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3个月前 作者: 达夫妮·杜穆里埃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窗外的那棵树已枝繁叶茂了,我迷惑地看着它。记得我入睡时它才不过刚刚抽枝发芽,这变化真是太奇异了。眼下,窗帘已被拉开,可我清楚记得生日那天早上,我向窗外探身远眺的时候,窗帘还是紧紧拉着的。现在,我的头不痛了,肌肉僵硬酸痛的感觉也消失了。我想我一定是睡了很长时间,可能有一天,或许一天多。的确,人生病的时候是无法估算时间的。


    我的眼前有好多次出现过那个长胡子的老医生吉伯特的脸,还有另外一个陌生人。记得房间里一直很暗,现在却是亮堂堂的。我觉得脸上有些毛乎乎的——肯定急需一把刮胡刀。我用手摸了摸下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竟然也长了胡子。我盯着自己的手,它显得很陌生,白晰修长,指甲也又长又齐,不像平时因为骑马常折得参差不齐。我转过头,看见瑞秋正坐在离床不远的椅子上——是她闺房里的椅子。她并未注意到我在看她,因为她正在专心忙一件刺绣品,身上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长裙,如她其他的裙子一样,是深色的,但袖子很短,露出小臂,料子也很薄,看上去十分凉爽。房间里有这么热吗?窗户大开着,壁炉里没有一丝火星。


    我又伸手摸下巴上的小胡子,多么奇妙的感觉!一时间,我不由得大笑起来,听到我的笑声,瑞秋抬起头望着我。


    “菲利普,”她叫了一声,脸上绽开了笑容。接着突然过来跪在我身边,用双臂把我搂在怀里。


    “我长胡子了。”我说道。


    我说完,觉得很滑稽又忍不住笑起来,结果一笑又使劲咳嗽,她马上端来一只杯子,举到我唇边让我把里面味道很苦的东西喝掉。之后,她又扶我躺在枕头上。


    这举动唤起了我的记忆</a>,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一只手,拿着杯子让我喝什么,这情景亦真亦幻,像是在梦中。我还一直以为是玛丽·帕斯科的手,总是把它推开。我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瑞秋,向她伸出手,她把我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上常鼓起的淡蓝色血管,转动着她的戒指。有好一阵,我们就这样默默地一言不发。


    良久,我问她:“你把她送走了吗?”


    “送谁走?”她问。


    “玛丽·帕斯科呀。”我答道。


    只听她倒吸一口气,抬眼一看,她脸上的笑容已隐去,一丝阴影掠过眼眸。


    “她离开这里已有五个星期了,”她说,“别再想这事了。你渴吗?我给你用新鲜酸橙做了一种冷饮,鲜橙是特地从伦敦买来的。”我喝了一口,在喝完那苦涩的药之后喝这个,觉得味道确实不错。


    “我想我一定是大病了一场。”我对她说。


    “你差点死掉。”她回答道。


    她动了一下身子,好像要离开,可我不让。


    “给我讲讲我生病时候的事,”我对她说。我对那些沉睡多年的人充满了极大的好奇,比如像里普·万·温克,一觉醒来发现世界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果你忍心让我再度体验这么多周以来的焦虑和不安的话,我就讲给你听,否则就别问了。你病得很重,知道这点就行了。”


    “可我到底怎么了?”


    “我实在有点看不起你们英国医生,”她说,“在我们国家,我们把这种病叫脑膜炎,可在这儿,没有人懂。你今天能活着,可以说是一个不小的奇迹了。”


    “是什么救了我?”


    她笑笑,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


    “我想是你强壮的体魄救了你,还有就是我吩咐他们做的几件事,比如穿刺你的脊柱取骨髓,再有就是将一种草药制成的浆液输入你的血液。他们说那是毒药,而你却活了下来。”


    我想起了她给冬天生病的佃户们制作的药剂,当时我还使劲笑话她,说她像接生婆,像药罐子。


    “你是怎么懂这些的?”我问她。


    “从我母亲那里学来的,”她说,“我们佛罗伦</a>萨的人都很老练,很聪明。”


    这话又牵动了我的某个记忆,但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用脑还很费劲。我这样躺在床上,握着她的手,心里感到无比惬意。


    “窗外的树怎么都叶满枝头了?”我问。


    “也该是这样了,都五月的第二个星期了。”她说。


    这几个星期,我躺在床上,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着实是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已记不大清上床前的情形了,瑞秋不知何故对我很生气,也不知为什么就把玛丽·帕斯科请到了家里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生日的前一天我们结婚了,虽然没有什么教堂、仪式之类的印象,但我相信教父和露易丝是证婚人,还有那个叫艾丽斯·泰布的教堂清洁工也在一旁。我记得自己幸福无比,又突然莫名其妙一下子绝望透顶。然后就病了。没关系,一切都又好了,我没死,现在已是五月了。


