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母情

3个月前 作者: 谷崎润一郎
    是思念先帝的鸟儿吗


    从长满交趾木的御井上


    鸣叫着飞向远方


    ——《万叶集》[1]


    ……天空阴沉沉的,月亮被浓云吞噬,亮光却依然从什么地方流泻出来,外面笼罩在一片洁白的光亮中。这银色的亮光,相当明亮,把路旁的小石子也照得一清二楚。然而,不知何故,眼前的景象却又有点朦胧,定睛凝视远方,眼睛感到直痒痒,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充满幻觉的光亮,令人想起离人世间极其遥远的国度。随着即时心境的变化,这一夜像是一个无月之夜,又像是个有月之夜。在一片银色的世界中,有一条白色的道路非常显眼,笔直地在我前进的方向伸展出去。道路的两侧排列着高高的街树,一眼望不到尽头。从左侧吹来的一阵阵大风不停地使松树发出哗哗的声响。风中奇妙地含有湿气,是充满着潮水气息的海风。我想:这儿一定离海岸很近。当时我只是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加上从小就胆小怕事,所以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行走在这么寂清的乡间道路上,心中实在觉得不踏实。为什么奶妈不陪我一起来呢?难道奶妈是因为我太过淘气,一怒之下就离开我家而出走了?这样想着想着,便一直沿着这条道走下去,倒不怎么像平时那样恐惧了。我那小小的心胸里,比起走夜路的恐惧,毋宁说被一种难以排遣的悲哀给占据了。


    我的家——那位于热闹的日本桥中心区的家,不得不搬迁到如此偏僻的农村来。这家道刚刚发生剧变后的悲惨命运,给我这个孩子的心中带来了无限的悲哀。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顾影自怜的孩子。直到前不久,我还身穿黄底格纹绸制作的棉袄,外面罩上光滑柔软的丝织外褂,只要外出,就在细白棉布的套袜外再穿上一双低齿木屐,啊,这是多么凄惨的变化呀!现在,我是一副寒碜相,衣服褴褛,龌龊兮兮,犹如一个羞于在戏台观众前露面的、淌着口水的穷孩子。我的手和脚都皲裂得厉害,粗糙如浮石。想起来,奶妈的离去也情有可原,因为我家再也没有钱雇用奶妈了,连我也不得不每天帮着父母干活:打水、生火、擦拭房间、去远处跑腿……什么活都干。


    如今,我已经不可能去那美丽如锦绘一般的夜晚的人形町街巷转悠了,也不会再去水天宫庙会、茅场町的药师寺庙玩耍了。还有,我并不知道米屋町的美代姑娘的近况怎么样了;铠桥船老大的儿子铁公的情形也不清楚。鱼糕店的新公、木屐铺的幸次郎等那帮家伙们现在还会结伴一起到香烟店二楼的柿内家去演戏玩吗?自己长大成人之前,恐怕再不会有与小伙伴们相处的机会了吧。想到这一切,我的心中真是既可恨又可悲。不过,郁积在我心中的悲哀似乎又不光是这些原因引起的。恰似看到眼前沐浴在月色中的成排的沿街松树产生的无端悲哀,我心中莫名其妙郁积的巨大的悲哀,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悲伤呢?而且,既然如此悲哀,又为何不哭泣呢?我不像那种动辄喜爱哭鼻子的人,我一滴眼泪也不曾掉落过。犹如听到充满幽音悲调的三味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澄澈无比的清水般的悲伤,一个劲地涌向自己的心田。


    长长的松树林的右侧,一开始看上去像是一片田地,但是走着走着,忽然间发现那不是田地,竟然是一大片黑黢黢的平面,犹如漆黑的海面广阔地向前展开,而且,许多青白色的东西在平面上飘动,时隐时现。每当左侧带着海潮腥味儿的海风吹来,那些青白色的东西数量就骤增,发出一阵阵沙哑的声响,活像老年人嘶哑无力的干咳声。我想象着海面上此刻正浪涛起伏,但是事实上看来并非如此,因为大海是不会发出这种沙沙声的。偶然之间,我好像看到魔鬼露出白牙在狰狞地嬉笑,我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睛朝那边看。然而,越是感到害怕就越是想看,于是,时不时偷偷觑上一眼,一瞟一瞥地反复,仍然搞不清那玩意儿究竟是什么东西。只听见呼呼叫的松涛声裹挟着那沙沙的响声,频繁地刺激着我的耳膜。这时候,左侧松树丛生的海岸远处传来了咚咚咚的真正的海涛声,这是确确实实的波涛声响。我心想:这是大海发出的声音。这海涛声,虽然并不很响,却沉闷有力,恰似远处的厨房里传来的石臼舂谷物那样,咚咚直响。


