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埋没

3个月前 作者: 织田作之助
    一


    阿君听说豹一退了学,说:“也不用退学嘛。可要是你不想上了,那就别上了。”阿君依然还是以前的阿君,但一段时间不见,她已苍老了很多,眼窝已经明显凹陷。


    她现在虽然才三十六岁,但是从眼角的皱纹看,却好像已经超过了四十岁。头发一点儿也不柔润,显得干枯。豹一觉得这是做针线活累的,因此在他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便不由得落下泪来。想到他昨天还在高中里吊儿郎当地混日子,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优哉游哉地与赤井和野崎一起玩乐的那些日子,突然变得像是遥远的往昔,甚至都不会再出现在脑海中。若是突然想起来,便觉得对不起母亲。现在豹一已经完全接受了退学的事实,而且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豹一原本以为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由秀英塾供给,便不再需要母亲做针线活赚钱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不仅仅是因为阿君要给豹一寄零花钱。豹一上初中的时候,阿君曾向安二郎借过钱。借款虽然已经还清,但是安二郎却说:“我算了一下,还差三百块呢。这也是因为咱俩的关系,我已经让了很多利息了。”他总是会把阿君做针线活赚来的钱卷走。因此,阿君为了攒钱给豹一寄生活费,费了不少周折。


    豹一听说了这些事情,心想:“这是什么夫妻啊。这样还算是夫妻么?”他差点儿要劝母亲跟安二郎离婚</a>。但是母亲却没有任何怨言,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豹一看了,越发觉得母亲可怜。但是,即便自己和母亲一起离家出走,也找不到能安身立脚的地方。每天早晨报纸来了之后,豹一便赶紧看上面的就业信息版。白天他一边与卖当票的顾客交涉,一边偷空写简历。他楷体写得不好,写一份简历就要废掉十几张纸。一共写了十几份简历,却没有收到一个面试通知。寄回简历的算是好的,大部分都没有任何回音。豹一觉得自己十八年的人生被糟蹋了,心里感到很凄惨。这时,他倒没有因为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而生气,而是开始没有自信,觉得自己会找不到工作,心情变</a>得失落沮丧。终日坐在店里的桌边,托着腮,看着那个写着“野濑商会”几个白色文字的门帘,忍着困意等待顾客上门,豹一慢慢地竟觉得自己像是放高利贷的二掌柜了。这让豹一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他也没有心情改写退回来的简历,便将那些被手摸脏的简历又寄往别处。他这时的心情,真是难受极了。


    一天,他看到一个制药公司招聘广告文案,虽然明知自己写不了广告文案,却勉强做了三份文案与简历一起寄了出去,没想到一周后竟然收到了面试通知。想到自己的文案通过了,豹一心里高兴,心想自己或许还是有些文采的,又突然想到以前赤井写小说给三高的《岳水会杂志》投稿却未被录用的事情。这时,豹一开始坐立不安,担心自己在面试的时候会落选。


    面试那天,他一大早就起了床,也没心思好好吃早饭,便赶到位于玉造的制药公司,这才发现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突然觉得提前半小时出现不太好,便在门口折返,走进附近的一家五钱咖啡馆,看墙上张贴的演出海报,或者抄写报纸上的就业信息,好打发时间。到了九点,他准时走到接待处,拿出明信片,一个可爱的前台女招待把他带到了二楼的一个简易的接待室。女招待走出去之后,一个留着很长头发的男人走了进来,眼神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随后坐在椅子上。


    “你也是来应聘的?”


    “啊。”豹一暧昧地回答。


    “收到面试通知的,就咱俩吗?”


    那人见豹一不回答,又接着说:


    “听说还有别的接待室,肯定还有人等着面试吧。这座楼还真大嘞。——会录用几个人呢?”那人说话的语气十分亲昵。


    “是啊,会录用几个呢?五六个,还是——招聘启事上写的是录用数名呢。”豹一不由得这样回答。


    “给多少钱呢?六十块?要是没这么多的话,咋养家呢?”


    “是啊,大概有六十块左右吧。”豹一的回答有气无力,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说实话,就是六十块也不够养家哩。俺家有两个娃,现在东西又这么贵。”


    “是吗?两个啊。”


    “嗯。有两个呢,马上就有第三个了。但是,据说这个公司对员工奉行家族主义,应该不会让员工过不下去吧。只是,得拼命干活。”


    “哦,家族主义啊。”豹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像野崎,不由得苦笑起来。豹一见那长发男子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神经质地抖动着膝盖,突然觉得他之所以这么不停地说话,其实是在掩饰自己的不安。


    豹一坐在房间里,一脸茫然地等人来叫自己去面试,但是没有人进来。


    “等这么长时间啊。”长发男子小声说。


    豹一这才突然感到浑身有了力气。“像这样等待,才是你的命!”豹一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没有特定对象的敌意,困意一下子消失了。而且,那之后又等了一个小时,他已经忍不住心中的怒气。当接待员走进房间来叫豹一去面试的时候,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如果露出生气的样子,面试的成绩肯定不好。”他甚至开始这样告诫自己。


    “我先去了。”他跟长发男子打了个招呼,便跟在女招待的后面走到走廊里。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他推门进去,七八个面试官的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这么多人啊。”豹一感到眼前一亮,差点儿忘了鞠躬。他慌忙低下头,向前走了两三步,不小心脚踢到了一把椅子。


    “搞砸了,倒是像我的风格。”他心里生自己的气,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他意识到这时自己的脸已经变得通红,恐怕会显得很难看。他觉得这很丢脸,忍不住面露愠色,抬起头来。其中一个面试官看到他的那副样子,便马上在便条的“不录用”上画了一个圈。


    “为什么穿和服来面试呢?”又一个面试官责备豹一穿着随便。刚才脚尖撞到了椅子上,疼痛还未消失,豹一便皱着眉头回答道:“因为没有西装。”豹一说着,随即又在心里嘀咕:“看来着装是不能太随便啊。”


    “高等学校的制服总是有的吧?”


