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

3个月前 作者: 太宰治
    蝴 蝶


    他不是一个老人,今年刚过二十五岁。然而他就是一个老人。这个老人每过一年,相当于普通人的三年。他两次自杀都没有成功,其中一次是殉情。他曾三次被关进拘留所,罪名是政治犯。他写了一百多篇小说,最终一篇也没有发表。但是,干这些事都不是出于老人的本意,可以说是顺便做的。至今能让老人被压扁的胸口怦怦乱跳、瘦削的面颊泛起绯红的原因只会有两种,一是喝醉酒;二是看着别的女人想入非非。不过,这两种情况已经成为了回忆。被压扁的胸和瘦削的面颊都是真的。老人在这一天去世了。在老人漫长的一生中,真实的只有出生和死去这两件事。直到临死的时候,他都在说谎。


    老人躺在病床上,身上的病是玩女人染上的。老人的生活衣食无忧,不过,到处玩女人还是玩不起的。老人对于自己的死并不感到遗憾。老人想象不到贫困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一般人在临近死亡时常常反复地看自己的双掌,或者目光迷离地仰视亲人的目光,然而这个老人却一直闭着眼睛。一会儿把眼皮闭紧,一会儿又慢慢睁开,眼珠在里面转来转去。他只是安静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据他说能看见蝴蝶。深蓝色的蝴蝶、黑蝴蝶、白蝴蝶、黄蝴蝶、紫蝴蝶、天蓝色蝴蝶,成千上万只蝴蝶在他的头上飞来飞去。他特意这样告诉别人。绵延十里的蝴蝶宛如一道霞光。百万蝴蝶的振翅声如同正午的牛虻在低鸣。这也许是一场大混战。翅膀上的粉末、折断的腿、眼珠、触角、长舌等如雨点般落下来。


    当被问到想吃什么时,回答是小豆粥。老人从十八岁开始写小说,小说中一个即将临终的老人念叨说想喝小豆粥。如今,他实践了自己描写的情节。


    小豆粥做好了。实际上只是在粥上撒了一些煮熟的小豆,再加点儿盐调了一下味儿。这是老人在乡下老家的美食。他闭着眼睛张嘴喝了两匙,然后就不喝了。当被问到还需要什么时,老人咧嘴一笑:想找女人。老人的妻子虽然没上过学,但是聪明贤惠、年轻貌美。此刻当着众亲属的面羞红了脸,但那并非出于忌妒。他握着汤匙,低声啜泣起来。


    盗 贼


    今年的考试肯定不及格。尽管如此,还是得去参加考试。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美。这种美令我十分神往。今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穿上了整整一年都没穿的学生服,忐忑不安地走进了高悬着金光闪闪的菊花徽标的大铁门。进门就是一条银杏树林荫道,左侧和右侧各有十棵,而且都是参天大树。银杏树枝叶繁茂时,这条路光线很暗,仿佛进入了一条地下道。眼下这个时节则一片树叶也没有。林荫道的尽头是一座正面贴着红色装饰砖的大建筑物,那是礼堂。我只是在参加开学典礼时进去过一次,里面给我的印象宛如一座寺院。现在,我正仰望着礼堂钟塔上的电钟。距离考试还有十五分钟。我注视着侦探小说之父的铜像那慈祥的眼神,走下右手长长的坡道,来到了庭院里。这里是从前一个大名[1]的宅院,池塘里养着鲤鱼、锦鲤和甲鱼。直到五六年前,这里还曾有过一对仙鹤。如今,这里的草丛中仍然有蛇出没。大雁和野鸭等候鸟也来这池塘休息,庭院的面积实际上不足二百坪,但是看起来仿佛有一千坪那么大。这是巧妙的庭园艺术所产生的效果。我坐在山白竹上,背倚着栎树古老的树墩,双腿伸向前方。隔着小径,对面排放着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岩石,岩石的后边是一片开阔的水塘。阴沉的天空下,池水波光粼粼泛着涟漪。我将右腿轻轻地搭在左腿上,自言自语着。


    ——我是盗贼。


    一群大学</a>生排成一列鱼贯穿过前面的小径。他们个个都是自己家乡百里挑一的佼佼者。他们读着记在本子上的相同文章,而且每个大学生都力求全部背下来。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取出一支叼在嘴上。可是我忘带火柴了。


