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摩拉

3个月前 作者: 黑塞
    当一个人以孩子般单纯而无所希求的目光去观看,


    这世界是如此美好:


    当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如此觉醒,如此专注于当下,


    毫无疑虑地走过这个世界,


    生命真是一件赏心乐事</a>。


    悉达多在自己的行程中每走一步都学到新的东西,世界在他眼前已全然变幻并使他心醉神迷。清晨,他看到太阳从森林和山峦的那边升起;黄昏,他观赏远方棕榈海滩上的落日,夜晚,他仰望天上的星辰,还有那镰刀形的月牙儿像一只小船在黑黝黝的夜空漂游。他看到天上的浮云,雨后的彩虹,夜空的群星,清亮的小溪,奔流的河水,忙碌生息的动物,岩石,绿树,芳草,美丽的花;早晨树丛上晶亮的露珠,远处淡青色的山峦;鸟儿鸣啭,蜜蜂嗡嗡,小风轻柔地吹过稻田。这色彩缤纷、仪态万千的世界久远以来就一直存在:日月星辰永远在照耀,江河永远在奔流,蜜蜂也永远在嗡鸣。而在从前,这一切在悉达多的眼中只不过是空虚无常的幻影,无可信托,注定为思想所蔑视和抛弃;因为那一切并非实在,实在隐藏在这可见的现象世界的另一面。但是现在他的眼睛则迷恋于这个世界。他看到并承认了这可见的现象界,他要在这一世界中寻求自己的位置。他不再追求实在,不再企图在这现象世界的另一边追求自己的目标。当一个人以孩子般单纯而无所希求的目光去观看,这世界是如此美好:夜空的月轮和星辰很美,小溪、海滩、森林和岩石,山羊和金龟子,花儿与蝴蝶都很美。当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如此觉醒,如此专注于当下,毫无疑虑地走过这个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赏心乐事。另外的地方有炎炎的烈日,另外的地方有凉爽的树荫,另外的地方还有南瓜与香蕉。日日夜夜变得短促易逝,时光轻捷地流逝,恰如一只载满财富与欢乐的船在海上扬帆远航。在森林的深处,悉达多看到一群猿候在高高的树枝间来回跳跃,发出热切而狂野的啸声。悉达多还看到一只公羊追赶一只母羊并与之交配。在一湾溪水中他看到一只狗鱼在忙于晚间的猎食;一群群小鱼慌忙急切地逃开,搅动溪水,泛起粼粼波光。而那暴怒的猎食者卷起串串急速回旋的水涡,显示出生命的强力和欲望。


    所有这一切一直存在着,他却从来熟视无睹,他从未意识到它们的存在。而现在他意识到了并自觉归属于这现象的一切。通过眼睛他看到了光明与阴影,通过心灵他感知到月亮与星辰。


    在路上,悉达多回忆起在祇树给孤独园所经验的一切:从圣明的佛陀那里聆听的教义,与侨文达的别离以及与佛陀世尊的对话。他记得他对佛陀所讲的每一句话,他非常惊讶地发觉他当时并不真正懂得自己所说的话,他对佛陀所说的一切,诸如佛的智慧和秘密不可传授,佛智不可说,无法言</a>传(这一点在他觉醒的那一刻已然刹那间有所经验)等等,直到现在他才去真正体会,直到现在他才开始切实的体验。他必须获得亲身的经验。长久以来他已深知他的自我即阿特曼,与梵天同样有着永恒的本性。然而他从未真正发现他的自我,只因他企图将自我陷于思想的罗网之中。肉体固然绝非自我,感官的运作,思想或知性亦非自我,而用以推论或由已知思想来编织新鲜思想的获得性智慧和技艺仍非自我。不,这思维的国度仍属于此岸世界。即使一个人使其瞬时自我的全部感觉归于寂灭并代之以思想和学识,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思维和感官同样重要,在这两者的背后隐藏着某种终极的意义。两者值得同样的注重和对待,应同样专心地倾听两种心灵之音而不应鄙弃或高估任何一方。他将义无反顾地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再不会迟延和犹疑。为什么乔答摩在他觉悟成道的伟大时刻曾跌坐于菩提树之下? 因为他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声音命令他在菩提树下寻求安宁,他并未求助于苦修、献祭、沐浴和祈祷、进餐和饮酒、睡眠和梦想,而是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人只应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拒绝任何外力的驱使,并等待觉醒那一刻的到来;这才是善的和必要的行为,其他的一切毫无意义。