    浪涛、松涛的声响,加上那沙沙作响的不明就里的声音——我不时停下来,去侧耳倾听那些沁入我身心的声响,然后又有气无力地起步前行。我老是闻到一股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类似大田肥料般的臭味,回头看看走过的道路,发现它与前方的道路一样,栽有松树的道路也是望不到尽头的。朝四下里望去,看不到一盏民家的灯火。再说,我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没见到一个行人。每每遇到的只是左侧松树林中竖立着的一根根电线杆子,每隔三四十米就有一根。而且,那些电线杆也像海涛那样发出嗡嗡的声响。我机灵地越过一根电线杆,又以下一根为目标挺进,一根、两根、三根……就这样边数边向前走去。


    三十根、三十一根、三十二根……五十六根、五十七根、五十八根……我就这样数着电线杆前行。大概数到第七十根电线杆的时候吧,我看到道路的远处开始出现一星灯影。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从电线杆上转向了灯火方向,那灯光在成排的青松街树间闪烁,时隐时现。原来我以为自己与灯光间的距离不过有十根电线杆左右,没想到实际走下来,根本没那么近。别说十根,即便走过了二十根,那灯光依旧在远处闪烁,它的亮度如灯笼,好像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点上。然而,也许它也正在直线向前移动,用着与我相同的速度,朝着与我相同的方向……


    之后,大概又走了几分钟或是几十分钟时间吧,我终于来到了距灯光五十来米的地方。原本像灯笼那样混沌的光亮,渐渐地变得强烈和亮堂起来,把周边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昼。长时间里,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发白的路面和黑黝黝的松树,直到此时才总算想起松树叶子是绿色的。这盏灯其实是安装在某根电线杆上的弧光灯,来到灯的下方,我伫立了一阵,反复打量着映照在地面上的自己清晰的身影。既然我可以忘记松针的颜色,那么,如若不碰上这盏弧光灯,说不定连自己的身影也会忘掉的。走进灯光里一看,除了周边这十来米的范围外,包括刚刚走过来的松树海岸和即将行走的道路,一切都被黑暗所吞噬。我感到自己真了不起,竟然在如此黑暗的地方走了这么长的路程。我心想:或许从那么漆黑的地方走过的只是自己的灵魂,直到再次来到这光亮之处,我的肉体才重新回到了灵魂的所在地。


    这时,我发现右手边黑暗中又传来了先前听到的那种嘶哑的沙沙声,有一种白色的东西在舞动。借着弧光灯的光亮,看得好像比刚才清楚些了。正因为它在微微发亮的光线中翻动,所以更让人觉得恐惧。我下定决心,从松树的街树间朝黑暗处探出头去,久久凝视着那儿翻动的东西。一分钟……两分钟……我这样凝视了一阵,还是没搞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那白色的物体就像燃烧起来的磷火,从我的脚下到黑暗的远方倏然出现,旋即又消逝而去。我实在感到不可思议,吓得宛如全身浸在冷水中那样仍然紧盯着它不放。渐渐地,我就像从即将忘却的记忆中苏醒过来一样,或者像朦朦胧胧的夜色又开始明亮起来那样,那不可思议的物体的本来面目一下子呈现在眼前。那一片漆黑的平地原来是一片古老的池塘,里面还种植着许多莲花。莲花大都呈半枯萎状态,荷叶如同纸屑那样干枯,一有阵风吹来,便发出沙沙之声,把荷叶背面的白色翻露出来,并在风中战栗。


    不过,这古老的池塘一定也大得很,很早以前,它就对我构成了威胁。而且,我还不知道它会向前发展到何等地步。——如此想来,我顺着古池塘向前方望去,满眼充斥着池塘里的荷叶,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是同遥远处的灰蒙蒙阴沉的天空连成一线,如同眺望暴风雨夜晚的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但是,在这大海之中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红光,恰似海面上有人点燃的渔火在闪烁。


    “啊,那儿有一盏灯,准是有人住着。既然看到了人家,那么,镇子应该不远了。”


    我不禁欣喜万分,更加振奋地从弧光灯下朝黑暗的前方急急赶去。


    走了五六百米后,灯光渐渐地呈现在眼前。眼前有一户农家的茅舍,灯光就是从那户人家的拉窗中漏出来的。不知住在里面的人是谁,住在这样荒僻和寂寥房子里的,不会是自己的父母亲吧?这茅屋不会就是自己的家吧?我拉开那扇亮着灯光的令人怀恋的窗户,看到上了年纪的父亲和母亲正围着地炉在焚烧柴枝。


    “噢,是润一啊。事情已经办完啦?来,快过来烤烤火。走夜路是很寂寞的,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我仿佛听到父母亲在这样安慰我。