    ——借个火。


    我叫住了一个相貌俊秀的大学生。这个大学生身穿一件淡绿色外套,停住脚步后眼睛也没有离开本子。他将叼在嘴上的金嘴香烟[2]随手递给了我,然后慢慢地向前走去。看来,大学生也有比得过我的人。我用那支金嘴的外国烟点燃了自己的廉价烟,然后缓缓站起身,将金嘴香烟狠狠地摔在地上,用鞋底碾得粉碎。不久以后,我来到了考场。


    在考场里,一百多名大学生都拼命往后排挤,他们都怕坐在前面不能按自己的想法答题。我摆出才子的架势坐到了最前面,不过抽烟时,夹在指间的香烟微微有些颤抖。我没有放在桌子底下的本子,也没有可以互相小声商量的同学。


    不久,一个红脸膛的教授提着一只鼓鼓的皮包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这个人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法国文学专家。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他体格健壮,我从他眉宇间的皱纹中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种威慑。听说在他的弟子中,有日本第一的诗人和日本第一的评论家。想到自己想当日本第一的小说家,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烧。趁教授在黑板上飞快地写考试题目的时候,我身后的大学生们小声聊起了满洲景气的话题,而不是学生上的问题。黑板上写了五六行法语。教授斜靠在讲坛的扶手椅上,板着脸发话了。


    ——这么简单的题目想不及格都很难。


    大学生们都无奈地笑了笑,我也笑了。教授又嘟哝了两三句不知什么意思的法语,然后就在讲坛的桌子上写起什么来。


    我不懂法语,不论什么题,我只写福楼拜是公子哥。我一会儿轻轻地闭上眼睛,一会儿掸掸短发上的头屑,一会儿又瞧瞧指甲的颜色,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阵儿,然后才拿起笔开始写起来。


    ——福楼拜是一个公子哥。他的弟子莫泊桑是个成年人。艺术之美归根结底是奉献给市民的美。这个令人悲哀的现实福楼拜不懂,而莫泊桑却了解得十分清楚。福楼拜的处女作《圣安东尼的诱惑》遭到了恶评,为了洗刷自己所受到的屈辱,他白白付出了一生。他呕心沥血数易其稿,每完成一稿,且不论评论如何,他屈辱的伤口就会撕裂一次,越发疼痛,他内心无法满足所出现的空洞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直至死去。他被杰作的幻影蒙住了双眼,为永恒的美所迷惑、陶醉。最终非但救不了一个亲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拯救。波德莱尔才是公子哥。完。


    我没有写请老师准予及格之类的话。我又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错误,于是左手拿上外套和帽子,右手拿起仅写了一页的答卷站起身来。我的起身令坐在我后面的才子慌了神。我的后背实际上成了他的防风林。啊,那个像小兔般可爱的才子的答卷上写着一个新作家的名字,我为这个有名的新作家的狼狈遭遇感到可怜。我向那位老气横秋的教授别有深意地施了一礼,然后交上了自己的答卷。我静静地走出考场,一出门就连滚带爬地跑下了台阶。


    来到外面,年轻的盗贼有些伤感。这忧愁是怎么回事?到底来自何方?尽管感到疑惑,但年轻的盗贼还是挺起胸膛,大步走在银杏树中间的宽阔的沙石路上。对了,是饿了的缘故。自己找到了答案。二十九号教室的下面有一个大食堂,我转而向那里走去。


    饥饿的大学生们被地下大食堂挤了出来,从入口排出了一列长长的队伍。队伍一直排到地上,队尾已经排到了银杏树附近。在这里,花十五钱就能吃上一顿丰盛的午餐。这长长的队伍就是为了一份饭。


    ——我是盗贼,是一个稀有的怪人。过去艺术家不杀人,过去艺术家不偷盗。我,是爱耍小聪明的那一类。


    我推开那些大学生,好不容易挤到了食堂门口。门口贴着一张纸,上面这样写道:


