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阿加莎·克里斯蒂
    卡尔加里过意不去地说道:“你愿意再次见我真是太好了,马歇尔先生。”


    “别客气。”律师答道。


    “如你所知,我去了一趟艳阳角,见到了杰克·阿盖尔的家人。”


    “正是。”


    “我想,你应该也已经听说我这次拜访的事了吧?”


    “没错,卡尔加里博士,你说的很对。”


    “你难以理解的可能是我为什么又来找你……你瞧,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我预先想象的那样。”


    “是啊,”律师说,“没错,或许是不一样。”他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干巴巴,不露声色。然而其中有某种东西在鼓励卡尔加里继续说下去。


    “你看,我以为呢,”卡尔加里接着说道,“这样就算是给这件事画上句号了。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去接受一些……怎么说呢,接受他的家人对我的不满情绪,这是很自然的。我想尽管脑震荡可以解释成天有不测风云,但要我说的话,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会有这种情绪也情有可原。不过我希望,这可以被他们听到杰克·阿盖尔的罪名被洗清了这个事实之后的感激之情所抵消。然而事情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发展。完全不一样。”


    “我明白。”


    “或许,马歇尔先生,你对于已发生的情况早有一些预感?我记得我上次来这儿的时候你的态度就让我有些困惑。莫非你已经预见到了我可能遭遇到的态度?”


    “你还没告诉我,卡尔加里博士,那究竟是种什么态度呢?”


    亚瑟·卡尔加里把他的椅子往前拉了一下。“我以为我是在了结一桩事情,给……怎么说呢——给已经写就的篇章收一个不同的尾。但他们让我觉得……让我明白,我非但没有了结什么事情,反而是拉开了一件事情的序幕。完完全全是另一件事。你觉得我这么说对吗?”


    马歇尔先生缓缓地点了点头。“没错,”他说,“可以这么说。我的确想过,我承认,你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这也难怪,除了那些法律报告里面提到的事之外,你对事实背景一无所知,因此也不能指望你能意识到。”


    “不不,我现在明白了。再清楚不过了。”他激动地说下去,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他们真正感受到的其实并不是解脱,也不是欣慰,而是忧虑和恐惧。一种对于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的恐惧。我说对了吗?”


    马歇尔措辞谨慎地说道:“我该说也许你的话非常正确。请注意,我说的可不是我自己的见解。”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卡尔加里继续说道,“我就再也没办法因为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补偿措施而心安理得地回去工作了。我依然牵涉其中。我给他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带来了新的变化,我得为此负责,不能就那样袖手旁观。”


    律师清了清嗓子,说:“或许,这该算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卡尔加里博士。”


    “我不这么认为——我真的不这么想。人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不仅仅是行为本身,还包括随之而来的后果。差不多两年以前,我在路上让一个年轻人搭了便车。当我那么做的时候,就开启了一系列事件的序幕。我觉得我没办法抽身在外。”


    律师依旧摇着头。


    “很好,那么,”亚瑟·卡尔加里不耐烦地说,“你愿意管这叫异想天开就随你。但我的感情、我的良知还是会纠缠其中。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对当年我无力防范的事情去做些弥补,可结果我并没能做出什么补偿。而且有点令人费解的是,对于那些已经经受过痛苦的人来说,我反倒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了。不过我还是弄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马歇尔慢条斯理地说,“是啊,你不会明白这是为什么的。在过去的约莫十八个月的时间里,你脱离了文明社会。你没看过每天的报纸,没读过报纸上关于这一家人的报道。或许你原本也不会去读,但我想,如果你当时人在这里,那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一无所知的。事实非常简单,卡尔加里博士,也不是什么秘密,马上就被公开了。到后来演变为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如果杰克·阿盖尔没有犯下这桩罪行——按照你的说法,他不可能犯罪——那么是谁干的呢?那就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案发时的情境。罪案是在那个十一月的夜晚,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发生的,在那栋房子里,已故女人的身边围着她的一大家子人。房门锁得好好的,百叶窗也放下了,如果任何人想从外面进去,那这个人肯定要么是阿盖尔太太本人放进去的,要么就是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去的。换句话说,肯定是她认识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这很像美国的那起‘博登案’,在那起案子里,博登先生和太太在一个周日的早上被人用斧子砍死了。房子里的人都没听到什么动静,也没人知道或者看见有人靠近那栋房子。卡尔加里博士,你能明白为什么他们家的成员——用你的话来说——听了你带去的消息之后非但没有感到解脱,反而心神不宁了吧?”