    “啊,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


    “为什么退学呢?”


    “因为没意思。”


    “你该不会是赤色分子吧?”


    “不是,我留级了。”


    “原因呢?”


    “因为不用功。”


    这时,所有的面试官都已经确定不录用豹一了。不知小公司会怎样,但是这样的大公司可不敢雇用这样的人。即便他广告文案写得好,又是从初中四年级考上三高的优秀生。但是,在面试官做决定之前,豹一就已经做好了不被录用的心理准备了。


    “辛苦了,结果日后通知。”一个考官对豹一说。


    这时,十二点的钟声正好响起。等了三个小时——豹一心想。一个毕恭毕敬的男子将豹一送出门。他一边在走廊里走着,一边心想:那个长发男子可能还要再等一个小时,等到他们吃完午饭。


    一星期后,豹一收到了未被录用的通知。信封里附有他们公司销售的药品样品袋。豹一心想:“果然是奉行家族主义啊”,便把那个药品袋扔进垃圾桶里,又开始写起了简历。第二天的报纸上,那家公司的广告文案招聘启事又登了出来。


    二


    阿君见豹一因为找工作的事情着急,便说:


    “不用你去干活啦。”豹一听母亲这么说,越发着急起来。每天早晨听到报纸送到家的声音,他便睁开眼睛,起身将报纸拿进被窝里,眼睛瞪得像个盘子一样大,盯着就业信息版,发现合适的招聘启事,便寝食难安。他这才知道原</a>来找工作这么难,心中感到有些恐惧。


    一天,他看到一则招聘启事如下:“招聘调查负责人。学历年龄不限,要求有行动力。某财阀直营公司。本日上午十点在中央公会堂二层别室面试。”于是,他便赶到中之岛的中央公会堂,这才发现所谓的“调查负责人”只是一个体面的幌子,实际上他们招聘的是人寿保险的推销员。但是,对方仍以豹一年龄太小为由拒绝了他。


    “再大一岁就好了。明年再来吧。明年我们想想办法。”一个代理店店长模样的人说。


    “这么肯定我一年都找不到工作么?”


    豹一心里生气,但是突然想到一两年都找不到工作的其实大有人在,便觉得自己听到对方这样说或许应该感激才对,于是垂头丧气地走下了昏暗的公会堂的楼梯。


    回去的电车很挤,不时被乱冲乱撞的人踩到脚。每当被人踩到的时候,豹一便心情低落,心想:“我连人寿保险的推销员都当不了。”于是,便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用另一只脚悄悄地触碰一下被踩的那只脚。但是,回到家之后,他却发现《日本榻榻米报》社寄来了记者录用的通知。


    第二天,他便去了位于胜山路的《日本榻榻米报》社。在电车上,他不停地把那张用淡蓝色的墨水潦草地写着“欲录用,详情面谈”几个字的明信片拿出来看。他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真的想录用自己,为此感到担心,虽然车上有空座,他却一直站在那里。在胜山路四条巷下了车,豹一来到一条混凝土路上。这里就像是新开发的区域,路两侧杂乱地排列着一些小卖店和矿业事务所。他沿着这条路走到胜山路八条巷的生野女学校旁边,却没有找到那家报社。一路上建筑物的门牌号也不连续排列。于是,豹一又折回去,在国营铁路的高架桥下向北拐,他看到一个脏兮兮的民房,门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招牌,上面写着“日本榻榻米报社”。格子窗上面的遮阳棚上也有那几个字。


    打开门,水泥地面的右侧有一个约四张半席子大小的房间,地上铺着木板,窗边放着两张桌子和椅子,后面有一个资料架,前面还有桌子和椅子。这样才总算让这个木地板的房间有了办公室的样子。水泥地的后面有一扇格子门,从门缝里可以看到厨房。木地板房间的里面,往上走好像还有一个里间。


    豹一叫了一声,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女人。她一只眼睛发着光,紧紧地盯着侧方,好像是一只假眼。豹一将手里的明信片拿给她看,女人便让他坐在木地板房间的椅子上,自己去打开里面的门,咚咚咚地从那里的楼梯上了二楼,然后很快又走了下来,说:“请上二楼。”


    豹一正想要脱鞋,这时她用京都话说:“穿着就行,没关系。”


    上了二楼,豹一看到一个男子正盘腿坐在窗边,披着一件单和服,正在桌前奋笔疾书。见豹一上楼,他便回过头来,将玻璃笔(了)夹在耳朵上,指着榻榻米上的一张藤椅子,说:“快,请坐这边。”


    那个男人不仅个子矮小,而且很瘦,脸色不好,大概将近六十岁的样子,打扮显得十分寒碜。嘴角留着的胡子,让他看起来更加穷酸。和服敞开处露出的胸上都是皱纹,青筋突出。


    “我是社长。”他说完便轻轻地坐在藤椅子上,眼神迷离地看着豹一,然后又马上转开了视线。


    “百忙之中……”


    听豹一这么说,他便马上接口:“哎呀,我可真是忙坏了。不管怎么说,年纪不饶人啊。稍微写点儿什么东西,脑袋就发昏。原本社里有两个员工,但是其中一个因病辞职了。另外一个员工在我这里已经干了十几年,今天去跑销售了。编辑就我一个人。最近我想找个人替我分担一半工作,便找了你。怎么样?你愿意干吗?”


