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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凯鲁亚克
    贾菲的告别派对之夜。我能听到山下准备开派对的喧闹声,感到一阵压抑。“哦,我的神啊,社交不过是大咧着嘴微笑,大咧着嘴微笑不过是露露牙齿。我多想只待在这儿休息休息,发发善心。”可某个人带来了些红酒,那可就开启了我的状态。


    那一晚,酒像河水一样流下山坡。肖恩在院子里堆起高高的圆木,生起一大丛篝火。那是五月一个清澈的星夜,又暖和又舒服。大伙儿都来了。派对很快又清楚地分成了三部分。我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客厅,我们在那儿用高保真音响放卡尔·雅德[卡特·雅德(Cal Tjader,1925—1982),美国爵士乐音乐家。]的唱片。巴德、我和肖恩用倒扣的铁罐敲起小手鼓,有时阿尔瓦和他的新伙伴乔治也会敲,有很多姑娘起身跳舞。


    外面的院子里是更安静一些的景象:篝火发出光晕,许多人坐在肖恩放在火边的长木上,还有那块足够坐下国王和全班随从的大木板上。在火丛边,那儿远离客厅里的小手鼓敲出的狂热气氛,卡考依瑟和本地智者们一起发起了关于诗歌的讨论,用的是这样的口气:“马绍尔·但希尔[此处谈论的诗人都是东部格林尼治诗歌风潮中各位诗人的化名。]太忙于营生,忙着开奔驰车赶去切维·蔡司[切维·蔡司(Chevy Chase,1943—),美国喜剧演员,出生于纽约的富豪家庭。]家,或是克莱奥佩特拉之针[克莱奥佩特拉之针(Cleopatra’s needle),往往指运往并竖立于伦敦、巴黎、纽约等地的古埃及方尖碑。此处喻指名利浮华之处。]的鸡尾酒会。O.O.道勒坐着加长版豪车在长岛到处跑,整个夏天都在圣马可街区[圣马可街区(St. Mark’s ce),位于纽约曼哈顿,是著名的文化区东村的一部分,遍布酒吧、商店和文化场所。]长吁短叹,他本是个矮个子硬汉呢,可叹可叹,倒成功做了萨维尔街[萨维尔街(Savile Row),位于伦敦,王室、贵族、富豪等上流阶层定制高级西服的集中地。]的浮华公子,戴起礼帽穿上马甲。至于曼努尔·德拉宾呢,他就甩几毛钱出来,看谁在文学评论小报上又扑了街。对奥马尔·托特,我无话可说。阿尔伯特·劳·利文斯顿忙着给自己的小说签名,给萨拉·沃恩寄圣诞卡。阿德里亚妮·琼斯遭到福特公司的胡搅蛮缠。莱昂婷·麦吉说她老了,这样还剩下谁?”


    “罗纳德·费尔班克。”库格林说。


    “我猜这个国家仅剩的诗人,除了这院子里的一小圈以外,只有穆夏尔博士,他现在大概在他客厅的帘子后面咕哝着什么;还有迪·桑普森,他已经太有钱了。说到这儿,还剩下我们亲爱的即将启程去日本的老贾菲,我们哭号的朋友高保,还有我们的库格林,他有一副尖利的唇舌。我的天,我是这里唯一的好诗人。至少我有真诚的无政府主义背景。至少我鼻子上冻了霜,脚上穿了靴,嘴里抗议不休。”他轻抚胡须。


    “那史密斯呢?”


    “好吧,我猜他是个菩萨,自有惊人的一面,我只能说这么多。”(旁白,嘲笑语气:“他总是酒醉不醒。”)


    那晚,亨利·摩利也来了,只待了一小会儿。他举止奇怪,坐在背景里读疯疯癫癫的漫画书和一本《嬉皮》杂志。他早早就离开了,只留下句评论:“热狗肉都太瘦了,你觉得这是时代的象征吗?要么是阿莫和斯威夫特公司[阿莫和斯威夫特公司(Armour and Swift),美国肉制品行业巨头。]在用走了岔路的墨西哥人干活儿?”除了我和贾菲,没人和他说话。我看到他这么早就走了感到很抱歉。他像个鬼魂一般不可理喻,一直以来都这样。尽管如此,他穿了一套全新的棕色正装来配合这个场合,然后突然间,他就走了。


