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3个月前 作者: 埃勒里·奎因
莎丽的声音显得很紧张,让他以为霍华德的失忆症又发作了。
“埃勒里,你醒了吗?”
“莎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是霍华德吗?”
“老天,当然不是,我没打招呼就自己进来了,希望你不介意,”她笑声的音调也太高了些,“我帮你带早餐来了。”
他很快地洗了脸,当他穿着宽松的睡袍走进起居室时,他看见莎丽正大步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叼了根香烟,样子很好笑。看到埃勒里进来,她迅速地把香烟丢进壁炉里,然后掀起一个大银盘的盖子。
“莎丽,你真体贴,不过真的不必要如此。”
“如果你和迪兹及霍华德一样,你应该会希望早上一起床,就吃一顿热腾腾的早餐。要咖啡吗?”她很紧张,可是还在继续说,“我知道这样做不好,这是你在这里的第一个早上,不过我想你不会介意的,迪兹已经出去好几个小时了,沃尔弗特也是。我是想,如果你不在意花多点时间睡得很晚,那你应该也不会在意我带着咖啡、火腿、鸡蛋和烤面包片闯进来。我知道你有多么急的想完成你的小说,我保证这种事不会成为习惯的。毕竟,迪兹已经订下规矩,不准来骚扰你,而我是个尽职的妻子……”
她的手在发抖。
“没关系的,莎丽,我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开始写。你不知道,一个作者需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找到故事的线索,他要修修指甲、看看报纸……”
“谢谢你让我觉得好过些。”她努力露出笑容,“喝杯咖啡,它会让你觉得更好。”
她拿起银盘里的另一只杯子。埃勒里这才注意到盘子里原来有两只杯子。
“我希望你问我,埃勒里。”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莎丽,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希望你问我这个问题。”
她把杯子放下,她的手真的抖得很厉害,埃勒里点了支烟,站起来绕过桌子,把烟放到她的嘴里。
“往后靠,闭起眼睛,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不要在这里。”
“那要在哪儿?”
“任何地方,除了这里。”
“你等一等,我去换件衣服……”
她的脸很憔悴,显然遭到痛苦:“埃勒里,我不想让你放下你的工作。这不合适。”
“莎丽,你等等我。”
“我根本不会想到这样做,如果……”
“别再说了,给我三分钟。”
霍华德从门口发出声音:“你还是跑来找他了。”
莎丽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手在身后,脸色苍白,埃勒里还以为她会昏倒。
霍华德的脸色阴沉。
埃勒里温和地说:“霍华德,不管发生的是什么事,我认为莎丽来找我是对的,而你想阻止她,是你的不对。”
霍华德下唇肿凸的伤处,让他的嘴巴看起来更扭曲了。
“好吧,埃勒里,快去换衣服。”
当埃勒里走出客房,他看到一辆簇新的敞篷车停在主屋的大门口。莎丽坐在驾驶座上,霍华德正把一个装食品的篮子小心地放上去。
埃勒里朝他们走过去,莎丽穿着一件鹿色的羊皮套装,头发也用穆斯林式的缠头丝巾围了起来。她化的妆有点浓,她的脸颊上涂了颜色。
她避开他的眼睛。
霍华德看起来很专心地收拾那篮子,一直到埃勒里坐到莎丽旁边,他才抬起头来,然后他挤进埃勒里身边,莎丽发动了汽车。
“这篮子是做什么用的?”埃勒里轻松地问。
“我要劳拉帮我们准备了午餐。”莎丽说,一边频频换档。
霍华德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原因?这样万一有人问起,我们可以说,我们是去野餐,明白了吗?”
“是,”莎丽说,很低的声音,“我越来越擅长做这种事了。”她狠狠地转了个弯,在通向北山丘路的出口左转。
“我们要上哪儿去,莎丽?我从来没走过这边。”
“我想我们要往奎托诺其斯湖去,那是那红木林区的山脚下。”
“野餐的好地方。”霍华德说。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红了。
“我带了几件衣服,”他声音粗哑地说,“每年这个时候,那里都会很冷。”接着,再也没有对话,埃勒里很满意。
通常情况下,开车沿这条路北去应该是种享受。
莱特镇和红木林区之间的乡野,有着变化丰富的景致:一片生意盎然的丘陵地、一道道石头围墙、几座弯曲的小桥——“跑羊桥”、“印第安水桥”和“麦孔柏溪之桥”等——跨过流水和翠绿;还有花朵遍地、绿草交叠的牧场,像深海的大浪,有牛群在安详地游走和吃草。这是州内优良的牛奶场,埃勒里看到一座座像医院似的谷仓、反射着阳光的不锈钢奶桶、牛群悠哉地吃草,一直绵延到山脚下。
通往山上的路更是令人精神一振。
然而,这两人用他们满腹的秘密,把这条路遮得阴暗了。埃勒里非常确定,这秘密一定是罪恶的、见不得人、难以启齿的。
当敞篷车往上坡的路开时,乡村的景色开始变了。矮小的灌木似的松树出现了——从花岗岩里伸出来。牛群变成了羊群。接着,羊群也不见了,石头围墙没有了,一颗颗大树孤独地挺立着。然后出现了树丛,再然后是一片片树林,最后,是一片连绵无际的森林。天空在这里显得比较近了,冷而清澈的蓝色,像一片不同的大海,有迅速游动的云。
风很锋利,像有牙齿。
他们穿过树林,经过一个宽阔而黑暗的狭谷,这里的阳光一定从来没有照到过巨大的松树、云杉和铁杉之下,也无法照到这座山的花岗岩地面。好个宽广的乡野景色,这让埃勒里想到迪德里希。他想,是不是因为这样,莎丽才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不久他们就到了奎托诺其斯湖。这湖像山腰上的一个蓝色伤口被山上的绿色止住了血,静静地躺着。
莎丽把车子开到湖边一个长满青苔的大石头边,熄掉引擎。
周围都是月桂树、漆树和清香的松树。鸟儿飞下来,落在湖中一块木头上,做着随时准备起飞的姿势。
埃勒里说:“接下来干嘛?”然后他们两人都直起身子。
他拿了根烟给莎丽,但是她摇摇头,她带着手套的手还在方向盘上握着。埃勒里瞄了霍华德一眼,霍华德正望着湖面。
“接下来干嘛?”埃勒里又问了一次。他把香烟放回口袋里。
“埃勒里,”声音有些诡异。莎丽润了润嘴唇,重新开始,“我想要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霍华德是拼命反对的。为了这件事,埃勒里,自从星期三以来,我和霍华德断断续续地争论了两天。”
“跟我说说吧。”
“我们来到这儿了,而我竟然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说起。”她没有看霍华德,只是停下来等待。霍华德没有出声。
“霍华德,我要告诉埃勒里……先说你吗?”
埃勒里可以感觉到霍华德的木然,他像周围的树木一样一动不动。突然间埃勒里想到,他将会听到的应是霍华德的大麻烦的根源,也许,还是最大的根源,和他精神问题密切相关的根源。
莎丽开始哭了。
霍华德的身体陷入皮椅里,他的嘴唇终于被他的不幸撕扯得紧闭不住了。
“别这样,莎丽,我自己告诉他,你不要这样!”
