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3个月前 作者: 太宰治
    仙术太郎


    从前,在津轻之国的神梛木村有一位名叫锹形惣助的村长。他四十九岁才得一子,取名太郎。太郎一出生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惣助对这个大哈欠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在前来祝贺的亲戚们面前有失颜面。惣助的担心逐渐变成了现实。太郎不去吸吮妈妈的ru头,而是懒懒地躺在妈妈的怀里,一直等着妈妈将ru头塞入自己的口中。给他玩具纸老虎他也不玩,只是无聊地望着摇动的虎头。早晨醒来以后他也不急着起床,而是闭着眼睛再躺两个小时。这孩子不愿意随便活动身体。他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小事。由于这件事情,锹形太郎的名字便在村民中流传开了。因为这件事并没有登上报纸,所以仅仅算作一件小事。那次太郎走了很远。


    事情发生在那年的初春。太郎从妈妈的怀里无声地爬出来,滚落到土间[1],并一直滚到屋外。到了外面以后,太郎居然站了起来。惣助和太郎妈妈竟毫无察觉,依然熟睡着。


    一轮满月高悬在太郎的头顶,月亮的轮廓有些模糊。太郎贴身穿着一件青鳉鱼图案的和式内衣,外面套着一件慈姑图案的棉背心。他光着脚,沿着村里撒满马粪的沙石路向东走去。他睡眼惺忪地喘着粗气向前走着。


    翌日清晨,村里骚动起来,因为三岁的太郎在距离村子足有一里远的汤流山上的苹果园里毫发无损地睡了一夜。汤流山形状像一个半融的冰块,其三座山峰绵延起伏,两端如水流缓缓流下形成了一道缓坡。汤流山高达百米,太郎究竟是如何走到那里去的,无人知晓。总之太郎肯定是自己爬上去的。可是,大家都纳闷他是如何爬上去的。


    一个挖蕨菜的姑娘发现了太郎,并把他放进提篮里。太郎就在提篮的摇晃中回到了村里。村里人争先恐后地向提篮内观瞧,大家都紧锁着油黑发亮的眉头,纷纷点头说,是天狗[2],是天狗。惣助见儿子平安无事,只是说了句“这实在是……”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太郎妈妈却十分镇静,她抱起太郎,随手又把一匹手巾布放进提篮里作为谢礼,然后把一个大盆拿到土间,在里面倒上温水,默默地给太郎洗起身子来。太郎的身子一点儿也没脏,依然是那么白白胖胖的。惣助围着大盆不停地转来转去,终于不小心踢翻了大盆。盆里的水流了一地,惣助也被太郎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尽管如此,惣助仍不愿走开,他从太郎妈妈的肩膀上瞧着太郎,不停地说着,太郎,看到什么了?太郎,看到什么了?太郎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含混不清地叫着:村米的古走嘟妈呀。


    那天晚上,惣助躺下以后终于弄清了那含混不清的意思:村民的锅灶都冒烟。这是一个重大发现!惣助想拍一下大腿,可是又厚又重的被子碍事,他一下子拍在了肚脐上,疼得直咧嘴。惣助想,村长的儿子不愧跟村长是一家,三岁时就开始关心村民的锅灶了。我们家后继有人了。这孩子一定是在汤流山顶看到了神梛木村早晨的景色。那时,家家的锅灶都冒起了袅袅炊烟。这是绝好的超世本愿呀!这孩子是上天赐予的,我一定要小心呵护。惣助悄悄起身,伸手给睡在旁边的太郎轻轻地盖好被子,然后再伸长胳膊顺手给睡在孩子身边的太郎妈妈掖了掖被子。太郎妈妈的睡相很难看。惣助特意扭过脸去不看太郎妈妈的睡相,可是嘴里却喃喃地说道,这是太郎的生母,我得好好保护她。


    太郎的预言应验了。当年春天,村里所有的苹果园都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花香甚至飘到了十里以外的城关镇。到了秋天,收获更是喜人。树上结的苹果大如皮球,红如珊瑚,每棵树都果实累累,挂满枝头。试着咬上一口,水分充足的苹果发出一声脆响,沁凉的果汁会一下子溅到鼻子和脸上。第二年的元旦,又发生了更可喜的事情。千只仙鹤从东边飞来,村里的人们奔走相告,连连称奇。千只仙鹤在蓝天中悠然盘旋了一阵,然后又向西飞去。那年的秋天,稻穗粒粒饱满,苹果也如前一年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头。村里开始富裕起来。惣助笃信太郎的预言能力,不过他克制着没有到处去向村民们宣告,因为他不愿意被人嘲笑,说自己护犊子。或许他还存有私心,希冀有机会赚上一笔。