    这条道路在农家的地方略向左转弯,路边右侧那户人家的灯光,正好亮在松树街树的尽头。房子正面有四扇关闭着的隔扇窗,旁边就是厨房的入口,还悬吊着绳门帘。厨房里的灯光从门帘中泄出来,影影绰绰地洒在道路的地面上,连屋子对面那棵大松树的根部也被微微照亮了。……我来到距这房子一两米的跟前,听到了绳门帘后面在盥洗池冲洗什么东西的流水声。从屋檐下的小窗里,升腾起一缕淡淡的炊烟,在茅屋的屋檐处于聚成一团,活像一个燕巢。这种时候,屋子里的人在干什么呢?难道这么晚了还在做晚饭吗?脑中刚出现这个念头,一股熟悉的豆瓣酱汤的气味就扑鼻而来,接着又闻到了烤焦的鱼香味。


    “哎,母亲在烧烤我最爱吃的秋刀鱼了,一定是的。”


    我一下子感到了饥肠辘辘,想立刻跑去和母亲一起享用秋刀鱼和大酱汤。


    走到那户人家跟前,通过绳门帘往里看去,果然不出所料,只见母亲背对着我,蹲在灶头旁,头上包一块手巾,两侧卷成棱角状,手持吹火用竹筒,不停眨巴着被烟熏迷的眼睛,频频朝灶堂里吹气。火焰里只要新添两三根柴枝,火苗就像蛇的舌头那样往上蹿,将母亲的侧脸照得微微发红。想到住在东京时的那些衣食无忧的日子,母亲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做饭,而现在,母亲一定是够辛苦的了……母亲穿着肥嘟嘟的、肮脏的厚布棉袄,外罩一件破破烂烂的蓝点花纹棉坎肩,或许因为专注地只顾吹火的缘故,背部如同佝偻一般变成了圆形。不知不觉之中,母亲竟然成了如此一个乡下的老太婆啦。


    “妈妈,妈妈,是我呀。是润一回家来啦!”


    我站在门口处叫唤,于是,妈妈慢慢地放下吹火筒,双手撑着腰部,弯曲着驼背,慢慢地站起身来。


    “你是谁呀?你是我的儿子吗?”


    她朝我回过头来说,那声音比莲花古池塘里摇曳的荷叶声更加沙哑、更加轻微。


    “是的,没错。我是妈妈的儿子,是儿子润一回来了。”


    然而,母亲只是默默地定睛凝视着我,头上戴着的手巾帽里露出了花白的头发,上面还沾着炉灰。脸颊和前额上刻有深深的皱纹,完全成了个年老昏聩的老人。


    “我十年、二十年地期盼着我的儿子回家,不过,你可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比你还要大些,他总是会在这条街的这个家门前走过的。我的儿子也不叫润一。”


    “是吗?那您是别人家的阿婆咯?”


    听到她对我这么说后,我一看,这位阿婆果然不是我的母亲。再怎么落魄,我的母亲不可能这么老相。可是,我的母亲究竟住在哪儿呢?


    “我说阿婆呀,我是为了找到母亲才走过这儿的,您知道我母亲住在哪儿吗?如果知道,求求您给我指点。”


    “你是说你母亲家吗?”她努力睁大那满是眼屎的眼睛看着我,“我怎么会知道你母亲的家在哪儿呢?”


    “那么阿婆,我走夜路过来,肚子饿极了,能给我一点吃的吗?”


    老媪绷着脸,把我从脚到头审视了一遍。


    “嗯,别看你年纪不大,脸皮倒是挺厚呀。说是在找母亲,大概是撒谎吧?看你那副肮脏相,莫不是个乞丐吧?”


    “不,不是,没有的事。我既有父亲,也有母亲。我家很穷,所以穿得破烂,但我不是乞丐。”


    “不是乞丐,你就回家去吃饭。我这儿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


    “可是阿婆呀,那儿不是有着可吃的东西吗?您已经烧好了饭,锅里有着豆瓣酱汤,那网兜里不是还有烤好的鱼吗?”


    “嘿,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孩子!眼睛居然瞄到了人家厨房的锅里,真讨厌!那饭、那鱼和大酱汤,对不起,都不能给你吃。要是我儿子回来,他一定要吃饭的,我这是为他做的呀。我怎么能把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做好的饭菜让你吃掉呢?行啦行啦,你还是快离开这儿吧,我还有事儿呢。锅里的饭煮开了,都怪你,饭都烧煳了。”


    老媪鼓着腮帮子生气地说,冷淡无情地返回了灶头旁。


    “阿婆,阿婆,别说那些无情的话,我饿得就要跌倒在地了!”