    当天夜晚,悉达多睡在河边船夫的草舍里。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侨文达身披黄色的僧袍站在他的面前,面色忧伤地责问他:“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于是他拥抱了侨文达并将他搂在自己怀中亲吻,这时侨文达倏然化为一个女人。从这女人敞开的睡衣中露出丰满的乳房,随即悉达多依偎在那儿吮吸着。那乳汁甜美而浓烈,混合着男人和女人的气味,散发着太阳与森林、野兽与花朵的气息,那也是所有成熟的果实和所有世俗享乐的滋味。这乳汁令人心神俱醉。当悉达多从梦中醒来,他看到河水泛着淡淡的波光,静静地从草舍门前流过;同时林中一只枭的叫声划破夜空,低沉而嘹亮。


    晓色初开,悉达多请求草舍的主人(那位船夫)渡他过河。船夫用竹筏将他渡往彼岸。宽阔的水面上回映着桃色的晨光。


    “这真是一条美丽的河。”悉达多对船夫道。


    “的确,”船夫道,“这条河很美,我爱它胜过一切。我常常聆听它的低语,或静静凝视着它。我总是从它那儿学到点东西。人可以从一条河学会很多。”


    “谢谢你,善良的人,”悉达多边离筏登岸,边对船夫道,“不过,我恐怕没有礼物可以送给你,我一无所有。我是婆罗门的后裔,一个无家可归的沙门。”


    “我看得出来,”船夫道,“我并未期望从你那儿得到任何礼物或钱财。将来有一天你自会来报答我。”


    “你这么想吗?”悉达多快活地说。


    “当然。这一点我也是从这条河学到的:天道循环,你这位沙门有朝一日也会回转。好吧,祝你一路平安。愿你的友谊成为我的报偿,愿你向诸神献祭时能够想到我。”


    他们微笑着彼此道别。悉达多很喜欢那船夫的善意。他像侨文达,悉达多想着,脸上不禁露出微笑。我在路上遇到的所有的人都像侨文达,所有的人都心存谢意,尽管他们自己原本应受感谢;所有的人都那么恭顺,都愿意成为我的朋友,都愿意服从而且心思单纯。人们都是孩子。


    中午,他途经一个村落。在土砌小屋前的小路上,孩子们在跳来跳去地玩耍。他们在玩南瓜籽和海贝壳。孩子们正大声喧嚷,彼此摔角打闹;而当这位陌生的沙门出现时,他们却都羞怯地跑开。穿过村落,路沿着一条小溪蜿蜒伸向远方。一个年轻的妇人正跪在溪畔洗衣服。悉达多向她问候,那妇人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悉达多按照云游者的习惯先向那妇人致以祝福,然后询问到附近的大城还有多远。那妇人站起身向他走来,湿润的双唇在青春的面庞上发出妩媚诱人的光彩。她与悉达多随便聊了几句。问他是否吃过饭,还问他沙门是不是真的夜晚在林中孤眠,不允许与妇人睡觉。然后她将自己的左足尖轻踏上悉达多的右脚并做了一个手势,这手势表明一个女人在邀请一个男人共享那种经典中称之为“爬树”的爱之游戏。悉达多感到自己的血液燃烧起来。刹那间他忆起那晚的梦境。他向那女人俯过身去吻了吻她棕色的ru头;抬起头,他看到她微笑的面庞上充满渴念,她半闭的双眼充满热切的企求。


    悉达多也感到全身涌起一种渴望和性欲的骚动。但他以前从未碰过女人,他犹豫了一会儿,尽管他的手已随时要去攫住那女人。在这一瞬间他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而这声音说“不!”于是所有的魔力都从那年轻女人的笑脸上立刻消失无踪,他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情欲亢奋的年轻女人热切的目光而已。他轻轻抚摸一下她的面颊,随后就离开这个失望的女人并很消失在竹林之中。


    当天傍晚之前,悉达多来到一座大城。他很高兴又能与世人在一起,他已在林中生活得太久,在船夫草舍中的那一晚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没有露天过夜。


    城外有一座没有围墙的美丽的园林别墅。这位漫游者在园林旁遇见一队男女仆从的行列,每人都手捧礼盒。行列的中间是一顶装饰华美的四人抬轿子,彩色的阳蓬,大红坐垫,轿中端坐一位女主人。悉达多在园林的入口处伫立不动,观看这行进的行列以及那些男仆侍女和礼品盒。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顶轿子和轿中的贵妇。他看到那女人高高绾起的发髻下是一副艳丽、妩媚而聪慧的面容;嫣红的小嘴恰如一枚新采摘的无花果,高高挑起的眉毛巧妙地描成弧形;她有一双聪明而敏锐的黑眼睛,颈项光洁而修长,身着艳绿和金黄相间的晚礼服;她的双手结实而柔滑、细长而灵巧,腕上带着宽大的金镯子。