    年幼的神童两三年以后走上了邪道。不知从何时起,村里人给太郎起了个绰号,叫他懒蛋。人家那么说,惣助也觉得没有办法。太郎到了六七岁也不愿跟别的孩子一起到田野或河滩去玩。夏天的时候,他就在窗边托腮眺望外面的景色;冬天的时候,他就坐在火炉边望着燃烧的火焰。他喜欢猜谜语。有一年冬天,太郎懒洋洋地躺在炉边,仰头眯缝着眼睛望着惣助,慢条斯理地出了个谜语。什么进到水里也不会被弄湿?惣助连着晃了三次脑袋也没猜出来,于是便回答说不知道。太郎懒洋洋地闭上眼睛说,是影子。惣助渐渐开始恼恨太郎了。这算什么呀!他肯定是变傻了。正像村里人说的那样,他就是个懒蛋。


    太郎十岁那年的秋天,村里遭到了特大洪水的袭击。流过村北的五米多宽的神梛木川在连日大雨后发威了。上游下来的滚滚浊流卷着大小旋涡汇同六条支流一泻而下,洪水冲走了数百根木材,将岸边的栎树、冷杉和白杨等大树连根拔起冲向山脚下的深潭。水越聚越多,最终一举冲毁了村里的大桥,轻易地漫过堤坝,村里转瞬之间成了一片汪洋。洪水冲刷着房屋的基石,猪在水中挣扎,刚刚收割的水稻有一万多个稻垛漂浮在水上随波逐流。雨一直下到第五天才停,第十天洪水减退,到了第二十天,神梛木川又变成了五米多宽,缓缓地流过村北。


    村里人每晚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各家商量对策,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相同的。我们不想饿死。这个结论是每次商讨的出发点。村里的人们次日晚上还得继续商量,最后依然得出不想饿死的结论,然后散会。下一个晚上再商量,结论还是一样。商量来商量去一直没有结果。最后,村里大乱,有人揭竿而起。有一天,太郎对双手抱头唉声叹气的父亲惣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认为这很容易解决,去城里当面请求城主大人发放救济就可以了,我来办这件事。惣助立刻大声欢呼起来。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做太轻率,又愁眉不展地用双手抱住了头。你还是个孩子,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大人们就不会这么想。越级陈情弄不好会掉脑袋的,太冒险了。算了,算了。当天夜里,太郎手揣在怀里,溜出家门,急急忙忙地向城里走去。没有人发现他离开了村子。


    陈情获得了成功,因为太郎运气好。他不但没有掉脑袋,反而得到了嘉奖。也许当时城主大人已经把法律忘在脑后了吧。由此全村逃过了一劫,第二年日子又好了起来。


    其后两三年,村里人一直夸太郎好,可是后来就忘了,还管太郎叫村长家的傻公子。太郎每日都去库房,随手拿起一本惣助的藏书就读。有时他会看到不雅的画本,但也会毫不在意地读下去。


    后来,太郎发现了有关仙术的书,他读得十分入迷,尤其对《纵横十文字》这本书爱不释手。他在库房中修行了一年,终于学会了变成老鼠、老鹰和蛇的法术。他变成老鼠在库房里跑来跑去,时而还停下吱吱叫几声;他变成老鹰冲出库房的窗户展翅高飞,在辽阔的天空中尽情地翱翔;他变成蛇钻到库房的地板下小心地避开蜘蛛网,用腹部的鳞片在日荫下凉凉的小草中穿行。不久以后,他又学会了变成螳螂的法术,可是除了变了个样子外,没有别的有趣之处。


    惣助对儿子不再抱什么希望,但他不愿认输,于是便告诉太郎妈妈说,其实儿子是过于优秀了。太郎十六岁就开始恋爱了。对方是隔壁洋油店老板的女儿,吹的一手好笛子。太郎喜欢在库房中变成老鼠或蛇静静地听她吹笛子。真可怜,太郎居然想让那个姑娘喜欢上自己,想成为津轻最棒的男人。太郎想利用自己的仙术,把自己变成一个堂堂男子汉。就在第十天,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太郎战战兢兢地偷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结果把他吓了一跳。他面色惨白,面颊宽大,皮肤细腻,眼睛细长,留着山羊胡子。这是天平时代[3]佛像的面孔。另外,两腿间的那个逸物颇具古风地软软下垂着。太郎害怕了。仙术的书太旧,是天平时代的。这个样子毫无用处,重新来过吧。然而,法术却无法使他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当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随意使用法术时,无论好坏都会依附于自己的身体中,无法改变。太郎努力了三四天,依然是白费力气。到了第五天,他只好放弃了。这张古人的面孔恐怕不会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不过,世界上也许会有好奇的女人。失去了现实法力的太郎带着一张大方脸和一绺山羊胡子出了库房。