    “只要我能做,定当……”


    “哎呀,你肯定没问题啦。从三高退了学,真可惜啊。服兵役了吗?啊,对,你才十八岁啊,是啊。”


    工作时间是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月工资四十二块,年底发一次奖金,为月工资的百分之十到十二。双方谈定之后,社长便说起《日本榻榻米报》社的业绩,但是豹一没怎么听进去。


    第二天九点到了报社,社长突然让他在邮寄用的封条上写收件人的名字和地址。连续写了三个小时,一直写到中午。其间不仅要写订报读者的名字和地址,还要写那些榻榻米店的名字和地址,好给他们免费寄送宣传用的样刊。速度很慢,每一张寄给榻榻米店的封条上面都要写上某某榻榻米店的字样,日文中“榻榻米”的写法笔画太多,豹一实在有些受不了。豹一看着用六号字体密密麻麻印刷的榻榻米店名单,不停地叹气,工作中抬头看了好几次挂钟。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之前,一共写了四百张。因为比一开始确定的张数多一点儿,心中才稍微有些高兴。但是,他很快又觉得这是一种没有意义的快感,觉得无聊起来。


    “去吃午饭吧。”


    听到里间传来社长夫人的声音,豹一松了一口气,走到外面,来到胜山路八条巷,在一家饭堂和工人们一起吃了一顿十二钱的午餐,然后便躺在咖啡馆的长凳上,像死过去一样。到了一点,又回到报社继续写封条。夕阳照进房间,豹一的额头上闪烁着汗珠。右手很疼,甚至感觉有些不听使唤。豹一沮丧地看着自己中指上粉色的笔茧,心想要是社长一年到头让自己写封条的话,那可真是受不了。


    “工作原来如此无聊啊。”这倒是让豹一感到十分意外。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继续干着这个枯燥乏味的工作。到了三点的时候,社长夫人给他沏了一杯茶。他贪婪地喝了起来。这时,社长穿着一件兜裆布,光着身子从二楼走了下来。


    “这里光照充足,受不了吧?过几日就挂个帘子。——怎么样,写了几张?”


    “六百张左右吧。”


    “真快。比得上专门写封条的买卖人了。”


    豹一觉得对方在夸奖自己,便微笑着说:“写封条还真累啊。”没想到社长却说道:


    “明天开始我就让你做些别的工作。我给你发工资光就让你写封条,那太不划算了。要是请专门写封条的人来写,一天能写一千多张,还便宜呢。”


    豹一有些生气,同时也觉得自己终于解放了。那天他写了一天封条,五点之后在厨房洗了洗手,说了一句“我回去了”,便疲惫不堪地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想到自己今天也要工作一整天,豹一便感到害怕起来。他茫然地坐在被窝里,不知为什么,竟突然想起了纪代子和“镒屋”的阿驹。他九点准时到了报社,社长让他整理账本。收到汇款单,便在入账本上写上金额、名字和名目,如果是订阅费便在订阅者名簿上写上订阅的日期,如果是广告刊登费则在另外一个名簿上写上该事项。若是订购单行本,则将订购的单行本打一个小件包裹,送到猫间川的邮局。若订阅费到期,便寄送事先印好的催缴费的明信片。每寄送一张,便要在催缴名簿上写上日期和姓名,还要写上有无回信。另外,还要在邮票名簿上写上“一钱五厘邮票一张,催缴明信片用”等字样。除此之外,支出账单上也要写上“一钱五厘催缴用支出”。总之,每做一件事都要在三四个账簿上做各种记录,还要从印台上拿各种印章盖戳,把豹一搞得晕头转向。


    哪怕是用一张五厘的邮票,也要像衙门里似的,在各种账簿上登记。社长的吝啬非同一般,豹一感觉糟糕极了。有一次,豹一翻看支出簿的时候,看到了员工月工资支付的字样,便特意查了一下,发现员工的工资三年只涨了三块钱。不知为什么豹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那天下午,他不小心在明信片上贴了一张三钱面值的邮票,结果被社长看见了,严厉地责备他:“真浪费!”豹一听了,慌忙地想要把邮票揭下来,社长却说“不能乱来”,随即拿着明信片去了厨房,浸在水盆里揭下邮票,然后回到豹一面前,说:“一定要小心啊。邮票要这样揭才对。”豹一好大一会儿都没能抬起头来。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豹一到报社上班后不久,一个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绉绸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白大褂的男人推着自行车走了进来。他抬头看了看挂钟说:“啊,迟到了五分钟。这个表是慢的,对吧?”然后走到豹一后面的座位上,用嘴吹了一下桌子上的灰尘,跟豹一打了招呼,“我是营业主任园井,请多关照。”豹一慌忙回头,低头致意。


    “我出差了,昨天刚回来。”


    园井才三十出头,但是脑袋已经秃了一半。蛋形的脸上泛着油光,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这个报社只有一个社长,两个员工,但看园井脸上的神情却分明在向人炫耀自己是这里的主任。豹一却并未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天这么热,您真是辛苦了。”说完之后,连自己都觉得低三下四的。