“对不起,”莎丽翻她的手提包,要拿手帕。她忍住哭,嘴里像含着东西似地说,“不会再发生了。”
霍华德转向埃勒里说——很快地——像要赶快把它说完:“我不是迪德里希的儿子。除了我们家人,外面没有任何人知道,”霍华德说,“爸爸在和莎丽结婚的时候告诉了她,而她是唯一知道的外人,”他的嘴唇又卷起来,“当然,除了我以外。”
“那你是谁?”埃勒里问,仿佛那是天下最简单的问题。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你是弃儿?”
“很老套,是吗?照理说在霍拉肖·阿尔杰[祖拉肖·阿尔杰:美国通俗作家,其小说多是穷孩子刻苦努力、发财致富。]之后应该就没有这种故事了,没想到还是继续发生,而我就是主角。我告诉你,当你遇到这种情形时,这就是天底下最新奇的事情,似乎它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发生过,你也会向上帝祈祷这不要再发生在别人身上。”
这些话说得很轻描淡写,仿佛那是整个问题最不重要的部分,但埃勒里知道,这是来自最深最深处。
“当我还是婴儿,只有几天大,和老套的剧情一样,我被放在一个廉价的衣篮里,摆在范霍恩家门口,包着我的毯子上钉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有我的出生日期——只有日期,没有其他留言。那篮子现在还在阁楼里,爸爸不肯把它丢掉。”霍华德一面笑一面说。
“那篮子真小。”莎丽说。
霍华德笑。
“其他一点线索也没有?”埃勒里问。
“没有。”
“篮子、毯子或是那张纸条呢?”
“篮子和毯子都是非常便宜的东西,爸爸说,他去看过,那些东西到处都买得到,纸条也只是从一个大纸袋撕下来的一角。”
“你爸爸当时结婚了吗?”
“当时他是单身。他第一次结婚是和莎丽,那是几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前,”霍华德一边说一边看着又落回到湖中圆木上的鸟,“我不知道爸爸是怎样摆平这件事的,好像是想办法弄到一张法院的领养判决,我想那时候对于领养的规定并没有现在那么严格吧。他找了一位最好的保姆看护我,我想这一点帮了他。总之,他给我取了个名字——霍华德·亨德里克·范霍恩。霍华德是他爸的名字,亨德里克是他爷爷的名字。接着大战爆发,他把沃尔弗特从波士顿叫回来,然后自己就离开了。”
“沃尔弗特对我并不好,”霍华德又笑了,“我好像还记得他到处追着打我,那个保姆还尖叫着和他吵架。她一直坚持到爸爸从战场回来,然后就不干了。爸爸另外找了一位保姆——老奶妈。她的名字其实是葛特,但是我老叫她奶妈,比较干脆嘛,不是吗?她在六年前过世了……当然,后来还来了几位家庭教师,因为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我只记得,之后来的都是巨人,好多巨人,他们的大脸不断的来来去去。一直到我五岁,我才知道我的身世,是亲爱的沃尔弗特叔叔告诉我的。”
霍华德停了一下,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脖子背后,然后收起手帕,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问爸爸,叔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爸爸是不是要把我送走?他把我抱起来亲,我想那应该足以说明一切、也让我能安心了;但是,从此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都在担心,哪天突然会有人来把我带走。所以每当有陌生人出现,我就会躲起来。
“我把话题岔开了。那天晚上,爸爸为了沃尔弗特叔叔告诉我说我是从来历不明的篮子里捡起来的,而爸爸不是我爸爸这件事,和沃尔弗特叔叔大吵了一架。本来那时候我应该已经上床睡觉了,但是我听到生气的讲话声和走下楼的脚步声,所以透过——我想是门帘吧——偷看,我从来没看过爸爸这么生气,他大叫着说他本来准备要等我长大一点之后,再亲自告诉我的,那是他的责任,他知道该怎么做,沃尔弗特趁他不在的时候告诉我,到底是何居心?沃尔弗特叔叔说了一些——我想是一些很卑劣的话,因为爸爸的脸色铁青,而且握起拳头。你也知道他的手有多大,对我来说它就像果园区那座战士纪念碑上南北战争时用的火炮炮弹一样,他握起拳头,一拳打在沃尔弗特的嘴上。”
霍华德又笑了。
“我看到沃尔弗特细细的脖子上的头往后仰,好几颗牙齿从他嘴巴里喷出来。我小时候常看的喜剧片中常常有这种镜头,只不过这次的牙齿是真的。他的下巴被打断,在医院里住了六个星期,他们一度以为他脖子里重要的神经或脊椎什么的被打断了,很可能会从此瘫痪或死去。后来发现不是,他也没有死,不过爸爸从此再也没打过人。”
换句话说,迪德里希其实一直背着这个负疚的重担,而他的弟弟无疑在过去二十五年来一直在利用这一点。不过,这其实并不重要,真正关键的是霍华德的部分,以及这部分如何造成他的怪病。霍华德和迪德里希之间的密切关系,是起始于霍华德对于自己身世真相的恐惧——由沃尔弗特造成、然后因为前面提到的暴力事件而植根在霍华德心灵深处的恐惧。知道自己不是迪德里希的儿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何而来,使得霍华德更加抱紧迪德里希的爱、把他塑造成伟大的父亲形象,甚至把这形象雕到石头上,那是他安全感的象征,也是他通往这充满恶意的世界的桥梁。
所以,当莎丽出现,和他爸爸结婚……
“这些事情之所以重要,唯一的原因是,”霍华德很认真地说,“如果你要了解后面所发生的事,以及我们所处的困境,你就必须了解,爸爸对我有多么重要,埃勒里。”
“我想,我了解——”埃勒里说,“你爸爸对你有多重要。”
“你不可能了解的,我的一切、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连我的名字都是!他带我进这个家,为我提供最好的照顾,那是一种真正的奉献和牺牲。而他的弟弟却老是不断地刺激他、说他有多么的傻。他教育我,从我开始和那些小孩在一起用黏黏土捏东西玩时,他就鼓励我成为雕塑家。他送我到外国去,又把我找回来。让我能够在没有经济顾虑的情况下继续我的工作。我是他的三个继承人之一,但是他从来没有逼我做什么事情或是责怪我,不管是对我没有做出成功的作品,或是对于我的懒惰等等……你自己昨天晚上也看到他做了什么事——为我买了一座博物馆,让我能够有一个可以立即展示才华——不管是什么才华——的空间。即便我是犹大[犹大:耶稣的门徒,出卖耶稣者。],我也不会伤害他或让他伤心。我是说,我不会想要那样做。他是我生存的理由。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霍华德,你的意思是说,”埃勒里微笑着说,“他所做的一切,就像他所应该做的,或者说,身为你的父亲应该做的?”