    太郎向惊得张开大嘴的父母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他们才合上嘴接受了现实。太郎现在这副可怜相已无法在村子里待下去了。我走了。当天夜里,太郎留下这张纸,飘然出了家门。天上一轮满月。满月的轮廓不太清晰。这不是天气的缘故,是太郎的眼睛模糊了。太郎一边走一边思索着美男子的奇异变迁。从前的美男子到了今天怎么就变成傻男了呢?这是不可能的呀!我这个样子有何不好?这个谜太难猜,太郎穿过邻村的树林,走到城里,直到越过津轻国的国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顺便说一下,据说太郎的仙术的奥秘是要把手插进怀里,背倚着柱子或墙呆呆地站着,同时低声念咒语,反复念无趣、无趣、无趣、无趣、无趣,念几十遍、几百遍,直到进入无我之境。


    打架大王次郎兵卫


    从前,在东海道三岛的驿站街,住着一个名叫鹿间屋逸平的男人。从曾祖父那一代起,他们家开始以造酒为业。据说酒能反映出造酒者的人格,鹿间屋造的酒总是那么醇厚清澈,而且喝起来辣味十足。酒的名字叫“水车”。逸平有十四个孩子,六个儿子,八个女儿。长子不谙世事,因此只知道遵照逸平的吩咐老老实实地卖酒。他对自己的想法缺乏自信,虽然有时会向父亲说出自己的看法,但言语中完全失去了自信。我本以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可是仔细一想又漏洞百出,肯定是我想错了,不知父亲您是如何考虑的,看来我的想法是错误的。最后他还是不敢说出自己的意思,只好收回去了。逸平的回答则很简单,你错了。


    然而次子次郎兵卫却有所不同,在他的性格中显示出不同于政治家的是非分明的态度。因此在三岛的驿站街上,大家都叫他“无赖”,认为他不道德。次郎兵卫讨厌商人的本性,认为在世上不能事事算计。他相信只有无价的东西才是最高贵的。他几乎天天喝酒,但决不喝自家的酒,因为他从小到大看到自己家一直在依靠酒谋取不正当的利益。假如不留神喝了自家的酒,他会立刻将手指伸进喉咙把酒吐出来。次郎兵卫每天都一个人上街喝酒闲逛,父亲逸平却不以为意,因为其头脑很清楚。逸平认为,在众多的子女中,出一个敢想敢说的孩子反而会给家里带来生气。另外,逸平现在是三岛消防队的头儿,他想将来把这个荣耀的职位传给次郎兵卫。次郎兵卫越来越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这样的人才具备将来掌管消防队的资格。逸平正是非常有远见地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对次郎兵卫的为所欲为听之任之。


    次郎兵卫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决心成为一名打架高手。这是有原因的。


    三岛大社[4]在每年的八月十五日都要举行祭典,除了驿站街的人们以外,从沼津的渔村以及伊豆的山里会有数万人腰插团扇浩浩荡荡地聚向大社。三岛大社举行祭典的那天,肯定会下雨,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三岛的人们喜欢热闹,他们在雨中挥舞着团扇,淋着雨,忍受着寒冷,观赏着走过的舞蹈花车和祭礼彩车以及放上天空的焰火。


    次郎兵卫二十二岁那年举行祭典的那一天是个晴天,这种情况极为罕见。一只老鹰啾啾地叫着在蓝天中盘旋,参拜的人们拜了大社神灵后又拜蓝天上的老鹰。过午时分,东北方向突然黑云滚滚,眨眼之间三岛的上空就暗下来了。裹挟着水气的风吹过地面,紧接着大颗的雨滴从天而降,不久就演变成了一场瓢泼大雨。此时,次郎兵卫正坐在大社牌坊前的酒馆里,他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外面的雨势和小跑过去的形形色色的女人。忽然,次郎兵卫欠起了身子。他看到了一个熟人。那是住在他家对面的书法先生的女儿。她穿着一件红花图案的和服,看上去显得很重。她在雨中跑几步,然后又走几步,就这样跑跑走走,看样子很吃力。次郎兵卫掀开酒馆的门帘走到外面叫住她说,拿把伞吧。和服如果被淋湿可就糟了。姑娘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纤细的脖颈,一见是次郎兵卫,嫩白的面庞一下子就红了。请等一下。次郎兵卫说着返回酒馆,大声呵斥老板快拿一把番伞[5]来。原来是书法先生的女儿。你老子</a>、你老娘、还有你,一定都认定我是一个懒惰的酒鬼,是一个坏人。可是怎么样?我觉得别人可怜时,也会不嫌麻烦地帮你借伞。活该!次郎兵卫这样想着再次掀开门帘来到外面,可是姑娘已经不见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眼前只有你推我搡匆匆而过的人流。噢、噢、噢、噢,酒馆里传出了嘲弄他的声音,那是六七个小混混在起哄。右手打着番伞的次郎兵卫心想,啊,我该学会打架。人在受到侮辱的时候根本无理可讲。我要是能见人斩人、见马斩马就好了。从那天起,次郎兵卫悄悄地练了三年打架的本领。


    打架需要胆量。次郎兵卫的胆量是用酒练出来的。次郎兵卫的酒量不断增加,眼睛逐渐变得如死鱼眼睛一般冰冷,额头上生出三条油黑的皱纹,看上去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抽烟时,他胳膊从身后绕过,将烟袋送到嘴边,半天才抽上一口,俨然是一个胆大包天的男人。