    “哎呀,不光是热啦。攒的工作实在太多,真的受不了。”园井喘着粗气说完,往上推了推眼镜,“好,加足马力,好好干活!手头上堆了好多工作啊。真是忙死人。”他不时咣当咣当地拉着抽屉,或者哗啦啦地翻账簿,表现出一副真的很忙的样子。


    “毛利君,帮我贴张邮票吧。”园井说着,递给豹一一张明信片。豹一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小楷,每个字都写得规规矩矩。豹一心中感叹:能把这些字认真写完,可真有耐心啊。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园井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年,又想起他三年只涨了三块钱工资。


    直到中午,园井都没有停下来抽支烟,一直在整理账簿或者写催交订阅费的通知书,正午的钟声响起,他才骑着自行车回附近的家中去吃午饭。豹一从咖啡馆回来的时候,看到园井已经在拿着尺子设计广告版的版面了。


    豹一看到园井这么能干,总是感到他在背后盯着自己,因此也不敢疏忽偷懒。天气异常闷热,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似的。他摊开报纸,开始做剪报,经常在不知不觉间便犯起困来,这时,他就会无意间开始浏览报纸的家庭生活版。如果突然听到园井在身后发出声响,便慌忙哗啦啦翻几下报纸,无意识地拿起剪子。有时突然回过头去,豹一会发现园井正用吸水纸吸着尺子旁边过多的墨水,或在干些别的什么。园井工作起来一丝不苟。


    与此同时,社长正在二楼光着身子写新闻稿,夫人在里间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打盹,或者一边抽烟一边茫然地看着躺在自己大腿上的小猫,没有人盯着园井。但是为什么园井要这样努力工作呢?豹一不解。


    这一天,社长和园井到印刷厂去校订文字去了。豹一正在写封条,夫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请豹一替她写封信。


    “毛利先生,对不起,可以请你给我写封信吗?”


    在大津的一家餐馆上班的朋友给她写了一封信,询问她的近况,于是她想请豹一为她写一封回信。


    “怎么写呢?”豹一问。


    “我希望你能把我心中郁积的……不,所想的,都原原本本地给我写出来。”


    接着,她便详细地开始讲起了她的身世。


    她原本在大津的餐馆当服务员。前年社长的妻子去世之后,她便来做了填房。当然不是什么不正当关系。他们是通过媒妁之言正经相亲结婚的。她之所以决定和年龄与自己相差二十岁的社长结婚,是因为媒人告诉她社长经营报社十年,攒了五六万块钱,而且没有孩子。这些是她动心的原因。社长已经六十多了,也没有几天活头了。她便起了贪心,觉得很快便能弄到遗产,结果结了婚才发现,社长依然精力旺盛,而且又吝啬又善妒。这些倒是还能忍受,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是两人虽然结了婚,但是他却不跟自己登记,而且在园井的劝说下,又领养了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做养子,来继承家业。那个养子偏偏是园井的侄子。社长去世之后,遗产必然全部归养子,一切将任由监护人园井安排。


    “到时我一分钱也拿不到。这也就算了,关键是直到现在,钱都归他管,我去市场买东西还得经过他的同意。对了,你知道吧——”社长夫人突然眯上不是假眼的那只眼睛,说道,“前不久这里还有一位菅先生。他怀疑我跟他的关系不正常,醋意大发,把他赶了出去。我现在真打算随时离开这里。”


    把夫人的这些牢骚写成文章,真的很难。


    “收到信好久了,我都没回信。我家既然是做文字生意的,不能连封信都写不了啊。请你帮我都写出来。我也不能去拜托别人。”


    豹一听她这样说,有些不知道怎么是好,但是突然明白园井为什么会那么努力工作了。这时,他突然感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想要赶紧逃离这里。但是,他却没有勇气这么做。帮社长夫人写完信之后,他开始继续写封条。辞掉这里的事情,也找不到别的工作。豹一忍不住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


    第二天,报纸印刷出来之后,便要寄送出去。每份报纸一共有八张,首先要按照页码两张两张地放在一起,然后再把每份报纸叠起来,在上面缠上封条,用糨糊粘上。报纸一共四千份,若在傍晚之前不能寄送完毕,便赶不上发行日期,社长、社长夫人、园井、园井夫人和豹一五人一起上阵。豹一按吩咐负责叠报纸,但是要将八张报纸整齐地叠起来,也需要很大的力气。还没有叠到一百份,手掌上的皮就已经被磨破了。豹一发现窗边有一个牛奶瓶,便拿过来压折痕,这样就稍微轻松了一些。叠到一百份之后,豹一把报纸堆在地上,然后穿着拖鞋在上面踩折痕。他一脸沮丧,一会儿前踩踩,一会儿后踩踩,一边踩,一边茫然地抬头看着天花板。


    因为是分工协作,所以一刻也不能歇着。豹一忙得晕头转向,连哈欠都没时间打,突然想起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还以为自己是个记者,简直就是工人嘛。)


    他想到中午可以休息一会儿,心里才稍微感到些许安慰。豹一心想:等钟声一响,就赶紧跑出去,到咖啡馆喝一口冰咖啡,然后躺在椅子上眯一会儿。但是,到了中午也没能休息。他不得不一边嚼着面包一边继续工作。


    “别客气,吃吧。”


    社长每说一句,自己都得一一道谢。豹一觉得自己真的好可怜。下午的阳光像往常一样执着地照了进来。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顺着眼睑往下流,简直就像在流泪。豹一不知不觉间大声唱起歌来。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连自己都感到惊讶。若非如此,恐怕无法做完这件机械性的工作,但是要像动物一样大声吼叫,也着实让他感到难堪。