    说完,我看了看老媪,只见她背对着我,一声不吭地干着自己的活……


    “真没法子。肚皮饿瘪了也只能忍受。我还是快点找到自己母亲家去吧。”我独自心想,走出绳门帘外。


    向左拐弯的道路前方五六百米处有一座小山岗。沿着那条白白的笔直的道路可以直通小山脚下,到了那边道路再向何处去,在这儿就不得而知了。那山岗上茂密的松树林一直长到山顶,与这边道路旁的又黑又大的行道松树没有两样。由于天色很暗看不清楚,但是我可以想象到松涛声正撼动着整座山丘。我渐渐地走近了山岗,道路沿着山麓,绕向松树林间的右侧。我周边树林下的阴影越变越大,四下里的暮色比先前显得更加浓郁了。我抬头仰望天空,可是,郁郁葱葱的繁茂松枝遮蔽了上方的视线,夜空一点儿也看不见,只有松涛声仍在哗哗作响。我已经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一切,一味地感到恐惧。电线杆的嗡嗡响声和莲花池里沙沙的作响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大海的咆哮还在使大地轰鸣。我只觉得脚下出奇地发软,好像每走一步都会陷进地里去一样。我心想,这儿恐怕是沙地了,这本来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但心情还是无法感到愉快,似乎不管怎么走,总是在重蹈覆辙。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难走的沙地,何况这道路由于先前不同,短短的路程,忽左忽右地反反复复,稍不留神,就会误入松林之中。我渐渐兴奋紧张起来,额上爆出了冷汗,自己也能清晰地听到剧烈的心跳和喘息声。


    我低着头盯着脚下往前走,忽然,我觉到自己由洞穴般狭小的地方来到了宽敞的地方,不由得抬起头来。松林仍然未到尽头,不过我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小圆点,好似通过望远镜看的景象一样。那不是灯光发出的那种光亮,而是银白色的冷峻、锐利、明亮的寒光。


    “啊,是明月,是月亮,月亮在海面上升起了!”


    这样的念头在脑中闪现。这时,正面的松林也变得稀疏了,像开了窗户那样有了间隙,银色皎洁的月光犹如丝绸一般闪闪发亮。我脚下的道路仍在黑暗之中,但是海上的天空却已经云破月现,皎洁的月光正照射下来。我凝视着远处的海面,那儿越来越亮堂起来,反射的光竟使松林的深处也变得炫目。我觉得这熠熠生辉的反射光,显示了海面在柔软、丰满地膨胀,且波涛汹涌澎湃。


    海上开始晴朗的天气,慢慢扩大到阴云笼罩的树林上方,我脚下的道路也一点点明亮起来。最后,苍白月光照射下的松树叶影清晰地映在我的身上。山岗的突角渐渐退向左侧的远处,不知不觉之间,它已经脱离了松林,矗立在前方浩渺的大海上。


    啊,这是一派绝美的景色。我伫立在那儿,一时间有点儿恍惚。我一口气走过来的这条道路,现在顺着浪花飞溅海岸向远方的长汀曲浦无止境地延伸。这儿是三保之松、田子</a>之浦、住江之岸、明石之浜等明信片上看到过的名胜地吗?有点记忆、枝叶有趣的海滨松在道路两旁处处可见,清清楚楚地斜映在地面上。道路与滨海之间是雪白的沙地,原本应该是凹凸不平、坑洼起伏的,但是在月光的沐浴下,看上去竟然十分平整,没有一点高低不平的感觉。远处的晴空上挂着一轮明月,与地平线相连的大海之外,没有任何的遮挡物,自己刚才在松林深处见到的,正是皓月当空之下最为光亮的那部分海面。我现在明白:它不仅显得光亮,而且还像发光的金属丝那样旋转着,或许可以说,正因为它的旋转,光线才显得那么强。那儿兴许就是大海的中心吧,海潮从那儿向上翻卷,所以海面才显得向上膨胀。随着膨胀的海水向四处扩散,海水的反射光如同片片散落的鱼鳞在涟漪之中银光闪闪,它们簇拥推挤着,朝岸边的沙滩轻轻地靠过去。弄得不巧,它们在海岸边会被击得粉碎,然后再浅浅地漫上沙滩,依旧掺杂着月亮的银光。


    这时,风静止了,那哗哗吵闹的松涛声也听不见了,连拍向海滨的波涛也在努力不去破坏这月夜的静寂,只是轻轻地私语,低调谨慎。就像女人的饮泣,螃蟹从自己的甲壳缝隙中向外吹气泡那样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然而,它毕竟还是在做着绵绵无尽的悲怆的长叹。与其说那是一种“声音”,毋宁说那是一种深沉的“静默”,是一种令今夜的寂静更加神秘化的富有情绪的音乐……