    今天,大家的食堂迎来了创立满三周年的日子。为了庆祝这一天,我们准备了一份菜品,数量不多,免费请大家品尝。


    那道免费菜品就摆在门口的橱窗里。盘子里几片香芹叶盖在对虾上,半个煮鸡蛋的断面上用蓝色琼脂草写着一个“寿”字。在接受免费款待的大学生们的黑森林</a>中,戴着白围裙的少女们穿来飞去。啊,天井上还挂着万国旗。


    大学的地下蓝色的鲜花散发着芬芳,羞涩地为这里消毒。吉日喜相逢。同喜,同喜。


    盗贼如落叶落荒而逃,窜到地上委身长蛇之尾,身形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决 斗


    这不是模仿外国。毫不夸张地说,原因是我发愿要来杀死对手。但是我的动机并不复杂。有一个男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我们并没有因不愿意看到另一个自己而互相憎恨。那个人和我妻子以前曾相好过,但他并没有总是将那两三次交往挂在嘴边,绘声绘色地四处宣扬。我那天晚上在咖啡馆[3]第一次与他相遇,他当时穿着一件狗皮棉背心,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我偷了他的酒,这就是动机。


    我是北方一个城市郊区的高中学生,喜欢四处游玩,可是花钱却比较吝啬。平时总是抽朋友的烟,也不理发,攒够了五圆钱就一个人偷偷上街花个精光。我一个晚上花钱不超过五圆也不低于五圆,而且我总是把那五圆的效用发挥到极致。首先,我把积攒下来的零钱跟朋友换成一张五圆的纸币。若是一张新得可以划破手指的纸币,我会兴奋得心怦怦跳。我会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把钱塞进口袋里,然后上街去。我活着就是为了每个月这一两次的外出。当时,我身受无名忧愁的折磨,内心孤独,怀疑一切,张口就是污言秽语!我以为与尼采、拜伦、春夫[4]相比,莫泊桑、梅里美、鸥外[5]才是货真价实的。我为了五圆的游戏不惜以命相搏。


    我走进咖啡馆决不会露出兴奋的情绪,而是装出玩累了的样子。若是在夏天,我就要冰镇啤酒,若是冬天就要烫的酒。我想给人的印象就是我喝酒只是因为季节的关系。我一个人喝着闷酒,对柔媚的女招待连正眼都不瞧一下。任何咖啡馆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老珠黄色心犹在的半老徐娘女招待,我只跟那样的女招待搭话,主要是聊当天的天气和物价。我最擅长的是,根据喝干的酒瓶数迅速得出酒账。桌上有六个啤酒瓶或十个日本酒酒壶时,我就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忽然站起身低声要求结账。酒账从未超过五圆钱。我会故意翻遍所有的衣兜,仿佛忘记钱放在哪里了似的。最后,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币,看了看是十圆还是五圆之后,才递给女招待,嘴里还说,零钱不多,不用找了。然后缩起肩膀,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咖啡馆。一直走到学校的宿舍,我都不回头。从第二天起,我又开始攒零钱。


    决斗的那天晚上,我走进了一家名叫“向日葵”的咖啡馆。我身披一件藏青色长斗篷,戴着雪白的皮手套。同一家咖啡馆我不会连着去两次。我怕自己每次都拿出五圆纸币会引起对方的怀疑。两个月前,我曾经来过一次“向日葵”。


    当时有一个异国青年作为电影演员刚刚出名,而我的相貌与他有某些相似之处,所以我有时也会引来女人的目光。我在咖啡馆的角落里落座后,有四名穿着各色和服的女招待站到了我的面前。因为是冬天,所以我要了烫热的酒,然后畏冷似的缩起了脖子。相貌像电影演员给我带来了直接的利益。没等我开口,一个年轻的女招待就递过来一支香烟。


    “向日葵”又小又脏,东面的墙上贴着一张招贴画,一个脸有一尺宽二尺长的束发女人慵懒地托着腮,露出核桃般大小的牙齿微笑着。招贴画的下方印着一行黑字——加武登麦酒[6]。在对面的西墙上挂着一面一坪左右的镜子,镜子镶在金边镜框里。北面的入口处挂着一个肮脏的红黑条纹细布门帘,上方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照片,一个躺在草原沼泽边的裸体西洋女人正大笑着。南面的墙壁上贴着一个纸气球。这个纸气球就在我的头顶上。搭配得不协调令人看了生气。店里摆着三张桌子和十把椅子,中央放着一个火炉。土间[7]是用木板隔开的。我知道这个咖啡馆环境不太好,所幸灯光很暗不会太注意。


