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贴画旅行的人

3个月前 作者: 江户川乱步
    假如这不是梦,或一时失常造成的幻觉,那个带着贴画旅行的男子无疑是个疯子。然而,就像梦有时会带我们窥见与现实略有差异的另一个世界,又如疯子能够体验我们完全无法感知的事物。或许这是我透过神奇的大气透镜机关,偶然偷窥到的异度空间的一隅。


    我忘了具体的时间,只记得那是某个温暖的阴天,我在鱼津[鱼津是位于富山县东北部沿岸的水产工业都市,以海市蜃楼闻名,尢其四到五月份期间经常可见。乱步对透镜造成的奇妙现象极感兴趣,会受海市蜃楼现象吸引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似乎未曾有幸亲眼目睹。]观赏海市蜃楼的归途上。偶然谈起此事,总会受到好友的指责:“你不是从没去过鱼津?”确实,我没办法提供何年何月何日去过鱼津的确切证据。这么说,那果然是场梦?但我从未做过色彩如此浓烈的梦,通常情况下,梦中景象往往像黑白电影。可当时火车中的情景,以那幅妖艳的贴画为中心,姹紫嫣红的色彩好似蛇的眼瞳,鲜活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难道有这种彩色电影般的梦?


    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海市蜃楼,我原想象那是美丽龙宫城浮现在大蛤蜊吐出的泡泡中的传统画面[中国古代相信海市蜃楼是大蛤蜊吐出的气息形成的,这里指的是表现这类题材的图画。],因此目睹真正的海市蜃楼时,却遭受到一种近乎被恐怖冲垮的感觉,乃至于差点没渗出冷汗。


    鱼津海岸聚集了一排排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前方大片的天空与海面。我不曾见过那般平静的海面,一直深信日本海是惊涛骇浪、野性十足的,因此那片海让我意外极了。那海是灰色的,不兴一丝波浪,犹如延伸到天边的沼泽,也像太平洋的海,没有水平线,大海与天空交融在同样的灰色里,眼前仿佛被深不可测的浓雾完全挡住了视线。我以为浓雾的上方是天空,没想到是海面,一艘大白帆船幽灵般轻飘飘地滑行过去。


    海市蜃楼仿佛空中播放的巨型电影,又像在乳白底片表面滴上墨汁,自然晕渗开,干透后放大数倍再把它投射到半空中的情状。


    遥远能登半岛上的森林透过交错的大气变形透镜,犹如焦点不准的显微镜下的黑虫,混沌却大得离谱地漂浮在天空上,压在观众的头顶上。虽然看似一块形状奇特的乌云,但若是乌云,必能清楚看出所在的位置。海市蜃楼的景象十分不可思议,与观众间的距离非常暧昧,既像漂浮于远洋的大海妖,又像逼近眼前的异形雾霭,有时甚至像浮在观者角膜表面的一点儿黑影。距离上的模糊,使海市蜃楼给人一种超乎想象的癫狂之感。


    悬浮在大气中的模糊形状散漫游离着,一会儿是漆黑的三角形,像一座倒插的宝塔,但又转瞬崩塌,向左右延展,拉伸成一列疾驰的火车,一会儿又迅速崩解成几根并排的桧木林,看似静止不动,却又在不知不觉间面目全非。


    假如海市蜃楼的魔力能让人发狂,那么至少坐上归途的火车前,我都未能摆脱它的魔力。眺望着妖异的天空整整两个小时,直到黄昏离开鱼津,在火车中过夜时,我的心境依然完全不同于平常。或许那就像过路魔,是瞬间让人迷失本性的短暂疯狂。傍晚六点左右,我从鱼津车站乘火车返回上野。不知算不算是偶然,抑或那一带的火车一向如此,我搭的二等车厢[当时的火车像现在的飞机一样,分为头等舱、商务舱、经济舱,叫做一等、二等、三等车厢。一等车为贵族、公司社长、将军等上流阶级,二等车为公司干部及将校等中流阶级,三等车为一般庶民乘坐。]如平日的教堂般空荡,除了我,只有一名先到的旅客蜷坐在对面角落的坐椅上。


    火车发出单调的机械声,寂寥海岸的险峻岩石及沙滩迅速从我眼前掠过。我隐约看到沼泽般雾蒙蒙的海面上,悬浮在云雾深处的一抹残阳。一艘大得诡异的白帆船如梦似幻地滑行其间。这天没有一丝凉风,闷热无比,连随着火车疾驰而钻进车厢的微风也像幽灵一样有头无尾。火车在短隧道间奔驰,错落有致的挡雪柱将辽阔的灰空及大海切成一个个断片。