霍华德生气地说:“我本来就不指望你会了解!”然后他跳出车子,走向那块大圆石,坐到圆石表面的青苔上,踢一片小石头,踢不到,便弯下腰捡起来,抛向湖里的圆木。
那几只鸟又飞了起来。
“那是霍华德的故事,”莎丽说,“现在我来给你讲我的故事。”
埃勒里坐得靠近一点,莎丽转过身来,盘腿坐着。这次,她接受他递来的香烟,抽了一会儿,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看起来像在找一个恰当的开场白。霍华德看了她一眼,随即便望向别处。
“我原来的名字是莎拉·梅森,”她有点犹像地开始,“是没有h结尾的莎拉,我妈妈特别在意这点,她在《记事报》上看到这个拼法,觉得很优雅……是迪兹开始叫我莎丽的,”她淡淡地笑了笑,“还有其他事情,也是由迪兹开始的。
“我爸爸以前在黄麻纤维厂工作,除了黄麻还有旧布回纺。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黄麻厂,在迪兹买下它之前,这厂子像个通往地狱之门,是迪兹将它弄得像样点的。现在这家工厂经营得很成功,生产出来的黄麻可以用来做很多东西,好像还可以用来做留声机的唱片——是黄麻还是旧布回纺?我老是记不起来。总之,迪兹接管整座厂,然后重新整顿,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之一,就是开除我爸爸。”
莎丽抬起头来:“爸爸是个差劲的人,他在工厂里做的工作,通常是给女人做的,因为不需要技术,也很简单,但是他连那样的工作也做不好。他受过很好的教育,也做过很多事情,但是没有一件是成功的。他喝酒,喝醉了之后就打妈妈。他从来不打我——因为从来就没有机会。我很小就学会了如何躲着他。”她又淡淡地笑了,“我是达尔文理论的很好的例子。我有一群兄弟姐妹,但我是唯一生存下来的,其他的不是夭折就是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在想,我本来也会死,如果不是爸爸先死的话——还有妈妈。”
“噢。”埃勒里说。
“在爸爸被开除后几个月,他们都先后去世了。爸爸没有再找到别的工作。一天早上,有人在威洛河里发现了他,他们说看见他在前一天晚上喝醉了,摔下去然后就淹死了。两天后,妈妈被送到莱特镇医院,准备生下她不知多少个之后的又一个孩子,是个早产儿,结果,胎儿一生下来就是死的,妈妈也跟着去世了,那时候我才九岁。”
那是波利街典型的个人历史,埃勒里心想。但他开始困惑:坐在他身旁的莎丽,怎么一点也没有那种历史中的影子。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奇迹是很少见的。一身邋遢的莎拉·梅森,怎样成为的莎丽·范霍恩?
她又笑了:“这真的没什么神奇的,埃勒里。”
“你真是个令人气恼的女人,”埃勒里说,“好吧,怎么会呢?”
“是迪兹。当时我年纪很小,又身无分文,仅有的亲戚,一个住在新泽西,那是妈妈的表亲;另一个住在辛辛那提,是爸爸的一个兄弟;而他们都不想要我。喔,因为他们也很穷,而且有一大家子,我不会怪他们。那时,我正要被法院送到斯洛克姆孤儿院去。也就是那时,迪兹听到我的事情,他是医院的受托管人之一,有人告诉他我妈妈去世,留下一个孤儿……
“他从来没见过我,但是当他知道我是麦特·梅森——一个被他开除的员工——的女儿……我常常问他为什么操这个心,他都笑着说,那是一见钟情。他第一次见到我,是当他到布拉斯科太太在波利街的房子时,她是我们的邻居,是她收留我的,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她的样子,高大、结实、戴着金边眼镜的慈爱的女人。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布拉斯科太太正在点蜡烛,她们是犹太人,我记得她向我解释过,犹太人在星期五晚上点蜡烛,是因为在星期五的太阳下山后,便是安息日的开始,这个传统已经延续了好几千年。
“我还印象深刻地记得,门上响起敲门声,小菲丽·布拉斯科去开门,一个巨大的身影走进来,看着四周的蜡烛和屋子里的小孩说:”哪一个是母亲刚刚去世的小孩?‘真是一见钟情!“莎丽又微笑,带着点神秘,”我当时是个肮脏、受惊的小鬼,手脚和身体都瘦巴巴的。我很害怕,所以我抗拒,像只巷子里的野猫,“这次她笑出声来,”我想这才是让他印象深刻的一幕,他想要把我抱到他的腿上,但是我挣扎,抓他的脸、踢他的脚。布拉斯科太太在旁边尖叫,那些小鬼也围着我又跳又叫……“
她换了个表情:“我记得他有多么强壮、多么巨大、温暖,身上还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比厨房餐桌上刚烤好的面包还好闻。我不断尖叫和扯他的领带,而他则一直抚摸我的头发,同时轻声地和我说话。迪兹自己也是个斗士,他欣赏斗士精神的人。”
霍华德站起来走向车子,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们直接告诉他吧,好吗?”
“好的,霍华德,”莎丽回答,然后接着说,“就这样,他和镇方达成了协议。他为我设立一项基金——细节我就不说了。我在私立学校长大,和一群友善、明白事理、积极进取的人在一起,用的是迪兹的钱。都是别的州的学校。最后,我进了莎拉·劳伦斯女子学院。在国外,我开始对社会学有兴趣,”她轻声地说,“我有两个学位,而我在纽约和芝加哥也做过更有趣的事情,但是我一直想回到莱特镇,在这里工作。”
“在波利街?”
“在所有的波利街。而我也的确这么做,事实上到现在还是。我们现在有一群有经验的职员在帮忙,有走读部学校、诊所、完整的社会服务计划。大部分都是用迪兹的钱。所以很自然地,我非常欣赏他……”
“他一定也很以你为荣。”埃勒里低声地说。
“我想一开始是这样的,不过……然后他就爱上我了。”
“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很难形容我当时的感觉。迪兹和我一直都保持联系。当我还在念书的时候,他坐飞机来看我。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爸爸看待,他比较像个大个子的、强壮的保护天使——肌肉比较发达的那种天使。如果我说他像个‘神’,你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不会。”埃勒里说。
“我保留了他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我有一些躲在暗处偷拍他的照片;每年圣诞节我都会收到一大盒很棒的礼物;每年我的生日他总是为我准备一些非常特别的礼物,迪兹有非常不凡的品味,像女人似地敏感;在复活节,则有一束又一束的花。对我而言,他就是一切,一切美好的、强壮的……令人心理舒服的;他是当你寂寞时会想把头靠过去的地方——即使他人不在你身边。
“接下来,我知道了他的一些其他事情:例如,在他为我设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基金之后的一年左右,他破产了,就在1929年那次萧条的时候。那笔基金并不是不能撤销的,他完全可以拿回那笔钱,把它用在他所需要的地方。但是他根本没去碰那笔钱。还有很多像这样的事情。
“当他向我求婚时,我的心差点从我嘴里跳出来,我真地有点昏眩的感觉,我承受不住,太突然了……心中的感觉多得让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经过这么多年仰慕、尊敬……现在他向我求婚!”
