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生

3个月前 作者: 织田作之助
    一


    想到去夜总会的话还要见佐古,多鹤子本来便不想再去“奥林匹亚”了。虽然并没有明确的说法,但实际上自己确实拿了类似预支薪水或者契约金之类的钱,那么自己便不能突然辞掉工作。作为一个人气女星,她非常清楚契约的重要性。多鹤子从早晨开始便一直思考自己今晚上应该怎么办。


    但是,当她对豹一说“今晚能来奥林匹亚吗”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她便做出了决定。


    若突然辞职不干,必然招人怨恨。多鹤子觉得只要自己当昨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好。她仍旧像往常一样在上班的时间出现在了“奥林匹亚”。


    但是,她为什么要让豹一来“奥林匹亚”呢?


    即便是出于为夜总会的盈利考虑,要为酒馆多招揽一个顾客,但是负责宣传的佐古也是肯定不会欢迎豹一的。当然,她并不是为了招揽顾客才叫豹一来的。若说起来,多鹤子本人虽然没有明确意识到,但是有一个原因使她今天晚上不得不再见一次豹一。这绝不能说是出于个性的轻浮。将少年一样的豹一当成恋人,想想都会觉得奇怪。也就是说,她之所以想要再见豹一,是因为今天意外邂逅矢野之后心里产生了波动,她需要豹一这样一个没有太多男人味的“拐杖”来安抚。


    她和矢野已经五个月没见面了。那次事件发生之后,两人便没有再见过面。想见也不能见。多鹤子觉得这个社会不允许他们见面。她愿意这样想。她不愿意承认矢野是借着这个事件主动逃走的。她一直相信对方也想见自己。但是,在今天看到矢野表情的那一瞬间,她的这些想法全都落了空。今天是那次事件发生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照理说,两人原本应该感到很悲伤。至少,多鹤子当时已经伤心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在多鹤子看来,矢野却表现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突然意识到,矢野是主动从自己身边逃走的。看他当时的样子,即便是在路边站着跟自己说几句话,似乎也要顾忌周围的眼神。他的心情多鹤子可以理解。但是,即便如此,至少他也应该对自己稍微表现出一点儿热情。正要抬脚追上去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头升起一股怨恨之情。她觉得对方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爱过自己,不想再追了。多鹤子意识到矢野的无情,才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曾经爱过矢野。不是为了自己的人气,而是真的喜欢。从多鹤子此时的心情来看,她对豹一说的那些爱矢野的话并不完全是一种辩解。多鹤子现在决心忘掉矢野,便是证据。与矢野相逢的那一瞬间的豹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气场都要比矢野弱小。但在当时的多鹤子眼中,由于感觉到矢野薄情,即便豹一的长相再丑陋,也都比矢野强。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多鹤子会请豹一晚上来“奥林匹亚”了。


    另外,顺便说一下,多鹤子之所以决定继续去“奥林匹亚”上班,也是因为矢野转身离开时的决绝。女人在失恋时绝对不会一个人待着。即便她们为了忘掉心里的痛苦,要独自去旅行,出发之前她们一般也会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不管怎么说,当晚多鹤子按时出现在了“奥林匹亚”。佐古原本也打算见到多鹤子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当多鹤子出现时,他还是不由地多说了一句:


    “咦,欢迎。”这话简直就像是在欢迎一位意外来访的客人。也就是说,他曾经担心多鹤子可能不会再来,便一不小心将这种担心流露了出来。


    晚上十点左右,豹一终于来了。多鹤子就像期待已久似的出来迎接他。若是豹一知道多鹤子盼着自己到来的话,肯定会觉得无趣。他也并非是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的。


    整个晚上,豹一都非常纠结,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听多鹤子的话到“奥林匹亚”去。他找不到任何必须去的理由。这使他感到很为难。不知别人会怎样,反正这个自尊心强烈的男人不允许自己暗自倾心多鹤子。他在心里命令自己,如果找不到理由就不要去,但是这个命令对他却没有产生任何威慑力。他在对自己下了命令之后,依然在苦苦地寻找必须前往“奥林匹亚”的理由。突然,他想起了矢野,想起了矢野的无框眼镜后面紧盯着自己的鄙夷眼神,想起了矢野眉宇之间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强横。


    豹一终于找到了理由,“对,我怎么能输给那个男人!我要让多鹤子成为我的女人!”


    这是豹一一贯的思维方式。但是,豹一此时的想法中却多少掺杂着一些嫉妒。正因如此,他的这种想法才变得愈发强烈。豹一决定实践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这是他决定前往“奥林匹亚”的最好的借口。


    多鹤子若是知道豹一的这种想法,想必会感到毛骨悚然。或者也有可能会觉得可笑。当然,出现在多鹤子面前的时候,豹一并没有明显地将这种想法流露出来。他虽然为自己去见多鹤子找到了一个借口,但是对于二十岁的他来说,要让多鹤子成为自己的女人,却仍然是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他可以说是哆哆嗦嗦地出现在了多鹤子的面前。在多鹤子的眼中,他简直就像是一个听大人话过来拿零食的孩子。所以多鹤子心情大好,没有怠慢他。


    因为工作的原因,多鹤子要不停地到处去跟客人打招呼,但是每次她离开时都会对豹一说一声:“稍等我一下。”然后便马上回来坐在豹一身边。


    在所有的客人当中,只有豹一一人享受这种待遇。他完全可以为此感到高兴。但是,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又想起了自己的任务。


    “我得做点儿什么!”他这样想着,却又完全想不出应该做些什么才好。他想都没有想过要向对方表白。苦心想了很久,他才终于想到可以像以前在咖啡馆握女招待的手那样握住对方的手。他突然下定决心,要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接着,豹一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正巧这时多鹤子的手并没有闲下来。多鹤子将服务生特意拿来的没削皮的苹果拿在手中,灵巧地削起皮来。当然,她是为豹一削的。笨拙的豹一连苹果皮都削不好,他看到多鹤子的样子,心里突然感觉暖暖的,一下子忘掉了自己的任务,着迷地看着多鹤子那美丽纤细的手指。


    这样的晚上持续了四五天。连续三天,豹一都没能采取让自己感到满意的行动去完成任务,稍微有些心烦,但是或许这反而是好事。如果豹一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突然粗鲁地握住对方的手,那么必然会让双方都感到极不愉快。多鹤子甚至可能一下子对豹一冷淡下来。但是,若没有这种事,用多鹤子自己的话来说,与豹一在一起时的心情就像是“小溪的清流”一样。也就是说,为了忘记矢野的男人味,最好的办法便是与豹一这种内敛的少年接触。


    如果不考虑豹一的那个奇怪的“任务”,两人的关系简直就像过家家一样,根本没有人觉得两人的关系奇怪。但是,这对组合在拥有美貌这一点上不分上下,的确足以让众人瞠目。其中,佐古便一直关注着他们。


    这几个晚上,佐古亲身体会到豹一和多鹤子的“特殊关系”,愈发妒火中烧。正因为他被豹一抓住了把柄,也就更加生气。尤其让他气恼的是,豹一每天晚上都一直待到夜总会关门,和多鹤子坐一辆车回去。因此,他无从再次实施他那个无耻的计划。


    “竟然妨碍我的计划,这个狂妄的臭小子!”