    下面就该练习说话了。次郎兵卫想用深不可测的低音说话。一般来说,打架之前要说一番恫吓对方的狠话,次郎兵卫为说的内容煞费了一番苦心。如果说一些场面上的话没有实际效果,所以次郎兵卫自己另编了一套。你搞错了吧?不是开玩笑吧?你的鼻子要是肿得发紫的话会很难看的,要过一百天才能好。我看你搞错了。为了流利地说出这一番话,次郎兵卫每天晚上躺下以后都要小声背诵三十遍,而且还要练习在说的时候咧嘴,目光不必太凶,一直保持微笑。


    现在准备好了,接着就开始练习打架了。次郎兵卫不喜欢用武器。他认为靠武器获胜不算男人,只有赤手空拳战胜对方,自己心里才会痛快。次郎兵卫首先研究拳头的形状,如果拇指在拳头外面恐怕容易受伤。通过反复研究,次郎兵卫决定把拇指隐藏在并拢的四根手指内,握紧拳头后显得十分坚硬。他试着用拳头打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拳头一点儿也不疼,膝盖却疼得他几乎跳起来。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从此,次郎兵卫开始计划将拳头练硬。早上一睁开眼睛,他就朝枕边的烟灰缸打上一拳。上街时,他边走边打土墙和板墙;在酒馆里他打桌子;回家则打炉沿。这种练习足足进行了一年。结果,烟灰缸碎了,土墙和板墙被打出了无数的大坑和小坑,酒馆的桌子裂了,家里的炉沿变得凹凸不平。这时,次郎兵卫对自己的拳头有了自信。在练习过程中,次郎兵卫发现出拳的方法也有诀窍。他发现从腋下像活塞一样出直拳要比从侧面打增加三倍的效果。要是在出拳途中再向内侧半转一下效果就会增加到四倍。因为手臂会像螺旋一样打入对方的肉体。


    接下来的一年是在自家屋后国分寺遗址的松林中练习的。次郎兵卫找了一个五尺四五寸高酷似人形的枯树桩练习打拳。他先试着打遍了自己全身的各个部位,最后发现打在眉间和胸口最疼。另外,他还想到了人们常说的男人的命根子,可是又觉得这种手段太下流,不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他还知道人的小腿骨也很脆弱,不过比较适合用脚踢,而他觉得打架用脚不光明磊落,心里会有愧疚,所以就决定专门攻击眉间和胸口。于是他在枯树桩相当于眉间和胸口高度分别用小刀刻上一个三角形,然后每日练习不辍。你搞错了吧?不是开玩笑吧?你的鼻子要是肿得发紫的话会很难看的,要过一百天才能好。我看你搞错了。话音未落右拳打向眉间,左拳打向胸口。


    练习了一年之后,枯树上的三角形被打成了一个圆圆的深坑。次郎兵卫想,现在虽然是百发百中,但还是不能放心。对方不会像这根木桩站着不动,而是会移动躲避的。在三岛街上的各个拐角处几乎都有水车,次郎兵卫就打起了这些水车的主意。富士山麓融化的雪水形成数十条水量充沛的小河,流过三岛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长满青苔的水车就竖立在各个水流要冲缓缓转动着。次郎兵卫夜里喝酒回来必定要讨伐一架水车。他依然攻击旋转着的水车上的十六块叶子板。起初看不准常常打不中,不过后来三岛街上因叶子板破损而停转的水车渐渐多了起来。


    次郎兵卫常常去小河里洗澡,有时还会钻到水底一动不动。他是考虑到打架时万一脚下一滑掉进河里的情况。小河流遍大街小巷,所以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发生。他勒紧白布腹带,以防饮酒过多,因为如果喝醉了就会脚下不稳,从而导致失败。三年过去了。大社的祭典举行了三次,三次都错过了。修行结束了。次郎兵卫的形象变得威严而稳重。他的头从左边转到右边甚至需要一分钟。


    血脉相连的亲人对次郎兵卫的变化是敏感的。父亲逸平看出次郎兵卫修行了,虽然不知道修行的内容,但感到他已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逸平实施了先前的计划,将消防队长这个荣耀的职位传给了次郎兵卫。次郎兵卫凭借着自己不知由何而来的威严和稳重赢得了众多消防队员的信赖,大家高喊着头儿、头儿,一致拥戴他。次郎兵卫根本没有打架的机会。年轻的头儿沮丧地想,也许自己这一生连一次架都没打就死去了。经过千锤百炼的两只胳膊每到晚上就开始发痒,次郎兵卫心情失落地搔着痒。由于一身的力量无处发泄,憋到最后他终于恶作剧地在后背刺上了一朵五寸的红玫瑰,并在周围刺上了五条类似于青花鱼的身体细长的鱼,鱼从四面八方围住玫瑰花,用尖嘴咬噬花瓣。从后背到前胸还布满了蓝色的细浪。由于这一身刺青,次郎兵卫成了东海道无人不晓的名人,不但消防队员们,就连街上的那些小混混都对他顶礼膜拜,打架的愿望已不可能实现了。次郎兵卫实在无法忍受。