    那天晚上我受到了异常热情的款待。当我喝光了中年女招待给我倒上的热热的一壶日本酒后,方才给我香烟的那个年轻女招待突然伸出了右手,手心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尖。我不慌不忙地慢慢抬起头,窥视了一下女招待的小眼睛。她说,给我算算命。我顿时明白了。即使我不说话,我的身体里也会散发出浓浓的预言者的气息。我没有碰她的手,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声说,你昨天失去了情人。果然被我说中了。于是我受到了异常热情的款待。一个胖胖的女招待甚至称我为大师。我挨个给她们每个人看了手相。你十九岁;你属虎;你在辛苦地追一个好男人;你喜欢玫瑰花;你家的狗下崽了。全都被我说中了。那个瘦瘦的、眉目含情的中年女招待当被我说到失去了两任丈夫时,渐渐地垂下了头。对于这不可思议的事情最兴奋的莫过于我了。我已经喝了六壶酒。就在这时,一个身穿狗皮棉背心的年轻的乡下人出现在了门口。


    乡下人背对着我坐在旁边的桌子旁,要了一杯威士忌。他棉背心上的狗皮是花狗皮。由于这个乡下人的出现,我这边的热闹气氛顿时冷却下来。我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喝六壶酒。其实我本想喝到一醉方休的。我想尽情地享受今晚的喜悦。只能再喝四壶了。这不够,根本不够!偷吧。偷他的威士忌。女招待也许会认为偷酒不是因为金钱,而是一个预言者突发奇想开的一个玩笑,反而会为我喝彩吧。这个乡下佬也许以为只是一个醉汉的恶作剧,苦笑一下就过去了。偷!我伸出手,拿起邻桌上的威士忌酒杯,若无其事地一口喝干了。没有响起喝彩声。一切变得十分安静。乡下人转身站起来对我说,到外面去,然后就向门口走去。我冷笑着,跟在乡下人的身后也向外走去。走过金框镜子时,我偷偷地向里面瞥了一眼。我是一个潇洒英俊的男人。一张宽一尺长两尺的笑脸消失在镜子深处。我心里恢复了平静。啪的一下自信地撩开了细布门帘。


    在写着黄色罗马字[8]THE HIMAWARI[9]的四角门灯下,我们站住了。昏暗的门上浮现出四个女招待雪白的脸庞。


    我们开始了下面的争吵。


    ——你别欺人太甚!


    ——我没有欺负你。只是亲近一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我是个乡下人,不愿意让人亲近。


    我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乡下人。他脸不大,留着很短的小平头,淡眉毛,单眼皮,三白眼,皮肤黝黑,个子比我矮五寸左右。我想开个玩笑搪塞过去。


    ——我馋威士忌了,看样子很好喝。


    ——我也馋威士忌,所以才放在那里舍不得喝。


    ——你这人真直爽,很可爱。


    ——别装相了,你不就是个学生吗?涂着一个小白脸。


    ——你别看是学生,我可是个算命的,能掐会算。没想到吧。


    ——别装醉了,给我老老实实地跪下赔罪!


    ——要想理解我,最需要的是勇气。这句话说得好吧。我是弗里德里希·尼采。


    我急切地盼望着女招待们上来解劝,可是她们却一个个冷若冰霜,等着看我挨打。他开始动手了,一个右勾拳飞过来,吓得我立刻缩回脖子,结果被打出二十多米远。我的白学生帽替我挨了这一拳。我微笑着,故意慢吞吞地走过去拾帽子。由于每天的雨雪天气,道路十分泥泞。我想趁拾帽子时溜之大吉。这样可以省五圆钱,在别的地方还能再喝一次。我跑了两三步,滑倒了,摔了个四脚朝天,姿势宛如被踏扁的青蛙。我为自己的丢人现眼感到有些气恼。我的手套、上衣、裤子以及斗篷都粘满了泥浆。我缓缓地站起来,昂起头向乡下人走去。女招待们马上将乡下人围住保护起来。没人站在我这一边。这个信号唤醒了我凶残的一面。


    ——有来无往非礼也。


    我冷笑着说道,然后甩掉手套,连更加昂贵的斗篷也毫不吝惜地扔在泥地上。我对自己颇具古风的言辞和做派略感满意。快来人劝架呀!