    但是,和多鹤子一起回去并不是豹一的主意,而是多鹤子拜托豹一,让他送自己一程。若佐古知道了真相,没准儿会更加生气。“她迷上了这个家伙。这个狂妄的家伙!”他照样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得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不再出现在“奥林匹亚”。”他心里这样想道,但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幼稚,就犹豫起来。后来,他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理由。“那家伙妨碍我家的生意!”


    若是如此,即便以后被人问起,也不会丢脸。至少别人不会觉得佐古因为争风吃醋而打了这个年轻人。


    这个曾经的电工佐古,想到自己打人时的快感,不由得激动起来。但是仔细想来,佐古还有把柄握在豹一的手中。


    “我不能出面,他要是把我的事写出来登报就麻烦了。”佐古决定拜托和“奥林匹亚”一直有交情的道顿堀的阿胜出面摆平此事。


    道顿堀的阿胜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佐古拜托自己的事情。他根本没有必要去寻找打架的机会。道顿堀的阿胜在外面等到“奥林匹亚”打烊的时候,看见豹一比多鹤子先行一步从里面走出来,就“啊”一声扑上去,豹一也朝他冲了过去。在弥生剧场后面的巷子里,这个人曾将自己打倒在地,豹一根本不可能忘记他。豹一不由分说地扑了上去,但是刚刚听到道顿堀的阿胜那带着鼻音的喊声:“再敢来这家店,我饶不了你”,他便被打得晕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车上了,旁边是多鹤子。汽车早已开过了平常豹一下车的地方——日本桥一条巷。


    豹一想到自己被人如此轻易地打倒在地的丑态,觉得还不如干脆就那样死掉算了。而且,虽然别人不知道,但是想到之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便更加感到丢脸。豹一觉得多鹤子不会再喜欢自己了,心情沮丧起来。但是,汽车开到地塚山之后,多鹤子却意外地说要让他今晚在自己家住下。


    “可是……”


    多鹤子见豹一犹豫起来,对他说:“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怎么回去啊。”


    她几乎是抱着豹一的身体从车里走了出来。豹一已经无法拒绝,一方面是因为他与多鹤子的肌肤直接接触,隐隐地感受到她的手、肩膀和胸部的质感,心旌变得摇曳起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觉得对方将自己当成一个病人似的对待,非常丢脸,羞得差点儿没再次晕过去。


    刚才摔倒的时候只是稍微撞到了后脑勺,由于过于激动才晕了过去,其实豹一身上连一点儿擦伤都没有。摔得那么夸张,却没受一点儿皮外伤,意识到这个,豹一感到更加沮丧、悲伤。多鹤子见他这个样子,放下心来,同时也觉得有些好笑。


    为了照顾豹一,多鹤子几乎彻夜未眠。实际上,多鹤子从出租车司机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原委。按照司机的说法,打豹一的那个男人曾对他说过什么“不要再来‘奥林匹亚’”之类的话。司机猜测打豹一的那个男的,要么是被豹一抢走了女人,要么是受“奥林匹亚”的人指使的。多鹤子听了这些,觉得自己对这件事负有责任,便认为自己有义务“照顾”豹一。而且,她看到女佣人对护理豹一这件事表现出异常的热情,有些生气,觉得不能把这些事都交给女佣。


    可怜的豹一头上被多鹤子放了一个冰枕,冷得他差点儿跳起来。豹一见多鹤子将自己当成病人,觉得不好意思,终于发起烧来。多鹤子的护理奏效了,她也为此感到疲惫不堪。


    女佣见自己无法亲自照顾豹一,妒火中烧,心中隐隐地感到一种不安,慢慢地睡着了。


    她的担心成了现实。因为觉得丢脸而生气的豹一和因为疲惫而失去了平常大部分理性的多鹤子发生了男女之间常见的那种事情。


    门外下起了小雪。


    二


    若是在古代,比如说在平安时代(是),作者描述俊男美女的关系时,都要不了一页纸。但是,这两个人是现代人,又都非同寻常地自负。他们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需要前述的几个偶然因素。


    既然女佣都已经想到事情可能发生,说明这种情况也是极其常见的。但是,如果没有上面的那些偶然因素,即便两人再喜欢对方,应该也不会发生这样的关系。


    在两人发生关系已成事实之后,多鹤子依然有突然把豹一从自己身上推开的冲动。但是,若说想要推开对方,豹一也是一样。


    豹一的精神状态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不管他多么激动与生气,都不会完全失去理智。他就像一个顽固的牧师,心中藏着一种对那种事物的嫌恶。而这种嫌恶在他跟多鹤子发生关系时像一条敏感的蛇一样抬起头来。母亲的脸、东银子的平胸和纤脚,在他的脑海中若隐若现。因此,就连最享受的那一瞬间,豹一的表情也像犯了重罪似的,变得十分可怕。着迷于自己曾经嫌恶的东西——这种自暴自弃的好奇心让他差点儿想要号啕大哭。


    完成任务后的自尊心的满足,在这时完全没有起到作用。由于想起了矢野,他的自尊心非但没有产生一种胜利感,反而被碾得粉碎。


    “那家伙曾经占有过这个女人!”只要一这样想,豹一便足以将自己置于悲惨的状态之下,“这个女人也乐于被那家伙占有!就像这样……”他开始主观臆断起来,心中苦恼极了。


    即便没有自尊心的问题,也没有什么比与感官的嫉妒一起开始的爱情更令人痛苦了。女人的魅力越大,嫉妒带来的痛苦也就越深。


    可怜的豹一彻夜苦恼。尤其让他受不了的是,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嫌恶的那种事会是在违背女人意志的前提下进行的,但是现在他却意外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他对女人在生理方面的毫无抵抗性感到绝望,也难怪他会突然将多鹤子推开。


    “女人真是不行!”他简直想打她一顿。


    “你发誓你跟矢野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用一种哭腔似的声音,强求多鹤子。然后他又咬着牙说了一句:“你现在还喜欢矢野吧?”啪地打了多鹤子一巴掌。


    在多鹤子的眼中,豹一一直有些内向、害羞,有时好摆架子,有时又十分笨拙。这时,她看到豹一如此充满激情,嘴角不由得浮现出微笑。然后,大概是出于一种无意识,她说了一句更加激怒豹一的话。


    “我以前当舞蹈演员的时候,很多人像我求爱,可麻烦了。其中还有意大利人呢。”


    她的口气就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往事,豹一原本不必在意,但是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你喜欢上其中的某人了吧?”


