欢箱根的风景,后来我慢慢明白,原来除了我,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更喜欢山水变幻的风景。然而,为什么只是眺望着天空和大海,我就可以充实地在海边躺上一天呢?!回想起年少的时光,便会知晓一切。从年少之时起,一直到今天,在我的心中,都有着一种从未改变的感伤和哀痛。


    小时候的我对“家”感到惧怕和憎恶,却从大海、蓝天和风中感受到了故乡的爱。就如同每一件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一样,我从憎恶,惧怕的母亲身上体会到了最深的故乡之情和爱。在大海,蓝天和飘过的风中,我呼喊着故乡的母亲,我总是在心底感伤地呼喊。在让我恐惧的家里,总是飘荡着的一团难以解开的阴郁,而我又悄悄把自己难以改变的宿命托付在此。我一直想从家里逃走,但是我永远都是那个家里的一条虫。


    母亲娘家吉田家的宅子,就在距离我家约一百一十米的地方。那里曾住着我的一个表哥,宅子里雇了女佣人,她的儿子是一个白痴,大概比我大五岁的样子。


    那个人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变成了白痴。当时他还是围棋四段左右,如果不是变傻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真正的围棋高手。自从他变成白痴之后,其围棋的水平每年都在倒退。刚开始他总是让着表哥一些,后来却是反过来需要表哥让他了。那个白痴很倔强,但是又十分胆小。那座宅子的背后就是看守所,当时表哥经常威胁他,如果下棋输了就会送他到看守所,或者把他关到地窖里。白痴几年前下棋还让着对方,他的自信仍然还在,所以他只是冷笑(的确是冷笑,一股傻到底的倔强)一下便开始了棋局。当然,结果往往都是出乎白痴的预料,他总是输。他嘟囔一声“奇怪了!”,便开始了认真的思考,但是他怎么都找不出输棋的原因,于是变得很焦躁。白痴一本正经地思考棋局,没有半点儿的夸张和多余的情绪,一般来说,获胜的一方应该为此而喜悦。但是表哥却觉得不尽兴,他会真的把白痴锁进地窖,关上一夜,或者把他从后门推到看守所的地界里,关上门不让他再进来。白痴会哭着整夜不停地道歉。然而,他却不长记性,第二天又会冷笑一下开始了对弈。输了棋他会恳求表哥,今天不要再把他关进地窖。低声下气地一再求饶后,他还是会冷笑一番,嘴里嘟囔着自己不会输掉才对,又低头思索起来。


    后来,他终于忍受不了输棋后每晚都会被关进地窖的痛苦,便离家出走了。白天他在街上翻垃圾堆寻找食物,晚上住在街头,开始了流浪的生活,人们却总是抓不住他。经过一年的流浪之后,他被警察抓住,送进了精神病院。那个时候的他因为长时间的流浪,身体已经虚弱不堪,最终在一个冬天的傍晚,他在医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一天傍晚,天还微亮,家里的人围坐在炉旁刚吃完了饭,突然一阵疾风吹来,吹倒了入口处的一扇门,风又穿过厅堂,吹倒了炉边的拉门,接着又吹倒了厨房通往里屋的那扇门,最后吹倒了曾一直困着白痴的那个屋子的门,风终于停了下来。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只留下了一串轰隆的声响。据说是那个人的鬼魂用尽所有力气推倒了能推倒的一切,踢倒了能踢倒一切,只是他当时已经幻化为风,别人看不见他的身影。就在那时,医院来了电话,告知说那个白痴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曾经看到那个白痴在垃圾堆里翻找东西后逃走的身影。白痴的感伤就是我的感伤,如果我也有翻垃圾堆、栖身山野里的决心,我肯定会离开家,逃到无垠的晴空下。中学的时候,我每天都会从学校逃走,晴好的天气就会跑到海边的松林里,下雨天就躲到面包店的二楼。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满腔的悲伤并没有将我的内心击碎,只是让我觉得周围一片黑暗,时刻都有恐惧和罪恶围绕着我。走到蓝天下,走到只属于自己的那个地方去!我觉得那个白痴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我跟他关系很好,他没离家出走前,每每下雨天,我都会去表哥家找他,叫他让我四子,教我下棋。


    翻垃圾堆,露宿在外,野狗一般四处躲藏,不愿回家的白痴,在死去的那一瞬间化作了孤魂,粗野地回到了家里。他跟雷神一样狂暴粗野,却毫无复仇之心。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拧住表哥的鼻子,从旁边跑过时用力踹他一脚。他只是粗暴地踢倒了门板,爬到了屋里。他从围坐在路边的人们身边穿过,飞到了自己那间三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在那里,他的灵魂觅得了永远的归宿。


    那件事情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我对母亲仍然很有看法。我从学校逃出去,在松林里躺着时,有时会觉得自己眼看就要被悲愤撑破胸口而死。如果我真的死了,当我的魂魄粗暴地踹倒门板,回到家中时,我应该也不会拧住母亲的鼻子进行报复。我一直都在对着天空的深处,对着大海的彼岸,呼唤着看不到的母亲,呼唤着故乡的母亲。


    一直到今天,我都一直在呼唤,我现在依旧害怕家。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或许鬼魂也会回到家里踹倒家里的门吧。这就是一块石头的所思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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