    突然,有人敲了一下他的肩膀。那种身体像飘在空中的甜蜜快感突然消散,眼前亮了起来。他好像站在那里打起了盹。醒来的那一瞬间,手就条件反射似的开始叠报纸。


    “现在可不是打盹的时候,打起精神来。”


    这时,豹一突然想将牛奶瓶摔碎在地上,甩手不干了。


    “受到这样的侮辱,还想继续在这里干下去么?这里不仅令人讨厌,还侮辱人。”豹一的眼中发出许久不曾出现的光芒,瞪着房间里的一切。但是,看到忙着往封条上糊糨糊的社长夫人时,豹一眼中的这束光一下子消失了。他看到社长夫人头上那枯燥的头发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离开这里,暂时又要失业。那你还有什么脸面对母亲呢?”豹一握紧手中的牛奶瓶,压起报纸的折痕,“想到母亲,便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但是,浮现在脑海中的这个想法,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一直以来,自尊心是他进行所有行动的动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如此轻易地将这种自尊心抹杀。


    “可能是因为昨晚睡得少——”豹一本人也对自己的点头哈腰惊讶不已,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三


    月底,报社按照实际工作的天数发了工资。去掉电车费和中午的饭费,就剩不下几个钱了。当豹一从社长的手中接过一个用写烂的旧信封做成的工资袋,看到上面写着“毛利君”几个字的时候,心头不禁涌起一种屈辱的感觉。


    “我一直卑微地忍着,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么?”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受不了。“不,工资不是问题。忍气吞声地工作就是我的义务。”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当他把这些钱拿回家给母亲的时候,母亲的表情让他觉得自己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像你这样脾气不好的孩子,也能好好工作啊。真是太难得了。”


    “是呢。”豹一笑着用大阪话说。


    “发了工资,给自己去买身西装吧。”


    “不用,没事。穿这个就行。”


    之前他一直穿着高等学校的制服上班,就改了一下上面的扣子。他原本就是个爱面子的人,非常清楚那样穿很不好看。但是,他却觉得自己不能乱花钱,一直忍着。由于母亲不停地劝说,他便决定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订做一套西装。


    豹一穿上条纹衬衣,系上一条土气的领带,把上衣的两个纽扣都扣好,便颇有些上班族的样子了。他第一次穿成这样赶到报社时,紧张得浑身都是汗。社长看见他的打扮,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哎呀呀。”社长当时只穿了一件兜裆布。


    穿着新置办的西装上班,豹一觉得很难为情,便以天热为由,上下班时把上衣脱下来搭在肩上,这才感觉心情舒畅了很多。但是,笨手笨脚的他总也打不好领带,走路的时候总是不时地用手摸一下领结。因此,无论是谁都能非常容易地看出其中的端倪:他要么是一个爱美的男子,要么便是一个刚开始穿西装的人。


    “第一次穿西装的心情,就像是在办丧事的日子去理发一样。”


    好长一段时间,西装的事情一直无法让豹一释怀。无论是坐电车,还是走路,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留意别人的西装。也就是说,他总是会盯着那些比自己年纪大的人,也就是上班族。


    他经常根据外表给别人下结论。比如:“那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人,晚上睡觉时好像不把裤子压在被子下面。”自然而然地,豹一的内心也越来越像个上班族,想法也越来越复杂了。如果非要说这些变化当中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那便是他不会再站在帽子店的橱窗前挑选草帽了。


    天黑之后,他无精打采地回家,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


    “身心俱疲,身心俱疲。”豹一常常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在三高上学的时候,汉文老师曾经说他“你身心俱堕落”。有时,在无意间,他会想起当时老师说的那句话。当时他听了老师的评价,还在教室里哈哈哈地笑。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那时的朝气。


    他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周日的到来,就好像在拼命地游泳,想要早一点儿到达终点。但是,有时周日赶上报纸邮发日,心情就会变得十分沮丧。这样的话,周日也不能休息,要叠报纸一直叠到深夜,再把报纸装到二轮拖车上送到邮局去。第二天,他也没有勇气去申请补休。一连工作了两个星期,终于等到一个休息日,他便去曲艺社听相声,在那里毫无意义地哈哈大笑,那样子真是可悲。到了月底,他偏偏又在心中悄悄地期待社长给自己加薪,那样子便越发显得可悲。他觉得自己干活如此卖力,连自己都感动不已,而且自己写的新闻稿比有着多年写作经验的社长写得还好,因此心中便隐隐地有了一种期待,以为社长或许会给自己加薪。但是,社长还是那么吝啬,依然会为了一张五厘(的)的邮票而勃然变色。由于豹一经常浪费稿纸,因此别说加薪了,社长还想随时找个借口少发他一些工资呢。


    “社长完全没有必要假惺惺地发慈悲涨什么一块钱的工资,不上不下的,让人傻乎乎地高兴一番,还不如干脆永远别涨工资呢。”豹一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是到了月底接过工资袋后,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看一下工资袋,期待万一能多发几块工资,可每次都感觉自己遭受了侮辱,心中暗暗地生社长的气。不过,更让他生气的是自己现在的样子。“你也变成了一个庸俗的人啊。”


    豹一对自己感到十分失望,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法原谅的人。他曾经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是却没有想明白。他从来没有奢侈地享受过工作的乐趣。一上班他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写封条。因此他感到每天的工作都既枯燥又乏味。唯一的期待也就是涨工资了。他的不幸还在于他没有所谓的同事。报社当中只有社长、园井和他三个人。园井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年,早就习惯了,已经放弃了对涨工资这件事的期待,而且他有一个更大的野心,并因此而干劲十足。也就是说,在报社中没有人如此拼命地想要涨工资。结果,豹一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可以说他始终是在自己开辟职场道路。