    经过亲不知的断崖[位于新澙富山县境西颈城郡青海町市振到青海车站的一段险峻的断岸,正确名称是“亲不知子不知”。北陆本线的亲不知站,西侧市振是亲不知,东侧则为子不知。]时,外头天色已经和车内的灯光一样昏暗了。此时,对面角落的同行者突然站起来,铺开坐椅上的大黑缎布巾,把立在窗边的一个约两三尺大小的扁平物放进去包成一个包袱。这没来由地给我一种奇妙的感受。


    那扁平物应该是个画框,似乎有特殊意义,男子才会将画框的正面朝着窗玻璃。根据状况我推测,他是特意将原本裹在包袱里的东西取出,并摆放在窗户边上的。且当他重新包裹时,我瞥见框里色彩斑斓的画面格外栩栩如生,感觉非比寻常。


    我再看一眼这古怪物品的物主,发现物主更加奇异,忍不住大吃一惊。


    他穿着一身窄领窄肩黑西装,这种西装式样极为古老,只能在父辈年轻时的褪色照片中看到,但高个儿长腿的他穿起来还是十分体面,一点儿都不显土气,甚至是风姿潇洒的。椭圆形的面孔上,除双眼有些炯炯逼人外,其他部分及线条都十分柔和。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梳整得十分漂亮,第一眼感觉他约四十岁,但仔细一瞧,满脸皱纹,应该有六十好几了。那漆黑的头发与苍白脸庞上纵横密布的皱纹形成强烈对比,极其诡异,刚发现时我惊诧不已。


    他仔细包妥后,突然转向我。那时我正沉迷于观察他的举动,两人视线碰个正着。于是,他有些难为情地勾起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不禁点了点头,以示回礼。


    火车过了两三个小站,期间我们坐的位置成一条对角线,视线偶尔远远交会,又尴尬别开,重复数次。外头一片黑暗,即使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也只能看到海面渔船上朦胧的舷灯孤零零闪烁如豆的光线,再不见一丝光芒。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狭长的车厢恍若遗世独立的世界,晃动着前进。好似只有我俩被遗留在昏暗车厢里,全世界的生物都消失无踪一般。我们乘坐的二等车厢不管停在哪一站都没人上车,列车员和车掌[正式称呼为军掌补,负责准备卧铺、打电报等事务。车掌制度延续到昭和五十一年(1975)为止。]也一次都未曾露面。如今回想起来,真有些蹊跷。


    我开始害怕起这既像四十岁也像六十岁,风采犹如西洋魔术师的男子。在没有其他事物转移注意力的情况下,恐怖的感觉不断膨胀,扩散到全身。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每根汗毛都被畏惧占据的感觉,索性站起身,大步走向男子。正因这般厌恶惧怕,我反而要逼自己接近他。


    我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用一种颠倒的奇妙心境,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妖怪,眯起眼,直盯着前面这张近看越发异常的布满皱纹的面孔。


    从我一起身,男子便一直迎视我。当我望向他时,他好像已等候许久,下巴朝身旁的扁平物品努努,冷不防寒喧道:


    “为了这个吗?”


    他的口吻是那样理所当然,我反而愣住了。


    “您想瞧瞧吧?”


    见我沉默不语,他重新再问一遍。


    “您愿意吗?”


    受对方的态度吸引,我忍不住提出奇怪的要求,尽管我并非为那个扁平物品而来。


    “乐意之至。我方才便想着,要是您,一定会因为它过来。”


    男子(不如说老人更合适)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解开大包袱,把画框拿出来,正面朝着车内,靠放在窗边。


    我偷瞄一眼,禁不住闭上眼睛。至今我仍不明白为何有此反应,只觉得非这么做不可,于是闭着眼好几秒钟。再次睁眼时,前面出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奇妙物品。话虽如此,我怎么也找不到能清楚说明其“奇妙”之处的辞藻。


    整幅画以蓝色涂料为主要背景,画面上有几个相互连通的房间,并用极端的透视法绘出榻榻米和格状天花板延伸到远方的画面,仿若歌舞伎舞台的宫廷背景。左前方用画笔粗略勾勒出一道书院[源自室町末期的日本建筑风格,至今仍影响和式建筑。]风格的墨黑窗户,旁边放着一张同色书桌,书桌的位置暗示了画者有意违背绘画透视规则的心思。简单地讲,这是类似绘马板[供奉在神社里的画牌,为了祈愿或还愿设置。]的独特画风。