莎丽顿了一下,然后轻轻说道:“我告诉他:我愿意,然后在他怀里哭了两个小时。”
突然,她望着埃勒里的眼睛。
“你一定要知道——真正理解到——是迪兹创造了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亲手塑造出来的。这不只是钱和机会而已。他鼓励我成长、引导我的求学,他写来的信充满智慧、成熟,而且非常正确。他是我的朋友、我的老师和我的忏悔对象——大多时候是通过遥远的通信。他对我实在太重要了,在我的信里,我甚至告诉他一些别的女孩不会告诉她们妈妈的事情。迪兹从来不要求我什么,他总是在那里给予我需要的语言、姿势和接触。”
“如果不是迪兹,”莎丽说,“我只是下村一个邋遢的女人,嫁给工厂工人,挣扎着扶养一群营养不良的儿女,没有受教育、无知、充满痛苦、毫无希望。”
她突然颤抖了一下,霍华德到车后面去,拿出一件骆驼毛外套,快步地走过来披到莎丽肩上。他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而且,令埃勒里感到意外的是,她把手提起来,放到霍华德的手上,抓紧。
“然后,”莎丽说,缓缓地望着埃勒里的眼睛,“然后我爱上霍华德,而霍华德也爱上了我。”
“他们相爱”——这四个字不断愚蠢地在埃勒里脑海里翻腾。
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条理。每件事都神奇地落到它们该落的地方,唯一让埃勒里感到震惊的是他自己的盲目。
他对这样的发展,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非常确定造成霍华德失忆症的原因。他的分析结果告诉他,霍华德恨莎丽,因为她抢走了他爸爸的关爱。然而,他显然忽略了潜意识诡异而复杂的逻辑。现在,他清楚地知道,霍华德恨莎丽,是因为他爱上了莎丽。她介入了霍华德和他爸爸之间。因为爱上她,霍华德将她从父亲身边带走——不是为了要拥有莎丽,而是为了重新得到迪兹。为了重新得到迪兹,并且可能也为了惩罚迪兹。
埃勒里知道,霍华德和莎丽都不知道他们心里深处真正的这些原因。表面上,霍华德爱迪兹;表面上,他为了爱而遭受罪恶感的折磨。很可能就是这罪恶感,使得霍华德不断地隐瞒,隐瞒他和父亲妻子的关系,即使是当他求埃勒里前来帮忙的时候,还是隐瞒着这件事;当莎丽准备告诉埃勒里真相时,他又一次想要隐瞒。如果不是莎丽,霍华德还会继续隐瞒。
埃勒里心想,虽然事情看起来是这样,而且也合情合理,但是却已经超过我所能的深度了,我无法在这样深的水里钓鱼,我没有足够的装备。我一定要想办法让霍华德接受一流的心理治疗,带他回到过去,然后回来,同时完全忘记这整件感情。我必须冷静,否则可能会重重地伤害霍华德。
莎丽不同,她的问题比较简单。她爱霍华德,不像霍华德那样,有着复杂的对抗性的情感,她只是喜欢霍华德。但如果她的问题比较简单,解决问题的方法反而比较麻烦。毋庸置疑,和霍华德在一起让她很开心,但是,霍华德的爱是假象,一旦目的达到,假象会自然破灭,然后……他们到什么程度了?
埃勒里问:“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他很生气。
霍华德说:“超过该有的程度了。”
“我来说吧,霍华德。”莎丽说。
霍华德又说了一次:“超过了……”声音显得歇斯底里。
“我们一起说。”莎丽冷静地说。
他的嘴唇动了动,中途却转过头去。
“那由我来说好了,霍华德。埃勒里,是在今年四月发生的,当时迪兹飞到纽约找他的律师谈事情,为了业务……”
莎丽发现自己烦躁不安,迪兹要去好几天,下村本来有些工作要做的,但是那天她一点兴致也没有……
“我知道,在那天以前,我从来也没想过那回事,我只能说……我没想过,一直到……一切都太迟。”
埃勒里点头:“我懂了。你没有想过,可是它发生了。那么,你们俩打算对他隐瞒这件事。那么然后呢?”
“其实还有,”霍华德说,“因为是我们欠他的。如果我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他是在一般的情况下认识莎丽——例如在她成年后才遇到她、然后娶她——事情就会好办些。但……”
“但现在你觉得是他创造你的,没有他你就什么也不是,而莎丽也有同样的感觉,”埃勒里说,“我想这一切我都很了解。但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做了哪些补救?因为,很显然的,你们曾经想过办法,但是你们的办法只是让事情变得更糟了。你们做了什么?”
莎丽咬着嘴唇,紧紧地。
“做了什么?”
她突然抬起头:“我们当时决定,要让一切结束。要让同样的事不再发生,我们必须努力把它忘记。而不管我们有没有忘记,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再发生了。最重要的是永远、永远不能让迪兹知道。”
“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而迪兹也不知道,”莎丽说,“我们把那件事给隐藏起来了。只是……”她停住了。
“说啊!”霍华德的大叫传遍了湖面,惊起了四处的鸟儿,它们飞到云端,远去,然后消逝。
那一刻,埃勒里以为会有一场严重的灾难发生。但是,霍华德脸上的抽搐不久就消失了,他把手放进口袋里,颤抖着。
埃勒里几乎听不到他在说话。
“这种情况维持了一个星期,然后……因为还是跟她呆在一个家里,必须在同一张饭桌吃饭、必须每天演十二小时的戏……”
“你可以离开呀!”
“我给莎丽写了一封信。”
“噢,不。”
“是一张字条。我不能跟她讲话,但我必须找个对象说话,我的意思是……我一定要把它说出来。所以把它写在了纸上。”霍华德突然哽住了埃勒里眨了眨眼。
“他一共写了四封信给我,”莎丽说,她的声音微弱而遥远,“都是情书。我在房间里找到的,在我的枕头下,或是在我的梳妆台抽屉里。都是情书,任何一个小孩子看到其中任何一封信,都可以知道那一天一夜在那座小屋里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说得不仔细,那些信里讲得更坦白,信上写了所有的事——很详细的。”
“我那时简直疯了!”霍华德沙哑地说。
“想必,”埃勒里对莎丽说,“你把它们都烧了?”
“我没有。”
埃勒里跳出车外。他气极了,气得想转身穿过树林,沿着白色的马路下山,经过羊群、牛群、小桥、围墙走四十五英里路,回到莱特镇,收拾他的东西,去火车站,搭火车回到纽约,恢复清晰的神智。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走回到车子。
“抱歉,你说你没有烧,那你是怎么处置这些信的,莎丽?”
“我爱他!”
“你怎么处置这些信的?”
“我不能!那是我所拥有的一切!”
“你怎么处置这些信的?”