    “这个么,是有点啦……只是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什么样的人?”


    “也是一个跳舞跳得很好的人。他很擅长带人跳舞,跳着跳着就迷上了。”


    豹一的表情突然变得扭曲起来。单单想到多鹤子曾经被数不清的男人抱着跳过舞,豹一就感到受不了。想到他们双方都曾在舞蹈中感到快乐,豹一的嫉妒之情简直达到了无限膨胀的程度。


    多鹤子看到豹一如此这般,觉得自己不必再在意自己的年龄了。实际上,多鹤子虽然跟豹一隐瞒了自己的年龄,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她仍因为自己比豹一大六岁而感到自卑。但是现在,她被豹一疯狂的嫉妒感动了。矢野成熟圆滑,从来不在她面前表现出一点点嫉妒的样子。有时他的绅士风度甚至让人觉得可恨。与之相比,豹一的每一个表情都是恋爱中的男人应有的样子。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激情的人。”多鹤子心想。


    如果豹一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嫉妒的样子肯定会让多鹤子感到厌倦。多亏了豹一年轻。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恋爱啊。”她心中感动地想,又对豹一说道:“以前从来没有像喜欢上你一样喜欢别人。”


    她自尊心很强,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容易。她从来没对其他男人——比如矢野——说过这种话。正因为是面对豹一,她才能说出口。豹一完全可以因此感到高兴。然而,豹一听了“以前”这个词,却非常不高兴。


    “以前她喜欢过多少男人啊?”


    即便是不起眼的字眼,也能勾起他的嫉妒之情。而且,听到对方说“喜欢上”,他也感到十分难过。还不如说“讨厌”更让人感到痛快呢。越是想到对方爱着自己,越是因嫉妒而感到痛苦。


    豹一的表情直到早晨都很难看。然后,过了早晨,他的表情便变得更加难看了。


    早报上刊登了昨天晚上在“奥林匹亚”门前发生的暴力事件。


    《〈东洋新报〉记者被殴,原因或为女人》


    报纸上出现了这样的标题。并非每家报纸都刊登了这个消息。刊登这个消息的只有《中央新闻》。《中央新闻》与《东洋新报》的性质相同,是真正意义上的竞争对手。因此,对方用讽刺的语调写了这篇报道。豹一坐在客厅的长椅子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读着报纸。这种做派对他来说是破天荒的。正因如此,他才看到了那篇报道。他默默地将报纸递给了多鹤子。


    多鹤子在那篇报道中看见了自己的名字,马上想道:“啊,是佐古让他们写的。”


    多鹤子觉得,自己和豹一变成了这种关系,佐古因为嫉妒指使人写了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实际上,这个报道是打人的道顿堀的阿胜的朋友让人写的。作者在这里要替佐古辩解一下,这件事与佐古完全没有关系。佐古才不会这样闲着没事给自己找麻烦呢。而且,报道中也出现了“奥林匹亚”的名字,这对夜总会的生意也没有什么好处。


    《中央新闻》每周也都在刊登“奥林匹亚”的广告,他们绝非是为了抹黑“奥林匹亚”才刊登这篇报道的。他们的目的正好相反。


    “在自从迎来村口多鹤子之后连日客人爆满的‘奥林匹亚’的门前,《东洋新报》的某记者与人发生口角,被人打了。”仅仅报道中的这些说法,便能为“奥林匹亚”起到宣传的作用。但是,多鹤子觉得报道中出现了自己的名字,又想到昨天晚上豹一被打的事情,便想多了。她不想再去“奥林匹亚”了。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她不想减少与豹一在一起的时间。


    “我不去夜总会上班了。”多鹤子放下报纸说。


    在此之前,豹一已经决定辞掉《东洋新报》的工作。别家的报纸刊登这样的报道,会给自家的报社带来麻烦。


    “我也辞职。”豹一仿佛听到总编正在对自己说“也不用辞职嘛”一样,语气坚决地说道。


    “哦?那今天我们就好好玩吧。”


    “……”豹一听多鹤子这样说,脸红了起来。多鹤子看到豹一早晨的样子,觉得他实在可爱极了。但是,实际上“玩”这个带着娇媚的字眼又勾起了他的嫉妒之情,让他感到痛苦不已。


    当天晚上,佐古见多鹤子还没有出现,急急忙忙地赶到多鹤子的家中。多鹤子和豹一去看戏了,不在家。由于工作需要,佐古耐心地等到他们回来。到了夜里很晚,他们才终于回来,佐古就对多鹤子说:“不上班也没关系,您提前跟我说一声,要不然我多为难啊。这里的工作跟演戏可不一样,不能找人替您演。”


    “哎呀,那可真对不住。”


    “您这样随便说一句对不住就完事了?那怎么行啊。您明天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到底是怎样呢?”


