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文达
3个月前 作者: 黑塞
在那端坐不动的人面前,
他深深地一躬到地;
那安详的微笑
令他忆起他自己一生中
所深爱的一切,
令他忆起生命中
所有珍贵与神圣的一切。
侨文达曾在名妓伽摩拉赠与乔答摩信徒的游乐园中与其他一些僧侣度过了一段休憩的时光。他听人们传说在一日行程之外的河边住着一位老船夫,许多人认为那是一位圣贤。于是当侨文达再次外出云游,他选择了通向渡口的道路;他急于见到那位船夫,尽管侨文达一直严守
戒律并且由于年高德劭而赢得年轻僧侣们的尊重,然而他的内心仍不得安宁。他的追寻仍未完愿。他来到河边,要求那老人渡他过河。当他们弃船登上彼岸,侨文达对船夫道:“您对朝圣者和僧侣们都非常友善,您已经渡我们许多人过河,您莫非也是一位求道者吗?”
悉达多衰老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微笑,道:“尊贵的先生,您已经年迈并且身穿乔答摩弟子的僧袍,您仍把自己称作求道者吗?”
“我的确已经老朽,”侨文达道。“但我从未停止过追寻。我永远不会停止追寻,这似乎是我命中注定。我觉得您似乎也曾追寻过,我的朋友,您能否对我稍加指点呢?”
悉达多道:“我所能说的不会有什么价值。不过,也许您追寻过多,因而您追寻的结果是无从寻见。”
“这是什么道理呢?”
“当一个人有所追寻,”悉达多道,“他只会看到他所追寻之物。他之所以无所发现,无所获得是因为他只专注于他所追寻之物,因为他执迷于自己的目标。追寻意味着有了目标,而寻见则意味着自由、包容,摒弃一切目标。尊贵的人,您也许的确是一位追寻者,由于您的追寻过于急切,您没有看到许多眼前的事实。”
“我还是没有明白,”侨文达道。“您的意思是……?”
悉达多道:“尊贵的人,多年以前,您曾来到这条河边并发现一个正在酣睡的人。您坐在他的身旁呵护他的睡眠,但当时你并未认出那个酣睡的人,侨文达。”
侨文达大吃一惊,仿佛遭了魔法一船呆视着船夫。
“您是悉达多?”他谦恭地问道。“这一次我还是没能认出你。再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你变了,我的朋友。现在你成了船夫了吗?”
悉达多和蔼地笑了,“是的,我成了一名船夫。许多人都会改变,穿种种不同的衣服,我也是如此。欢迎你,侨文达,今晚我请你在我的草舍里过夜。”
侨文达当晚就住在悉达多的草舍里,睡在维稣德瓦曾经用过的床上。他向他年轻时代的朋友提出许多问题,而悉达多则把自己的许多生活经历讲给侨文达。
第二天清晨,侨文达在道别之前,有些犹豫地问道:“悉达多,在继续我的行程之前,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否有某种你可以确认的信条、信仰或是知识来扶助你生活并行于正道?”
悉达多道:“你很清楚,我的朋友,甚至当我还是一个年轻的苦行者时,我已经开始怀疑所有信条与教师,开始与他们背离。现在我的想法依然故我,尽管从那时起,我有过许多导师。一位美丽的名妓曾长时间作我的老师;还有一位富商和一个赌徒也曾是我的老师。一位佛陀的游方弟子曾一度是我的老师,当我在林中沉睡时,他曾停下来坐在我的身边守护;我从他那儿也学会了很多,我对他非常感激。然而,最重要的,我曾师从于这条河以及我的前辈维稣德瓦。他是一位质朴的人,他并非哲人,但是他与乔答摩同样悟到了世界的本质。他是一位圣贤。”
侨文达道:“悉达多,我觉得你似乎还是有点喜欢调侃。我相信你的话,我知道你并没有追随任何一位导师。可是就你自己而言,如果你没有某种信条的话,你是否有某些观念呢? 你自己是否发现了某种扶助你生活的知识呢? 如果你就这个问题谈一谈,我会感到非常荣幸。”
悉达多道:“是的,我曾有过不少观念与知识。有时,在一日之内或一个时辰之内,我会体验到智慧,正如人们从内心感受到生命。我有过许多思想,但我觉得很难对你讲述。然而有一种思想给我以很深的印象。侨文达,即智慧无法言传。智者们试图传授的智慧听起来总是十分愚蠢。”
“你又在调侃吗?”