她绞着手指头:“我有个老式漆盒,好多年前买的,我还在念书的时候,我忘了是在什么地方的一间古玩店买的,因为它有一个活底,我可以把秘密放在里头,例如……”
“迪兹的照片。”
“迪兹的照片,”她的手指头有点僵住了,“我从来没告诉别人那盒子的底层,即使是迪兹也不知道。我觉得那会让自己显得很可笑。我把平常戴的珠宝放在盒子里,然后把那四封信藏在底层,我以为那会很安全。”
“发生了什么事?”
“收到第四封信之后,我恢复了理智。我告诉霍华德,他绝对不能再写了。他再也没写过。接着,大概三个多月前……是六月……”
“我们家遭了抢劫,”霍华德大笑,“是个寻常的小贼。”
“有一天当我在城里一家美容院做头发时,那小偷闯进了我的卧室,”莎丽轻声地说,“把那漆盒偷走了。”
埃勒里用两个食指揉了揉眼皮,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涩而发热。
“那盒子里塞满了贵重的珠宝,都是迪兹给我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小偷想要的东西,他只不过顺手将整个盒子拿走,完全不知道里头还有个秘密底层,底层里装着会让我付出盒内所有钻石和宝玉去换回来的东西——换回来后我会把它烧了的。”
埃勒里什么也没说,只是靠向椅背。
“当然,迪兹知道了珠宝被偷这件事。”
“他打电话给达金警长,”霍华德说,“而达金……”
“达金,那狡猾的北方佬。”
“……达金不断地四处打听珠宝的下落。他从好几家不同的当铺——有的在费城、有的在纽约、纽瓦克地四处打听珠宝的下落,找回失窃的首饰。但是当铺的人对于窃贼的长相描述,却又莫衷一是,所以窃贼一直没有被抓到。爸爸说,我们很——”霍华德又大笑了,“幸运!”
“他不知道我和霍华德一直在等、等、等、等他们找到那漆盒,”莎丽声音紧张地说,“但是它一直没有出现,一直没有。霍华德总是说那盒子已经没有价值,所以被那窃贼丢掉了。听起来是有道理,但是……万一他没丢呢?万一他发现了那底层的秘密呢?”
一大片厚重的乌云游到了湖面的上空,云的中心是黑的,和天空成为强烈的对比,就像显微镜下微生物和玻璃镜片的对比一样,湖很快地暗了下来,几滴冷冷的雨水开始洒落湖面,埃勒里拿了件外套,然后不相干地想起那盛野餐的篮子来。
“最后这次失忆的发作,就是因为太过担心那些信而引起的,”霍华德说,“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那盒子始终没有出现,而我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快从身体里被腐蚀透了。那天我到纽约参观杰朗的作品展,就是为了找个消遣,让我抛开这件事。我对杰朗的作品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根本不喜欢他的作品,他就像布朗库西[布朗库西:罗马尼亚现代雕塑家;阿尔西品科:雕刻家。]、阿尔西品科,而我是标准的新古典主义者,而他是个叛徒,你知道的。”
“有趣的是,在失忆症发作之前,我一直担惊受怕,到美国后,反而好了。”
“先不要离题,”埃勒里疲倦地说,“我想那窃贼和你联络上了,是星期三那天吗?”
一定是星期三,他想起自己曾经分析过,在他抵达的前一天,这里发生了严重的事情。
“星期三,”莎丽皱起眉头,“是的,就是星期三,霍华德在纽约见到你的第二天,我接到一个电话……”
“你接到电话。你是说,打电话的人要找你?叫出你的名字?”
“是的,伊莲接的电话,说——有个男人要跟我说话,然后……”
“男人?”
“伊莲说是个男人,但是当我接到电话时,我不能确定,那也可能是一个声音低沉的女人。那声音很奇怪,沙哑,像低声耳语。”
“那是在伪装。这个人要多少钱才肯交换那些信,莎丽?”
“两万五千元。”
“便宜。”
“便宜!”霍华德望着他。
“我想,你爸爸愿意出更高的价钱,霍华德,以便不让这些信件公诸于世。你不这么认为吗?”
霍华德没有回答。
“那是他——或她——说的,”莎丽郁郁地说,“他说他给我两天的时间去筹钱,然后他会再打电话来,告诉我们怎样交钱给他。他说如果我拒绝或者出卖他,他会把信件卖给迪兹,索价会更高。”
“你怎么说呢,莎丽?”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差点昏倒,但我还是让自己挺住,我告诉他我会想办法筹钱,接着他,或她,就挂断了。”
“那勒索者又来过电话吗?”
“今天早上。”
“噢,”埃勒里说,然后他接着问,“这次是谁接的电话?”
“是我接的,当时只有我一个人。”
雨越下越大了,霍华德生气地说:“你还是把车篷弄上来吧,莎丽。”
但是莎丽说:“只是一场小雨,在树下不会有太多雨的,”接着她望向埃勒里说,“霍华德今天早上进城去拿博物馆的建筑蓝图副本,在迪兹和沃尔弗特出门后不久他就走了。我……等霍华德回来,我们……商量了一下,然后我就去给你送早餐了。”
“你今天早上接到什么样的指示,莎丽?”
“我不需要自己送钱去,只要找个代表就行,不过只能一个人去。如果我报警,或是找人跟踪,他说他会知道的,他就不会露面,交易会取消,然后他会直接到公司找迪兹。”
“他要你在哪里和他会面?什么时候?”
“霍利斯饭店,1010号房间。”
“是的,”埃勒里自言自语,“那是顶楼。”
“……明天,星期六,下午两点。不管是谁带钱去,都会发现1010房的门没锁。他说只要直接进去,然后在那儿等候进一步指示。”
现在,他们两人都望着埃勒里,带着不安。而埃勒里又转过身去。他走向湖边,雨停了,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鸟儿回来了,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湿气。
埃勒里走回来。
“我想,你们准备付钱了。”
莎丽有些手足无措。
“准备付钱?”霍华德吼起来,“埃勒里,你好像还没明白。”
“我很明白,我对于勒索案件和勒索者也十分熟悉。”
“我们还能怎么做呢?”莎丽哭了,“要是我们不付钱给他,他就会把那些信交给迪兹。”
“你们决定要不顾一切地不让迪兹知道这件事?”两人都没有回答。埃勒里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勒索最恶毒的地方,不是吗?莎丽,你有没有两万五千元?”
“我有。”霍华德伸手进他的外套口袋,拿出一个又长又鼓的纯米色信封,他拿给埃勒里。
“我?”埃勒里用十分平淡的口气说。
莎丽轻声地说:“霍华德不让我去,而我也不认为他应该去,因为那会让他太紧张,很可能使他的失忆症在中途发作,那我们就完了。而且,我们在镇上的知名度太高了,埃勒里,如果有人注意到我们……”
“你们要我明天充当你们的中间人。”
“可以吗?”