    “对不起,我要辞职。”


    “啊?”佐古发出了一个类似于“嘎”的声音。


    “我已经受够了。实际上,从第一天晚上开始我就想辞职了。”多鹤子看到佐古似乎想说“我们可是说好的”,对他冷冷一笑,又说:“……不,是最初的两个晚上……”


    佐古大吃一惊。多鹤子继续说:“那天晚上发生过那种事后……我原本真的很想不再去上班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佐古,一点点地说起那天她被佐古强行带到招妓茶楼的事情。佐古只好离开。多鹤子将他送到门口,对他说了一句:“大半夜的,天这么冷,您辛苦了。”然后,便迅速转身,走到里屋去了。


    佐古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气得浑身发抖。佐古想到多鹤子之所以匆忙地走到里面,肯定是因为里面有人在等着她,更加生气了。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豹一在里面等着她。


    赶走佐古之后,多鹤子又回到客厅,看到豹一坐在刚才佐古坐的那张椅子上,正大口吃着多鹤子吃剩的巧克力。


    豹一见对方发现了自己的丑态,满脸通红。但是,多鹤子的表情却像是一个发现孩子偷嘴的母亲,她只说了一声“唉”。即便当时豹一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个孩子,或者做了多么不好的事情,他也仍然能让多鹤子感到中意。因为,她刚看过佐古的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好了,我把那个讨厌的家伙赶走了。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了。”多鹤子说着,坐在豹一的身边,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从昨天晚上开始便一直坐立不安的母亲被多鹤子勉强说服,去泡温泉了。除了他俩,家里现在只剩下女佣。


    暗恋豹一的女佣得知豹一和多鹤子发展成她担心的那种关系后,十分失落,不停地叹息,有时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多鹤子发现之后,半开玩笑地对豹一说起此事。


    “你这个冤家。”人一旦陷入爱河,大概多少都会变得有些轻浮。多鹤子轻佻地这样说了一句,拧了一下豹一的膝盖。


    “疼!”发出这样的叫声之后,豹一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轻浮。他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以来便一直没回过谷町九条巷的家。“回来啦?这么晚啊。赶紧睡吧。放好被炉了。”他似乎听到母亲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心里隐隐作痛。但是,豹一对多鹤子的爱,正因为嫉妒而变得越来越深。这种时候,让他离开多鹤子回家,简直是不可能的。


    借用豹一偶然想起的一个词,他就这样成为多鹤子的“食客”,很快就过了两个星期。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他已经陷入爱河,那就是他对多鹤子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虽然原本他便对世界上的事情都没有太大兴趣,但是至少对于那些能够刺激他的自尊心的事情,他还是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然而,现在,他的那种自尊心也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在嫉妒的煎熬中爱着多鹤子,他的自尊心一开始便已经缴械投降。


    由于多鹤子并非第一次恋爱,她显得比豹一更加从容。她也不需要嫉妒谁。因此,她还有工夫去对豹一之外的事情产生兴趣。“人气”便是其中之一。


    现在,她开始对每天只与豹一谈情说爱的生活感到了焦虑。如果她每天晚上去“奥林匹亚”,整天被那些无聊的男人包围,或许还能在与豹一待在一起的时间中找到慰藉,也不会对这样的生活产生厌倦。但是,每天仅仅与豹一生活在一起,好不容易在豹一身上感受到的魅力也逐渐开始变弱。要想真正体味豹一的魅力,她还是有必要混迹于“庸俗之人”当中。她想到了复出。当然,这不仅仅是出于虚荣。还有一个原因,那也是她赚取生活费的手段。


    她开始时不时地表现出对人气的向往,这让豹一感到很痛苦。以他一贯的观点来看,这当然会让他感到痛苦。另外,他心中也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实际上,豹一实在无法忍受多鹤子曾经爱过矢野这个事实,努力了很久才勉强让多鹤子亲口对自己说她与矢野发生那种关系都是为了人气,从来没有爱过他,而且他还这样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心里才终于觉得得到了一点儿安慰。所以,当她再次表现出对人气的向往,也就让豹一隐隐地开始担心,觉得她可能为了提升人气而不择手段。


    他的这种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三


    一天,多鹤子称自己有事,独自出了门。


    不知为什么,豹一没能开口问她“什么事?”


    于是,他便和女佣两人留在了家中。


    从看着多鹤子用心地化完妆然后匆匆出门的那一刻起,豹一便感到难受,心情无法平静下来。


    豹一看着正在收拾梳妆台的女佣,心中想起的却是刚才镜子中多鹤子那张美丽的脸。想到那张美丽的脸的主人此时正在和某人见面,他的眉宇之间便马上生出一团嫉妒的阴云。


    落日的最后一束阳光离开了窗玻璃,周围沉浸在淡淡的暮色当中。和多鹤子分别的时间越来越长,豹一越发感到心灰意冷。


    电灯亮了,多鹤子还没有回来。豹一决定出门到市里走走。


    他乘着南海电车到了难波,从那里穿过心斋桥筋的闹市,往北走去。今天晚上的豹一与以前完全不同,总是不由自主地注意那些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男人。男人怎么那么多啊?这些男人当中,肯定有人与多鹤子一起跳过舞。另外,肯定也有人看了多鹤子的电影之后在心中产生过图谋不轨的幻想。


    “我是村口多鹤子的恋人!”豹一在心里默念着,可是,他的自尊心却没有从中得到丝毫满足。不仅如此,每当豹一看到那些穿着讲究、看起来会跳舞的男人时,就会慌忙把头转到一边去。


    在戎桥上,豹一突然停下脚步。


    对岸的银座会馆夜总会中传来爵士乐的嘈杂乐音。宗右卫门町的青楼的格子窗上,人影在摇摆。仔细一看,那是艺妓在为客人跳舞。轻佻扭动的腰肢让豹一看后感到心里难受。河面上吹起了寒风。


    再次迈开脚步,他突然被从自己旁边经过的一个女人的大衣吸引了目光,不由得“啊”了一声,顿时忘了寒冷。穿那件大衣的女人是多鹤子。


    认出多鹤子之前,他首先注意到走在多鹤子旁边的那个男人正是矢野。


    “……”豹一想开口叫多鹤子,却没有发出声音,连嘴唇都变得青紫了。


    我要跑过去猛地打多鹤子一巴掌——这种想法突然浮现在豹一脑海中,但是他却没能付诸行动,好不容易才迈开步子,匆忙走到两人前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地走了起来。豹一想到自己只能像这样拙劣地故作姿态,非常难受。但是既然装作若无其事,便只能像这样继续走下去。想到两人将从自己身后走来,他就感到后背一阵阵发烧。


    他顶多能做的,只是想象多鹤子看到自己时一脸惊讶的样子,玩味自己不作为的残酷。


    但是,走到矢仓寿司店前面的时候,豹一已经无法再继续装下去,突然回过头去。


    多鹤子和矢野在宗右卫门町的拐角打了一辆车,正要上车。多鹤子表现出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看了豹一一眼。她早已发现豹一了。


    “啊,等等,不能上车!”


