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

3个月前 作者: 梅特林克
    <strong>一</strong>


    刚刚进行车内之旅,看来收获甚微,但是在专家眼中,却是一种创举。你不能与这奇妙野兽进行直接的沟通。那沉默却狡黠的运行程序与负责的驯兽师之间有着一层让人易倦的隔膜,令其真正的习性深藏不露。脚踩刹车,挂挡,操控方向盘于手掌之间,想要驯服这头怪兽也还差得远呢。行家坐在你旁边,他对车子的控制力早就受到认可。对他而言,车子就像是一条忠诚的狗,表现出绝对的服从。它就是半个人类。某种程度上,你感觉自己像是驯狮人的学徒,与父亲一同进入笼子,看到在驯兽师的威严和皮鞭下,吓人的猛兽被征服后俯首称臣的样子。车子昨日才到自己手中,你就有强大愿望想要与这个未知动物在广阔空间内独处一室。我们迫不及待,想知道它里面有什么,它有何好恶,会对它突如其来的主人承诺做出表现怎样的服从。也想知道从这新的视野中可以学到什么,这新的视野中有一种力量把我们推向精神世界的深处,生平第一次。从那时起,那难以掌控的力量所在的水库,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内容等待我们去吸收,一日之内,诸多景象,如画风景、蔚蓝天空,本来一辈子才能饱览的景色,朝夕之内就可尽收眼中。


    <strong>二</strong>


    昨日,驾车行家驱车带我从巴黎到了鲁昂。今天早晨,他把我送到古老的、众多尖塔高耸的城市外面,之后离我而去。在那里,我孤身一人,与我相伴的只是这可怕的怪兽;我孤身于开阔的乡下,左面是完美无瑕的蓝色,右面是仍然模糊不清的粉红色;荒凉的道路蜿蜒辗转,两旁是谷物的海洋,我独处于此,树木组成的岛屿在远处变成蓝色。


    车站、汽车修理行或者修理工都与我相隔甚远。首先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一种诡异的不安,使我完全任由这种神秘力量摆布,它比我更有逻辑性。那种隐秘生命是变化无常的,但是这些在我们看来神秘的变化,却从未出现错误,甚至把我高傲的理智羞得无地自容。我孑然一身,独自在这茫茫无际的绿海之中,仿佛莫名其妙地被锁链困住胳膊,动弹不得。但是我对自己说,这个怪物,你没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在我置身于它的威力中以前,我把它打开查看,检查它的零件器官。现在它在我脚下呼呼作响。此时,我可以回想起它的内部运作。我了解它的齿轮装置绝对可靠以及它的精妙绝伦之处;研究过它的疾病,也了解哪些疾病是致命之症。它的心脏与精神实质在我眼前赤裸敞开,我深入研究它那深奥难解的生命循环往复。电火花是它的关键,每分钟七百或八百次闪烁,把焦躁暴烈的气息传遍整个身体。可怕而又复杂的心脏,主要构成于化油器,呈现出扮相古怪的两张脸,化油器,准备制衡,挥发那天生就沉睡着的小精灵汽油,它又充满力量,与空气结合,从沉睡中醒来。这种可怖的混合体被周边的巨大内脏迅速吞噬,这内脏由爆炸室、活塞,以及发动机所有动力源组成。在这些周围,一团烈焰出现,持续不断的纯净之水循环不息,遏制着这激情澎湃的热情,并将它变成一股熔岩流(否则这种热情会吞噬它们),用它那持久而冰爽的爱抚去平息那拼命苦干带来的极度狂躁,水存放在散热器中,散热器置于车子前部起到保持凉爽的作用,这警觉而不知疲倦的水,一面带来清凉,一面饱览平原山谷的美景。今下来谈谈震颤片,它控制火花,反过来同时又受控于发动机的运动。精神服从肉体,肉体又以一种极其巧妙的和谐服从精神。但是这种预先设定的和谐简直太奇怪太灵活了,它听命于一位更独立或更有智慧的意愿,即服从驾驶员的意愿,驾驶员的意愿在此代表众神明的意愿,就是要进一步促进这两种相异的力量之间那让人艳羡的均衡;凭借“预点火”杆,借助意外援助或道路阻力的那一刻引燃火花可能最有益处。