    然而,机会竟然不期而至。当时,三岛的驿站街上有一个跟鹿间屋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一个名叫阵州屋丈六的有钱人。这家的酒有些发甜,色泽也很深。丈六本人也很像这酒,他已有四个小妾,但仍不满足,正在四处物色第五个。恶鹰的白翎箭[6]越过次郎兵卫的屋顶,扎进了对面书法先生破旧屋顶的茅草中。书法先生一直不肯答应,他甚至两次剖腹自杀,幸亏被家人发现才未死成。次郎兵卫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在等待时机。


    到了第三个月,机会终于来了。十二月初,三岛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日暮时分天空飘下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不久变成了鹅毛大雪。当雪积了三寸多厚的时候,街上的六个火警钟突然同时响起,失火了!次郎兵卫从容不迫地走出了家门。阵州屋隔壁的榻榻米店燃起了熊熊大火。数千条火舌在榻榻米店的屋顶上舞动,火星如松树的花粉四处飞散飘向空中。时而黑烟如秃头海怪缓缓升起,并逐渐笼罩住整个屋顶。不断飘下的雪花被火焰映红,重重落下,令人可惜。消防队员们跟阵州屋吵了起来。阵州屋坚持不让把水抬进自己家里,要求赶快打掉榻榻米店的房梁后再把火灭掉。消防队员们反驳说,这违反灭火的方法。这时,次郎兵卫出现了。阵州屋先生。次郎兵卫尽量压低声音,面带微笑地开口说道。你搞错了吧?不是开玩笑吧?阵州屋突然插话道,这不是鹿间屋的小少爷吗?嘿嘿,是玩笑,我喝醉了。快,快,尽管把水抬进来。这一架又没打成,但是次郎兵卫的威望却大大提升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准备狠狠教训阵州屋的次郎兵卫通红的脸颊上,沾着十多片雪花久久不化,那形象如天神一般令人恐怖。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消防队员们都对此津津乐道。


    次年二月的一个吉日,次郎兵卫在驿站街尽头的新居落成了。房子除了有三个分别为六叠、四叠半和三叠的房间外,还有一个建在小二层上的八叠房间,从那里可以眺望富士山。三月的一个更加吉利的日子,次郎兵卫将书法先生的女儿迎娶到了新居。那天晚上,消防队员们挤满了次郎兵卫的新居,大家一边喝喜酒,一边轮流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直到翌日清晨,最后一个人表演了两个碟子的戏法后,大家醉眼蒙眬地报以稀稀拉拉的掌声,婚宴方才结束。


    次郎兵卫懵懂地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于是就一天一天地混下去。父亲逸平也长舒了一口气,用吹灰筒敲掉了炉袋里的烟灰。然而,连头脑清楚的逸平也想象不到的悲剧发生了。结婚第二个月的一个晚上,次郎兵卫一边喝着新娘斟上的酒,一边自豪地说,我打架很厉害,打架的时候就这样用右手打对方的眉间,用左手打对方的胸口。说着就开玩笑地打了一下,没料到新娘竟倒在地上死了。选择的地方果然准确。次郎兵卫被判以重罪,投入了监牢。这是对其精湛技艺的惩罚。次郎兵卫入狱后,由于其不威自怒的气质,狱卒不敢欺侮他,同牢的犯人们都将他奉为牢内大王,推崇备至。次郎兵卫坐在比其他犯人高出一截的台子上,用悲伤的语调吟唱着自己创作的既非都都逸[7]亦非禅语的小曲。


    对岩石相告面颊渐红我是最强岩石未答


    说谎的三郎


    从前,在江户的深川住着一个名叫原宫黄村的鳏夫,他是研究中国宗教的学者。他有一子,名叫三郎。他只有一个儿子,却起名叫三郎,邻居们都说他不愧有学者的怪癖。至于为什么是学者的怪癖,谁也说不清楚。可能因为他是学者吧。邻居们对黄村的评价不太好,都说他是一个极端的吝啬鬼。据说他吃完饭以后要吐出一半,然后用来做成糨糊。


    三郎出色的说谎功夫就是从黄村的吝啬中催生出来的。八岁以前,三郎没得到过一个子儿的零花钱,只是被强迫背诵中国的名人名言。三郎抽着鼻涕背诵着中国的名人名言,一边走一边将每个房间的柱子和墙壁上的钉子一个一个地拔下来,凑够十个就拿到附近收破烂的地方卖个一两分钱,然后去买花林糖[8]。后来,收破烂的人说他父亲的藏书卖的钱要比这多十倍,于是他就每次偷出一两本,到第六本的时候被他父亲发现了。父亲挥泪痛打了一顿染上偷窃恶习的儿子。他朝着三郎的脑袋连打了三拳,然后说道,下面的惩训是让你和我尝尝挨饿的滋味,所以就不再打你了。坐下!三郎哭哭啼啼地表示了悔过。对于三郎来说,这是说谎的开始。


