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3个月前 作者: 太宰治
    1


    昨日给你写了封莫名其妙的信,不好意思。还不是因为当此季节更替之际,顿觉目之所及,皆一派新气象,禁不住心潮澎湃,竟一反常态地说了好多次“喜欢她”。其实我也并没有多么喜欢她,全都要怪初秋这个季节。近来,连我也仿佛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云雀了,变得轻浮躁动、整天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不过,我现在对此已感觉不到自我厌恶或是强烈的追悔莫及般的悔恨了。起初,我觉得这种厌恶感的消失很不可思议,其实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我这个人,不是已然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男人了吗?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男性。感觉不到自我厌恶和悔恨,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莫大的喜悦。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我现在有着作为一名新男性的潇洒的自负。而且,这是我在这所道场生活的六个月里,从可敬的人们那里获得的、什么事情也不去想、简单地享受生活的资格。鸣叫的云雀、潺潺的清流——我要透明而愉快地活着!


    在昨日的信中,我一味夸赞了麻儿,不过现在我想修改一下。是这么回事,今天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因此借着对上封信中的不妥之处进行补充之际,尽快向你报告一下。鸣叫的云雀、潺潺的清流,请不要笑话我的轻浮。


    今天早晨为我擦身的是麻儿,她可是有日子没给我擦身了。麻儿擦身手法差劲,也不认真。对笔头菜君也许会上心地为他擦身,对我却一直是敷衍了事,态度冷淡。在麻儿眼里,我这种人,就跟路旁的小石子差不多吧,我也的确是这样的人,算了,这也没有办法。问题是,对于我来说,麻儿却未必是一粒石子,所以麻儿为我搓背时,我就会不自觉地呼吸急促,变得格外拘束,根本无法轻松地开玩笑。何止开玩笑,声音堵在喉咙里,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结果,我看起来就像不高兴似的面无表情,而麻儿自然也觉得别扭吧,只要是为我擦身,她一点笑模样都没有,而且没什么话。今天早晨的擦身就是这样别别扭扭的让人忍受不了。尤其是,自从那句“告诉笔头菜,金钟儿开始鸣叫了哦”以来,我的心情迅速变得敏感起来,再加上刚刚在给你的信中写了一通多么多么喜欢麻儿之类的话,更觉得尴尬之极。今天麻儿给我擦背时,忽然小声说道:“还是云雀最好。”


    我没有感觉高兴。心里在想,你胡说什么呢。能说出这样口是心非的恭维话,恰恰说明麻儿完全没有把我当回事。如果真心觉得我最好的话,就不会那样明明白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的。即便是我,这点人情世故还是知道的。我沉默不语。于是,麻儿又小声地对我说道:


    “我跟你说,我现在很烦恼。”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会说出这么愚不可及的话来呢?我只觉得无聊。那句美妙的“金钟儿开始鸣叫了哦”,因这一句话而被彻底颠覆了,我不禁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个低能儿。我早就觉得她那种傻笑挺白痴的,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了?这样一想,我的心情也放松了,终于能够用愚弄人的腔调问话了:


    “你有什么烦恼啊?”


    2


    她没有回答,只听见她轻轻抽着鼻子。我斜眼一瞅,哟,她竟然哭了!我越发吃惊了。


    “不是说爱笑的人,也爱哭吗?”我昨天在信中这样写过,但是看到这种荒唐的预言如此轻易地在眼前应验,反而让我感觉泄气,不愉快起来。真是太好笑了。


    “是不是因为笔头菜要离开道场呀?”我以嘲笑的口吻问道。事实上,也有这种传言。我听说笔头菜好像是因为家人的关系,必须转到北海道家乡附近的医院去。


    “不要小看人。”