    卡尔加里缓缓说道:“你是说,他们宁愿杰克·阿盖尔是有罪的?”


    “对。”马歇尔说,“没错,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说句不中听的,家里发生了谋杀案不是什么好事,而杰克·阿盖尔是凶手恰好是个完美的解脱。他从小就是个问题儿童,不良少年,长大了又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家里人可以原谅他,事实上也原谅了他。他们可以哀悼他、同情他,对他们自己、相互之间,以及对世人则可以宣称那其实并不是他的过错,心理学家可以把一切都解释清楚!是啊,非常非常省事。”


    “而如今……”卡尔加里欲言又止。


    “而如今,”马歇尔先生说,“情况不一样了,当然,天壤之别。或许都要让人感到害怕了。”


    卡尔加里敏锐地说道:“我带来的消息也挺招你烦的吧,不是吗?”


    “这个我必须承认。是的,没错,我必须承认我的心里……有点儿乱。一个本来已经令人满意地了结了的案子——嗯,我还会继续用令人满意这个词——如今又要重新审理了。”


    “这是正式的决定吗?”卡尔加里问道,“我是说,从警方的角度来看,这个案子会重新审理吗?”


    “哦,毋庸置疑。”马歇尔说,“当杰克·阿盖尔在压倒性的证据面前被定罪的时候——陪审团只出去商量了十五分钟——在警方看来,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了。不过现在,随着死后特赦令的颁布,这个案子又要重审了。”


    “那警方会重新展开调查吗?”


    “我得说,那几乎是一定的。当然,”马歇尔一边若有所思地揉搓着自己的下巴,一边补充道,“由于这个案子的独特之处,在经过了这段时间之后,他们还能否得出什么结果就很难说了……就我自己而言,我表示怀疑。他们有可能知道房子里的某个人有罪,他们甚至可能会灵光一闪确定了那个人是谁。不过要想得到确切的证据,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明白了,”卡尔加里说,“懂了……没错,这就是她所说的话的意思。”


    律师猛然问道:“你说的是谁?”


    “那个女孩,”卡尔加里说,“赫斯特·阿盖尔。”


    “啊,对了,年轻的赫斯特。”他好奇地问道,“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到了无辜的人,”卡尔加里说,“她说要紧的不是有罪的人,而是无辜者。现在我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马歇尔用锐利的眼光扫了他一眼。“我想你可能是明白了。”


    “她的意思就是你刚才说的话,”亚瑟·卡尔加里说,“她是想说一家人要再一次受到怀疑了——”


    马歇尔打断了他的话。“也谈不上再一次,”他说,“对于这家人来说,以前从来就没被怀疑过。打从一开始,嫌疑就是明白无误地指向杰克·阿盖尔的。”


    卡尔加里挥挥手让他先别打岔。


    “这家人会受到怀疑,”他说,“而且这种怀疑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或许会是永远。如果是家里的一员有罪,很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他们会面面相觑,充满猜疑……是的,那将是最糟糕的情况,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一个……”


    一阵沉默。马歇尔用平静的眼神打量了卡尔加里一下,却一言未发。


    “那就太可怕了,你知道……”卡尔加里说。


    情绪在他那瘦削而敏感的脸上显露无遗。


    “没错,那太恐怖了……不明就里,年复一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准儿这种猜疑还会影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毁掉了爱,毁掉了信任……”


    马歇尔清了清嗓子。


    “你不觉得你……呃……说得有点太活灵活现了吗?”


