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材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我一直在构思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小说的主角是在牌桌上诈赌的职业老千。我奔走于世界各地时,也总是睁大眼睛到处留意干这一行的人。由于世人普遍认为干这一行总有点儿不那么光彩,以此为业的人一般都不肯公开承认其真实身份。他们对此讳莫如深,总要等到同他们混得非常熟,甚至已经同他们玩过两三次牌之后,才可以发现他们是靠什么谋生的。不过,就算到了那时,他们仍不肯多说自己这个行当的奥秘。他们总会设法让别人以为他们是军人、商业经纪人或地产商之类的。这种怕丢面子的态度使他们成了世界上最难被小说家看明白的一类人。我好歹算幸运,倒是遇见过几位干这一行的先生,虽然我觉得他们都和蔼可亲,言谈举止彬彬有礼,但是我刚流露出一丝对他们的职业技能感到好奇(纯粹是出于作家的好奇),尽管我做得特别谨慎,他们还是马上变得有所顾忌,不肯多说了。他们看到我装模作样地摆弄纸牌的架势,便立刻摆出一副谨言慎行的模样。我可不会轻易泄气,而且凭经验我也知道,用直截了当的方式很难奏效,不如采取旁敲侧击的迂回战术。我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懵懂无知。我马上看到他们不再对我不理不睬,甚至还对我有所同情。虽然他们承认从没读过我写的一个字,但他们对我是个作家还是感兴趣的。我猜想他们大概隐约感到我干的也是俗人并不推崇的行当。可我还是不得不靠大胆的推测来捕捉到我需要了解的事实。这需要孜孜不倦的用心。


    不过我收集到的素材终究有限。但就在不久前我结识了两位先生,觉得他们似乎有可能为我提供更多我求之不得的素材,大家不难想象我有多么欣喜了。当时我乘坐一艘法国轮船从越南海防市出发去东方,那两位先生是在香港上船的,他们去香港看了赛马,现在要回到上海去。我也要去上海,再从上海去北京。我很快得知,他们是从纽约来旅游的,正好也要去北京。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他们最后返回美国时还会跟我同船,我恰好也预订了那趟班轮的船票。这两位先生性情随和,自然也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不过,直到有一位同船的乘客提醒我说那两人是职业赌徒后,我才打定主意要结识他们。我并不奢望他们会同我坦诚谈论他们有趣的职业,不过我期待哪怕只从他们嘴里随便东听一句,西听一句,也能捕捉到对我大有用处的内幕。


    其中一位名叫坎贝尔,是个年近四十的小个子,瘦瘦的,但是体格匀称,因而一点儿都看不出个头儿矮小。他的眼睛很大,眼神有些忧郁,有一双很好看的手,要不是过早秃顶,他或许会比一般人显得更英俊些。他穿戴整洁,说话慢条斯理的,嗓音低沉,举手投足不慌不忙。另一位的模样完全不同,身材高大魁梧,脸膛通红,有一头蓬乱的黑发,相貌威严,胳膊粗壮,一副好斗的架势。他叫彼得森。


    显而易见,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可以说是相辅相成的。坎贝尔举止优雅,头脑敏捷,见多识广,还有一双灵巧的手,但是职业赌徒的生涯是充满各种凶险的,万一遇上紧要关头,彼得森的拳头想必会随时有用武之地。我不知道是怎么传开来的,反正船上的人很快都知道了:不论遇上怎样的对手,彼得森一拳就能把人家打趴下。不过在从香港到上海的短短旅途中,他们压根儿没有提打牌的茬儿。或许在看赛马的那一周他们已经玩够了,现在要好好度假了。他们肯定很享受当下没有生活在一个禁酒国家的便利,如果我说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喝得醉醺醺的,我想也不会冤枉他们。两人都很少说自己的事,却很乐意大谈对方。坎贝尔告诉我,彼得森是纽约的一位最出色的采矿业工程师,而彼得森则向我透露,坎贝尔是一位颇有名望的银行家,还说他钱多得惊人。我算什么人呢?当然只能他们说什么我都照单全收了。不过我认为坎贝尔没有佩戴更贵重些的珠宝首饰,实在是他的一大疏忽。我觉得他用银烟盒也是很不谨慎的。


    我在上海只停留了一天,虽然后来我在北京又遇见了这两位老兄,但那时我忙得不可开交,没怎么同他们见面。我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坎贝尔怎么会一天到晚待在旅馆里,我想他甚至都没去过天坛。不过我又完全可以理解,他一定是发现北京太叫人扫兴了,所以后来这两位老兄又回到上海去了,我一点儿都没感到惊讶,因为我知道上海的有钱商人会在牌桌上赌大钱。我在跨越太平洋回纽约的船上又见到了他们,我发现船上的乘客对赌博没有什么兴趣,还挺同情我这两位朋友的。这些乘客中没有什么有钱人,全是一帮很无趣的人。坎贝尔其实提议过要不要玩玩扑克,可是赌注超过二十美元就没有人愿意玩了,彼得森显然觉得不值得,所以不愿加入。虽然我们在旅途中每天下午到晚上都在玩牌,可是他只在最后一天加入了我们的牌局。我猜想他只是想来赢点儿酒水钱,而且他只是坐下玩了一次就如愿了。不过坎贝尔显然就是喜欢玩牌。当然,一个人只有对自己谋生的职业怀有激情才能获得成功。赌注对他没有什么意义,他每天从早到晚都乐此不疲。他那双灵巧的手慢慢地发牌,那样子让我看得入迷。他的眼睛似乎可以看穿每一张牌的另一面。他喝很多酒,却总能保持冷静沉着,很少说话,脸上没有表情。我判断他一定是个玩牌高手。我巴望能看到他专心玩牌的样子。看到他对待一项消遣活动竟能如此一丝不苟,我顿时对他多了几分敬意。


    我在维多利亚港同这两位老兄告别,断定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我着手整理他们给我留下的印象,并做了一些笔记,我觉得日后会用得上。


    我到达纽约后,收到了一位老友发来的请柬,邀请我到丽兹饭店同她共进午餐。我应约到了那里,朋友跟我说:


    “我没请别的什么人。有一位先生会来,我觉得你会喜欢他。他是一位有名望的银行家,他还会带一个朋友来。”


    她的话音未落,我就看见坎贝尔和彼得森朝我们走来。我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坎贝尔真的是个腰缠万贯的银行家,彼得森也真的是个出色的工程师;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职业赌徒。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当场失态,不过当我不动声色地同他们握手时,我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暗暗骂了句: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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