“不,我正在告诉你我的发现。知识可以传授,但智慧不能。人们可以寻见智慧,在生命中体现出智慧,以智慧自强,以智慧来创造奇迹,但人们不可能去传授智慧。我年少时就有过这种疑问,正是我的怀疑驱使我远离教师们。我还有过一种思想,侨文达,你又会认为那是
开玩笑或只是一种愚蠢的念头:就是说,每一真理的反面也同样真实。比如说,只有偏面的真理才能形诸于言辞;事实上,以语言表达或思维的一切都只能是偏面的,只是半个真理而已,它们都缺乏完备、圆融与统一;当佛陀世尊宣讲关于世界的教义,他不得不把世界分为轮回与涅槃,虚幻与真如,痛苦与救赎。人别无选择,对于那些要传授教义的导师们来说尤其如此。而世界自身则遍于我之内外,从不片面。从未有一人或一事纯属轮回或者纯属涅槃,从未有一人完全是圣贤或是罪人。世界之所以表面如此是因为我们有一种幻觉,即认为时间是某种真实之物。时间并无实体,侨文达,我曾反复悟到这一点。而如果时间并非真实,那么仿佛存在于现世与永恒,痛苦与极乐,善与恶之间的分界线也只是一种幻象。”
“那是怎么回事?”侨文达迷惑地问道。
“听着,我的朋友。我是罪人,你也是罪人,而罪人有朝一日会成为梵天,有朝一日会证得涅槃,有朝一日会成佛;这‘有朝一日’是某种幻象,那只是一种比较而已,罪人并不是在趋于佛境,他并没有不断演进,尽管我们的感官只能如此感知事物。不,潜在的佛性已然存在于罪人身上,他的未来已然存在。我们必须认识到隐藏于你、我以及所有人中潜在的佛性。侨文达,世界并非不完善,或者正沿着通向完善的漫漫长路缓缓发展。不,世界在每一瞬间都是完美的:所有罪孽都已然领受神恩,所有孩童都是潜在的老人,所有婴儿都已打上死亡的印记,而所有的垂死者——必获永恒的生命。一个人不可能认清另一个人已然修到何等境界。佛存在于劫匪与赌徒身上,而劫匪亦存在于婆罗门身上。 在极深禅定之中,人可以除灭时间并同时经历所有过去、现在与未来,于是一切皆善,一切完美,一切即梵。因此,我认为一切的存在皆为至善——无论是死与生,无论罪孽与虔诚,无论智慧或是蠢行,一切皆是必然,一切只须我的欣然赞同,一切只需我的理解与爱心;因而万物于我皆为圆满,世上无物可侵害于我。我通过我的灵魂与肉体得知,我之堕落乃为必需,我必然经历贪欲,我必然去追逐财富,体验恶心,陷于绝望的深渊,并由此学会不再去抵制它们;学会热爱这个世界,不再以某种欲愿与臆想出来的世界、某种虚构的完善的幻象来与之比拟;学会接受这个世界的未来面目,热爱它,以归属于它而心存欣喜。侨文达,这就是我头脑中的一些观念。”
悉达多弯腰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拿在手中。
“看,”他手持石子道。“这是一枚石子,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它也许会化为泥土,泥土中会生出植物,动物或是人。我以前或许曾说过:这石子只是石子,毫无价值,属于玛耶女神的空幻世界,然而或许因为在变易之轮中它也有变为人或是神灵的可能,所以这枚石子才具有了某种重要性。这或许是我曾经有过的想法,但是现在我认为:这石子不仅仅是石子,它同时也是动物、上帝或佛。我不因为它是一物并将会变为另一物而尊敬它,爱它。而是因为它久远以来即包容了一切万物, 而且永远涵摄万物。我爱它仅仅因为它是一枚石子,因为现在此刻它向我显现为一枚石子。我在它的每一细微的纹理和孔洞中都看到了价值与意义。它的灰与黄,它的硬度以及敲起来的声响,它表面的干与湿也同样显示着神秘与价值。有些石子摸起来像油脂或肥皂,有些看起来像树叶或砂子。每一枚石子都与众不同,并以各自独有的方式崇拜着圆满的“唵”字真言。每一石子皆为梵。同时,不管是像油脂或肥皂,它又仅仅是石子而非其他。这正是使我喜悦之处,这正是奇妙而值得礼敬之处。可我不想再谈下去,言词不能很好地表达思想。思想一旦形诸言词即刻就会有所改变,有所歪曲,有点愚蠢。对一
个人显示着价值并充满智慧的词句对另一个人也许是一派胡言;然而即便是这一点也使我颇感欣喜,我丝毫不觉得意外。”
侨文达一直默然静听。