    豹一已经无法清晰地记起自己是否这样说过。反正当他看到多鹤子要跟着矢野上车的时候,发出一种凄厉的叫声,跑了过去。这时,汽车已经开了起来。多鹤子紧紧地盯着前方,头也没有回。


    豹一一脸无助,一种不吉利的想象清晰地闪现在脑海中。


    “女人心,海底针。”豹一已经顾不得去想这种表达是否俗套,小声说道。


    看到多鹤子从家里出去的时候那慌慌张张的样子时,他曾为之产生突然的担心。现在想来果然是不祥的预兆。豹一一反常态,心中产生了这种迷信的想法。


    “她肯定是与矢野约好的。”事实的确如此。


    多鹤子并非偶然见到矢野的,她收到了矢野的来信。矢野在信中说</a>有事找她,指定了见面的地点与时间。多鹤子看到信的那一瞬间便决定赴约了。作者在这里没有必要叙述她是否曾觉得对不起豹一。反正她的脸颊变得绯红,觉得矢野当初果然不是故意从自己身边逃走的。她一心只想着赶紧出门去见矢野,根本没有功夫去想这样做是否对不起豹一。顺便说一下,一般的职业女性,只要对方不是自己特别讨厌的男人,当听到对方说有事找自己的时候,肯定都是会赴约的。越是善良的女人,越是如此。


    正如多鹤子所料,矢野要跟她谈的正是工作的事。


    “怎么样?你想去当个唱片歌手吗?”刚一见面,矢野便以一种事务性的语调直入正题。


    目前来说,她回归电影界还比较困难,而且现在也不可能再去夜总会工作。


    “以你的声音,说不定能以蓝调歌曲走红。”


    “但是……”多鹤子想说自己完全没有经验。


    “啊,没关系。”矢野打断了她,“只要你愿意……”


    “唱片公司会答应吗?”


    “嗯,我跟他们已经都说好了。怎么样?我们去见一下唱片公司的人?”


    “嗯。”


    两人走出牡蛎船(人),打了一辆车。


    然后,两人便去见公司的人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去见了,这不在作者要说明的范围之内。至少对于豹一来说,这些都无所谓。即便多鹤子去见矢野的确是为了工作或者提升人气,他现在也无法放松心情。或者说,如果他明确知道事实果真如此,在想到多鹤子为此所要承受的肉体上的伤痛后,心里会感到更加难受。他宁愿多鹤子是为了追求外遇的刺激才去见矢野的。


    豹一一脸悲痛地目送汽车远去,然后失魂落魄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桥的方向走去。


    过了桥,周围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豹一借着周围的光线看了一下钱包,随便走进一家简易酒吧,喝了鸡尾酒。


    他很快就有了一些醉意,身子开始变得不听使唤起来。


    出了酒吧,他在御堂筋打了一辆车,垂着头说:“去新世界镭温泉附近。”


    还没说完,他便倒在车座上,吐了起来。


    “啊,弄脏了车。”他后悔不该在车里呕吐,却也没有心情向司机道歉。此时此刻,豹一的大脑意识已经被麻痹,控制身体的只有动物的本能。


    他在新世界镭温泉旁边下了车,摇摇晃晃地走进军舰胡同,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土门的声音。”


    豹一掀开他曾经与土门一起去过的一家店的门帘,发现土门和北山果然在里面。从土门那种在胡同里都能听见的吼叫声来看,他一定是又在和北山进行争论。土门看见豹一,突然停了下来,一脸高兴的样子,说:


    “哎,稀客!稀客!怎么啦?有一阵子没来了。啊,我不是说这里,是说报社。——不管怎样,先喝一杯。”


    在这种时候意外地见到土门,豹一的心情多少有些好转,在土门的劝说下,他一连喝了四五杯。


    “厉害!厉害!这样脸上就稍微有点血色了。”


    土门说完之后,正在把筷子勉强从领口伸进衣服后背部位里挠痒痒的北山说道:


    “哪儿呀,一点也没有啊。”大概是出于回敬的目的,北山反驳着土门,接下来,他转向豹一问,“怎么啦?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


    豹一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苦笑道:


    “我刚才在车里吐了。”


    “哎呀,那可不行啊。酒是毒药。你现在喝酒还太早了,还是戒了吧。”北山一反常态,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调说道。


    豹一突然感到心头有一种暖暖的感觉,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说:“嗯。”


    这时,土门突然笑了起来。


    “北山,你别逗他了!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啊?哈哈哈……”


    土门瞪了北山一眼。北山也瞪了他一眼,“噗”地笑了出来。原来他一直忍着笑,装作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豹一这才明白原来北山是在跟自己开玩笑,生起气来。与此同时,多鹤子的事情忽然浮现在脑海中,像针一样扎得他心痛,心情变</a>得低落起来。


    “喂,打起精神来。”土门突然敲了一下他的肩膀。“干吗那么垂头丧气的?贫僧完全不懂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找了那么好一个恋人,还有什么不满的?喂,我说,到底是咋了?”


    “我没有什么恋人啦。”


    “还敢胡说。村口多鹤子呢?拜托你不要用这种表情看我啦。我都打听过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你迷上了她还是她迷上了你。”


    “我没迷上她啦。”


    “那就是她迷上你喽?那你就更不像话了。”土门虽然这样说,但是马上又大声说,“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小两口拌嘴啊,对吧?”


    豹一默不作声,身体动了一下。


    “小两口拌个嘴,没什么大不了的,别那么闷闷不乐的。什么啊!为了那种女人不值。不就是村口多鹤子么?”


    豹一听土门这么一说,突然说道:“是啊,那种女人!”然后,突然夹起一块魔芋胡乱塞进嘴里。他嘴里嚼着东西,心里却万分难受。


    “说到女演员,我想起来一件事。”北山插嘴道,“我有一个朋友,是给演员拍明星照的。那件事是我听那家伙说的。有一次,他要拍浴衣的宣传照片。浴衣不是不太适合冬天穿么?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是那家店竟然决定在五月份拍浴衣的宣传照片。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啦。反正呢,那家伙在五月份的时候,拿着宣传用的浴衣找到某某女星,然后拿出来请她换上。原本以为那女星会去另一个房间换衣服,可是你猜怎么着?她竟然当着那家伙的面——反正就是那回事啦。浴衣这东西,是光着身子穿的啦。如果是我,肯定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反正那家伙是吓坏了。啊哈哈哈……有些女演员可真了不得呢。”


    “佩服吧?”土门插嘴道。


    “我可是歌舞剧团里的人。你呢?佩服吧?”