    “一点儿工资也不涨,简直就是侮辱人。”豹一总是这样想。


    如果周围有人总是在期待涨工资的话,他便不会关注工资的事情。


    一年半以来,豹一总是不长记性,一而再、再而三地期待社长给自己涨工资。“这次再不给我涨工资,我就辞职。”他对自己这样说完之后,半年已经一晃而过。现在豹一已经开始彻头彻尾地鄙视自己了。每天都实在无聊,他便准备策划一个有关本国榻榻米史的特辑。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隐隐地期待这个特辑可以在报纸上连载,得到社长的认可,好涨点儿工资。这样的方法让他觉得自己十分可耻。


    他已经对自己完全失望,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朝气和精神的人,就像一条旧毛巾一样。但是,二十岁的他的身上,还残留着一点儿年轻人的活力,那就是他还能够经常鄙视自己。也就只有这一点了。而且,有一天,他的年轻活力终于发挥了作用。


    那天是邮发日。因此,他的心情比平常差。只是,他有一个期待,那就是希望看到自己苦心撰写的《本国榻榻米史》第一次连载登报。但是,印刷出来的报纸上,却找不到那篇连载的踪影。


    豹一也不好意思向社长抗议,责问他为什么不刊登自己的文章,便红着脸,慌慌张张地把视线从报纸上转开了。


    “是没采用呢?还是转到下期刊登呢?”正当豹一心情失落的时候,印刷厂又送来大概一百份另外印刷的报纸,说是特别刊。豹一看了一眼,发现上面有《本国榻榻米史》,而且文章的大标题十分醒目。


    “原来还有特别刊啊。”豹一若无其事地问了一下社长。


    “嗯,有啊。”社长一边搅着铝盆中的糨糊,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别跟外人说啊……”然后他跟豹一解释了其中的原委。原来,近来政府对报刊的管制越来越严,不能随便增加广告的版面,社长便另外印刷了一份所谓的特别刊,减少广告的版面,增加新闻报道的版面,提交给政府或者报刊审查机构。


    “你去拿两份特刊,送给大阪府的特高课。辛苦你啊。”


    “现在马上吗?”豹一条件反射似地回答。当然,声音中带着怒气。


    “嗯,现在马上,可以吗?”


    “不可以!”他的回答铿锵有力,夸张一点儿说,一年半以来的怨气与怒火终于爆发了。豹一自己也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他觉得在辞职的那一瞬间就应该发出这样的声音。自己辛苦写出来的报道,却被社长当成替补放进审查用的特刊中。愤怒让豹一的决心更加坚定。看到社长那张黑瘦的脸孔,他不禁感到同情,但是在这种不公正的待遇面前,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考虑这些同情的因素了。


    “为啥?”社长这才把视线从糨糊上转开,看到豹一那张铁青的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噌噌地跑上了二楼。


    “毛利君,怎么啦?”园井声音里带着惊讶,而且故意放慢了语速。豹一没有回答。因为,在这一瞬间,他正在思考自己是否应该马上跟着社长上楼,辞掉工作。


    “这样磨磨蹭蹭的,若是错过了机会,就太难看了。”他这样想着,正想上楼时,社长从楼上走了下来,递给豹一两张市营电车的车票。


    “太荒唐了。竟然以为我是因为在乎电车车费才不想去府厅的。”他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了。


    “请允许我辞职,就在今天。”语气平和,彬彬有礼,豹一感觉十分舒畅。


    “为啥?这么突然?”


    豹一讲不出一个较好的理由,而且他一刻也不想再待在那里,便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出去的时候,他故意粗鲁地用力关门,发出巨大的声响。走出四五米,豹一回过头去,看到门上挂着的那张《日本榻榻米报》社的招牌,忽然觉得它很寒酸。那间脏兮兮的民房也让人不忍再多看一眼。他又突然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心里难受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小声自言自语:“至少这一年半以来,这个地方给了我一份工作,让我有了安身之处。自己辞职之后,编辑就只剩下社长一份人了。他又要一边说自己头晕,一边独自做报纸的编辑工作了。”这时,社长的那满是皱纹的瘦弱胸脯和他那支快要坏掉的玻璃笔突然浮现在豹一的脑海中。只有当想到“社长用那种不正当手段攒了五六万块钱”时,豹一才觉得心里轻松多了。他抬起头来,朝着胜山路四条巷的车站走去,可是很快又变得垂头丧气了。虽然走到了车站,却没有心情等电车,只是毫无目的地沿着电车的车道往前走。因为天气冷,豹一走得很快。虽然刚刚与不公正待遇进行了斗争,但是心中却并未因此产生丝毫兴奋和快感。


    “终于变成一个失业者了。”这种想法随之而来。豹一终于从天王寺西门前乘上了向西行驶的电车。但是,仅过了一站,便到了终点惠美须町。他没有取换乘车票,下车去了新世界,看电影来打发时间,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晚上。然后,他在惠美须町乘上电车,在日本桥筋一条巷换乘站下车。等待开往谷町九条巷的电车时,他突然改变主意,坐上开往千日前的电车。他暂时还不太想回家。从千日前走进法善寺,周围一下子变得昏暗。香客捐献的灯笼和佛灯的灯光朦朦胧胧地在黑暗中摇曳。豹一的心情变得抑郁起来。