    悉达多看到那女人如此美丽,他心中充满喜悦。那顶轿子从身旁经过时,他深深地躬身行礼,然后起身,凝视着那张光艳美丽的脸庞。有一刹那他的目光投入那双聪慧的月弯般的眼睛。他贪婪地呼吸着不知名的香水的芳香。在一瞬间,那美丽的女人向他颔首微笑,随即在仆从们的簇拥下,消失在园林之中。


    那么,悉达多想,我是在一颗幸运之星的照耀下进入这座城邑。他感到一阵冲动,他真想立即走进那座园林。然而他思索再三,因为他发觉刚才那些男仆侍女投向他的目光是如此轻蔑,如此怀疑,如此不屑。


    我仍是一个沙门,他想,仍是一个苦修者和乞丐。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像这样走进这座园林。于是他不禁笑了出来。


    他向最先遇见的几个路人询问那座园林以及那女人的名字。他得知那是城中名妓伽摩拉 的园林,除了这座园林别墅,她在城里还拥有一座宅第。


    悉达多走进城来。他只有一个目标。为了这唯一的目标,他巡视了整座城邑。他在迷宫般的街巷中四处游荡,在有的地方则久久伫立不动,然后他在河边的石级上稍事休息。傍晚时候,他已经与一个理发师的帮工交上了朋友。他先是看到那帮工在一座拱门的阴影里忙碌,随后又看见他在毗湿奴 神庙中祈祷。于是在神庙中悉达多向那帮工讲述了毗湿奴和吉祥天女的故事。夜晚,悉达多睡在河上的小船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到理发店,在第一批顾客到来之前,请那帮工给他刮掉了胡须,梳理了头发并抹上上好的发膏。然后他到河边去沐浴。


    午后晚些时候,当美丽的伽摩拉乘轿返回她的别墅,悉达多已在入口处恭候。他躬身行礼并接受这位名妓的问候。接着他向走在最后的仆人招手并要他转告他的女主人,说一位年轻的婆罗门希望与她交谈。过了一会儿,那仆人回来要悉达多跟着他,并默默领他来到园中的一个亭子里,随即默默退下。伽摩拉正斜倚在亭子中的一张长椅上。


    “昨天站在园子外面迎候我的就是你吗?”


    “是的,昨天我见到了你并曾向你致意。”


    “可是昨天你不是有胡须和长发,头发上还沾满灰尘吗?”


    “你观察得很好,一切都逃不脱你的眼睛。你看到的是婆罗门之子悉达多,他为了修道而离家出走并经历了三年沙门的生活。而现在,我已经抛开那条道路,我来到了这座城邑。在入城之前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伽摩拉,你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个我需要低垂目光以示敬意的女人,以后在任何其他女人面前我都不会再次低垂我的目光。”


    伽摩拉微笑着玩弄手中的孔雀羽扇,问道:“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全部吗?”


    “除此之外,我还要为你的美丽而向你表示感谢。而且,如果不会惹你生气,我想请你做我的朋友和导师,因为我对你所擅长的技艺一无所知。”


    听罢,伽摩拉笑出声来。


    “我从未碰到过这样的事:一位林中的沙门竟会来找我并希望师从于我。从未有过长发披散、只有破旧腰布蔽体的沙门来访问我。许多年轻人到我这里来,包括一些婆罗门的后裔,可是他们都穿着华丽的衣服,漂亮的鞋子,头发飘出香气,袋中装满金钱。年轻人都是这样来访问我,远来的沙门!”


    悉达多道:“我已经开始向你学习。昨天我就学到了一点:我已经刮掉了胡子,梳理了头发并且上了发膏。我所缺乏的已然有限,最尊贵的女士,我只是缺少华丽的服饰,名贵的鞋子和袋中的钱财而已。悉达多曾决意成就比这些琐细之事更加艰难的事业并达到了目的。那么我为何不能做到我昨天决定开始的事情呢? 我要成为你的朋友并向你求教爱的快乐。你会发觉我是一个聪颖的弟子,伽摩拉。我曾学会比你所能教我的更加复杂的东西。那么,仅仅抹上了发膏而没有衣服、鞋子和钱财,悉达多还不足与你相配,是吗?”