    “我见到辘轳首女妖(我)也不会吃惊的。当然我也没见过。——要说佩服的话,这家伙可能会。”土门指了指豹一。


    听到对方取笑自己,豹一已经没有力气生气。北山的话让他觉得太窝心,以至于他根本没有闲心生气。


    那天晚上,豹一跟着两个人在飞田妓院过了一夜。


    上高中的时候,不管赤井和野崎怎么邀请,豹一都没有跟他们去过妓院。但现在他却出于一种自虐的心理,跟着两人去了。


    女人说自己来自长崎县松浦郡的五岛。豹一替这个女人给她父母写信的时候,听了很多与她的身世有关的事情。


    “这样的生活你觉得怎样?”


    “已经习惯了。”


    “可是刚开始的时候肯定不情愿吧?伤心过吗?”豹一问这话时的表情异常残酷,非常可怕。


    但是当他知道女人已经觉得无所谓,认为这一切都是一种为了换钱而进行的劳动时,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原来他一直嫌恶的那件事,在这里只是被当成一种家常便饭,是一种日常交易。


    “无所谓,无所谓!”


    豹一看着洗漱台的镜子中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小声说道。


    “多鹤子和这个女人有何区别?”他心想。


    但后来,当他在深夜的房间里,看到窗下驶过的汽车前照灯瞬间照亮黑暗的天花板时,一阵孤寂感顿时袭上心头,脑海中浮现出多鹤子的样子,豹一突然想恸哭一场。


    四


    早晨,豹一虽然仍旧失魂落魄,但是心终于平静下来。浓浓的夜色逐渐被天光稀释成淡紫色,然后东方的天空燃烧起来,变成了橙色。这时,豹一开始觉得自己和多鹤子分别度过的这段时间已经成为过去,躁动的心也平静下来,变得心灰意冷。


    他与土门和北山分别之后,走进了镭温泉,当他倚坐在宽阔的浴池中,茫然地往身上浇水时,突然又想听一听多鹤子那沙哑的声音。


    他走出镭温泉后,马上跑进公用电话亭,塞进五钱硬币,在等待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他变得紧张起来。他突然想起多鹤子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美。


    “接通后请讲话。”豹一听到电话交换员的声音,突然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多鹤子家的内部。接电话的人是女佣,豹一问她多鹤子在不在家。


    “现在不在家……”这么说来,她昨天晚上果然没有回来。豹一突然又伤心起来。


    “啊,是么?打扰了。”豹一正要挂断电话,女佣似乎听出了豹一的声音。


    “你是毛利先生?你昨天晚上咋没回来呀?你没跟小姐在一起?——是么?你现在在哪儿啊?赶紧回来啊。我一个人在家,好寂寞啊。”


    鬼才回去呢。豹一心想,挂断了电话。若是不回帝塚山,豹一能回的地方就只有谷町九条巷了。


    辞了报社的工作,而且在多鹤子家过了一段形同“食客”的生活,豹一虽然担心母亲惦记自己,却一直觉得没脸去见她,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躲着,一转眼已经过了半个月。


    豹一觉得自己现在更不能回去了,感到后背都在发烧。但是,他的脚步却自然而然地朝着谷町的方向走去。这与其说是他没有地方可回,倒不如说他是因为想到了母亲那张憔悴消瘦的脸庞。豹一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前兆地突然消失,母亲肯定会非常着急和担心。


    可是到了家门口,他却觉得没脸进门,便走到那个挂着写有“野濑商会”字样的门帘的入口,就像是要来卖当票似的,悄悄地走了进去。


    店里没有一个人。


    豹一曾经在这里看店,负责接待前来卖当票的顾客。里面有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冰冷地写着“有事按铃”。豹一倚着那张桌子,犹豫了一会儿,按响了那个按铃。


    “哎——”


    上面传来一声拉长的声音:“欢迎光临!”然后,豹一看到母亲走了出来。她本以为是有顾客,出来的时候满脸堆着僵硬的假笑,但在她看到豹一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下来。接着,她的脸上很快又浮现出一种发自真心的笑容,嘴唇颤抖了起来,还流下了眼泪。她一脸高兴的样子,却又用一种责备的口气说道:


    “啊,吓我一跳。原来是你啊。怎么啦这是?真是个傻孩子,哪有从这里进门的呀。快,从那边进去。”


    “从这里进去不也行吗?”豹一冷冷地说。


    这就成了母子二人见面时的招呼,母子情深,丝毫没有见外。


    “到底是怎么啦,这么多天没回来?是为了工作上的事吗?你这孩子,又不是不会写字,好歹给娘写封信啊。”阿君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这样责备着儿子。走到里面后,她对安二郎说:“豹一回来啦。”


    随着咳嗽声和一阵骂声,安二郎从里面走了出来。豹一吓得缩了一下身子。就在这时,多鹤子的脸庞掠过了他的脑海。然后,他感到眼前燃烧起一片火焰。在安二郎的面前,他的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生气的模样,一脸“随便你骂”的表情。


    即便没有看到他的脸色,安二郎本来也想狠狠地骂他一顿。但是,安二郎使劲忍住了。


    对于安二郎来说,豹一半个月不回家也好,一个月不回家也好,都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三天前到了交钱的日子,豹一没有回来,让他感到实在遗憾。本应收的房租也没能收到。只有这一点让他感到生气。安二郎原本打算看到豹一之后就把他大骂一顿,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选择了慎重行事。他清楚豹一的秉性,怕搞不好把他惹恼,再离家出走。他说话的时候特意缓和了自己的语调,以至于阿君听了都流下了高兴的泪水。


    “不回家没关系,可是你得遵守规定啊。交钱的日子可已经过了啊。”这句他倒没忘了说。


    豹一原本以为对方会</a>劈头盖脸地把自己骂一顿,摆开架势准备迎战,却没想到对方只是虚晃了一枪。


    “原来如此,又提钱。”豹一不由得微笑起来。


    乍一看,两人之间的关系还算美满和谐。


    “我连本带利交给你。”


    “什么时候交?”


    “今天晚上就交给你。”


    “是么?一言为定啊。”


    安二郎一脸高兴。后来,看到阿君为豹一准备饭菜,他也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


    豹一吃着母亲为自己做的茶泡饭,突然感觉脑袋一下子冷静下来,身上感到一种舒适的倦怠感,脑子一下子放空了。吃惯的咸菜有一种令人怀念的味道。吃完饭之后,豹一又穿上了风衣。


    “去哪儿呀?”