    背景中浮现出两个约一尺高的人物,以“浮现”形容,是因为这两个人物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用布精心贴上去的。一个身穿一袭老式黑天鹅绒西装的白发老人拘谨地坐着(神奇的是,除发色外,他长得和画框的主人相似,连衣服也一模一样)。坐在白发老人身边的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娇艳欲滴的少女,穿着绯鹿子[染着绯红斑点的布料。]长袖和服,搭配黑缎腰带,梳着结绵发型[岛田发型的变形,差异在于发髻中央还绑着一块花布。],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娇羞,倚在老人膝上,宛如戏里的情色场景。


    西装老头与年轻美女的反差之大自不必说,但我感觉“奇妙”的并非此事。


    与简陋的背景相反,贴画的精巧叫人叹为观止。面部用白绢做出,线条十分有立体感,甚至每条细纹都清楚呈现。姑娘头顶植入一根根真发,再梳绑起来,发型看起来十分整齐、精致。老人的头发应该也是植入的,身上的西装缝线工整,有的地方甚至贴上粟米大小的纽扣。少女隆起的胸脯、丰满柔和的腿部曲线、微微敞开的绯红绉绸中若隐若现的白嫩肌肤、芊芊玉手上晶莹如贝壳般的指甲,一切都太精致了,精致到仿佛把他们放在放大镜下,便能清晰地看见每个毛孔。


    提到贴画,我只看过羽球板上的那种歌舞伎演员肖像,其实那已足够精美,但面前的贴画更是巧夺天工,完全不是那种东西能够比拟的。这肯定出自名师之手吧,不过这还不是我所谓“奇妙”的地方。


    画框似乎相当老旧,背景的涂料也处处斑驳,姑娘的绯鹿子衣裳、老人的天鹅绒西装都褪色严重,尽管如此,仍旧散发出难以名状的妖冶生机,几乎要灼伤观赏者的眼睛。若要说神秘,确实十分神秘,可是我说的“奇妙”,指的并不是这一点。


    如果要形容那种“奇妙”,就在于两个贴画人物都是活的。


    如同文乐的人偶剧中——每日的演出总会出现那么一两次,且是短短一瞬间——被名人偶师操纵的人偶会突现生命力一般,然而,这两个人偶,像不给生命溜走的机会,将刹那获得的能量封印在体内,用以维持其永久的栩栩如生的状态。老人看出我的惊讶,满怀希望地大喊:


    “啊啊,或许您会懂!”


    老人边说边把肩上的黑皮革箱放下来,慎重地打开锁,取出一架相当古老的望远镜,递给我。“喏,用这副望远镜瞧瞧吧。不,那里太近,恕我冒昧,请再走远一点儿,对,那位置正好。”


    尽管这要求极其诡异,但我已成为无穷好奇心的俘虏,照老人说的离开座位,后退五六步。老人把画框迎着光线举起来,方便我看清。如今想来,那情景必定相当古怪而疯狂。


    老人递给我的望远镜,恐怕是二三十年前的舶来品,也就是小时候眼镜店广告牌上常见的那种形状奇怪的双筒望远镜。由于久经摩擦,黑色表皮都剥落了,露出黄钢材质的底部,它和老人的西装一样,是叫人怀念的古董。


    我觉得稀奇,拿着望远镜把玩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起来准备举到眼前。此时突然……真的非常突然,老人发出近乎尖叫的声音,吓得我差点儿把望远镜打掉。


    “不,不行,你弄反了!不能反着看,千万不可!”