    乡下人从容地脱下狗皮棉背心,随手把它交到曾给我烟的那个漂亮女招待手里,然后又一只手伸进怀里。


    ——不准用下流手段!


    我摆好姿势警告说。


    乡下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支银笛。银笛在门灯下闪闪发亮。银笛被交到了那个失去两任丈夫的中年女招待手中。


    乡下人的这种举动令我精神大振。我真想在现实中而不是在小说里杀死这个乡下人。


    ——看招!


    随着一声大吼,我抬起泥脚奋力向乡下人的小腿踢去。踢倒之后,我就上去挖出他的三白眼。遗憾的是,泥脚踢空了。我发现自己狼狈不堪,心里难受极了。这时,一只微温的拳头命中了我的左眼和大鼻子。我的眼睛喷出一片通红的火焰。我是亲眼看到的。我故意踉跄了一下。紧接着右耳连带脸颊又挨了狠狠的一巴掌。我双手撑在泥地上,猛然张口咬住了乡下人的一只腿。那只腿非常硬。原来是路旁的一个白杨树桩。我匍匐在泥水中,趁机放声大哭起来。可悲的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哭出来。


    黑 鬼


    黑鬼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里面有一坪左右,漆黑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用圆木做成的凳子。黑鬼正坐在凳子上刺绣。黑暗中能绣出什么呀!少年绅士般地皱起鼻子咧嘴冷笑了一下。


    日本马戏团带来了一个黑鬼,村里立刻轰动起来。听说黑鬼头上长着火红的犄角,全身布满了花斑,而且还吃人。少年根本不相信这些传闻。少年想,其实村里人也并非真正相信这些传闻,只是由于平时生活平淡无味,此时胡乱编造故事,自欺欺人,借以陶醉其中。每当少年听到村里人津津乐道这些显而易见的谎言时,就恨得咬牙切齿,捂住耳朵飞快地跑回家去。少年觉得村里人的传言简直是无稽之谈。为什么他们不聊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呢?听说黑鬼好像是母的。


    马戏团似流动乐队沿着狭窄的村道缓缓前行,不到六十秒钟就做完了宣传。原来,这条道的两侧只有三座茅草房。流动乐队走到村头并未停下,而是不间断地吹奏着《萤火虫之光》[10]穿过油菜花地,来到正在插秧的稻田,排成一列沿着田埂走了一圈,让所有的村民都欣赏到了他们的表演之后,他们跨过小桥,穿过森林,又向半里以外的邻村进发。村东头有一所小学</a>校,小学校的东边是一个牧场。牧场的面积大约有一百坪左右,上面种满了白车轴草,两头牛和六头猪在牧场上悠闲地吃着草。马戏团在牧场上搭起了一座灰色的帐篷,因为库房已被牧场主用作牛圈和猪圈了。


    到了晚上,村里人用围巾包住脸,三三两两地走进了帐篷,里面已经有六七十名观众了。少年推搡着大人们硬挤到最前面,将下颚放在围着圆舞台的粗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演出,偶尔也会轻轻闭上眼睛陶醉其中。


    台上正在表演杂技。帐篷里充斥着木桶、伴奏音乐、甩鞭子声,还有华丽的织金缎、瘦弱的老马、晚半拍的喝彩声、电石[11]等。二十多盏乙炔灯按适当间隔挂满了帐篷,夜里的昆虫,纷纷飞到灯前嬉戏。也许是帐篷布不够,帐篷的正上方开出了一个十坪左右的大洞,从那里可以看到满天的繁星。


    装着黑鬼的笼子被两个男人推上了舞台。笼子的下面似乎装有轮子,被推上舞台时下面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蒙着脸的观众们都拍手大叫起来。少年忧虑地扬起眉毛,静静地观察着笼子里的情况。