    “去报社拿钱。”


    “快去快回啊。”


    “没事,别担心。”豹一这样说完,走出了家门。


    豹一在北滨二条巷下了电车,往《东洋新报》的大楼走去,心里感到很难受。如果不是要给安二郎钱,他觉得自己可能就不会再来要这些按天计算的工资了。


    大楼前面的公告栏中贴出了当天的晚报。豹一看了一眼,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这里的员工,悄悄地走了进去。


    他走到会计处,哭丧着脸,语速很快地说自己上月中旬离开了报社,可是上了半个月的班,按照规定能够领半个月按天计算的工资,所以现在就过来取工资。会计问了一下他的名字,说道:


    “啊,原来你的工资还没发呢?你不干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褐色的工资袋递给豹一。豹一看到工资袋上写着“毛利豹一阁下”几个字,莫名地感觉自己在报社是非常受重视的,心情舒畅地看着工资袋,走出了大门,然后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整整有一个月的工资。


    豹一又回到会计处,问是否算错了。


    “这个,我不清楚啊。你还没有交辞呈,对吧?这边没有收到通知,就默认你没有辞职,所以就必须给你发一个月的工资。可是,多一点儿,你总该不会有怨言吧?”


    “如此说来,我还没有被开除?我没请假,都半个月没来上班了。”


    豹一这样问道。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真是个胆小鬼。”


    豹一回过头去,见土门拿着预支薪水的单子站在那里。“你这样怎么当新闻记者啊?半个月不上班怎么可能被开除?你不是被人打得昏迷了吗?住一个月院,是理所当然的啦。”土门这样说道。


    “可是……”豹一解释说自己的事情被《中央新闻》报道了,会给报社添麻烦……与此同时,土门正与会计交涉预支薪水的事情。


    “我们报社可不是那种没有人情味的公司,才不会因为这么点儿事便开除员工呢。我们公司里啊,只有这个会计没有人情味。”他转过身来背对着会计对豹一说:“快去,赶紧去跟总编打个招呼。他这阵子没看见你,可寂寞了。那家伙对你有意哦,你要小心啊。”然后,他又转过身去,嘟嘟囔囔地与会计交涉起来。


    但是,豹一却没有动。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没脸去见总编。


    “好了,快去,快去。要去的话就得趁早。别让他着急。你的味道早已经传到二楼去了。那家伙早就开始坐立不安了。像你这样胡思乱想,会像北山那样掉光头发的。”


    豹一听土门这么说,心想:“对,我如果不去见一下总编就回去,反而失礼。即便是辞职,也得打声招呼,这样才有礼貌。”他这样想着,才终于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在豹一的身上,这种刚强与懦弱正如一张纸的两面。以他一贯的思维方式,他肯定会一言不发地辞职,然后觉得这种做法让双方都难堪,觉得对方会生自己的气,自己心中也生出没有必要的对人的敌意。所以,能像现在这样找到合适的理由,老老实实地去见一下总编,对于他来说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结果却还不错。总编一看到豹一,便笑着说道:


    “怎么啦?可把我担心坏了。听说你去做了一次了不起的新闻调查啊。”


    “啊,我是为那件事来向您道歉……”


    总编没等豹一说完,便打断了他,“不妨,不妨。别在意。因为被别的报纸写了就闷闷不乐的,那可不行。”


    “可是,被人那样写……”


    “怎么写都没关系。你承认《中央新闻》的那篇报道写的内容么?怕了《中央新闻》的淫威么?难道你是《中央新闻》的内奸吗?如果不是,就没有必要理会那种报道嘛。还不如拿出自己的本事,给咱家的报纸写一篇好新闻呢。”总编的这些话,明显等于是说豹一没有被开除。


    以前,豹一对所有的人都抱有敌意。就像有人看到别人就以为是小偷,豹一看到人就觉得对方要来伤害自己的自尊心,心中总是怀有一种没有必要的敌意。


    听到总编操着一口大阪话跟自己开玩笑,豹一心中突然被一种温暖的氛围感染,他开始感到羞愧,觉得自己不应该每天都对人抱有那么强烈的敌意。豹一差点儿感动得哭了出来,心中暖暖的,走出了总编室。


    土门在外面等着他。


    “怎样?”


    “没有被开除。”


    土门听豹一这么说,说道:“对吧?我跟你说的都没错吧?服了吧?”


    “啊,服了。”


    “借我两块钱。”


    看到对方又向自己借钱,豹一也觉得心里很舒服。


    “嗯。”豹一轻声回答,拿出工资袋,心情完全变得轻松起来,突然想开一个无聊的玩笑。


    “我说啊,土门大哥,借你钱可以。可是,以前我借给你的钱,你要到猴年马月才还啊?”


    他一边把钱递给土门,一边开了一个笨拙的玩笑。土门意外地听到豹一的玩笑话,一瞬间脸上出现了一种惊讶的表情,但是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那么,我先还你一点儿吧。好,先还你两块。从借款记录中给我删掉啊。”他把自己刚从豹一手中接过来的那两块钱又交还给了豹一,说:“对了,我们干脆用这两块钱去吃饭吧?”


    “好,吃饭。”豹一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真不愧是土门啊。


    两人走出中国餐馆时,周围已经沉浸在暮色之中。豹一并非恋恋不舍地不愿与土门分开,而是害怕独自一人封闭在孤独之中。


    “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怎样?”豹一邀请土门说。


    “好啊,走!”


    两人来到千日前。土门抬头看着电影院的海报,将正在上演的那些电影批得一无是处。来到弥生剧场的前面时,土门问:“你知道东银子怎样了吗?”


    豹一答曰不知。


    土门说:“跑了,失踪了。大家对她太过分,她就从剧团逃走了。真让人伤心啊。——对了,发生了这种事,你猜最伤心的是谁?”


    “是北山先生吧?”