    那年夏天,三郎把邻居家的爱犬杀死了。那是一只哈巴狗。那天夜里,一只哈巴狗疯狂地叫着,长长的远吠、急促的悲鸣、痛苦不堪的狺狺声,各种叫声混杂在一起闹得很厉害。狗叫了一个多小时以后,父亲黄村叫醒了睡在旁边的三郎。你去看看!方才,三郎已经抬起头眨着眼睛仔细听过了。他爬起来打开防雨窗一看,只见邻家竹篱笆下拴着的一只哈巴狗身体贴着地面,拼命地想要挣脱绳索。别叫了!三郎呵斥道。哈巴狗一见三郎,更来了精神。它趴在地上啃咬着竹篱笆,突然疯狂起来,一阵狂吠,叫得更高了。三郎对这只狗仗人势的哈巴狗恨得咬牙切齿。他极力压低声音喝道,别叫!别叫!然后飞身跳到院子里,拾起一颗小石子扔过去,啪的一声,石子打中了哈巴狗的头部。哈巴狗惨叫一声,雪白的小身子像陀螺似的转了两圈,然后吧嗒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它死了。三郎关上防雨窗,钻进被窝后,父亲半睡半醒地问道,怎么了?三郎用被子蒙住头答道,不叫了,好像是病了,也许明天就死了。


    那年的秋天,三郎杀了一个人。他把一个玩伴从言问桥[9]上推了下去。没有直接的理由,是突然发作。发作起来就好像想要对着自己的耳朵放上一枪。被推下去的是豆腐店老板的小儿子。他掉下去时,细长的双腿在空中像鸭子似的挣扎了两三下,然后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水面上的波纹顺流下去不到两米远,忽然从波纹中伸出一只手。那是一只握紧的拳头。那只手旋即又沉了下去。波纹逐渐破碎远去。三郎看到这些,立刻大声哭叫起来。人们围拢过来,看到三郎哭哭啼啼地指着的地方,马上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一个男人轻轻地拍着三郎的肩膀说,知道了,是你的小伙伴掉下去了吧,别哭,我们马上去救他,你做得很好。后来,人群中走出来三个水性极好的男人,竞相跳入水中,一边展示自己的泳姿,一边搜寻豆腐店老板的小儿子。由于三个人过于在意自己游泳的姿态,从而减慢了搜寻孩子的速度,结果最后找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三郎什么感觉也没有,他还随父亲一起参加了豆腐店的葬礼,及至长到十一二岁,这个无人知晓的犯罪行为才令他开始感到备受煎熬。这次犯罪使三郎说谎的本领日渐纯熟。对别人说谎,对自己也说谎,目的只是为了将自己的罪行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同时也努力从自己的心中抹去。长此以往,他渐渐变得张口就是谎话。


    二十岁的三郎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老实、内向的青年。每当盂兰盆节来临时,他就叹息着向人讲起自己对亡母的思念,从而博得了邻居们的同情。其实三郎没见过母亲。他一出生母亲就撒手人寰了。他甚至从未想过母亲。他说谎的技艺越来越高超。他常常为到黄村这儿来学习的学生们代笔写信,因为他最擅长向家长要钱。信是这样写的。开头必写谨启,然后是周围的景色云云,接下来是诚心的问候,如父亲大人无恙甚幸之类的,紧接着就进入正题。如果一开始写一大堆嘘寒问暖的话,然后突然就说请给我寄钱,这是最笨的写法。开始的一番嘘寒问暖会被最后一句生硬的要求彻底抵消,让人一看就知道居心不良。因此,要拿出勇气,尽早说出自己的需要。最好是要简明扼要。比如,现在我们私塾开始讲授《诗经</a>》,课本如果在外面书店购买需要二十二圆,不过黄村先生考虑到学生们的经济情况,决定直接从中国订购,实际费用是十五圆八十钱。考虑到错过这个机会就会损失一些钱,所以我想从速提出申请,希望尽快寄来十五圆八十钱为盼。写完这些之后再汇报一下自己的近况,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生活情况。比如,昨天我凭窗远眺,看见一群乌鸦在跟一只老鹰激战,场面十分壮观。还可以说前天去墨堤[10]散步发现了一株奇异的野花,花瓣像牵牛花,远看小如豌豆,近看颜色偏红,因为十分罕见,所以我连根拔起,拿回来移栽到花盆里。就这样,仿佛忘记了请求寄钱的事情,一封信写得非常自然。尊父收到这封信会感受到儿子平静的心境,并为自己心胸狭窄而感到羞愧,从而高高兴兴地把钱寄来。三郎写的信实际上就是收到了这样的效果。学生们争相请三郎代笔写信,或者请他口述。钱一寄来,学生们就请三郎出去玩儿,直至花得一文不剩。黄村的私塾渐渐兴旺起来。听到传闻的江户的学生们为了私下向年轻的先生求教写信的方法,都来黄村这里学习。