    <strong>三</strong>


    让我们停下来,慢慢欣赏一下这一奇怪的术语,它是那么天然而又那么合情合理,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新力量的语言。比如说,“预点火”这个词,是非常充分精当的用词,我们很难再找到比这更简洁的词,也找不到能更清晰充分代表它的用语。引火就是通过电火花引燃爆炸性气体。这种爆炸根据发动机的要求可以加速或延缓。“预点火”阀打开时,火花在千分之一秒内有逻辑性地喷溅;换句话说,在完成全部旅程之前,活塞将充分压缩气体并利用之前爆炸产生的所有能量。开始,有人会想这种急促的爆炸会阻碍上升运动。其实事情远非如此;经验证明,在无限小的时间之内,燃烧的气体会自身膨胀扩张,带来益处;带来益处的也许还包括其他仍旧不那么明显的推动因素。无论如何,我们发现,机器的节奏或速度被神奇地加快了。车,这个交通工具,就好像给劳工的一杯葡萄酒,让人重获力量。但是这个东西源自哪里,又出自何人之手呢?在特定时刻,这些词从哪里涌现出来呢?昨日还没意识到它的存在,今日它却是生活必需之物。它们逃离工厂、铸造厂或仓库。它们是最后的回响,是那莫名的响彻宇宙之声的回音,这个声音曾经命名花朵树木,命名面包和葡萄酒,也为生死定名;幸运的是,常出现的情形是,当卖弄学问的迂腐学究开始考虑和质疑时,已经为时太晚,不可改变。


    <strong>四</strong>


    抛开诸如压缩、化油、上油、水流循环等事不谈,其实震颤片和火花塞才是司机关注的焦点。如果其中一个调节螺丝有任何毫发之损,或者是另一个的电线两极触碰到一滴油乃至任何氧化物,都会导致这匹神驹死在当场。在四周仍有很多器官,我连想都不敢想。那边,神秘的变速装置隐藏在盒子里,好像愤怒若狂的妖怪被困在狭窄的牢房中;这边,如果你拉动变速杆,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就会在车内出现往复不断的爆破,发疯般引起活塞运动,以至于车子的每一部分都颤抖,为缓缓变慢的轮子增加四倍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群山为之屈膝,俯首称臣,甘愿为这个征服者恭敬地献上冠冕。此外,活跃的轮轴装置同样令人捉摸不透,不使用链条,也没有传送带,从异常激动的心脏中产生的非凡力量竟可以直接传输到两个后轮。再往下面一点,刹车下面,在那里,在一个几乎神圣不可侵犯的盒子内,隐藏着微分器的卓越秘密,由于现代奇迹的作用,所以两个同样尺寸的轮子,在同一发动机的驱动下,可以在同一轮轴上进行旋转,但是转动不同次数。


    <strong>五</strong>


    可是目前我并不关心这些令人赞叹称奇的奥秘。这野兽在我颤抖不安的手下显得警觉而温驯;道路两旁的麦田平和舒缓地向后涌动,仿佛绿色河流一般。是时候尝试一下那一神秘动作的力量了。我触碰那富于魔力的操纵杆。这匹良驹服从了。它骤然停下来。一声短促呻吟,生命之潮水退去。现在的它不过只是一堆庞大且毫无生气的废铁。怎样使它苏醒复活呢?我下车来,急切地检验这具尸体。我曾勇敢面对这顺从的广阔平原,但是它却开始考虑怎样对我进行报复。既然我已经无法前进,所以它们在我四周肆无忌惮,伸展围拢过来。天际的蓝色看似渐渐远去,天空也退缩了。我迷失于这无路可走的麦田,麦穗一起摇动,低声细语,仰视着我,想知道我意欲何为;罂粟在那起伏不断的麦田中,戴着帽子点头不断,并且爆发出阵阵大笑。但是没关系。我最近所学的足以应付当前情况。这怪兽再次复活了,发出了一声生命的鼻息,之后又哼着歌再度出发前进。我再次征服了平原,它们再次对我俯首称臣。我慢慢扳动神秘莫测的“预点火”杆,认真调节了输油量。车速越来越快,激动若狂的轮子欢乐地咆哮嚎叫。刚开始,道路好像挥手的新娘向我缓步走来,有节奏地配合着欢乐的曲调。但是不久它就开始极速狂奔,奔涌前进,疯狂向我袭来,在我车下面的好像是暴发的山洪,好像洪水的泡沫在鞭打我的脸,我被淹没在汹涌波浪之中,被它的喘息弄得失明了。啊,多么浩然的喘息声!它好像翅膀,好像眼所不能见的隐形翅膀,伟大神鸟的透明翅膀,这些神鸟安家在无形的终日白雪皑皑的山川上,那迎面袭来的芳香洗刷我的眼,洗刷我的眉!现在,道路跌入万丈深渊一般,神奇的车子冲在了它的前方。多年来平静栖身于路边的树木因为担心灾难降临而抽身撤回。它们似乎彼此推搡催促,要靠拢各自绿色的头,组成惊慌失措的一群,彼此商讨争论,想知道怎样阻挡这奇异幽灵的去路。但是车子继续疾驰,它们惶恐不安,四散奔逃,各自迅速逃离寻找属于自己的栖身处;我经过的时候,它们骚乱不安地向前俯身,无数叶子迅速应和着这唱着颂歌的宝马良驹,配合着这种力量的狂喜,它们在我耳中低声吟唱着连绵不绝的空间赞歌,为这位仇敌喝彩问候,这个仇敌到目前为止,曾经被征服,但最终获得了胜利,它就是速度。