这声音像是用精疲力竭的最后一口气发出来的,就像漏气球里的最后一股气。她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没有气恼、罪恶、羞耻或绝望。
这件事情结果如何,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了。她将永远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对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从现在开始,就只剩下迪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而迪兹永远不会知道,过了一段时间,她也许还会很快乐地和他在一起。
而霍华德,你输了。你输掉了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一直想赢得的东西。
“我不是早说过了吗?”霍华德大叫,“这一切都是没用的,莎丽。你不能要求埃勒里来做这件事,尤其是埃勒里。我真的得自己来。”
埃勒里从他手里接过那信封,信封没封口,上头系了一条橡皮筋,他解开橡皮筋看看里面。
信封里装满了全新的钞票,面额五百元的。他用询问的眼光望着霍华德。
“数目刚好,五十张五百元。”
“莎丽,他难道没告诉你,要付小钞?”
“他没说。”
“有什么不同吗?”霍华德说,“他知道我们不会去追查这些钞票的下落,或去逮捕他。那样的话他只要把事情说出去就行了。”
“迪兹不会相信他的!”她对着霍华德叫,然后又回归沉默。
埃勒里把橡皮筋系回去了。
“给我吧。”霍华德说。
但埃勒里把信封收起来:“明天我会需要它的,不是吗?
莎丽张开嘴巴:“你答应帮忙?”
“但是有一个条件。”
“噢,”她抱着双手,“什么条件,埃勒里?”
“你在我饿扁以前把那篮子打开。”
埃勒里以“写小说”为借口,轻易地解决了不和大家一起吃晚餐的“无礼”。他向他们解释,自己己经浪费了一天之内的好时光,如果他还重视自己的承诺——对于出版商来说,能够遵守承诺的作者是很受尊重的——他将必须自我催促。他尽量用他的语调——而不是直接说出来——告诉他们,如果他一再地追逐另一个明天,他的进度将会进一步落后。
这些都是故意安排的,埃勒里觉得自己非常非常需要独处。即便莎丽怀疑他真正的目的,她也未作表示;至于霍华德,回北山丘路的一路上,霍华德都在打磕睡。睡觉,埃勒里想,是死亡的另一种形式。
回到客房里,关上门,埃勒里冲到那张面对着窗户和莱特镇的长椅上。让霍华德去面对他爸爸,让莎丽去面对她丈夫。不过,他突然想到,他们俩一定练习了很久,很显然他们掩饰得不错。
埃勒里感到最难受的,是莎丽在这整个不愉快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在想,这种感觉里究竟包含了哪些因素?
绝大部分是失望,他分析。她背叛了埃勒里对她的评价,埃勒里发现,自己心里有很多的愤慨,她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他本来以为莎丽是个不平凡的女人,然而,他错了,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他心目中原本的莎丽,有可能会让自己陷入“爱上别的男人而不是自己的丈夫”的刺激里,但是那个男人,绝不应该是霍华德。(他也想过,那个男人可能会是埃勒里,但是这个想法一度被他推翻,因为它不合逻辑、不科学、而且毫无价值。)
让埃勒里震惊的是,他从来没多想过霍华德·范霍恩——不论是有病的霍华德,或是没病的霍华德。
想到霍华德,他的思绪很自然地回到他胸口口袋里那只鼓鼓的信封。这让他开始想,明天他将会见到的这位小偷兼勒索者,会有着什么样的特质和身份。不管他的思绪怎么转,都无法摆脱一个尚未回答的问题。
埃勒里醒来,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莱特镇的天空也暗了下来;爆米花似的灯光从脚下的山谷一颗颗地跳出来。
当他转过身,他看到主屋里的窗户也亮起来了。
他觉得不舒服。那边有范霍恩纠缠不清的一家人,这边又有让他看了就发愁的公文包。是的,他觉得不舒服。
埃勒里从椅子上站起来,扑到桌上找台灯的开关。可是,巨大的桌子让他厌恶。然而,当他打开公文包、掀开盖着打字机的布、活动活动手指、抓抓脸颊、捏捏耳朵、做了其他一些写作前的典型仪式时,他又觉得,工作其实也是很愉快的。
埃勒里发现自己处在少见的写作情绪下,他的思绪流畅,他的手指飞舞。
打字机跳跃、奔驰、不断发出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似乎听到一阵嗡嗡声。他不管它,过了一会儿,它停了。可敬的劳拉,毫无疑问,一定是她从主房的厨房里招呼他。叫他吃饭?不,不。
他继续工作。
“奎因先生。”
声音里带着坚持,使得埃勒里想起,这个声音已经重复了两三遍。
他看看周围。
门开了,门口站着迪德里希·范霍恩。
刹那间,一切又都回来了:北山丘路上、树林、湖畔、通奸的故事、勒索者、他口袋里的信封。
“我可以进来吗?”
发生了什么事?迪兹知道了吗?
埃勒里从旋转椅上直挺挺地站起来,不过,脸上还是带着微笑。
“请进。”
“你好吗?”
“快僵硬了。”
霍华德的爸爸心有所思地关上门,埃勒里注意到了,也提高了警觉。可是当迪兹转过身来,埃勒里看到他也在徽笑。
“我敲了两分钟的门,叫了好几声,可是你都没听见。”
“非常抱歉,你请坐。”
“我打扰你了。”
“我很感激,相信我。”
迪兹笑了:“我常常在想,坐在椅子上打字,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你们这种人怎样做到的?要是我,早就发疯了。”
“现在几点了,范霍恩先生?”
“十一点多了。”
“天啊!”
“而你还没吃晚餐。劳拉简直快哭出来了。我们发现她一直想通过对讲机和你联络,还威胁说要告诉你她要把公立图书馆里所有你的书全部搬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达到目的,不过她已经不再想烦你了。”
迪兹有些紧张。他既紧张又担心。埃勒里不喜欢他这样。
“坐下来,坐下来,范霍恩先生。”
“你肯定我真的不会……”
“反正我本来就快告一段落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这位巨人说,坐到一张大椅子上,“要大家不准来打扰你,自己却……”他顿了一下,突然又接着说,“是这样的,奎因先生,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谈谈。”
终于发生了——“今天早上,我在你起床前就到办公室去了,我本来要跟你说一声的……稍后我打了电话回来,伊莲告诉我你和霍华德及莎丽出去野餐了。然后到了晚上,我又不想打扰你,”他拿出一条手帕揩着自己的脸,“但是如果我不跟你谈,今晚我一定会睡不着觉。”
“遇到了什么麻烦,范霍恩先生?”
“有关三个月前我们家遭了盗窃……”
埃勒里怀念西八十七街,在那里,通奸只不过是字典里的一个字,受困于感情的善良人们,只有静静地把那些古怪行为封藏起来。
“遭盗窃?”埃勒里说,很惊讶的口气,至少,他希望让人家觉得他是惊讶的。
“是的,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窃贼,闯进我太太的卧室,偷走了她的珠宝箱。”
迪兹在流汗。埃勒里想,他以为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对他来说这的确是很难启齿。
“哦,找回来了吗?”