    老人一脸苍白,眼睛瞪得老大,不住地挥手。把望远镜倒过来看是多严重的事?我无法理解老人奇异的举动。


    “没错,没错,我不小心弄反了。”


    我专注于望远镜,没太在意老人不安的表情。把望远镜翻转正确方向后,急忙把眼睛凑上去,凝视贴画上的人物。


    对准焦距后,两个圆形的光圈徐徐重合为一,模糊彩虹般的景象渐渐明晰,少女的身躯被放大了数倍,占满了我整个视野,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这里一样。


    这辈子再也没见过事物以那种方式呈现在眼前,要向读者形容它是如何呈现的,对我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如果要打一个类似的比方,就像是海底的女妖跃出水面那一瞬间的情景吧!裸体女妖在蓝色海水不安的晃动下,身体就像海草般不自觉地扭动着,轮廓也朦胧不清,恍若白花花的怪物。然后,她慢慢漂浮上来,离水面越来越近,海水的蓝色渐渐淡去,形状也变得清晰起来。她跃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倏然呈现人类的真面目。通过望远镜看到贴画中的少女,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她缓缓成形,直到变成一个拥有人类身高的活物。


    十九世纪老式双筒望远镜的球面彼端,存在另一个超乎想象的世界。在那里,梳着结绵发型的妩媚姑娘,与穿旧式西装的白发男子过着光怪陆离的生活。魔法师让我窥见不该看到的景象,于是我怀着无法言喻的古怪心情,受蛊惑似的出神注视着这奇妙的世界。


    姑娘并未有任何行动,但周身氛围和肉眼所见时截然不同,充满生气,她白皙的面孔微泛红晕,胸脯高耸(实际上,我甚至能听见心跳声)。透过绉绸衣裳,全身上下散发出年轻女子的活力。


    我借助望远镜仔细看遍女子全身,然后转向她依偎着的幸福白发男子。


    在望远镜的世界里,老人也一样活灵活现。他环抱着相差四十多岁的年轻姑娘,神情幸福无比。诡异的是,当我把焦距调到最大,再把透镜对准他的面部时,那不可计数的皱纹下,似乎流露出苦闷的神色。由于透镜的作用,老人庞大的面孔近在咫尺,那交织着悲痛与恐惧的奇异表情,越看越让我毛骨悚然。


    我仿佛被魔鬼附了身,无法继续往下看,眼睛忍不住从望远镜上移开,打量起四周来。寂静无声的夜间火车上,举着画框的老人身影依旧,窗外一片漆黑,单调的车轮声传来,我就像刚从噩梦中惊醒一样。


    “您相当诧异哪!”


    老人将画框放回原来的窗边,就座后,示意我在对面坐下,注视着我说道。


    “我脑袋好像有点儿不对劲,这儿真闷热。”


    我含糊其辞地应声。于是老人弓起背,猛地凑向我,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打暗号似的拍动着,悄然低语:


    “他们是活的,对吧?”


    然后他像要坦白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将身子探得更近,双眼炯炯,瞪得浑圆,直勾勾地盯着我,低声说道:


    “您想不想听他们真正的身世?”


    火车的震动与车轮的声响交杂,我以为听错了老人低沉的话语。


    “身世?”


    “对。”老人的声音依然深沉,“特别是白发老人的。”


    “从年轻时起吗?”


    那天晚上,不知为何,我不断脱口而出令自己都十分吃惊的话语。


    “嗯,是他二十五岁时的事。”


    “愿闻其详。”


    我像催促老人吐露常人来历般,若无其事地请求。老人高兴得皱纹几乎都挤在一起,说着“啊啊,您果然愿意听”,便叙述起这个离奇的故事。


    “这是我这辈子最重大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家兄变成那样(他指着贴画上的老人),是二十七日的黄昏。当时我和家兄尚未继承家业,也还没独立,居住在日本桥通三丁目,父亲经营绸缎庄。那时候浅草的十二阶[正式名称为凌云阁。明治二十三年,由威廉·巴尔顿设计建造的景观设施。在关东大地震中被毁,遭到陆军工兵队强拆前,一直都是浅草名胜。]刚建好不久,家兄几乎每天都兴奋地爬上那座凌云阁观赏景色。家兄非常爱好异国风物,也很喜欢新奇玩意儿。例如,这副望远镜据说是某外国船长的随身物,家兄在横滨唐人街一家奇特的旧货商店找到,还颇花费了一笔不小的代价才到手的。”