    她猛然站起来,擦身还没结束,就端着脸盆快步走出了房间。我向你坦白,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心竟然怦怦乱跳起来。难道说,她是为了我的事情而烦恼?即便再怎么自负,我也觉得这事不大可能。可是,那么开朗的麻儿居然会在一个男子面前意味深长地哭泣,然后生气地站起来走掉,可见不是一般的情况。说不定是……也可能……不管我如何压抑,还是有些自负心冒了出来,刚刚对她的轻蔑感也随之烟消云散,只觉得麻儿太招人疼爱了,我躺在床上挥舞着双臂,想要“哇——”地放声大喊。然而,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样。麻儿掉眼泪的谜团马上就解开了,是为我旁边的越后狮子擦身的金鱼儿说的。当时,她若无其事地告诉了我。


    “挨训了呗,因为折腾得过头了,昨晚,被竹姑娘训斥了一顿。”


    竹姑娘是助手的组长,自然有训斥她的权力。反正这回我全都明白了,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完完全全明白了。至于吗!因为被组长训斥而烦恼,也太夸张了吧。我非常难为情。我感觉我那可悲的自负已经被金鱼儿、越后狮子,被大家看破,被他们讥笑似的。纵然像我这种新男性,此时也无可奈何。我彻底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都明白了。我打算彻底对麻儿死心。新男性都很想得开。这种恋恋不舍的感情,新男性是没有的。我打算从现在开始对麻儿完全漠视,她就是一只猫,是个极其无聊的女人。哈哈哈,我真想独自大笑。


    中午,竹姑娘拿来了饭菜。平时总是放下就走的,今天却把饭菜搁在床边小桌之后,踮起脚眺望窗外,随后迈出两三步走到窗边,两手扶在窗框上,背朝我站着,沉默不语。她好像是在看庭院中的水池。我坐靠在床上,马上开始吃饭。新男性对菜从不挑剔。今天的菜是咸沙丁鱼串和干烧南瓜。我从沙丁鱼头开始嘎吱嘎吱吃了起来,我要细细地咀嚼,把营养一点不落地全部吸收进身体里。


    “云雀。”忽然传来一声轻若呼吸般的低语。我抬起头一看,不知何时,竹姑娘已转过身来,两手背在身后,背靠窗户面朝着我站着。然后,露出她特有的微笑,依然用轻如呼吸般极小的声音说道:


    “听说麻儿哭了?”


    3


    “嗯。”我声音平静地答道,“她说她现在很烦恼。”


    我要细细地咀嚼,让它们在我身体里生成新的血液。


    “恶心。”竹姑娘皱起眉头,小声说道。


    “不关我的事。”新男性就应该如此洒脱,对女人们的是非毫无兴趣。


    “我觉得过意不去。”她说着,莞尔一笑,脸也红了。


    我有些慌神,嘴里的饭没怎么好好嚼,就吞下去了。


    “多吃些吧。”竹姑娘低声而飞快地说道,从我面前走过去,离开了房间。我不由得噘起了嘴。不像话,长得个子不小,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不知为何,当时我这样感觉,非常不高兴。你不是组长吗?哪有训了人又觉得过意不去的呀。我很是不悦,竹姑娘应该更沉稳些才对。谁知,盛第三碗饭时,我的脸倒红起来了。因为今天的这桶米饭特别多。平时,盛上浅浅的三碗,正好吃完,今天已经盛了三碗,桶底还剩着足有满满一碗的米饭。我真是无语了。我不喜欢这种亲切,而且这种亲切的形式也不可能让我感觉到饭菜的美味。无滋无味的饭菜,既不会转化成血液,也不会转化成肌肉。什么都转化不成,吃了也是白吃。若是用越后狮子的话来说,就是:“竹姑娘的母亲肯定是一位非常旧式的女人。”


    我像平时那样,只吃了浅浅三碗,多出来的那碗特别关照我的饭仍然留在桶底。


    不多久,竹姑娘若无其事地来收餐具时,我故意用轻佻地语气告诉她:


    “米饭剩下了。”


    竹姑娘也不看我,只稍微掀开了一点桶盖看了一眼,说了句:“恶心的小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端起餐具离开了房间。