问得好,奎因先生。现在看看我能不能控制自己……
“盒子吗?噢,那些珠宝,是的,莎丽那些珠宝先后都从东岸的几家当铺里找了回来,除了——那盒子。也许已经被丢掉了,那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莎丽在念书时买的一件旧货。但是,那不是重点,奎因先生。”迪兹又擦了一次汗。
“嗯,”埃勒里点了根香烟,然后很快把火柴吹灭,“那是我还满喜欢听的一种故事,范霍恩先生,因为没有什么损失,而且……”
“但是那窃贼一直没有落网。”
“哦?”
“是的,”迪兹把他的大手握紧在一起,“他们一直无法逮到那家伙,或是找出那家伙的真面目。”
从现在开始,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埃勒里想,心情也轻松了。然后他坐在旋转椅上,这是他一整天心情最好的一刻。
“有时候是这样的。你说,三个月前发生的是吗,范霍恩先生?我还听过十年后才落网的劫匪呢。”
“这也不是重点,”他松开握紧的手,然后又握回去,“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埃勒里突然感到一股凉意。
“昨晚又遭了一次盗窃。”
——昨晚又遭了一次盗窃。
“是吗?但是今天早上没有人告诉我……”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奎因先生。”
——重新调整焦距,不过得慢慢来。
“真是抱歉,今天早上让你没能告诉我这件事情,范霍恩先生,你应该把我从床上拖起来的。”
“对于要不要让你知道这件事情,今天早上我还没有完全打定主意,”迪兹的皮肤在铜色灯光下是灰色的,他不断地把两手握紧,然后松开,握紧,然后松开。忽然,他跳起来,“我怎么像个女人似的!我又不是第一次遇到不愉快的事。”
——不愉快的事。
“今天早上我是第一个起床的,比平时还起得早,我本来不想麻烦劳拉弄早餐,直接到城里吃就行了。我进了书房,去拿我桌上的一些合同,然后……就发现了。”
“发现什么了?”
“其中一个法式玻璃门——通往南面门廊的——被打破了。歹徒将靠近门把手的一块窗格玻璃敲碎,把手伸进来,拧开了门锁。”
“常见手法,”埃勒里点头,“被偷了什么?”
“我墙上的保险箱被打开过。”
“我可以看看吗?”
“你不会看到任何被暴力破坏的痕迹。”迪兹很小声地说。
“什么意思?”
“保险箱是被知道密码的人打开的。如果我不是看到门被破坏,我根本不会去注意这个保险箱。”
“密码是可以被破解的,范霍恩先生……”
“我这个保险箱是防盗的,”迪兹认真地说,“六月那次被窃之后,我便找人装了一部新的。这次盗窃又不太像是吉米·瓦伦丁那样的小偷干的,奎因先生,我告诉你,昨晚的小愉知道我的密码。”
“被偷了什么?”埃勒里又问了一次。
“我一向会在保险箱里放一大笔现金,为了生意上的需要。这些现金不见了。”
现金……?
“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没别的。”
“是不是有很多人知道你在书房的保险箱里放很多现金,范霍恩先生?”
“不,”迪兹的嘴唇卷起来,“连佣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的家人知道。”
“原来这样……被偷了多少钱?”
“两万五千元。”
埃勒里站起来绕过桌子,望向莱特镇黑暗的天空。
“有谁知道密码?”
“除了我?我弟弟、霍华德和莎丽。”
“嗯,”埃勒里转过身来,“你知道我们不应该太快下结论,范霍恩先生。那些碎玻璃你怎么处理的?”
“我在所有人都还没下楼之前,就把玻璃碎片捡起来丢掉了。门廊的地上都是玻璃。”
“门廊的地上?”
“门廊的地上。”
迪兹重复说这句话时的样子,使得埃勒里为他难过。
“在那门的外面,奎因先生。你不必装做一无所知的样子。今天早上我已经找到线索了。”这个巨人把声音提高了,“我不是笨蛋!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把碎玻璃丢掉,也就是为什么我没有报警。那些玻璃洒在门外,显然一定是从里面把玻璃敲碎的,从书房里面——从我的家里面,奎因先生。这是从里面干的,故意弄得好像是从外面干的样子,而且手法很业余。今天早上我就知道了。”
埃勒里回到桌边,坐回他的旋转椅,轻轻摇晃,同时轻轻地哼着曲子。迪兹即使听见,也不会为他喝彩的。而实际上迪德里希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正大步地走来走去,像一个带着愤怒力量、可是却无处发泄的强人。
“如果是我们家的某个人,”迪德里希·范霍恩大叫,“这么急着需要两万五千元,老天,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们都知道——他们一定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他们。特别是钱,我不在乎他们做了什么或遇到什么样的麻烦。”
埃勒里一边哼、一边轻轻地打着节拍,望着窗外。
——恐怕,你会在乎的。
“我不理解,今天晚上我一直等,在晚餐桌上以及吃过饭后,等着看有没有人给我任何示意,任何示意,一句话也好,一个眼神也行。”
——你显然不认为是你弟弟偷的,沃尔弗特白天都和你在一起上班,在办公室你一定见过他,而你不认为是他偷的。
“但是,什么也没有。噢,我感觉到有一种紧张的气氛,但是他们看起来都一样的紧张,”迪兹慢了下来,“奎因先生——”他加重语气说。
埃勒里转过身来对着他。
“他们当中某个人不信任我。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到这是多么深地刺伤了我。如果是某件事,而不是那种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可以说出来,我可以问他们,甚至可以求他们。今晚我曾经四次想要提起这件事,但是我发现,自己办不到,我的舌头像打了结似的。然后,我有了新的发现。”
埃勒里在等。
“我有一种感觉:不管是谁干的,他一定是不愿意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这说明,那一定是非常糟糕的事情。”那张丑陋的脸动起来了,“我要做的是找出谁拿了那些现金,不是为了钱——再多五倍的数目我也非常乐意。而是要找出我的家庭中,哪一位成员遇到了大麻烦。只要我知道是谁,我就比较容易找出他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然后我会帮他把问题解决。但是我不想在这时候问他们,我不想……”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下去,“我不想听到谎言。如果我知道真相,我就能够处理,不管那真相是什么。奎因先生,你能帮我这个忙吗——保密的?”
埃勒里接口说:“当然,范霍恩先生,我尽量。”他不喜欢这样的游戏。但是绝对不能让迪兹发现他已经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让迪兹发现。如果有所犹豫,可能会使他起疑心。
他可以看到他的主人开始放松了。迪兹用那已经湿了的手帕,擦干自己的脸颊、腮和额头,他甚至还露出一点微笑。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这个自然。告诉我,范霍恩先生,这两万五千元,是多少面额的钞票?”
“全都是五百元的纸钞。”
埃勒里缓缓地说:“五十张五百元,你有没有记下钞票的编号?”