    “猜对了一半,实际上我也是。不,说不定你也是其中一个!啊哈哈哈……”豹一心情沮丧地听着土门的笑声响彻寒空。


    两人又来到一个三流剧场的门前,豹一惊讶地扭过了头。那家剧场门前,挂着一张由村口多鹤子主演的一部电影的旧剧照。在那张海报上,村口多鹤子的脸被涂上了俗气的色彩,抿嘴笑着。豹一正要悄悄地走过去,却被土门叫住了。


    “喂,有你情人演的电影哦。我们去看看吧。”


    豹一一脸难堪的表情,朝售票处走去。


    “不用买票。”土门说道。豹一差点儿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两人掀开放映大厅外的黑幕,走了进去。豹一马上听到了多鹤子的声音,看到了她的脸,看到了她那令人销魂的体态。此时,电影中的多鹤子后仰着头,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正眼神迷离地依偎在一个男人身上。“……”


    豹一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立刻有一种想要放声痛哭的感觉。对多鹤子举手投足的记忆印象太深刻,刺痛了豹一的心。此时,有两种心情在豹一的心里纠缠着:嫉妒之情让他心痛不已,再也不能看到多鹤子白皙酥胸上的那颗痣也让他觉得惋惜。豹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紧盯着屏幕。


    他逐渐受不了了。


    这时,电影中的多鹤子拿着手枪,一步步逼近一个男人。


    “演得很好啊。”


    土门想要小声告诉豹一自己的感想,突然扭过头去,却发现豹一已经不在了。


    五


    豹一走出电影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闹市区的灯光冰冷地照耀着,让人感觉有些刺眼。


    豹一沿着昏暗的电车道,朝谷町九条巷的方向走着。


    走到下寺町坡道下的时候,周围一下子亮了起来。巴士车站前酒吧的霓虹灯在不停地闪烁着。


    垂头丧气的豹一抬起头来,突然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与一个脸上擦着白粉站在门口的女人四目相对。


    “大哥,进来坐坐吧。”女人的眼角堆起细纹,笑着说。她的笑脸在霓虹灯光的照耀下,时而变成红色,时而变成蓝色。


    豹一慌忙转开视线,心情凄凉地往坡上走去。这时,他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把那个女人搞到手。”


    豹一转回身,走进了那家酒吧。站在门口的那个女人走到他的旁边。


    豹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身子却不停地颤抖。在他那张孩子气的美丽脸蛋上,两种表情交互出现:一种是胆怯的,没有一点儿自信;另一种是凶恶的,含着对所有女人的嫌恶与复仇意念。豹一紧盯着那个女人。


    那天晚上,那个女人和豹一睡在了一起。


    “你这个傻女人。”豹一自己引诱了人家,却又这样对女人说。他盯着那个因紧张而变得身体僵硬的女人,体味着这样做给他带来的残酷的快感。他鄙视那个女人,也鄙视自己。那个女人叫友子,比他小一岁,十九岁。她虽然还是第一次,但长得很难看。


    “事已至此,咱们就不能分开了。”她声音干涩地说道,口吻有些哀怨。


    豹一突然难受起来,心想多鹤子是否也曾在矢野面前表现出过这种哀怨的样子。


    “别抛弃我。”友子反复说了好几次,将头埋在豹一的膝盖上。豹一感觉到一种热乎乎的液体。


    豹一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友子那像死人一样没有光泽的头发,突然推开了她。


    从那之后,他便没有再见过友子。


    三个月过去了。


    一天,豹一正要穿过日本桥一条巷的马路,听到身后有一个女人在叫他。他回过头去,发现友子穿着和服,姿态不雅地踢着和服的下摆,追了上来。他惊讶地停下脚步,但是由于信号灯变成了黄色,他便不假思索地快步穿过了马路,感觉自己就像在逃跑。


    友子也顾不得信号灯,追着穿过马路。


    “我找了你好久。”友子走到豹一身边,泪眼汪汪地说。


    两人走进附近的木村屋咖啡馆。友子一边咬着苏打水的吸管,一边将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了豹一。


    豹一吃了一惊。友子脸上没有抹粉,脸色苍白难看。嘴唇上虽然涂着鲜红的口红,但是这却让她显得更加寒碜。脖子上围着一件低品位的红色围巾,塞进和服外套的纽带下面。


    “我要给她买件披肩。”豹一突然想到。就这样,豹一和友子结了婚。


    此后,他在谷町九条巷的后巷租了一栋小楼的二层,每天到报社上班。


    那年秋天,豹一从实习记者升为正式的记者,因此涨了五块钱工资。友子以此为契机,劝豹一留长头发。


    当豹一的头发逐渐长到可以分成三七分的时候,友子生了一个男孩。友子感觉快要生的时候,母亲往报社打了电话。


    豹一就像赶往火灾现场一般,一路跑回家中。这时,接生婆已经到了。


    母亲正借用楼下的厨房烧水,一看到豹一便说:


    “赶紧去二楼。使劲抓住她的双肩。”


    豹一跪在友子的枕边,抓住她的肩膀。友子痛苦地呻吟着,发出“啊啊”的声音。突然,她好像受不了似的,开始咯吱咯吱地咬起塞在嘴里的毛巾。


    阵痛开始了。豹一紧盯着友子眼睛周围黑得有些吓人的黑眼圈。


    “来!再忍一下就过去了!用力!老公也使劲抓住肩膀!再抓紧一点儿!”


    接生婆的声音让豹一切身感受到了友子的痛苦,他无法正视她的脸。“不会就这样死了吧?”他突然想到这一点,害怕极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不知何时,母亲已经上了楼,悄悄地坐在接生婆的旁边,低声反复念起佛来。


    豹一闭上了眼睛。


    “嘿哟!”豹一听到接生婆的吆喝声,睁开眼睛。友子的塌鼻梁下面的鼻孔开始变大了。就在这时,婴儿黑乎乎的头部映入了豹一的眼帘,然后,蜷缩的身体也滑出来了。


    婴儿的哭声响了起来。豹一的眼睛湿润了。以前他嫌恶的那些东西,似乎都是为这一刻而准备的。他对女人生理的嫌恶,突然全都消失了。豹一有一种被拯救的感觉。


    “太好了,太好了。”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别来回走了。”母亲责备道。


    那天是个阳春艳阳天,婴儿的哭声直冲蓝天。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便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直持续了很久。四张半席子大小的房间中挂满了婴儿的尿布,宛如万国旗一般。


    阿君一有空就跑到豹一的住处。这一天,她过来时,豹一和阿君两人正各拿着一块尿布的一头,边在火炉上烤尿布,边聊着天。


    “得赶紧买个婴儿车。”


    “是啊。”


    “现在买婴儿车会不会太早呢?”


    过了一会儿,阿君说:“再不回去我就要挨骂了,我先回去了。”说着,她站起身,悄悄拿出自己买来的婴儿玩具,放在友子的枕边,“我稍后再过来。再见。”


    阿君冒着雨回了家。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水轻轻敲打着阿君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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