    老人一提到“家兄”,仿佛那儿就坐着他的兄长似的,总会望向贴画上的老人,或指着他。老人记忆中的兄长与画中的白发老人重合在一块儿,好似贴画里的人是有生命的,正聆听他说话。他的语气像意识到身旁坐着第三者,但奇怪的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别扭,那一瞬间,我们似乎超越了自然法则,进入与原本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您曾去过十二阶吗?哦,没有,真是遗憾。那玩意儿不知究竟是哪个魔法师建造的,简直怪异到极点。表面宣称是意大利技师巴尔顿[威廉·基宁蒙多·巴尔顿(William Kinninmond Burton,1856—1899),英国卫生技师。明治二十年受内务省召请来日整顿下水道,亦兼任帝国大学教授。文中说他是意大利技师是错误的。后来巴尔顿担任台湾总督府顾问,明治三十二年病逝东京。他还是柯南·道尔幼时的玩伴。]设计的,但您想想,提到当时的浅草公园,名胜顶多只有蜘蛛男的见世物、姑娘剑舞、踩球、源水的陀螺[指松井源水的杂技式陀螺表演。松井源水共传了十七代,自第四代起便以浅草为据点,善用陀螺表演吸引围观的人群,出售药物。]、窥孔机关,较奇特的就是仿造富士山建造的假山群,还有叫梅兹的八阵隐杉[明治十年左右,在浅草奥山和横滨展出的迷宫,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八阵卧龙道。“八阵”是中国自古传下的八种阵形,“隐杉”是用杉树篱笆圈围而成的迷宫。关东地区的人习惯用此名称呼迷宫。]。瞧瞧,那种地方突兀地冒出一座高耸的红砖塔,岂不吓人?据说塔高四十六间,约莫半町大,八角形屋顶尖尖的,像唐人的帽子,只要到地势稍高的地方,不管是东京哪个方位,都看得见这座红色怪塔。


    “正如我方才说的,明治二十八年春天,这副望远镜家兄刚到手不久。从此家兄出现了奇妙的变化,家父忧心家兄精神失常,而我也是。您大概也隐约察觉到了,我非常敬爱家兄,因此担心不已。您猜那是怎么样的情形?家兄胃口变得极差,对家里人不理不睬,老关在房里沉思,以至于身子消瘦,脸就像患了肺病般呈土灰色,只有一双眼越来越有神。他原本气色就不太健康,当时更是苍白得可怕,加上性格消沉,真叫人不忍卒睹。尽管如此,他每天仍坚持上班,外出的时间相当固定,从白天到黄昏,摇摇晃晃地不知道上哪儿去。就算问他,他也坚决不肯透露。家母忧心地使尽各种方法探听家兄积郁的理由,家兄却执意不说。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之久。


    “由于实在挂心不下,母亲让我悄悄跟踪家兄,看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做了什么。那一天,天也是这样阴沉沉的,家兄和平常一样,中午过后便穿上特地定做、当时还算相当时髦的黑天鹅绒西装,肩上背着这副望远镜,去通往日本桥的马车铁道[在马路上铺设铁轨,用马牵引客车的公共交通设施,也称铁道马车,日本的马车铁道始于明治十五年,位于新桥至日本桥路段。后来各地都有设置,明治三十六年,东京的铁道马车被电车取代。],我随即小心跟上。然后,家兄便在前往上野的马车铁道排队,一转眼突然上了车。那时的电车与现今的不同,车辆非常少,坐下一趟车赶前一趟根本是不可能的。无奈之下,我只好使用家母给我的零用钱,搭上人力车。若碰上脚力好的车夫,也能紧紧尾随铁道马车。


    “家兄下了铁道马车后,我也跳下人力车,亦步亦趋地跟上。最后抵达的目的地,竟是浅草的观音寺,家兄从寺里的商店街直接走过本堂,再穿过本堂直直地走进后面的见世物小屋,来到刚才说的十二阶前,走进石门付钱,随后,身影消失在挂着‘凌云阁’匾额的入口处。我做梦也没料到,家兄每天竟是跑来这种地方,不禁目瞪口呆。当时我未满二十,幼稚的心里冒起一个怪异的念头:家兄该不会被十二阶的怪物附了身吧?


    “我只跟着父亲去过十二阶一次,之后便不曾重游,总觉得里面非常恐怖,但家兄都上去了,无可奈何,我只好以隔着一个楼层的距离尾随,一步步踩上阴暗的石阶。那儿窗户不大,红砖墙又极厚,冷得像地窖一样。而且当时正值甲午战争,一边墙上挂满罕见的战争油画。露出恶狼般凶猛的表情、嘶吼着向前冲刺的日本兵,被步枪上的刺刀捅破侧腹、双手按着喷出的血水、脸颊和嘴唇因失血而紫胀着挣扎不已的中国兵,还有被砍断的头颅在半空中飞起,长长的发辫扬起,像一个个飘在空中的气球。这些说不出惊骇、血腥的油画在幽微光线中油腻腻地发亮。在这中间,阴森石阶如蜗牛壳般无止境地往上盘旋延伸,我战战兢兢地爬至顶端。


