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个月前 作者: 薇拉·凯瑟
一天下午,我们在长满草的暖洋洋的干河沟岸上课,那里就是那只獾子住的地方。阳光像琥珀似的明丽,但空气里已经有了临冬的寒意。那天早晨我已看到小饮马池里结了冰,而当我们穿过菜园的时候,发现高高的芦笋带着红色的果子一起倒在地上,成了沾满泥浆的一堆青绿色的东西。
东妮打双赤脚,穿着单布衣,身上直发抖,只有当我们在太阳底下,缩拢身子坐在烤得热烘烘的土地上时才感到舒服。这时候她差不多什么都能用英语同我谈了。那天下午她告诉我,在她的老家,人们把我们的朋友獾子看得非常珍贵,喂着一种脚非常短的特殊品种的狗,来猎獾子。她说,这种狗跟着獾子走进獾洞里去,在地底下恶斗一场,把獾子咬死;在洞外可以听到它们的叫声。狗于是带着浑身的咬伤和抓伤慢慢地退出来,得到主人的嘉奖和抚爱。她还知道有一条狗,每咬死一头獾就在颈圈上加一颗星。
那天下午野兔特别活跃。它们在我们四周乱蹦乱窜,突然冲下干河沟,好像在玩一种什么游戏。可是草丛里嗡嗡叫的小东西都死光了——就只剩下一只。正当我们靠着暖烘烘的崖壁躺着时,一只最苍白脆弱的淡绿色小昆虫从野牛草里吃力地跳出来,想跳到一束蓝茎柳上去。它没有跳准,跌了下来,把头沉埋在两条长腿中间坐在那里,它的触须颤抖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东西来结束它的生命。东妮合拢双手给它做了个温暖的窝;用波希米亚语高高兴兴爱抚地同它说话。不久,它就给我们唱起歌来——一种微弱、嘶哑的唧唧的叫声。她把小虫放到耳朵边去听,哈哈大笑,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眼睛里含着一包眼泪。她告诉我,在她家乡那个林子里有个讨吃的老太婆,到处出卖她在树林里挖出的草药。假如你把她带进屋,让她在火炉边烤烤火,她就用嘶哑的声音给孩子们唱古老的歌,就像这一样。大家喊她老哈塔,孩子们都很喜欢她来,把糖果、糕点省下来留给她吃。
当干河沟另一边崖壁投过来一长溜狭窄的阴影时,我们知道该动身回家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寒气来得很快,而安东妮亚衣衫单薄。我们拿那个弱不禁风的小东西怎么办呢?这小东西是我们用哄骗手段诱惑得恢复了生命的。我建议放在我的口袋里,可是东妮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把这只绿色的虫子放在她的头发里,把她的大手帕松松地系在她的鬈发上。我说,我要陪她一直走到看得见印女溪的地方,然后转身跑回家去。我们在黄昏魔幻似的霞光中懒洋洋地溜达,感到非常愉快。
整个秋天的下午都是如此,但我永远不会感到不新鲜。我们目光所及,几里路远都是红铜色的草,沐浴在比一年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阳光之下。金黄色的玉米田成了金红色,干草堆变成玫瑰红,投下长长的影子。整个大草原像一片燃烧着,然而烧不尽的灌木林。那个时刻总带着一种胜利的,凯旋地终结的欢欣,像一位英雄的死——光荣地少年夭折的英雄。那是突如其来的变形,是白昼的升华。
有多少个下午,我同安东妮亚在大草原上这种壮丽的景色中慢慢地走着啊!总是两个长长的黑影在我们前面或身后拖着,那是红草地上的黑斑。
我们已经沉默了很久,太阳下沉,边缘越来越接近大草原的地平线了,这时候,我们看见一个影子在高地边缘往前移动,肩上扛着一管枪。他走得很慢,仿佛漫无目的地拖着脚步。我们突然奔跑起来,去追赶他。
“我阿爸一直不舒服,”我们飞奔着的时候,东妮喘着气说。“他脸色不好看,吉姆。”
我们走近雪默尔达先生时,她大声叫嚷,于是他抬起头来,向四处凝望。东妮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贴在她的脸蛋上。他似乎生活在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中,而安东妮亚是他家中唯一能把这个老头儿从麻木中唤醒的一个。他从腰带上解下袋子,拿出三只他猎获的野兔给我们看,望着安东妮亚,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开始对她说些什么。她向我转过身来。
“我阿爸要用野兔皮给我做顶小帽子,过冬的小帽子!”她欢天喜地地嚷道。“肉好吃,皮好做帽子。”——她扳着指头数说这些好处。
她的父亲用手去摸她的头发,可是她抓住手腕小心翼翼地把手推开,用他们快速的语言同他说起话来。我听见提到老哈塔这个名字。他解开手帕,用手指把她的头发分开,站在那里低头望着那绿色的小虫。当小虫开始有气没力地唧唧、唧唧地鸣叫时,他倾听着好像在听一种非常美妙的声音。
我把他掉在地上的枪捡起来,这是他老家带来的一支很古怪的枪,又短又重,扳机上有一个牡鹿的头。他看见我在仔细观看它,把他那仿佛老是望着远方的眼光转向我,这种眼光常使我感到仿佛我是在一口井底里。他庄严、和蔼地对我说起话来,安东妮亚翻译道:
“我阿爸说,等到你长成个大小子时,他把他的枪送给你。好得很,是从波希米亚带来的。这支枪本来属于一个大角色,很有钱,你们这里没有像这样的人,很多的田地,很多的树林,很多的大房子。我阿爸给他的婚礼拉提琴,他就送给我阿爸好枪,我阿爸送给你。”
我很高兴这还是个未来的计划。从没见过像雪默尔达家这样想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别人的人。就连那个母亲也总是送东西给我,虽然我知道她盼着我回送她有分量的礼物。我们站在那里,很融洽地沉默着,这时候,隐居在安东妮亚头发里的那个弱不禁风的游吟诗人继续不断地发出刺耳的鸣声。老人倾听着,微笑中充满了忧伤和对万物的怜悯之情,那是我后来永远忘不了的。太阳落山时突然袭来一股寒气和泥土及干草的强烈气味。安东妮亚同她的父亲手牵手走了,我把短衫的纽扣扣好,追赶着自己的影子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