    他走出寺院,到了一条剧院的后巷,街道两旁有很多出租屋。这里的光线也十分昏暗,越发让豹一感到痛苦和压抑。出租屋门口等客人上门的女人不停地朝他喊:“喂,喂,来啊,穿西服的洋大哥。”豹一急急忙忙地穿过这条巷子。前方有耀眼的灯光闪亮的地方是戎桥筋。那里的光线就像水管中的水结了冰一样,只是停留在那条街上,既照不到这条巷子,也照不到更前方的巷子。但豹一却觉得那里的光线刺眼。


    在那片光亮里,再具体一些说的话,是在一个小饰品店的橱窗前,有一个女人正站着往里张望。这时她突然回过头来,看到豹一的那一瞬间,两人不由得都“啊”了一声。由于事出突然,后来回想起来,豹一也不确定她到底是否发出了声音。豹一突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站在那里。那个女人是纪代子。大概是因为豹一刚从昏暗的巷子走出来,而纪代子却站在光亮中的缘故,豹一在那一瞬间觉得纪代子很美。豹一立刻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我是个失业者。”因此,他变得愈发不知所措。同时,他也担心纪代子看到自己刚从身后的陋巷里走出来,会怀疑自己刚在那里嫖过妓。


    纪代子慌忙转开视线,从橱窗边走开了。豹一这才发现她身边有一个同伴。这时,纪代子的面部表情恢复了平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是她的丈夫。”豹一立刻就明白了她那同伴的身份。豹一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瞧了他一眼,但是他长得实在太普通,并没有给豹一留下什么清晰的印象。也就是说,纪代子的丈夫相对于世间那许许多多的已婚年轻男子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走出五六米之后,纪代子突然回过头来,朝豹一吐了一下红红的舌头。豹一的自尊心一下子受到了伤害。他在意自己衣着的寒酸,犹犹豫豫地正要迈出脚步,朝纪代子离去的方向走。他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咬住纪代子的舌头。由于这种想法根本不可能付诸实施,豹一便越发感到不甘心。他悄悄地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磨破的鞋底啪嗒啪嗒地发出悲戚的声响。


    但是,其实纪代子心中也感到发窘。当豹一的脸突然从黑暗中出现的时候,纪代子突然觉得站在自己旁边的丈夫那张长满粉刺的脸实在太丑陋。豹一的那张脸,依然像个少女一般。他脸上那沮丧的神情,越发让人感到怜惜。而且,由于他的西装简朴粗陋,身上看不出一点儿女人气。在豹一面前,纪代子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丈夫的长相。豹一出现的时候,她正央求丈夫给自己买个手提包,却被丈夫一口回绝:“成何体统,太浪费。”丈夫虽然在政府部门工作,但是现在的工资还不足够让她随随便便地买手提包。这件事让纪代子在豹一面前感到不好意思。“那个包不就四块八十钱么?”纪代子仓皇逃离了那个橱窗,却又觉得十分无趣,便突然回过头去,冲豹一吐出了舌头。借用女学生那种天真无邪的动作向豹一示意,是纪代子突然间想到的主意。她觉得这样或许能够掩饰自己的窘迫。而且,她也在内心深处期待自己的这个动作能显示出自己的妩媚。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她吐了好长时间舌头。实际情况是,那表情实在有些糟糕,与她的年龄太不相符。


    豹一并不了解纪代子的这种心境,看到她那用心良苦的表情,感到实在受不了。“走着瞧,竟敢伤害我的自尊心,无论如何,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豹一从戎桥上走过的时候,猛地扯掉上衣的一个纽扣。从早晨开始,他就很容易变得激动。这时,他突然转身朝难波的方向走去。“我要去扇纪代子一巴掌。”他野蛮地觉得自己必须教训一下纪代子。在电车道的信号灯前等绿灯的时候,他又突然想:


    “但是,我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她呀。”绿灯亮了。他迈开大步横穿马路,心想:“不,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才有效果,而且需要很大的勇气。”


    四


    他在戎桥筋来来回回跑了半个小时,也没有发现纪代子的身影。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终于不用在人群中打女人的脸,避免了一场不愉快。但是,与此同时,由于刚才过于兴奋,他也感到了一种失望,心里仍然有一点儿放不下的感觉。他又在街上徘徊了半天,最后神情呆滞地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欢迎光临。”


    负责接待的女人声音十分轻佻。豹一吃惊地抬起头来一看,发现面前有五六张画着浓妆的女人脸,笼罩在红色的灯光中,像面具一样正朝着自己。豹一还以为这是一家酒吧,不由得回头往门口看了一下,发现柜台在入口处,女服务员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感觉这里好像也不是酒吧。但是,想到这家咖啡馆简直跟酒吧似的,豹一便突然想逃离。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最适合找一个像奶吧一样安静的咖啡馆茫然发呆。但是,他又觉得自己既然误闯了进来,如果现在偷偷摸摸逃走的话,恐怕会被人当成通缉犯之类的人,便一边气鼓鼓地听着室内的伦巴舞曲,一边在角落里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那些女人一个个都穿着丑陋的晚礼服,伴随着伦巴的音乐,妖艳地扭着屁股。从她们每个人都在扭屁股来看,这可能是这家老板的命令。有人跳得就像在跳安来节舞,也有人跳得像专业的歌舞演员一样美妙。但是,不管舞姿如何,所有女人的长相都非常丑陋。豹一突然发现那些女人的视线正聚焦在自己身上,以为对方注意到了自己的注视,脸一下子变红了。