    不论是谁,只要看见这样的月亮,就一定会联想到“永远”,虽然我还只是个孩子,尚不明确具备“永远”的概念,但是我觉得自己的心中还是充满了近似的情感。——我记得以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的景色,而且不止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见过。或许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事,前世的记忆,也许要在现在的我身上复苏了。也有可能,那不是现实世界中的事情,而是梦中所见吧。我觉得自己的确是在梦境中几次三番地看到这样的情景,对了,的确是做梦看到的。两三年之前,就在几天之前我都梦见过。我觉得,在现实世界中,与梦境中同样的景色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存在,我曾经在这个世界上遇到过这样的景色,梦对我做过这样的暗示,而这种暗示此刻又变成了事实,呈现在我的眼前……


    连拍岸的浪潮都不敢大声吵嚷,我也尽可能地放轻脚步缓慢地行走,恰似在行窃。然而,不知怎么搞的,我又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顺着沿岸的道路好似逃跑似的快步行走起来。周边万籁俱寂,让我感到有点害怕,仿佛稍有疏忽,就会像海滨松和沙滩那样被牢牢冻住,纹丝不能动弹。于是就化作海岸边的一块石头,年复一年从头到脚地沐浴在那冰冷的月色之中。其实,只要见到今夜的景色,谁都会想去赴死的。倘若当场就想死,那么死亡也就不那么令人感到可怕了。——我觉得,大概就是这样的思想活动,让我感到兴奋起来的吧。


    “明月普照天地间,而被月色笼罩的物体,无不呈现死亡的静态。唯有我还活着,唯有我还清醒着、行动着。”


    我觉得这种心情在驱赶我,它越追,我跑得越急越快,而独自心急,慌忙赶路,竟成了我感到恐惧的缘由。我气喘得难受,稍一站停,四下里的景色便不由分说地钻入眼帘。所有的一切,依然处在幽静中,天空、海水、远处的山野,全被笼罩在缥缈的月色里,这种青白色的恬静,活像电影中的定格。道路洁白,就像铺上了一层白霜似的。海滨松清晰的阴影落在路面,犹如爬出来横行路上的大蛇。松树和树影的根部重叠在一起,树影极其清晰,哪怕松树不见了影子也不会消失,使人错觉影子是主体,而松树反倒是陪衬了。我和自身的身影关系也与之相同,我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影子也躺在地上仰视着我,此刻,除了我之外,只有这影子也在行动。


    “我不是你的侍从,我是你的朋友。由于我过分喜爱月色,就漫不经心地来这儿逛逛。你也是个备感孤独的人,那我就陪陪你吧。”我觉得自己的身影好像在对我这样说。


    就像先前数着电线杆前行那样,这会儿我是数着松树的影子往前走。道路和海岸之间的距离,时而接近时而远离,有时,浅浅地进入岸边的海水逼近松树根部,几乎要将它濡湿。海波在远处爬行时,就像展开的白色白丝绸,涌到近处时,形成一两寸的厚度,活像化在热水中的肥皂泡沫向上隆起。月光很公正地把这一两寸向上鼓起的泡沫波影同样映照到沙滩上。在这种月夜,即使是一根针,也一准会留下它的影子的。


    相当遥远的洋面上,可能在前面许多许多棵海滨松前面,我也吃不准来自何方,忽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声音传入耳朵,或许那是我的一种幻听,听上去像是三味线的音色,一会儿中断,一会儿重现,我肯定那是三味线无疑。住在日本桥的时候,奶妈将我抱在怀里即将入睡之时,我常常听到三味线的琴声。


    “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奶妈总是跟着三味线的节奏在一边哼唱。


    “嘿,你听那三味线的音乐,那是在唱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哎,你听到了吧?”


    奶妈这么说着,经常会望着依偎在她胸前的我。我正用小手在拨弄她的ru头。兴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果真听到了奶妈所说的“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那悲哀的节奏。我和奶妈长时间地对视着,竖起耳朵静静地聆听三味线的音色。严冬季节行人稀少的大街上,传来了咔哒咔哒的木屐与冰冻路面的撞击声,那是说唱新内调[2]的艺人从人形町去米屋町时打我家门口经过。“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的音调听得真真切切,可是渐渐地声音变弱,有时因风向改变,会时断时续,甚至一点儿也听不见了……


    “天妇罗……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呀。天妇罗……天妇罗……天……吃……天妇罗……”


    最后,这叫声就渐渐稀落下去模糊不清了,不过,我还是怀着凝视小小的火光向隧道深处隐没下去似的心情,仔细地侧耳倾听。三味线的音调中断了一会儿,随即又在我耳边嘀咕起来:“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


    “哎呀,又听到三味线的声音了。……莫非又是自己的幻听?”