    伽摩拉笑道:“是的,还不够。他必须有衣服——华丽的衣服,还要有鞋子——名贵的鞋子,他的口袋中要装满钱财,他还要为伽摩拉准备很多礼物。你现在懂了吗? 林中来的沙门,你明白吗?”


    “我非常明白,”悉达多大声道。“从如此可爱的嘴中说</a>出的话我怎能不明白? 你的嘴恰如一枚新摘的无花果,而我的嘴唇也清新红润,与你的十分相配;你会明白的。可你告诉我,美丽的伽摩拉,你难道一点也不害怕一个来求教情爱秘密的沙门吗?”


    “我为什么要怕一个沙门? 一个愚蠢的林中沙门只不过是一个对女人一无所知的贱民而已。”


    “一个沙门强壮而无所畏惧。他可能会胁迫你,漂亮的姑娘,他会劫夺你,他会伤害你。”


    “不,沙门,我并不害怕。难道一个沙门或婆罗门会害怕有人来袭击他并夺去他的知识、他的虔诚和他深邃的思辨力吗? 不会,因为这些都属于他自身,而只有当他心甘情愿,他才会付出他所想要付出的。对于伽摩拉以及爱的快乐也恰恰如此。伽摩拉的嘴唇的确嫣红可爱,然而如果违背伽摩拉的意愿去亲吻,那么你连一丝甜蜜也得不到——尽管那嘴唇深知如何给与甜蜜。你是聪明的学生,悉达多,所以也记住这一点:一个人可以在市井中乞求、收买、遭遇或者找到情爱,但情爱永远不可以窃取。你理解错了,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产生如此误解实在令人遗憾。”


    悉达多躬身并微笑道:“你是对的,伽摩拉,那会非常令人遗憾。不,你的嘴唇绝不能失去一丝甜蜜,我的也一样。总之,悉达多一定会拥有他现在所缺乏的——衣服,鞋子以及钱财等等。 他一定会再来拜访。可是,美丽的伽摩拉,你能否给我一点忠告呢?”


    “忠告?当然可以。谁会拒绝给一个下贱而穷困无知的林中沙门以忠告呢?”


    “亲爱的伽摩拉,我到哪儿可以尽快获得那三样东西呢?”


    “我的朋友,许多人都想知道这一点。你必须用你所学来换取金钱、衣服和鞋子,否则一个穷人无法得到钱财。”


    “我会思想,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没有别的吗?”


    “没有。噢,对了,我可以做诗。我可否用一首诗来换你一个吻?”


    “如果你的诗让我满意,当然可以。是什么样的诗?”


    悉达多思索片刻,吟道:


    “向她的园林行进着美丽的伽摩拉


    园林的入口伫立着黧黑的沙门那


    当他注目那朵莲花


    深深地他将身躬下


    微笑致意的是美丽的伽摩拉


    心潮难平的是年轻的沙门那


    与其向诸位神祇奉献祭礼


    何如献祭于美丽的伽摩拉”


    伽摩拉听了大声鼓掌,手腕上的金镯子玎玲作响。


    “你的诗真的不错,黧黑的沙门,我为这首诗给你一个吻也实在一无所失。”


    她以目光引他走近自己身旁。悉达多将面颊贴近伽摩拉的面颊,同时双唇吻上那恰如新采摘的无花果一般的红唇。伽摩拉深深地吻了他,而令悉达多大为惊异的是,她所传授的竟是如此丰富,她竟是如此聪颖。他感到她在征服他,推拒他,又在诱惑他。经过这长吻之后,等待他的是一系列全然不同、变化多端的吻。他一动不动地呆立,深沉地喘息着。在那一瞬间,他像一个孩子,惊讶于在他面前所展现的学识竟如此博大精深。


    “你的诗真的不错,”伽摩拉道,“如果我富有,我会付钱给你。可是你想以诗来挣足你所需要的钱,那太困难了。因为你想成为伽摩拉的朋友,你需要很多钱。”


    “你,真的,会吻,伽摩拉。”悉达多结结巴巴地说。


    “的确,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缺衣裳、鞋子、镯子以及所有这些华丽的东西。可你该怎么办呢?除了思考、斋戒和做诗你就不会干点别的什么吗?”


    “我还懂得献祭的圣咏,”悉达多道,“不过我不再吟唱;我还懂得咒语,我也不再念诵;我还读过经典……”


    “等一下,”伽摩拉插话道,“你会读书写字?”