    同时,在山上,在星星向树木点头致意的地方,偶尔有几对男女偷偷上去亲热,或是带几罐酒和吉他上去,在我们的小屋里各顾各相会。那是一个很棒的夜晚。贾菲的父亲在下班后终于来了。他是个结实的小个子汉子,就像贾菲一样,稍微有点儿秃头,但浑身能量无限,和他的儿子一样疯。他立刻和姑娘们跳起了狂野的曼波舞,而我在一旁疯狂地敲罐子。“上啊,兄弟!”你恐怕见不到比他更狂热的舞者了:他站在那里,直把腰挺到背后,几乎都要摔过去了,朝姑娘们甩他的胯,大汗淋漓,热切渴盼,心中愉快。他是我见过的最疯狂的老爹。前些天,他在他女儿的婚礼上撞破了草坪上的签到台,当时他身背一张虎皮,手脚并用地爬着往外冲,一路咬女士的脚,还学狗叫。现在他举着一位身高几乎有一米八三的名叫简的姑娘,横甩她的身子,差点儿让她撞到了书架。贾菲不停在派对的各个群组之间走来走去,手攥一大瓶酒,脸上喷着高兴劲儿。有一阵子,客厅里的派对把门外篝火分会场的人全招了过来,很快,赛柯和贾菲跳起疯狂的舞,然后肖恩一跃而起,拉着她旋转,她装作昏厥,晕倒在坐在地上敲鼓的巴德和我之间(巴德和我从没有自己的姑娘,也不理会身边的一切),在我俩的膝盖上躺倒,睡了片刻。我们点起烟管,继续敲鼓。波莉·惠特莫尔一直混在厨房里给克里斯汀做帮厨,甚至端出一盘她自己做的美味饼干。我看得出她很孤单,因为有赛柯的存在,贾菲不属于她。我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可她如此惊恐地看着我,搞得我什么也没再做。她看起来被我吓到了。公主带着她的新男朋友,也在角落里噘着嘴。


    我对贾菲说:“你他娘的要拿这么多娘儿们怎么办?难道不该分一个给我吗?”


    “你想要哪个就拿去,我今晚是中立的。”


    我走到篝火边,听卡考依瑟最后一段妙语。亚瑟·维恩坐在一块圆木上,衣着考究,穿着正装,打着领结。我走过去问他:“何为佛教?是电光火石间梦幻魔力的想象,是剧本、梦境,甚至没有剧本,就是梦境?”


    “不,对我来说,佛教就是尽可能多认识一些人。”他在派对里来来回回、和蔼可亲地和每个人握手、聊天,就像是在普通的鸡尾酒会上。屋子里的派对变得越来越狂热。我开始和那位高个子女孩跳舞。她真的很狂野。我想偷偷地把她带上山,拿一瓶酒,可她丈夫在那里。夜更深时,来了个疯狂的黑人,他用他的脑袋、腮帮、嘴巴和胸膛敲手鼓,把他自己敲出巨大的响声,也敲出很棒的节奏,好到惊人的节奏。每个人都很高兴,宣称他必是位菩萨。


    各色人等纷纷从城里涌入,因为有关这个庞大派对的消息在我们常去的诸多酒吧之间流传开了。突然,我抬头看到阿尔瓦和乔治在裸体行走。


    “你们在干吗?”


    “哦,我们只是决定脱掉衣服。”


    看起来没人在意。实际上,我看到在这两个祼体疯子背后,卡考依瑟和亚瑟·维恩衣着得体地站在火光中很有礼貌地对话。他们谈的是有关世界大事的严肃话题。最后,贾菲也脱光了,拿着酒四处走。每回他的姑娘看到他,他就回应一声大吼,跳到她们身上。他们开始在屋子里尖叫、追逐。简直疯了。我好奇,如果有人给科特马德拉警方通风报信,他们开着警车呼啸着上山,那会怎样。篝火十分明亮,任何人在路上都能看清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尽管如此,很奇怪的是,看到熊熊燃起的篝火、木板上的食物,听到吉他弹奏,看到密集的树木在微风中摇晃,间或在派对里闪现的几个裸体男人却并不显得格格不入。


    我和贾菲的父亲聊上了。我说:“你觉得贾菲光着身子怎么样?”