    我独自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那熟悉的新内调三味线,今夜又响起了“想吃天妇罗”的悲凉的音色,零零星星地从街路上传来。与平时不同的是,今夜并没有咔哒咔哒的木屐声相伴,不过,其音色是毋庸置疑的。起初只是“天妇罗……天妇罗……”的部分清晰明了,后来大概是一点点靠近的缘故吧,“想吃……”的部分也能听清楚了。但是,地面上除了我和松树影子之外,哪有什么新内调的说书艺人!我极目远望,凡是月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除了我一个人,路上连条小狗的影子都不见。我心想:看来由于月色过于明亮,反而使人看不清物体了……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一两百米的前方有一位正在弹奏三味线的人。再走到她身边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完全沉浸在月光与波涛声中。我用“长时间”,其实是无法说清实际上经过的时间长度。一个人在梦中,往往可以觉得经过了两三年的时间。那时我的感受就与此相似。空中有着月亮,路边有着海滨松,海边有着拍岸的浪花,在道路上我已经走了两三年,弄得不巧,也许已经走了十年。走着走着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了,人死之后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认为自己正在这段旅程中行走。反正,我觉得路程就是有这么长。


    “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


    这三味线的琴声现在就在近处,听得很真切了。随着洗沙般的浪花声的陪伴,银铃般拨子的弹琴声犹如清泉的滴水声,庄严神圣地沁入我的肺腑。弹奏这三味线的人,无疑是位年轻的女子,她头戴一顶从前驱鸟女艺人戴的草笠,走起路来稍稍有点儿前倾,或许月光太过明亮,她的发际处格外洁白。若不是年轻女子,绝不可能那么白的。她不时从右手袖口露出来的握三味线调音把的手腕也相当白皙。女子距我有一百多米远,我看不清她身穿的衣物条纹,然而她那后颈部和手腕的白皙却像海滨光亮的浪花那样显眼。


    “啊,我明白了。搞不好那并不是人类,那是狐仙,是狐仙变成的人。”


    我一下子变得胆小起来,尽量不发出声响,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前行。那人影依然边弹着三味线琴,边头也不回、有气无力地向前走。不过,她要真是狐仙的话,理应知道我在后面尾随着她的吧。她明明知道,却故意佯装不知,如此看来,她那雪白的肤色不会是人的皮肤,而是狐狸的毛色吧。如若不是毛发,就不可能像细柱柳那样发出有光泽的白色。


    尽管我走得很慢,那女子的背影还是渐渐地靠近了。两人的间距已经不到十米,再过一会儿,我投在地面上的人影就要碰到她的脚后跟了。我迈步一尺,身影前伸两尺。影子的头部眼看着就要擦上了前面的脚跟。女人的脚——这么冷的天气,居然赤脚穿着一双麻布里子的草屐——也与后颈项与手腕一样雪白。因为脚是隐藏在长长衣物的底襟里,所以从远处不易看到。


    总之,那是条很长的下摆,似乎是用丝织品之类的料子做的,同戏剧舞台上风流男女们的穿着差不多,下摆低垂着,包住了脚背,还会拖贴到沙滩地上。不过,由于沙地很干净,她的脚和衣服下摆都没有遭到污染,啪嗒啪嗒,每次提起草屐迈步,都会露出那雪白的脚心,让人觉得去舔舐都愿意。虽然尚不清楚她究竟是人还是狐,但是皮肤千真万确是人的。月光从草笠上滑落下来,凉凉地照射在她的后颈部,在她略微前倾的脊背之间,脊背骨漂亮地隆起,清晰可见。脊背的两侧是纤柔的圆溜肩,与拖至地面的衣物一样显得非常苗条。双肩的宽度居然窄于草笠的边沿。她不时垂首俯视,那宛如濡湿的美丽的燕尾儿毛发和压住头发的草笠带之间,可以看到她耳朵内侧的肌肉,不过,只能看到耳朵的部分,再往前的脸部,由于草帽带子的遮挡,就全然不得而知了。我凝视着她柔弱婀娜、弱不禁风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人,依旧怀疑她是狐狸变成的。我心想,虽然她的背影妩媚、柔弱,美不胜收,可是,当我接近她的时候,就会朝我露出女鬼一般的狰狞面目,让我大惊失色的吧……


    我估计自己的脚步声,这时一定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明明知道身后有人,却连头也不回一次,是在佯装不知,这模样就更加令人感到奇怪。还是得做好被她惊吓的准备,否则,真不知道会遭遇怎样的下场……映照在地上的我的身影已经追上了她的脚步,顺着她衣服的下摆,一尺、两尺地向上攀爬。我的脖子够到她腰间并慢慢移向她的腰带,这就要爬上她的脊背。女子的身影映在我身影的前头的地面上,我断然地朝旁边跨出一步,我的身影顿时离开了她的背部,与她的身影一起肩并肩地清晰映在地面上。再怎么说,她也不可能不看到这一情景。然而,那女子依旧不朝我回头,只是专心致志地、沉稳端庄地弹着新内调。