    那些女人之所以看他,是因为他确实与众不同。他走进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走进了一家普通的饭馆子。大多男人走进这里的时候,多少都有些装腔作势。好一些的,会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板着一副面孔。而大部分人则是和着唱片的音乐迈步走到座位上。十个人当中会有六个人摸摸自己的帽子或者整整领带扮酷。和朋友一起来的人,一般都会故意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来。或者其中一个人先在女人旁边找个座位,其他人呵呵笑着跟过来。认识那些女人的人,十个里面有四个人走进来的时候,会问一句:“某某某在吗?”还有四个人会盯着那些女人的脸,默默地走进来。剩下的两个人,则非要等待那些女人对他们说“这边请”之后,才坐下来。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的。很少有人像豹一这样,进门时一点儿也不装腔作势,就像是走进一个常去的饭馆子似的,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其实,原本爱装腔作势的豹一,在走进来的那一瞬间,已经没有了故意装腔作势的力气。因此,他的样子特别引人注目。而且,他又长得好看。总之正如她们所说的,这人与众不同。


    一个将眉毛描得细细的小眼睛女人,走到豹一的桌前,碰了一下豹一的上衣,说道:“你的扣子掉了。”如果不是看到豹一脸红了,她也不会对他这样亲昵。一般年轻的美男子都脸色铁青,眼睛总盯着一个地方,总之看起来有些流氓的样子,让人首先便会想到应该敬而远之。豹一吃了一惊,看了一眼自己的上衣。两个扣子都掉了。他记得自己在戎桥上扯下来一个,但是却记不起另外一个掉到哪里了。


    “回家让女朋友给缝上吧,这样不好看哦。”听她那口气,分明是想说让我给你缝上吧。但是,豹一还没有老练到可以听懂女人口气、看懂女人眼神的地步。


    “哪里有女朋友啊。”话到嘴边,豹一又把话赶紧咽了回去。因为纪代子的样子突然闪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他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说自己没有女朋友,实在丢脸。而且,上衣没了扣子,也让自己显得更像个失业者了。此外,别人之所以看到上衣没有扣子,是因为自己在这么冷的天都没有穿大衣。这就是明确的证据!


    “好吧,我要让这女人变成我的女朋友。”


    他突然这样下了决心,实在受不了别人说他“不好看”。更何况,对方还是用东京话说的。


    “怎么掉的呢?”女人仍旧摸着他的上衣。香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豹一皱起眉头心想:“简直就像是当铺里的伙计在查验我西装的布料。”他的决心变得愈发坚固了。他愤怒地想起继父过去每天都差遣他去当铺赎当的事情。紧接着,各种各样的悲惨往事接连浮上心头。“如此悲惨的我,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个女人变成我的女朋友,那就太有意思了。”


    豹一一下子有了精神,心想自己没能打成纪代子的脸,可以用这件事来补偿。这样想来,这也是很值得做的。不过,豹一却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才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个女人变成自己的女朋友”。他突然想到一个让人脸红的粗鲁举动。但是,他实在没有胆量付诸行动。别说行动了,其实还没有开口说话,他便已经僵在那里了。


    “这样可不行。好吧,等我数到一百,我就猛地抓住这个女人的手。”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他没有说“握”,而说“抓”,这一点很符合他的性格。


    “喂,你家是哪儿的?”


    豹一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开始数数了。


    “五、六……十……十五……二十……”


    一个香烟盒的锡箔纸团突然飞过来,砸在豹一的肩膀上。


    “二十七、二十八……谁干的?二十九、三十……”


    豹一扫视了一下房间,和一个年轻的男子四目相对。他突然瞪了那个男子一眼,心想:“看来那家伙喜欢这个女人。”那个男子也目不转睛地瞪着豹一。女人很快注意到两人的样子,贴在豹一耳边说道:


    “算了,那人是个流氓。”


    豹一听到“流氓”两个字,眼神变得更狠了。由于眼睛瞪得太狠,差点儿流出眼泪来。他慌忙擦了一下眼,又继续瞪起了对方。


    “好吧,我要在那个男人的面前,抓住这个女人的手!然后扑到那个男人跟前。哎呀,忘了数数了。干脆跳过去,从五十开始数……五十一、五十二……”


    豹一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在伦巴舞曲快节奏的带动下,数数也变快了。


    “要是数到一百,你还不付诸行动,那你就完了!一辈子都会遭人鄙视。那样你也无所谓吗?连你的母亲都会跟着丢脸。”


    豹一想到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逐渐开始感觉喘不过气来。朝自己扔锡箔纸团的那个男人好像马上就要扑过来了。


    “六十二、六十三……六十七</a>、六十八……”


    豹一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剧烈。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握过女人的手。


    “七十、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五……”


    想到对方有可能甩开自己的手,豹一逐渐失去了付诸行动的勇气。他突然出声数了起来。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跟豹一说话的女人很吃惊,心想:“这人该不会是个疯子吧。”


    豹一看都不看那个女人一眼,只是紧紧地瞪着那个男人。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伦巴舞曲的噪音几乎完全将豹一的声音吞噬。但是,豹一那双变得通红的耳朵却仍在继续和自己的声音格斗。


    “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


    “欢迎光临。”


    “要一杯咖啡。”


    “谢谢。”


    “要一杯茶。”


    豹一的声音在周围的喧嚣声中剧烈地颤抖着。


    “八十四、八十五、八十六……”


    有色电灯的光染红了香烟的朦胧烟气。豹一站在其中,眼睛里发出白光。


    “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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