    三郎又开始琢磨起来,像这样每天为几十个人代笔写信或口述内容实在不堪其烦,莫不如印出来吧。他考虑将如何向家长索要汇款编成一本书出版。可是,临要出版时他又想到了一个障碍。如果这本书被家长买去读过的话,那又会怎样呢?其罪孽深重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他不得不中止了出版这本书的计划,当然,学生们的极力反对也是原因之一。尽管如此,三郎出书的决心并没有改变。他决定出版当时在江户流行的诙谐小说。这样的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呵呵,尊敬的看官。小说基本都是插诨打科胡编乱造的内容,这与三郎的性格十分吻合。他二十二岁时,以醉鬼胡编先生的笔名出版了两三本诙谐小说,没想到卖得还不错。有一天,三郎在父亲的藏书中发现了一本自己写的诙谐小说的杰作《人间万事谎言是真》,于是随口问黄村,乱编先生的书好吗?黄村沉下脸说,不好。三郎笑着告诉父亲说,那是我匿名写的。黄村为了掩饰慌乱的神情大声咳嗽了两三下,然后像怕人听见似的低声问道,赚了多少钱?


    杰作《人间万事谎言是真》讲述的,是一个名叫厌烦先生的性情乖戾的年轻人游戏人生的故事。例如,厌烦先生去花街柳巷游玩时,或者谎称自己是演员,或者装成一个大富豪,再不就摆出微服出游的贵人气派。他的伪装十分巧妙,那些阅人无数的艺妓和帮闲都毫不怀疑他的身份,最后就连他自己都确信这一切不是做梦,而是现实。他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一朝醒来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优。就这样,他快快乐乐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直到死去的那一瞬间,才又变回了一文不名的厌烦先生。这就是所谓三郎的私小说[11]。迎来二十二岁的时候,三郎的谎话已经通神,只要他谎称是这样,那么一切都变得像黄金般真实。在黄村面前他是一个寡言少语的孝子,在私塾里的学生们面前他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在花柳巷他就是团十郎[12]、某某贵人、黑道老大,他所做的一切都非常自然,看不出任何虚假成分。


    就在那第二年,三郎的父亲死了。黄村在遗书中这样写道:我是一个爱说谎的人,是一个伪善者。中国的宗教使我知道了自己罪孽深重,支撑我活下来的,也许就是对没有母亲的儿子的爱吧。我虽然失败了,但是却想让自己的儿子取得成功。可惜的是,我的儿子也面临着失败。我把自己在六十年间一点一滴存下的五百文钱留给儿子。三郎读罢遗书,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冷冷的微笑。他将遗书撕成两半,然后又撕成四半、八半。为了防备挨饿不继续打儿子的黄村、与儿子的名声相比更关心版税的黄村、被邻居们怀疑在房子底下埋了一缸黄金的黄村,他留下五百文钱的遗产安然离去了。这是说谎的末路。三郎觉得这个谎言如同最后一屁。他仿佛闻到了一股难忍的恶臭。


    父亲葬礼的法事,三郎是在附近一个日莲宗的寺院做的。和尚胡乱地敲着大鼓,乍一听上去节奏有些野蛮,可是仔细听一会儿就能听出其节奏中透出的愤怒和焦虑,以及为了淡化这种情绪而拼命制造出的滑稽可笑的效果。三郎穿着带有家徽的和服躬身坐在十多个手持念珠的私塾学生中间,眼睛看着前方一米左右的榻榻米边缘心中暗想,谎言是从犯罪中散发出来的闷屁,自己说谎就是从小时候杀人以后开始的。父亲说谎也是源于让别人相信连自己都没有完全相信的宗教的重大罪行。说谎是为了多少减轻一些痛苦现实的压力,可是说谎也跟喝酒一样越说越多,渐渐越说越玄,经过千锤百炼最终发出真实的光辉。这恐怕不仅限于我一个人,人间万事谎言是真。三郎忽然觉得这句话放在自己身上十分贴切,不由得苦笑起来。啊,真是滑稽到了顶点。埋葬了黄村以后,三郎觉得从今日起要过没有谎言的生活。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犯罪行为,没什么可怕的。不要有自卑感。


    没有谎言的生活,说这句话时就已经在说谎了。对美的东西说美,对恶的东西说恶,这也都是谎言。首先,对美的东西说美的时候,内心未必就是那么想的。这也龌龊,那也龌龊,三郎痛苦得夜夜难眠。三郎终于发现了一种方式,那就是做一个无意志无感动的白痴,像风一样生活。三郎在日常生活中完全依照黄历行事,做事先看看黄历上的吉凶。他的乐趣是每晚做梦,梦中有青青草原,也有令他心动的姑娘。