    两个身影不知不觉之中合到了一起,我首次朝她侧脸瞥了一眼,看到草笠绳带扣住的胖墩墩的脸。从她脸的轮廓可以看出,那不是女鬼的脸相,因为女鬼的脸颊不可能这么饱满。


    在那丰腴的脸颊的阴影处,露出了一点突出的鼻尖。恰似从火车车窗眺望外面的景色时,一座山岭的侧面渐渐向外显现成一个海角。我希望她的鼻子是高挺的、高雅漂亮的,而难以容忍在这等月夜遇到的风韵楚楚的女子是个丑陋的女人。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鼻尖逐步从脸颊中显露出来,可以看到鼻尖以下平缓的线条。看到这些,便可以大致想象到她鼻子的形象:一定是高高挺拔的鼻子,一定很漂亮。这就可以放心了。


    我真是太高兴了,尤其是她的鼻子,比我想象的远为出色,犹如绘画那么完美,我愉悦的心情简直无以形容。此刻,从她那端庄的鼻梁开始,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与我的脸并列而行。不过,她还是不朝我转过头来,不向我展示侧脸以外的部分,以鼻梁为中线,另一半的面容犹如隐匿在山阴处的花朵。这一张美若绘画的脸蛋就像只有绘画的表面而没有背面一样。


    “阿姨,阿姨,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我这样问女子,但嗓音是那么怯生生的,完全被清亮的三味线声音盖住,并未进入她的耳帘。


    “阿姨,阿姨……”


    我再一次招呼她,与其管她叫“阿姨”,我更想叫她为“姐姐”,没有姐姐的我,心中始终有着希望有一位美丽姐姐的愿望。我总是非常羡慕那些有着美貌姐姐的朋友,我在称呼这位女子的时候,心中涌现出对于姐姐的那种甜美的依赖情感,对于“阿姨”的称呼,多少有点而不满。不过,若是唐突地叫“姐姐”,那必须十分熟悉后才行,所以才不得不称其为“阿姨”了。


    我自认为第二次称呼她已经很大声了,可是,女子依然不做答复,侧脸还是一动不动。她只顾弹着她的新内调,低着头向前走,长长的衣物底襟轻柔地贴着地面滑行。女子的眼光落在三味线的琴弦上,看来她正留神地倾听着自己弹出的音乐,对旋律十分满意呢。


    我向前跨出一大步,这一次从正面看清了先前只看到侧脸的女子了。草笠遮住了她的脸庞,不过,正因为如此,她的肤色显得更加白皙,帽檐的阴影遮到她的下唇处,只有扣有草屐带的下颏部分才暴露在月光之下,那下颏像花瓣似的小巧可爱。而且,她的嘴唇上抹有鲜艳的口红,之前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女子是经过浓妆艳抹的。难怪我会觉得她的肤色特别白,原来她的脸上和颈部都拍上了厚厚的白粉。可是,她的容貌却一点也不因此而逊色,因为只有在强烈的电灯光下或是太阳光下,浓厚的脂粉才会显得俗不可耐,而像今夜这样青白色的月光,会使浓妆艳抹的妖艳美女显得更加神秘,就像妖魔那样产生惊人的感觉。说实话,这厚厚的脂粉,与其说是美艳如花,毋宁说是寒噤冷峻更为恰当。


    不知怎么搞的,这女子突然站定了。她抬起低垂的头,仰望太空的明月。隐藏在草笠阴影中的发白脸颊,这时如同海面上的潮水般突然发出银光。只见她那洁白无瑕的脸上有亮晶晶的莲花叶上的露珠般的东西滚落下来,闪烁的光亮刚一消失,马上又有新的亮光闪现。


    “阿姨,阿姨呀,您是在哭吗?阿姨脸上闪闪发亮的,不是眼泪吗?”


    听到我这么询问,女子依然仰望着天空回答:


    “那的确是眼泪,但是我并没有哭泣。”


    “那么,是谁在哭泣呢?那是谁的眼泪呀?”


    “那是月亮妈妈的眼泪,是月亮在哭,她的眼泪落到了我的脸颊上。你瞧,月亮妈妈正在那儿哭泣呢。”


    她那么一说,我也抬头仰望太空了。不过,我看不出月亮妈妈是否正在哭泣。我心想:大概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看不出她是不是在哭。可是,月亮妈妈的泪水为什么只落在她的脸颊上,而不落到我的脸上呢?