    “屋顶上是座没有围墙的瞭望台,只有八角形栏杆。一走到上面,四下便突然亮起来,由于刚才走过的是一条极长极阴晦的道路,猛然降临的光线真会吓人一大跳。云朵低得几乎伸手可及,左右环顾,全东京的屋顶杂然错落、仿若尘芥,品川的御台场则像盆景。我忍着头晕眼花,俯望下界,观音寺的本堂也在底下,见世物的棚屋好似玩具,从这里只能看到人们的头和脚。


    “屋顶上,十余名参观者聚在一起,神情恐惧地窃窃私语,望着品川的海边。家兄呢?四下一看,他独自远离人群,拿望远镜直盯着浅草寺的境内瞧。我从后面看去,家兄的天鹅绒西装鲜明地浮现在阴沉沉的白色云朵中。由于我往前直视完全瞧不见底下杂乱的景物,因此立刻认出家兄,却觉得他像西洋油画中的人物般,神圣无比,叫人不敢贸然出声呼唤。


    “可是,想到家母的吩咐,我也不能继续裹足不前。我靠近家兄背后,出声问:‘哥哥,你在做什么?’家兄身子一震,转过头,一脸尴尬,什么也没说。我趁着近处无人,在塔上劝说起家兄:‘哥哥这阵子的模样,让爹娘担心不已。我正奇怪哥哥每天都上哪儿去,原来是来这里。请告诉我理由吧,至少告诉我这个平素与哥哥最要好的兄弟。’


    “家兄迟迟不肯坦白,但经我再三央求,他终于拗不过我,开口倾吐深藏在心底一个月的秘密。提到家兄烦恼的原因,这又是桩离奇古怪的事。家兄说,约一个月前,他登上十二阶,拿这副望远镜遥望观音寺境内时,偶然在人群中瞥见一名姑娘,那姑娘美得无法形容,好比天仙,连平素对女人毫无兴趣的家兄,也被她搅得情迷意乱、神魂颠倒。


    “当时家兄只看到姑娘一眼,便激动得手指乱颤,于是弄歪了望远镜,他想再看第二眼,便往同一个方向拼命寻找,却再也捕捉不到那姑娘的姿影。从望远镜里看,她似乎离他很近,但事实上两人距离很远,加上人潮汹涌,就算看过一眼,也不一定能再找出来。


    “从此以后,家兄念念不忘望远镜中的佳人。他非常内向,所以患起古典的相思病。现代人听了可能觉得好笑,不过当时的人真的非常保守,不少男人对路上擦肩而过的女孩一见钟情,患起相思病。不必说,家兄拖着那连饭也吃不下的衰弱身体,可悲地痴心祈祷着姑娘会再次经过观音寺境内,因此日复一日,不辞辛苦地爬上十二阶,拿着望远镜寻找。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家兄向我坦言后,又迫不及待地拿起望远镜。我实在同情家兄,尽管他的行为希望渺茫、徒劳无功,我却无法劝阻他。我为这不幸的情状热泪盈眶,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岂料这个时候——啊啊,我永远忘不了那妖异美丽的光景。虽然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但一闭上眼,那梦幻的缤纷色彩,依然历历在目。


    “就像方才说的,我站在家兄身后,看得到的只有天空。朦胧的积云之中,家兄瘦削的西装背影图画般浮现,而积云不断移动,让人误以为是家兄漂浮在半空中。此时,仿佛烟火倏地燃放,五颜六色的彩球争先恐后地飘上白雾蒙蒙的天空。实在难以用言语描述,但那真的犹如绘画般,又仿若某种前兆,让我的心里充满一种说不出怪异的情绪。究竟怎么回事?我急忙往下一看,原来是卖气球的不小心失手,气球尽数逃逸到天空中。当时,气球这玩意儿比现在稀奇多了,就算知道彩球营造了这不可思议的画面,我仍摆脱不掉瑰异的心绪。


    “奇妙的是,家兄突然无比兴奋起来,苍白的脸涨得赤红,喘着气跑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说:‘走吧,不快点儿就来不及了!’似乎是找着先前的姑娘了,家兄拼命扯着我跑下高塔的石阶。他说她坐在一个铺着榻榻米的大客厅里,马上过去应该来得及,一定还在原处。