    “我当然会,大多数人都会。”


    “并非如此,我就不会。你会读书写字真是不错,的确不错。你甚至可能需要那些咒语。”


    这时一个仆人走进亭子,在伽摩拉耳畔低语了几句。


    “我有一个客人,”伽摩拉道,“你快离开这儿,悉达多,别让任何人看见你在这儿。我明天再见你。”


    她令那仆人给这位虔诚的婆罗门一件白色长袍。悉达多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随那仆人离开伽摩拉,沿着一条迂回的小径来到园中的一间房子。在那儿他接受了一件长袍。随后那仆人领他走进一处树丛,并明确地令他尽快不留影踪地离开园林。


    悉达多心满意足地按那仆人的吩咐行事。凭着对林中生活的熟悉,他默默地寻路走过树篱,离开了这座园林。臂下挟着那件叠好的长袍,他心满意足地回到城中。然后,站在行客聚集的酒馆门前,他默默地乞食,并默默地接受了一块米糕。他想,也许明天我就不再需要乞食了。


    他突然为一种自尊的感觉所征服。他不再是沙门,他不应当再去乞讨。于是他把那块米糕抛给一条狗,而自己腹中仍空空如也。


    这里人们所过的生活很简单,悉达多想,这种生活没有任何难题。当我还是沙门的时候,一切都是艰难和烦恼,最终是绝望。而现在一切都非常容易,容易得就像伽摩拉的亲吻指令。我需要衣服与金钱,仅此而已。这都是不会搅乱一个人睡眠的简单目标。


    他早已打听了伽摩拉在城中的住宅并于第二天登门拜访。


    “事情进行得不错。”伽摩拉对他说,“伽摩湿瓦弥正期待你去拜访他。他是城中最富有的商人,如果你取悦于他,他会要你为他效力。聪明点,黧黑的沙门! 我已经通过别人向他提到了你的名字。你对他要友善,他很有权势。但也不要过于谦</a>逊,我不想要你作他的仆从,而是要你成为与他平等的对手,不然我会不高兴的。伽摩湿瓦弥已经开始变得衰老和懒散。如果你取悦于他,他会对你极为信赖。”


    悉达多向她致谢并大笑。她得知悉达多当天和前一天一直没有吃饭,就令人给他送上食物和水果并陪他进餐。


    “你很幸运,”告别时伽摩拉对他说,“一道又一道的门正为你敞开。这是如何发生的呢? 你是不是有魔力?”


    悉达多道:“昨天我告诉你我会思想、等待和斋戒,而你认为这些没有用。但你会明白它们非常有用。你会明白林中那些愚蠢的沙门学会并且熟知许多有用的事情。前天我还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乞丐,昨天我已经吻了伽摩拉,很快我将会成为一个商人,并且拥有钱财以及所有你所看重的东西。”


    “的确,”她同意道,“可是如果没有我,你会怎样呢? 如果没有伽摩拉的帮助,你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呢?”


    “我亲爱的伽摩拉,”悉达多道,“我在你的园林中初次见到你的时候已经走出了第一步。我决意要师从一位最美丽的女人来学习情爱的秘密。在我做出这一决定的那一刻,我也深知我将实现这个目标。我知道你会帮助我,从你在园林入口处第一次投向我的目光中我就知道。”


    “如果我不想帮你呢?”


    “可是你确实想。听着,伽摩拉,假如你向水中投入一颗石子,它会找到沉向水底的最快捷的路线。悉达多有了目标时也是如此。悉达多无所作为,他只是等待、思考和斋戒,然而他走过世俗的事务就像一颗沉向水底的石子,他无需行动,他也无需激动,他只是被牵引并且任凭自己的沉落。他只为自己的目标所牵引,他不允许任何扰乱自己目标的东西进入他的心境。这就是悉达多从沙门那学到的,这就是愚人们所谓的魔法,他们认为那是由神灵所驱使。没有任何事物是由神灵的驱使,世上并不存在神灵。只要能够思考、等待和斋戒。任何人都可以施魔法,任何人都可以达到自己的目标。”


    伽摩拉静静地听着,她喜爱他的嗓音,她喜爱他的目光。


    “可能的确如你所说,我的朋友,”她轻声道,“可能也因为悉达多年轻英俊,因为他的目光能使女人快乐,而且他非常幸运。”


    悉达多与她吻别,“但愿如此,我的导师。愿我的目光永远使你快乐,愿好运永远因为你而向我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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