    有一天早晨,三郎正在吃早饭,忽然他歪头想了想,然后把筷子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他站起身在屋子转了三圈,然后把手揣进怀里出去了。他对无意志无感动的方式产生了怀疑,恐怕这正是谎言地狱。有意识地努力去做一个白痴为什么就不算说谎呢?越是努力,我的谎言就被隐藏得越深。随它去吧,无意识的世界。三郎一大清早就去酒馆了。


    三郎掀开细绳门帘走了进去。虽然这么早,但是里面已经有两位先来的酒客了。令人吃惊的是,这两个人竟然是仙术太郎和打架大王次郎兵卫。太郎坐在桌子的东南角,宽大细腻的面颊被酒气染成绯红色。他一边捻着垂下的山羊胡子,一边喝着酒。次郎兵卫占住与其相对的西北角,浮肿的大脸上浮现出油光。他左手持杯慢慢地绕过后背,送到嘴边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举到眼前凝视了片刻。三郎坐在两人中间,悠闲地喝起酒来。三个人固然并非旧识,太郎半睁着眼睛,次郎兵卫用一分钟慢慢地转动着脖子,三郎转动着不安的狐眼,他们分别偷偷打量着其他两人。随着酒意渐浓,三个人互相靠近了一些。当三个人忍不住要醉意大发时,三郎首先开了口。咱们一大早凑在一起喝酒也是一种缘分,尤其在江户这个走过半条街就是他乡的拥挤的地方,能够在这个狭小的酒馆里同日同时相遇在一起,可以说非常不可思议。太郎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慢条斯理地回应说,我是因为喜欢酒,所以才来这里喝的,你别那样看我。说罢,他把毛巾盖在脸上。次郎兵卫用力一敲桌子,桌子上立刻出现了一个三寸长、一寸深的大坑。他说,不错,说缘分也是缘分,我是刚刚从牢里出来的。三郎问,因为什么坐的牢?这个嘛。次郎兵卫神神秘秘地低声讲述了自己半生的经历。讲完以后,一滴眼泪落入了酒杯,他一仰头把那杯酒喝了下去。三郎听罢思索了一会儿,先说了一句您就像是我的兄长,然后娓娓讲述了自己半生的经历,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说谎,不要说谎。次郎兵卫听了一会儿,插了一句我真搞不懂,然后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太郎一直在不耐烦地打着哈欠,可是这时他却睁大细眼,饶有兴趣地听起来。三郎讲完以后,太郎懒洋洋地取下盖在脸上的毛巾,叫了一声三郎先生,然后又说,我很理解。我叫太郎,来自津轻。两年前我来到江户到处游逛。你在听吗?他用困倦的语调详细地讲述了自己到目前为止的经历。三郎突然大叫道,我明白,我明白。次郎兵卫被叫声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问三郎,怎么了?三郎为自己兴奋得忘乎所以而感到难为情。高兴得忘乎所以才是谎言的结晶呀!他一直在极力地克制自己,然而酒醉却使他的努力付之东流了。三郎不够坚韧的克制力反作用到了他自身,他索性信口开河谎话连篇。我们都是艺术家!说完这句谎话之后,他头脑一热又加了一句更大的谎话,我们三个是兄弟!今天在此相遇,我们死也不会分开。我们的天下一定会马上到来!我是艺术家,我要把仙术太郎先生的半生和打架大王次郎兵卫的半生以及有僭越之嫌的我的半生作为三个人生的典范写给世人。不管别人怎么看。说谎三郎的谎言之火在这里已达到了顶点。我们是艺术家,就是王侯来了也不怕。金钱对于我们来说轻如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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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日本的传统房屋里有一个地方不铺地板,地面是泥土或三合土,称土间。一般是工作间或厨房。


    [2] 天狗是一种妖怪。红脸、高鼻、有翼,可以自由飞翔。


    [3] 天平时代系文化史上的时代划分,以天平(圣武天皇在位的724—749)年间为中心,广义上包括整个奈良时代(710—794)。


    [4] 三岛大社是位于静冈县三岛市的神社。


    [5] 番伞指用于出租的油纸伞。


    [6] 恶鹰的白翎箭源自日本民间传说,神在觅到用作人祭的少女后,就在该少女家的屋顶插上一支白翎箭。


    [7] 都都逸是日本俗曲的一种。娱乐性三味线歌曲。遵循七、七、七、五的音律,主要以男女之间的恋爱为题材。


    [8] 在面粉中加入鸡蛋、砂糖和好后切成细条用油炸,抹上黑糖稀的点心,类似于中国的江米条。


    [9] 言问桥是架在隅田川上,连接东京都台东区浅草和墨田区向岛的桥。


    [10] 墨堤是隅田川的堤坝。


    [11] 私小说是日本现代文学中特有的小说形式,描写自己的生活体验,重视揭示自我心境。


    [12] 团十郎是日本著名的歌舞伎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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