    “家兄把观音堂后面一棵巨松作为标记,找到那边时却没发现任何在望远镜中看到的房屋,真是摸不着头脑。我觉得是家兄看错了,但他沮丧的模样实在叫人不忍心。为了宽慰他,我便到附近的茶摊子等地四处寻找,可是哪儿都没有那样的姑娘。


    “找着找着,我不慎和家兄走散了。经过茶摊子,一会儿后又回到原来的松树下,那边并排着许多摊贩,其中有间窥孔机关的小摊,老板正噼啪甩着鞭子做生意。仔细一看,那位正弓着身子、专注地盯着窥孔的不正是家兄吗?‘哥哥,你在干什么?’我拍拍家兄的肩膀,他蓦地一惊,回过头来。他当时的表情,我至今难以忘记。该怎么形容才好,就像在做梦一样,他整张脸都快虚化了似的,双眼遥望远方,连声音都空洞得古怪。他说:‘喂,我找的姑娘就在这里面啊!’


    “听家兄这么说,我急忙付了钱,凑到窥孔前。原来那是菜摊阿七[天和二年(1682)的火灾时,阿七到驹込的正仙寺避难,与寺院侍童生田庄之助(亦有吉三、吉三郎等说法)坠入爱河。回家后,阿七心想只要发生火灾,就能与庄之助再会,加上受吉祥寺门前的混混吉三郎教唆,铤而纵火。据说后来阿七被捕,并处以火刑。此事后来成为净瑠璃、歌舞伎等喜剧的题材,十分有名。]的故事。那时正放到吉祥寺的书院里,阿七依偎在吉三身上的图片。我忘也忘不掉,窥孔机关小摊的老板夫妻扬着沙哑的嗓音,挥着鞭子打节拍,大声吆喝着:‘凑过来看看呵,开开眼界呵!’那奇特的声调仿佛还萦绕在我耳边。


    “洋片画上的人物是贴画制成,但应是出自名师之手。阿七栩栩如生的美艳容貌,在我看来,恍若活生生的真人,怪不得家兄会说:‘即便知道这姑娘是没有生命的贴画,我也难以死心。虽然可悲,但我终究无法放弃。一次就好,我也想像吉三一样,成为贴画里的男子,和她说说话。’然后,家兄便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动也不动,仔细想想,为了采光,窥孔机关箱子上方是开放的,家兄肯定是无意中从十二阶的楼顶斜看到这幅画面的。


    “此时已近薄暮,行人渐疏,窥孔机关小摊前仅剩两三个孩子流连不去。那天的天色本就阴沉,到日暮时分更像大雨将至,厚厚的云层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接着,天际响起如雷鸣般的大鼓声。这个时候,家兄凝视着远方,纹丝不动,大概足足有一小时之久。


    “天完全暗下来了,当远方踩球杂技的花煤气灯[兼具装饰及广告功能的煤气灯。始于明治十年,东京银座尾张町显示日日新闻社名的煤气灯,吉原的妓楼等也有类似的装置。虽无法上色,但火焰会在灯罩内闪烁晃动。]缤纷闪烁起来的时候,家兄才大梦初醒似的突然抓住我的手臂,说出奇怪的话:‘啊,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拜托你,反着拿这个望远镜,用大透镜看我。’家兄不理会我的疑惑,只是坚持‘照做就是’。我天生不喜欢透镜类的东西,不管是望远镜或显微镜都一样。我觉那把物体拉至眼前的效果,以及把小虫变得像怪物般巨大的作用十分恐怖,所以我几乎不碰家兄的宝贝望远镜。正因为如此,更觉得那是恶魔的器械。何况,在连人脸都分辨不清的昏黑中,景象萧瑟的观音堂后,用倒过来的望远镜看哥哥,这行为既疯狂又可怕。但家兄再三央求,我无可奈何,只能照做。反过来的望远镜一放到眼睛上,站在两三间远处的家兄就只剩两尺大了,这显得他幽暗中的身影无比清晰。我完全看不到其他景色,只有家兄被缩小的西服身影玲珑地站在透镜正中央。大概家兄正倒退着走吧,眼看他越来越小,终于缩成一个一尺左右的人偶像。接着,他的身子忽然漂浮了起来,我还在讶异时,他竟已融入黑暗中。


    “我心生恐惧(您一定会笑我都什么年纪了还那么胆小,但我真的是浑身战栗,毛骨悚然)。立刻放下望远镜,喊着‘哥哥’,跑向家兄消失的地方。可是,不知为什么,不管怎么找,就是不见家兄的踪影。以时间来看,家兄不可能到太远的地方,但我却遍寻不着他。更诡异的是,家兄就这样从这世上消逝无踪了。此后,我越发害怕望远镜这种恶魔的器械,尤其厌恶这不知道原本属于哪国船长的诡异望远镜。其他的姑且不论,唯独这副望远镜,无论如何都不能反过来看。我深信只要颠倒使用,便会引发不幸的大事。这样您就能明白,我为何会紧张地制止您倒着拿了吧?