    “不,”卡尔加里说,“我不觉得。恕我直言,马歇尔先生,我想或许在这件事情上,我比你看得更清楚。你瞧,我能想象出来那有可能意味着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那意味着,”卡尔加里说,“无辜的人要忍受折磨……而无辜的人本不应该忍受折磨的。只有罪人活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甩手不管。我不能拍拍屁股走人,说上一句‘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事情,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去弥补了,我已经还了他们一个公道’,因为你也看见了,我的所作所为并没能还他们一个公道。既没能给罪人定罪,也没能让无辜者摆脱罪恶的阴影。”


    “我觉得你有点小题大做了,卡尔加里博士。你说的话有一定的事实基础,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我还是没太明白……呃,你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我也没想明白。”卡尔加里坦言道,“但这意味着我必须试一试。这才是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马歇尔先生。我想要了解——我认为我有权利知道——背景情况。”


    “哦,好吧。”马歇尔先生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一些,“所有的一切都毫无秘密可言,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但超出事实之外的,我就不能跟你说了。我跟那家人从未亲近过。我们事务所为阿盖尔太太做代理已经有些年头了,我们和她的合作包含建立各种信托和打理法律事务。对于阿盖尔太太本人,我相当熟悉,她丈夫我也认识。至于艳阳角的环境氛围、住在那里的每个人的脾气秉性,我所知的恐怕也只是从阿盖尔太太那里获得的二手资料而已。”


    “这一切我都十分理解,”卡尔加里说,“但我不得不从某个地方入手。我听说那些孩子都不是她亲生的,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被收养的了?”


    “正是如此。阿盖尔太太本名叫蕾切尔·康斯塔姆,是那个腰缠万贯的鲁道夫·康斯塔姆的独生女。她母亲是个美国人,也很有钱。鲁道夫·康斯塔姆很喜欢做慈善,他抚养女儿长大的同时也使她对慈善产生了兴趣。他和他太太在一场空难中遇难之后,蕾切尔就把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一大笔财产全部倾注到了我们大致可以称之为慈善事业的事务中去了。她个人对于这些善行乐此不疲,自己也做了一些贫民救济工作。正是在做这些救济工作的过程中,她认识了利奥·阿盖尔。利奥是牛津大学的讲师,对于经济学和社会改革颇感兴趣。想要了解阿盖尔太太的话,你必须要明白,她人生中的一大悲剧就是她无法生育。就像很多女人一样,这方面的缺陷逐渐给她的整个人生蒙上了一层阴影。在走访过各种各样的专家之后,事实看起来很清楚了,她永远都没有希望成为一位母亲,因此,她不得不设法自寻慰藉。她首先从纽约的贫民窟里收养了一个孩子——就是如今的达兰特太太。阿盖尔太太几乎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跟孩子有关的慈善事业当中。一九三九年世界大战爆发之时,她在卫生部的支持和帮助下建立起一个类似战时保育院的机构,买下了你去拜访过的那栋房子,也就是艳阳角。”


    “那时候叫毒蛇角。”卡尔加里说。


    “没错,没错,我相信那是它原本的名字。啊,是啊,或许到头来要比她挑的那个名字,艳阳角,更合适一点呢。一九四〇年的时候,她那儿收留了大约十二到十六个孩子,多数是无适当监护人或者没能跟家人一道撤退的孩子。她对这些孩子的照顾可以说无微不至,给了他们一个舒适豪华的家。我劝过她,提醒她等过了这几年的战乱之后,让这些孩子从如此奢华的环境之中回到自己的家里是很艰难的。但她对我的话毫不理睬。她深爱着那些孩子,最终,她的脑子里形成了一个计划,让其中一些孩子,那些家庭条件特别不好的或者孤儿,成为她的家人。结果家里就有了五个孩子。玛丽——嫁给了菲利普·达兰特;迈克尔,在德赖茅斯工作;蒂娜,一个混血儿;赫斯特;当然,还有杰奎。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视阿盖尔夫妇为父母,都接受了靠钱能得到的最好的教育。如果说环境真能有什么重要影响的话,他们早该扬名立万了。毫无疑问,他们拥有一切优越条件。杰克——或者按照他们的叫法,杰奎——却一直没法让人满意。他在学校里偷钱,后来不得不被带回家。上大学的头一年就惹上了麻烦,还有两回险些被判坐牢。他的脾气一向难以控制,桀骜不驯。所有这些你可能都已有所耳闻了。他两度盗用公款,都是阿盖尔夫妇替他把钱赔上的。他们还两次花钱安排他做生意,结果两次生意都黄了。他死后,他的遗孀能定期领到一笔补助金,实际上到现在还有。”


    卡尔加里惊讶地俯身向前。


    “他的遗孀?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他结婚了。”