    <strong>六</strong>


    时间与空间这对隐形兄弟可能是人类的两大劲敌。如果能征服它们,那么人类就像神一样了。时间似乎不可战胜,它无形无影,若要抓它,就必定两手空空而归。它转瞬即逝,留下踪迹,留下的几乎总是忧伤的痕迹,就像某些势必来到而未曾谋面的事物所留下的邪恶阴影。无疑,时间本身并不存在,它因为与我们有关而出现;我们也不会成功降伏它使之听命于我们,因为它本来就是我们错误想象出来的幻象而已。但是空间,时间的气派兄弟,它装饰着自己,用平原的绿袍、沙漠的黄色面纱、海洋的蓝色披风装饰着自己,此外,它覆盖着蔚蓝天空以及金色星辰,这可能就是空间,也许这样的空间早已知晓几多失败,但是从没有人类可以击败空间,只感到它似乎就在自己身体四周,似乎可以单枪匹马面对面与之战斗。到目前为止,“猛兽们”已经向它的巨大身躯发动攻击,要么可能战胜,但是最终必定会再次被征服。


    在海上,巨大的汽船日复一日地与它战斗;但是大海如此浩瀚,我们脆弱的肺部所能够承受的极限速度最终让我们获得的不过是一种静止不动的胜利。我们再乘坐火车与之较量,空间在我们前面慢慢飞翔,仿佛服从我们,其实仍旧遥不可及,根本触不可及,也让我们无福消受。情形就好似一个俘虏是获胜国王凯旋时的荣耀装饰,我们本身就像是虚弱无力的囚犯一样,被这种废黜势力征服。但是,在这里,这小小的火焰战车,它是那么轻盈温驯,那么不知疲倦;在这里,这只火焰之鸟展开双翼飞落在地上,落到花丛之中,向麦田和小溪问候,向丛林树荫邀约。一路途经一个又一个村庄,瞥见洞开的门户,望见正待开席的餐桌,历数草地上辛勤劳作的收割者,环绕酸橙树掩映下若隐若现的教堂。正午时分,停靠在小酒馆休息一番,之后再度上路。口中哼着小曲,从最后停靠之处,开始走马观花式地一次看尽这三日旅程中正发生在人们之间的事情。十分惊讶地看到,在同一时间里不同空间内展现出别样的新世界。这时空间变得有人性,空间走入我们的视线之内,顺应我们贪得无厌而又严苛的内心需求,渴求渺小和伟大,渴求快与慢。最终它属于我们,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每每为我们提供美丽的一瞥。而在此之前,只有在乏味旅途结束之时才能获得这份享受。


    然而,现在,不仅仅只是到达目的地使我们眼界打开,恢复我们那宝贵的对生活之渴望,并且引来别人羡慕。其实整条路就是各种抵达的长期延续。旅途结束的快乐是不断倍增的,因为所有事物都采用结局的这种令人羡慕的形式。我们的目光不再慵懒漠然。记忆是所有花仙子中最单纯的一位,挥舞手中魔棒就能带来快乐,不怎么快乐的日子等候着每个人,记忆在寂静中沉思这些日子,珍视这秀美大地的美丽。快乐时光和奔放的道路馈赠了如此丰富的意外礼物,这些礼物记忆会永远安置在某处,成为无人可以掠夺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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