    “话说,我疲惫不堪,折回原本的窥孔机关小摊时,突然想到一件事。家兄会不会是过于爱慕贴画中的姑娘,借助万恶的望远镜之力缩小自己的身体,悄悄溜进贴画世界?于是,我拜托尚未收摊的老板让我看看吉祥寺场面的画,没想到……啊,不出所料,家兄竟变成贴画,在煤油提灯的火光中,取代吉三,一脸欢喜地紧紧搂住阿七。


    “可是啊,我并不觉得悲伤,反而为家兄能够实现心愿获得幸福,高兴得流泪。我态度强硬地和老板商量,不管开价多少,一定要把那张画卖给我(奇怪的是,老板一点儿都没发现穿西装的家兄取代了侍童吉三坐在那儿)。然后飞奔回家,一五一十地禀告家母。但双亲只是斥责:‘你胡说八道什么?连你都发疯了吗?’完全不肯听信。这岂不是滑稽至极吗?哈哈哈!”老人大笑起来。奇怪的是,我也和老人同感,一起放声大笑。


    “他们深信人不可能变成什么贴画,可是家兄真的变成贴画。证据就是,后来家兄好像从人世彻底消失了一样。但家人深信家兄是离家出走了,真可笑。我不理会别人怎么说,向家母要了钱,终于得到那张吉祥寺场面的图画,并随身携带,带着他们从箱根旅行到镰仓,因为我想带家兄和阿七蜜月旅行。如今搭着火车,我就禁不住想起当时的事。那时候我也像今天这样,把画靠在窗边,让家兄和他的爱人欣赏外头的景色。家兄不知有多么幸福啊!姑娘也是,家兄对她一片真心,她怎会讨厌家兄?两人宛若新婚夫妇,羞红了脸抚摸着彼此的肌肤,极其和睦地互诉衷情。


    “后来,家父结束东京的生意,返回富山附近的故乡,我也一直住在那里。经过三十多年,为让家兄看看暌违许久的东京,我和他一同踏上旅途。


    “可悲的是,姑娘虽说活着,但原本就是人工仿造的,年纪不会增长,而家兄尽管变成了贴画,毕竟只是勉强改变形体,仍为寿命有限的人类,因此会和我们一样逐渐衰老。瞧,家兄原是二十五岁的美少年,现下却白发苍苍,脸上爬满丑陋的皱纹。家兄不知道有多哀伤。对方永远年轻貌美,自己却不断老丑下去,真是恐怖。家兄的表情非常忧伤,好几年前起,便是这般痛苦的容貌。思及此,我越发同情家兄。”


    老人黯然望向贴画里的老人,不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


    “哎呀,听我唠叨这么久。不过,您应该能理解吧?您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说我是个疯子吧?啊,这样也值得。怎么样?哥哥也听累了吧?且还当着你们的面诉说你们的旧事,你们一定害臊极啦。马上让你们休息。”


    老人轻轻将画框包进黑布巾。这一刹那,不知是否错觉,我似乎看见贴画上的人偶脸庞微微一歪,唇角有些害羞地向我送上致意的微笑。老人不再开口,我也沉默不语。火车依然叩咚叩咚地发出沉重的声响,驶过黑暗。


    约莫十分钟后,车轮声放慢,窗外逐渐出现两三盏灯火,火车在不知何处的山间小站停下。只有一名车站人员孤零零地伫立在月台上。


    “那么,我先告辞。我要在这儿的亲戚家住上一晚。”


    老人抱起画框包袱,留下这句道别的话语,走出车厢。我望向窗外,老人细长的背影(那与贴画中的老人是多么相似啊)在简陋的栅栏处将车票递给站员后,像融入黑暗似的消失不见了。


    (《带着贴画旅行的人》发表于一九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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