    “哦,我才不会在乎这事呢,要我说,贾菲想怎样就怎样。你说刚才和我们跳舞的那高个子姑娘上哪儿去了?”他是一个纯粹的达摩流浪者之父。他也有过艰辛的日子,早年住在俄勒冈森林里的时候,他得在自己造的小屋里照顾一家子,所有那些挠破头的烦恼都源于想在乡间残酷的凛冬里种出庄稼的想法。现在,他是个生活小康的油漆工,给自己造了米尔谷最好的房子之一,也能好好照料他的妹妹。贾菲的母亲独自住在北部的单人公寓。从日本回来后,他会去照顾她。我见过一封她写的孤独的来信。贾菲说,他父母离婚很大程度上是注定了的,但等他从佛寺回来,他会想想要怎么照顾她。贾菲不喜欢提起她,他父亲当然也从不提起她。不过我很喜欢贾菲的父亲,他大汗淋漓、疯狂地跳舞,对周围古怪的人们毫不介怀,让每个人都随心所欲。最后,他在众人抛出的花雨中一路舞向停在路边的车。


    阿尔·拉克是派对上的另一位好心人,他一直拿着吉他,拨出轰鸣、随性的布鲁斯和弦,或者时而望着深空,弹弗拉门戈曲子。当派对在凌晨三点结束时,他和他老婆一起睡在铺在院子里的睡袋里。我可以听到他们在草丛里说傻话。“我们跳个舞吧。”她说。“啊,睡吧!”他说。


    赛柯和贾菲那晚彼此闹得不快,她没有上山践行她本应有的白床单之旅,反而跺着脚走掉了。我看见贾菲正往山上去,因为醉酒而摇晃着。派对结束了。


    我跟着赛柯到她的车边,说:“好嘛,你为什么要让贾菲在自己的告别派对上不痛快呢?”


    “他对我很刻薄,他去死吧。”


    “哦,得了吧,山上又没人会吃掉你。”


    “我不管,我要开车回城里。”


    “那样可不太好,贾菲跟我说过他爱你。”


    “我不信。”


    “那就是生活的故事。”我边说边走开,食指上挂着一大缸酒。我开始上山,听到赛柯试图把车倒出来,在窄路上掉个头,结果把车尾甩到路边沟里弄不出来了。反正她最后不得不睡在克里斯汀的地板上。同时,巴德、库格林、阿尔瓦和乔治都在小屋里盖着各种毯子和睡袋,躺得东倒西歪。我在甜美的草丛中放下睡袋,觉得自己是这群人里最幸运的一个。派对结束了,所有的尖叫都完结了,我们成就了什么?我开始在夜色中唱歌,享用那瓶酒。星星亮得刺眼。


    “大如须弥山[须弥山(Mount Sumeru),古印度神话术语,后被佛教引用。传说须弥山位于一小世界的中央(一千个一小世界为一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这就是“三千大千世界”的由来)。]的蚊子比你想象的还要大得多!”听到我唱歌后,小屋里传来库格林的嚷嚷声。


    我吼回去:“一匹马的蹄子比看上去的更精妙!”


    阿尔瓦穿着长内衣跑出来,跳了一大段舞,在草丛中吼了一大段长诗。最后,我们让巴德诚挚地谈了谈他最新的想法。我们在山上又新开了一场派对。“我们下山去看看还剩下几位姑娘!”我们下山时,一半的路是滚下去的。我想让赛柯重新上山,可她已睡死过去,像地板上的一束光。大篝火的余烬仍旧红热,还散发着大量热气。肖恩在他老婆的卧室里打呼噜。我从大木板上拿了些面包和软干酪吃,喝了点儿酒。我在火边,独身一人,而东方的天空现出灰蒙蒙的曙光。“兄弟,我可真喝高了!”我说。“醒醒!醒醒!”我喊道,“一日的山羊冲破了黎明!没有如果和但是!邦!来嘛,姑娘们!瘸子们!流氓们!小偷们!恶棍们!刽子手们!逃命吧!”突然间,我对可怜的人类产生出无比巨大的怜悯之感。无论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们的脸、他们痛苦的嘴、他们的个性、他们肆意妄为的尝试、他们那点儿小任性、他们的失落感、他们呆板而空虚的俏皮话,很快就都会被遗忘。啊,这全都是为了什么?我知道寂静之声遍及四处,因此遍及四处的一切都是寂静的。假如我们突然醒来,看到我们以为是这个和那个的东西根本不是这个和那个,那会怎样?我跌跌撞撞地爬上山,鸟儿向我致意。我看了看挤成一团睡在地上的几个人。所有这些和我一起扎根在大地上、历经傻乎乎的小小冒险的奇怪的鬼魂是谁?而我又是谁?可怜的贾菲,他早上八点起来敲着他的炒锅,唱着“噶查密”,喊每个人起来吃煎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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