    “哎呀,哎呀。”律师焦躁地把大拇指弄得劈啪作响,“是我疏忽了,我把这事给忘了。当然了,你没读过报纸上的那些报道。我可以说阿盖尔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结婚的事。他刚一被捕,他太太就怀着巨大的悲痛去了趟艳阳角。阿盖尔先生对她格外好。她很年轻,在德赖茅斯的一家豪华舞厅里当舞女。关于她的事我忘了告诉你,她在杰克死后没几个星期就改嫁了,现在的丈夫是个电工。我相信她就住在德赖茅斯。”


    “我必须去见见她。”卡尔加里说道,接着又以责备的口吻补上了一句,“她本该是我第一个去见的人。”


    “没问题,没问题,我会给你地址的。我是真想不起来你头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为什么没跟你提起这件事了。”


    卡尔加里默不作声。


    “她实在是个……呃……微不足道的角色,”律师歉疚地说道,“就连报纸记者也没怎么在她身上做文章。她从来没去监狱里探视过丈夫,也没对他表示过多一点点的关注。”


    卡尔加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此时他开口说道:“你能确切地告诉我,阿盖尔太太遇害那天晚上都有谁在家吗?”


    马歇尔敏锐地瞥了他一眼。


    “当然了,有利奥·阿盖尔和他最小的女儿赫斯特,玛丽·达兰特和她那个残疾丈夫也在那里做客——她丈夫刚从医院出来。还有就是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你也许见过她了。她是个瑞典人,一个训练有素的护士兼按摩师,最初她是来帮助阿盖尔太太打理她的战时保育院的,自那以后她就一直留在那儿了。迈克尔和蒂娜没在。迈克尔在德赖茅斯上班,是个汽车推销员。蒂娜在雷德敏县的图书馆工作,就住在当地的一幢公寓里。”


    马歇尔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还有就是沃恩小姐,阿盖尔先生的秘书。不过尸体被发现之前她就已经离开那栋房子了。”


    “我也见过她了。”卡尔加里说,“看起来她似乎非常……爱慕阿盖尔先生。”


    “是的……没错。我相信他们很快就要宣布订婚的消息了。”


    “啊!”


    “自从太太过世之后,他一直很孤独寂寞。”律师说道,语气中略微带一丝责备。


    “可不是嘛……”卡尔加里说。


    接着他又说道:“动机是什么呢,马歇尔先生?”


    “我亲爱的卡尔加里博士,关于这个,我可就真的猜不出来喽!”


    “我觉得你能。就像你亲口说过的,事实是可以搞清楚的。”


    “谁都不会从中得到金钱上的直接利益。阿盖尔太太设立了一系列的自由裁量信托,你也知道,如今这是一种被广为采纳的方式。这些财产信托的受益人是所有孩子。受托管理者共有三人,我是其中之一。利奥·阿盖尔也是一个,第三位是个美国律师,是阿盖尔太太的一个远房表亲。信托所涉及的巨额财产就由这三位受托人管理,可以根据哪个信托受益人最需要这笔财产而作出调整。”


    “阿盖尔先生呢?他会从他太太的死亡中得到金钱方面的获益吗?”


    “没多少。我告诉你了,她的绝大部分财产都放在了信托里。剩下的那些她的确留给了丈夫,不过加起来也没有多少。”


    “林德斯特伦小姐呢?”


    “阿盖尔太太几年以前给林德斯特伦小姐买下了一笔非常可观的年金保险。”马歇尔意犹未尽,又生气地说道,“动机?要我看,连一星半点儿都没有。反正肯定不是钱财方面的。”


    “那感情方面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冲突?”


    “这个嘛,我恐怕帮不上你了。”马歇尔说得斩钉截铁,“我又没看着他们生活。”


    “有谁知道吗?”


    马歇尔思索了片刻,然后有些不情愿地说:“你可以去见见当地的医生。是……呃……麦克马斯特医生,我想是叫这个名字。他已经退休了,但还住在那附近。他是战时保育院的保健医生。对于艳阳角里的生活,他肯定了解也目睹过很多。能不能说服他告诉你一些事情就看你的本事了。不过我想,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对你还是会有帮助的。话虽这么说——恕我直言——你觉得警察都没能做成的事情,你能轻而易举地做成吗?”


    “我也不知道,”卡尔加里说,“或许不行。不过我清楚一点,我得试试。没错,非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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