“你为什么给我讲那么多有关石头的事情呢?”他稍停片刻,犹疑地问道。
“我并非有意这么做,但这或许说明了我爱石头、河流以及我们可能欣赏和学习的一切万物。侨文达,我可以去爱一枚石子,一棵树或一片树皮,这些都是“物”。一个人可以去爱世上之物,但一个人不能去爱词句。所以教义于我毫于用处。那些教义没有软硬的感觉,没有颜色,没有尖角,没有气息和味道,它们只是一些词句而已,可能就是这一点阻碍你得到内心的宁静。也许世上词句过多,因为甚至连救赎、德行、轮回与涅槃都只是词句,侨文达。涅槃并非实在之物,世上只存在涅槃的名相。”
侨文达道:“涅槃不仅仅是一个名词,我的朋友,那是一种思想。”
悉达多继续道:“那也许是一种思想,但我必须承认,我的朋友,我不去过于区分思想与言词。更坦白地说,我也不是很注重思想,我更注重“物”。例如,这个渡口曾经住着一个人,他是我的前辈与导师。他是一个虔诚的人,多年以来他一直仅仅信奉这条河,他发觉河水之声与他交流,于是他师从于河水,而河水则教导他,培养他。这条河对于他似乎是一位神。多年以来,他并没有明白每阵清风,每朵白云,每只小鸟和每只甲虫都同样神圣,而且与这令人尊崇的河流一样能给人以启迪。但当这位虔诚的人飘然进入林中,他彻悟了一切。没有任何导师与书本,他比你我理解得更多。而这只是因为他信奉了一条河流。”
侨文达道:“可是你所谓的“物”是否真实,是否事物所固有的本质呢? 那不也仅仅是玛耶的幻相,仅仅是形象与外表吗? 你的石头,你的树木,它们是否真实呢?”
“这一点也并不使我烦恼,”悉达多道。“假若它们虚幻无实,那么我自身也同样虚幻无实,它们永远与我有着相同的本质。这正是它们可爱而可敬的原因,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去热爱它们。这里有一条原则,也许你会嗤之以鼻。但是,侨文达,我感觉爱是世上最重要的。研究这个世界,解释它或是鄙弃它,对于大思想家或许很重要;但我以为唯一重要的就是去爱这个世界,而不是去鄙弃它。我们不应彼此仇视,而应以爱、赞美与尊重来善待世界,善待我们自身以及一切生命。”
“我理解你,”侨文达道。“但那恰恰是世尊所说的虚妄之相。他宣讲宽容、克己、慈悲、忍让——却没有爱。他禁止我们缠缚于尘俗之爱。”
“我知道,”悉达多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道,“我知道,侨文达。我发觉我们已然陷入了语义的迷宫和言词的冲突,我并不否认我刚才有关爱的言词明显与乔答摩的教义相对立,这就是我之所以如此怀疑言词的原因。我知道这种言词的冲突是一种幻象,我知道我与乔答摩和谐如一。他看穿了一切人性的浮华与无常,却仍然如此热爱人类,并奉献自己的一生专为饶益与教导世人;他怎么会不懂得爱呢? 同样,对于这位伟大的导师,我认为事实比言词更重要,他的生平事迹比他的教义更重要,他的手印比他的言论更重要。并非由于言论与思想,而是由于他的生平与事迹我才将他视为伟人。”
随后两位老人久久沉默无言。侨文达准备离去时,他对悉达多说道:“我感谢你,悉达多,你给我讲述了你的一些思想,其中有些对于我来说还很陌生,我还不能立刻彻底地明了,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并祝你生活安宁。”
而他的内心却想:悉达多是一位怪人,他表述了一些怪诞的想法。他的观念显得多么疯狂,听起来与世尊佛陀的教义真有天壤之别。世尊的教义清晰、明确而易于理解,没有任何怪诞、狂乱与可笑之处。但悉达多的一举手一投足,他的双眼与前额,他的气息与微笑,他的问候与步态,所有这些与他的思想给我的印象全然不同。自从乔答摩世尊入于涅槃以来,我还从未遇到过一个人如悉达多一样给我以如此的印象:这是一位圣贤,他的观念或许怪诞,他的言词或许荒谬,但他的目光与手势,他的肌肤与头发都放射着自从世尊涅槃以来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到过的纯净、安详、宁静、慈爱与圣洁。