“有,在我书房的抽屉里。”
“我最好能有一份。”
当迪兹打开他书桌的第一个抽屉时,埃勒里尽量假装得像一个侦探在寻找线索。他检查那扇法式玻璃门,仔细地看那墙上的保险箱,他很仔细地搜索从门到保险箱之间的地毯,他甚至走出去到南面的门廊上。当他回来的时候,迪兹拿给他一张上面印有“莱特镇国家银行”的纸。埃勒里将它放进口袋里,和今天下午霍华德交给他的那只装着两万五千元的信封放在一起。
“有什么发现吗?”迪兹紧张地问。
埃勒里摇摇头:“我想,一般的调查程序在这里派不上用场,范霍恩先生。我可以找人把我的指纹工具箱寄来,或是向达金警长借……不,那不妥,是吗?不过,坦白说,就算你自己的指纹没有把原有的指纹……我的意思是,对于这种自己人做的案子来说,找出指纹其实也没什么意义……那是什么?”
“什么,奎因先生?”
迪兹还没有把抽屉关上,灯光照到抽屉里一件反光的东西。
“噢,那是我的,我在六月那次被偷之后买的。”
埃勒里把它拿起来,那是“史密斯与威森”的点38左轮手枪,安全内击铁式的、狮鼻型、镍抛光的左轮手枪,而且五个弹膛都上了子弹。他把它放回抽屉。
“好枪。”
“是啊,”迪兹心不在焉地说,“我买这把枪的时候,他们说这是最好的‘家中防御’武器。”——埃勒里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说到六月的那次偷窃……”
埃勒里说:“你怀疑也不是外人干的?”
“你认为呢?”
——要避开这个人提的问题是件不容易的事。
“有什么特定原因让你产生这样的怀疑吗?像昨天晚上那样,玻璃落在错误的方向?”
“没有,当然,是当时没有。我也不知道,达金警长告诉我,他们一点线索也没有。如果他怀疑是内贼干的,我相信他会告诉我的。”
“是的,”埃勒里说,“达金是最讲求‘事实’的。”
“不过现在我相信,这两件事情是有关连的。那些珠宝价值不菲,被拿去当掉了。这次是钱。”迪兹微笑,“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大方的人,人是多么容易自欺啊,奎因先生。好了,我要去睡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我也是,埃勒里心想,我也是。
“晚安,奎因先生。”
“晚安,先生。”
“如果你找出什么线索……”
“一定的。”
“不要告诉那个偷的人……直接来找我。”
“我懂得怎么做。呃,对了,范霍恩先生……”
“什么事,奎因先生?”
“如果你晚上看到有人在这里走动,别感到意外,那一定是你的客人,出来翻冰箱找东西吃的。”
迪兹笑笑走开了,做了个宽大而友善的挥手姿势。
埃勒里真的很为他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劳拉留了一顿大餐给他。在平常,在饿了一整个下午之后,埃勒里一定会大口大口地吃。但是现在,他没什么胃口。他慢慢咀嚼着烤牛肉和色拉,慢到足以让范霍恩睡着。
然后,手里拿一杯咖啡,轻手轻脚地进了书房。
他坐在主人书桌后面的椅子上,转了一下,让他的背对着门。然后他把那鼓鼓的米色信封从口袋里拿出来,很快地翻了一下。他一眼就看到,所有钞票都是连号的,而且是直接从财政部出来的。他把钱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放回口袋。接着,把迪兹给他的那张纸条从口袋里抽出来。
他口袋里的钱,就是前一天晚上范霍恩保险箱里失窃的现金。
从迪兹开始说起这件窃案的那一刻起,埃勒里就毫不怀疑会有这样的发现,他只是要找到证明而已。
现在,有另一件事要处理了。
“你可以进来了,霍华德。”埃勒里说。
霍华德走进来,还眨着眼睛。
“关上门好吗?”他默默地服从,他穿着睡衣,也披着外套,赤脚上穿着鹿皮似的拖鞋,“你知道吗,霍华德,你在这方面实在不怎么样。你听到多少?”
“全部。”
“而你等着我去吃饭回来,看看我会怎么做?”
霍华德在他父亲的皮椅边缘坐下,他的大手抓着膝盖:“埃勒里……”
“省下那些无谓的解释吧,霍华德,你昨天晚上从你爸爸的保险箱里偷走了这些钱,而这些钱现在在我的口袋里,霍华德,”埃勒里身体向前倾,“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把我逼到什么样的处境?”
“埃勒里,我太慌乱了,”埃勒里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我没有这么多钱,但是我一定要想办法得到……”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是从你爸爸的保险箱里拿的?”
“我不想让莎丽知道。”
“哦,莎丽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能在湖边告诉你,或者在路上,因为她一直都在场。”
“你可以在下午或晚上来告诉我啊?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客房里?”
“我不想打扰你工作,”霍华德猛一抬头,“不,那不是真的原因。其实,我是害怕!”
“害怕第二天我会反悔?”
“不只这样……埃勒里。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而且对象是我老爸……”霍华德迟缓地站起来,“这钱是一定要付的。我不期望你相信我,但这真的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莎丽。我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懦弱。我可以在今晚就告诉爸爸——现在就告诉他——男人对男人——我可以告诉他,要他和莎丽离婚,然后我要和她结婚,如果他打我,我会自己站起来,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这点我相信,你甚至会因为这样做而感到快乐。
“但是这个事件中需要被保护的,是爸爸,不能让他看到那些信,他会受不了的。他可以忍受被偷了区区两万五千块钱——他有好几百万呢——但是他受不了那些信,埃勒里。如果我可以找出一个理由,一个假的理由,告诉他我需要这么多的现金,我当然会向他开口要。但是我一定要有站得住脚的理由——他不是这么容易被骗的——但是我想不出站得住脚的理由。所以,只好直接从保险箱拿了。”
“假设,现在被查出钱是你偷的,怎么办呢?”
“我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过他没有理由知道是我做的。”
“他已经知道,是你或是莎丽。”
霍华德显出很沮丧的样子,他生气地说:“都怪我太笨了,我要想想办法才行。”
——可怜的霍华德。
“埃勒里,我把你拖进这浑水,真是对不起,把钱给我,明天我自己到霍利斯饭店去。你可以留下来,或者离开,看你认为怎样最好,我不会再把你拖下水了。”
他走向桌子,伸出手。
但是埃勒里说:“你还有什么事情没让我知道,霍华德?”
“没有了,没别的了。”
“六月的那次盗窃呢,霍华德?”
“不是我干的!”
埃勒里抬头望着他,许久。
霍华德对望着他。
“那是谁干的,霍华德?”
“我怎么知道?哪个小偷或别的什么人。这件事爸爸猜错了,那是外人干的,埃勒里。整件事是意外,那小偷把珠宝拿出来,然后发现盒子原来也有价值。埃勒里,把那该死的信封给我,别再管这件事了!”
埃勒里叹了一口气:“回去睡吧,霍华德,我要继续查下去。”
埃勒里拖着脚步走回客房。他累了,口袋里的信封也显得好重。
他穿过北边的门廊,绕过游泳池。
我想要跳下去淹死都不行,他想,他们会在我身上找到那些钱。
接着他重重地撞到花园里的那张石椅上。
突然一阵剧痛,不完全是膝盖的痛。
石椅!
昨天晚上他看到的老妇人就坐在这张椅子上。
他完全忘了这位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