    竹姑娘的“恶心”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应该是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不过被女人说“恶心”,我觉得不太愉快。应该说很厌恶。要是以前的话,我肯定会扇她个大嘴巴子的。为什么说我恶心?恶心的人明明是你呀。以前,据说有的女佣会把饭菜悄悄塞给自己喜欢的学徒,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愚蠢而又恶心的爱情。这也太可怜了,不要太小看我了,因为我有着作为一名新男性的优越感。饭菜这种东西,即使不太够,只要以愉快的心情细细咀嚼,也能吸收到充足的养分。我一直以为竹姑娘是个很成熟的女子,可是,女人毕竟是女人。正因为看她平时那样聪明伶俐,处事稳健,当她做出这样的蠢事时,就觉得更加别扭、更加可鄙。太遗憾了!竹姑娘必须比别人更加成熟。换做是麻儿,不管表演得怎样不堪入目,都会更加惹人疼爱,虽说也不是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失望,但出色的女性若是犯错,就无法原谅了。到此为止,是我利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写的。突然,走廊的扩音器传达了新馆全体补习生马上到新馆露台集合的命令。


    4


    收拾好信纸后,我去了二楼的露台。原来,昨天深夜,旧馆的一位叫鸣泽伊都子的年轻女补习生死了,刚才,大家目送她静静地离开道场。新馆的二十三名男补习生,以及新馆分馆的六名女补习生,在阳台排成四列横队,神色紧张地等待出殡。不多工夫,白布包裹的鸣泽女士棺椁,反射着秋日的灿烂阳光,由近亲守护着,从旧馆出来,沿着松林里的小路,缓缓地朝柏油县道方向走下去。有一位像是鸣泽母亲的女人,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擦眼睛,好像是在哭泣。一群身穿白衣的指导员和助手,都低着头,跟随队伍,送了一程。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人生是凭借死亡得以完成的。人活着的时候,都是不圆满的。虫儿和小鸟,活蹦乱跳的时候是完美的,一旦死去,便只是个尸骸。既没有圆满,也没有不圆满一说,只是归于无。但是,人类与之相比,完全相反。人类,只有在死亡之后才变得更像人类,这种反论似乎也是可以成立的。鸣泽女士与疾病斗争而死后,被包裹在美丽圣洁的白布里,在人们护送下,若隐若现地经过松林林荫道而去,此时此刻,她得以最严肃、最明确、最雄辩地主张自己年轻的灵魂。我们已经无法忘记鸣泽女士了。我朝着那熠熠生辉的白布虔诚地合掌祈祷。


    但是,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虽然说死亡是一件好事,但绝对没有轻视或随意地对待人的生命,也不是那种多愁善感、有气无力的“死亡的赞美者”。只是因为,我们与死亡只是一纸之隔,早已不再畏惧死亡而已。这一点,请你一定不要忘记。看了我前面的信,你一定会轻率地以为,在日本处于悲愤、反省和忧郁的时期里,只有我周围的气氛太过悠闲而愉快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但是,我不是个傻瓜,不可能从早到晚咧着嘴呵呵傻笑着生活,这是不言而喻的。每晚,在八点半的报告时间里,我们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新闻。我也有过默默地蒙上毛毯睡觉,却怎么也无法入眠的夜晚。但是,我现在不会把这种不言自明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因为我们是结核患者。因为我们也都有可能在今晚,突然咯血,像鸣泽那样死去。说到底,我们的微笑,由来于那颗躺在潘多拉之匣一角的小石子。对于和死亡毗邻而居的人而言,比起生死的问题来,一朵花的微笑更能铭记于心。现在的我们仿佛是被某种幽幽的花香吸引着,乘上了一艘完全陌生的大船,沿着命运的航线随波逐流。我并不知道这艘所谓“天意”的大船,将到达哪座岛屿,但是,我们必须信赖这次航行。我甚至感觉,是死去还是活着,这些已经不再是决定一个人是幸或不幸的关键了。死者归于圆满,生者则立于航船的甲板上合掌祈祷。大船飞速驶离了岸边——“死亡是一件好事。”


    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很像一位有经验的航海者那样从容淡定了呢?新男性,对于生死是不会伤感的。


    九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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