    “噢,毕竟阿姨是在哭啊。阿姨您说谎了。”


    突然,我还是不得不这样说了。因为我看到那女子仰着头不停地饮泣,为的是不让我发现。


    “不,不对。我怎么会哭呢?再怎么悲伤,我也是不会哭的。”


    她嘴上这么说,可实际上明显是在哭泣。她那抬头仰视的脸上,从眼睑处不停涌出的泪水,顺着鼻子的两侧,如丝线般流向下颏。她每一次饮声抽泣,咽喉骨就从皮肤下令人痛心地凸现出来,又痛苦地颤动着瘪陷下去,让人担忧她是不是会一口气喘不上来。最初像露珠滴滴滚落的泪水,一会儿就把整个脸盘都濡湿了,还毫不留情地流进了她的鼻孔和嘴里。女子抽吸了一下鼻涕,将嘴里流入的泪水一起咽了下去,同时,剧烈地咳嗽着抽噎起来。


    “哦,您瞧,阿姨不是这么大哭了吗?我说阿姨呀,您为什么要这样悲伤地大哭呢?”


    说着,我俯身抚摸着干咳的女子的肩膀。


    “你在问我干吗这么悲伤吗?这样的月夜如此在野外行走,谁不会感到悲伤呢?你的心中也一样,一定也是很悲伤的吧?”


    “您说得对,今夜我也极其悲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所以我让你看那月亮,悲伤就是由它引起的。……既然你也感到悲伤,那我们就一起哭吧。唉,我求求你,你也哭吧。”


    女子的话语完全不亚于新内调的道白,听上去像是美妙的音乐。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她在这样说话的时候,弹拨三味线的手却并没有停下。


    “那么,请阿姨不要掩饰您的泪容,面朝我正视我吧。我想看一看阿姨的面容。”


    “啊,可不是嘛。是我不好,掩饰了自己的泪容。好孩子,你就多多包容吧。”


    仰望天空的女子此时一下子回过头来瞅着我,头上的草笠也倾斜了。


    “好,想看我的脸,你就仔细地看吧。我就是这么一副哭相。我的脸颊被泪水濡湿了。来,请你也和我一起哭泣吧。在今夜的月色沐浴之下,我们就尽情地哭着往前走吧。”


    女子把她的脸贴向我的脸颊,哭得更凶了。虽说她的心里一定很悲伤,但这种潸然泪下,似乎说明她的心情还不错。我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心绪。


    “嗯,哭吧,哭吧。和阿姨在一起,哭多久都行。其实,从刚才起,我也想哭的,不过,我一直忍着。”


    我的话语声居然也像曲调一般美妙。与这旋律一样的说话同步,我感到泪水淌下了我的脸颊。我的眼球四周一时间发起热来。


    “噢,你好好哭泣吧。你一哭,我就更加悲伤。真是悲不自禁哪。不过,我情愿悲伤,请你尽情地哭吧。”


    女子说着,又过来贴着我的脸擦拭,她不管流了多少泪水,脸上的脂粉也不会脱落,濡湿的脸颊反而像月亮一样,很有光泽、熠熠生辉。


    “阿姨,阿姨,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与您一起哭了。不过,我想请您允许我改称您为姐姐好吗?哎,今后我就称您为姐姐,行吗?”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这时女子把眼睛眯成芒穗那样注视着我的脸。


    “我总觉得您是我的姐姐。阿姨您一定是我的姐姐。是吧?即便不是,今后您不是也可以做我的姐姐吗?”


    “你不是没有姐姐的嘛。你只有弟弟和妹妹。……你要是把我唤作阿姨或姐姐,我就会更加悲伤的。”


    “那么,我该叫您什么才好呀?”


    “叫什么好?难道你忘了吗?我是你的妈妈呀。”


    说着,女子把她的脸尽可能地凑近我。一瞬间我恍然大悟了。经她一说,我发现她果然是我的母亲。按说我的母亲不可能这样年轻貌美了,不过,她的的确确是我的母亲,这是不容我置疑的。我想,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孩子,所以母亲那么年轻美貌也是理所当然的咯。


    “啊,妈妈,您就是妈妈呀!我一直在寻找我的妈妈呀。”


    “哦,润一呀,你总算认出你的母亲了,认出来了……”


    母亲高兴地说着,声音都颤抖了。于是,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久久站立着,一动也不动。我也拼命拥抱着母亲不肯分开,母亲怀里甜美的乳香温暖地笼罩了我……


    月光与海潮声依然沁入我的全身,新内调的旋律还是钻入鼓膜。母子俩的脸上泪水还在不停地流淌。


    突然,我醒了过来。看来,我在梦中的确是流泪了,枕头被泪水打湿了。我今年三十四岁,而我的母亲在前年夏天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每当我想到这一点,新的泪水便会再次滴落到枕头之上。


    “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


    那三味线的琴声又在我耳膜深处响起,它来自相当遥远的地方,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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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首和歌引自《万叶集》(金伟译)卷二,第111页,是弓削皇子赠给额田王的。“先帝”指天武天皇。


    [2]  日本传统净琉璃的流派名称,为二代鹤贺新内。其特色是说唱里充满着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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