    少年脸上的冷笑消失了。刺绣是一面太阳旗。少年的心脏发出了扑通扑通的声音。这不同于军队或类似于军队的那种概念。其真正原因是黑鬼没有欺骗少年,真的会刺绣。太阳旗很容易绣,在黑暗中用手摸索着就能绣出来。真难得,这个黑鬼不骗人。


    不久,一个身穿燕尾服、留着仁丹胡子的艺人向观众大致介绍了她的来历,然后向笼子里叫了两声“凯丽、凯丽”,又姿势优美地挥了一下鞭子。鞭子声刺疼了少年,他对艺人感到有些忌妒,黑鬼站了起来。


    在鞭子声的恐吓下,黑鬼慢吞吞地做了两三个动作,都是一些卑猥的动作。除了少年以外,其他的观众都没有看出来。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黑鬼是否吃人、有没有红犄角上。


    黑鬼只系了一条淡绿色草裙。她全身似乎涂满了油脂,到处发亮。最后,黑鬼唱了一段歌,伴奏音乐是艺人的鞭子声。歌词很简单,只是重复“迦彭”[12]这一个词。少年很喜欢听这个歌。无论多么难懂的语言,只要唱出了苦难的心声就一定会打动人的。想到这里,少年又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那天夜里,少年思念着黑鬼,不由自主地做下了污秽之事。


    第二天早上,少年去上学了。上课前,他从教室的窗户跳出去,跨过后门的小水沟,向马戏团的帐篷跑去。他透过帐篷的缝隙向里面偷看。舞台上横七竖八地铺满了被褥,马戏团的那些人像青虫一样挤在一起睡得正香。学校的钟声敲响了。开始上课了。少年没有动。黑鬼没睡在里面,哪里都找不到。学校那边静悄悄的,已经上课了吧。今天讲第二课《亚历山大大帝》和《菲利普医生》。从前有亚历山大大帝这样一个英雄。教室里传来了一个少女的琅琅读书声。少年依然没有动。少年坚信,那个黑鬼只是个女人。她平时肯定会从笼子里出来跟大家一起玩,洗衣刷碗,抽烟,生气时用日语骂人。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少女朗读完后,又传来了老师沙哑的声音。我认为信赖是一种美德,同学们,亚历山大大帝正是具备了这种美德,所以才保住了一命。少年还没动。她不可能在这儿。笼子里一定是空的。少年肩膀僵硬起来。黑鬼也许会趁自己偷看的时候,悄悄地走到自己的背后一下子抱住自己的肩膀。想到这里少年又留意起来自己的身后,他缩紧了肩膀,摆好了被抱住的姿势。黑鬼肯定会把自己绣的太阳旗送给我。到时候一定要理直气壮地问她,我是第几个。


    黑鬼始终没有出现。少年离开帐篷,用衣袖擦去窄窄的额头上的汗水,慢腾腾地走回了学校。我发烧了,据说是肺出了毛病。那个身穿和服套裙、脚穿高帮鞋的上了年纪的男老师被骗了。少年回到自己的座位以后,还故意不停地咳嗽。


    听村里人说,黑鬼连笼子一起被装上布篷马车离开了村子。那个艺人为了防身,口袋里藏着一把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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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名是指日本江户时代,直接供职于将军、俸禄在一万石以上的领主。


    [2] 金嘴香烟是用金纸包住吸嘴部分的香烟。


    [3] 咖啡馆是指日本20世纪上半叶有女招待的西式酒馆。


    [4] 佐藤春夫(1892—1964),日本诗人、小说家、评论家。代表作有《西班牙犬之家》、《田园的忧郁》、《殉情诗集》、《李太白</a>》、《晶子曼陀罗》等。


    [5] 森鸥外(1862—1922),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代表作有《舞姬》、《雁》、《阿部一族》、《山椒大夫》、《高濑舟》等。


    [6] 加武登麦酒当时日本的一家著名的啤酒公司。


    [7] 日本的传统房屋里有一个地方不铺地板,地面是泥土或三合土,称土间。一般是工作间或厨房。


    [8] 日语罗马字是用拉丁字母来表示日语假名发音的一种表示法。


    [9] 即向日葵。


    [10] 《萤火虫之光》即《友谊地久天长》的日本曲名。稻垣千颖填词。


    [11] 电石用于乙炔灯。


    [12] “迦彭”即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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