当侨文达头脑中涌过这些思绪,他的心中满是冲突和不安,于是他再次充满深情地向悉达多躬身致意。在这位静静跌坐的人面前,侨文达深深躬下身来。
“悉达多,”侨文达道。“我们都已经老了。我们此生或许再也没机会见面了。我看得出来,我亲爱的朋友,你已然获得内心的平安。我意识到我还尚未证得。我可尊敬的朋友,再给我讲一点,讲一点我能够想象,我能够理解的! 给我一点在我的心路历程中可以扶助我的东西,悉达多。我的历程常常是如此艰难而黑暗。”
悉达多带着平静、安详的微笑默默注视着他。侨文达凝视着悉达多的面庞,心中充满焦虑与渴望。他的脸上显露出痛苦以及不断追寻与不断失败的印记。
这些都逃不过悉达多的眼睛,他不禁微笑着注视着侨文达。
“俯身过来!”他在侨文达身边低语道。“来,再近点,靠近我! 吻我的前额,侨文达。”
尽管侨文达很惊讶,但他为一种强大的爱与服从的预感所驱使。他俯下身去,以自己的嘴唇轻轻碰了碰悉达多的前额。而正当此时,某种奇迹在他身上发生了,当他仍在冥思苦想悉达多荒谬的言论,当他仍在徒劳地竭力消除时间的观念,竭力想象涅槃与轮回如一,当对悉达多言论的甚至是某种轻蔑与对他的人格那种强烈的尊崇和爱戴在心中彼此冲突时,奇迹发生了。
他看到的不再是他的朋友悉达多的脸庞,他仿佛看到许许多其他的形象,一个长长的系列,一条不息的形象之流——百种,千种,万种,无数的形象不断生生灭灭然而又似乎同时并存;所有这些形象一刻不停地变幻和更新,而它们又都复归于悉达多。他看见一条鱼的形象,一条眼睛已黯然无光的垂死的鱼,正极其痛苦地大张着嘴;他看见一张新生婴儿的脸庞,面色赤红,满是皱纹,正张口欲哭。他看见一张杀人凶犯的脸,看见他持刀刺进一个人的身体;而在同一瞬间,他看到这名罪犯双膝跪地,绳索缠身,头被刽子手一刀砍落。他看到陷于炽烈情爱之狂喜中的男人、女人不同姿态的赤裸身躯;他看到人们死去之后身体僵直、死寂、冰冷而空无。他看到许多动物的形象——野猪、鳄鱼、大像、公牛与飞鸟,他也看到大神黑天 与阿耆尼 。他看到所有这些面宠与形象以千万种方式彼此联系,彼此扶助,彼此爱恋,而同时却又彼此仇恨,彼此毁灭并重获新生。每一形态都终归于无,都是无常世界中苦难而充满激情的存在;然而它们却并未死去,它们只是在不断变幻,不断再生,不断以新的形态出现;只有时间作为不同形态之间联系的纽带。所有这些形态都经历暂住,流转与再生,彼此交汇并融合,而在这一切之上回旋着某种稀薄、虚幻却又无可置疑的存在,像一层薄薄的冰或玻璃体,像一层透明如水的躯壳、外形或面具——而这面具正是侨文达在那一刻所吻的悉达多微笑的面容。侨文达看到这面具般的微笑,这回旋于流转万相之上的圆融的微笑,这超脱于万千生生死死之上的永恒的微笑——悉达多的微笑——与他曾经上百次带着敬畏瞻仰过的乔答摩佛陀的微笑毫无二致。他们的微笑同样是那么安详、微妙而不可测度,同样是那种或许是慈悲,或许是嘲讽,形态万千的圣明的微笑。侨文达知道,一切圆成的佛陀世尊正是如是微笑的。
侨文达仿若为一只神明之箭所深深刺中,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喜悦。他不再分别时间是否依然存在,不再分别这一刻持续了百年抑或是一瞬,也不再分别世上是否存在悉达多,乔答摩,自我或是他人,他感到深深的陶醉与升华。于是他继续俯身在自己刚刚吻过的悉达多宁和的面容之前伫立片刻,正是悉达多那安详的面容向他显现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一切万相,而当映现万相的圆融之镜从表面隐去,悉达多的面容仍如如不动。他的笑容温和而安详,或许是悲悯,或许是嘲讽,与世尊的笑容一般无二。
侨文达深深地鞠躬致礼,无法抑制的泪水沾湿了他已然衰老的脸庞。他为一种最深切的爱与最谦卑的尊崇与征服。在那端坐不动的人面前,他深深地一躬到地;那安详的微笑令他忆起他自己一生中所深爱的一切,令他忆起生命中所有珍贵与神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