    “我想我可以下地了。”我对她说。


    “绝对不行。”她答道,“大概一星期以内,你都只能在窗户边的椅子上坐坐,让脚适应一下,然后顶多只能走到闺房那边。到月底,我们就可以扶你下楼,去户外坐坐了,不过还得看情况。”


    这个过程的确被她言中。我第一次坐在床边,把脚放在地上的时候,感到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整个房间都在晃,一边是斯考比,另一边是约翰,我感到像新生儿一样虚弱。


    “天哪,夫人,他能起来了。”斯考比惊呼道,他脸上那惊诧不已的表情使我不得不又坐下大笑。


    “你都可以把我弄到波得敏市场去当怪人展览了。”我对他说。我在镜中照见自己,瘦削又苍白,加上下巴留着棕色胡子,简直像个传教士。


    “我倒有点想去乡下传教,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追随我,你觉得呢?”我对瑞秋说。


    “约翰,给我拿剃须刀来,”我吩咐说。可是等把胡子刮完,脸又光了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少了某种庄严的味道,又成了那副男生模样。


    接下来的这段恢复期确实开心得不得了。瑞秋始终陪伴着我。我们谈话的时候不多,因为谈话最容易使我厌倦,而且会产生令人头痛的阴影。我很乐意坐在窗口,威灵顿为了让我消遣,把马拉来,绕着面前的砾石场一遍一遍驯马,就像斗兽场里展示野兽一样。后来,我的腿有了点力气,就走到闺房去,在那里用餐。瑞秋服侍我用餐,就像保姆照料小孩一样。有一次我对她说,要是她后半生真的要侍候一个有病的丈夫的话,也只能怪她自己。我说这话的时候,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我,想开口说什么,又收了回去,然后就把话岔到别的事上去了。


    记得由于某种原因,我们的婚事一直没有向仆人们透露,我想等安布鲁斯去世满十二个月再宣布,或许她担心我会在斯考比面前说漏嘴,于是我缄口不言。还有两个月,我就可以向世人宣布这一消息了,在此之前,我得忍着。我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爱她,她也比冬天那几个月的任何时候都更温和、柔顺。


    当我第一次下楼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我简直都呆了。在我生病这段时间,这里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石阶路已修好,路边那低凹的花园也已挖深,准备铺石抹边了。这会儿看上去是个很深的大窟窿,黑幽幽阴森森地张着大口。我站在石阶上往下看,正在下面挖掘的工人抬起头来朝我笑笑。


    塔姆林得意洋洋地陪我去植物园——瑞秋拜访他妻子去了,就在不远的农舍里——虽然山茶花已经败了,杜鹃花还盛开着,还有一串串淡黄色的金链花,花朵绽放,花枝低垂。


    “明年得把这花移一下了,”塔姆林说,“开花的时候,枝头都快垂到地下了,而这种果实会毒死家畜的。”他说完伸手去够一根枝子,上面的花瓣已落,结出了荚,荚里有籽,“圣·奥斯泰尔有个人就是吃了这玩意儿才死的。”塔姆林说完把荚朝后一扔。


    我已记不清这花是否像其他花一样花期很短,是不是十分美丽。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意大利别墅小院里低垂的树枝,想起那个女仆拿着扫帚扫花荚的情景。


    “在佛罗伦萨,艾什利夫人有幢别墅,那里面就有这种树。”我告诉他说。


    “是吗,先生?”他说,“我想那种气候环境能生长很多东西,那一定是个非常绝妙的地方。我能理解为什么夫人要回去了。”


    “我认为她没打算回去。”我说。


    “要是那样就好了,先生,”他说,“但我听说不是这样的,说她等你身体恢复了就要走。”


    真是不可思议,闲言碎语竟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我想知道只要我们宣布结婚,流言就不攻自破了,不过我有些踌躇,不敢向她提起这事。记得我生病前好像有次说起这事,她大为恼火。


    那天晚上,我们一同坐在闺室,我边喝着药饮——这已是我天天睡觉前的一种习惯了——边对她说:“现在乡里又多了新的传言。”


    “是什么?”她抬起头望着我问。


    “怎么说你要回佛罗伦萨?”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又低头做刺绣品。


    “有充分的时间考虑这事,”她说,“首先得等你病好了,身体也壮实了。”


    我迷惑地看着她,这么说塔姆林并没完全搞错,她心里还是有回佛罗伦萨的念头。


    “你还没把别墅卖掉吗?”我又问。


    “不,没有,”她答道,“我根本就没想卖,甚至都不想出租。现在情况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能养得起这幢别墅。”


    我闭口不语,我不想伤害她,但一想到她有两个家,心里实在不痛快。事实上,我憎恨至今留在我心头的那幢别墅的情景,我想她也应该憎恨。


    “你的意思是要在那里过冬吗?”我问。


    “有可能,也有可能夏末就去。不过现在没必要谈这事。”


    “我有很久没操心了,如果冬天也不管这里,事实上是干脆离开这里,恐怕不大合适。”


    “不会没人管的,”她说,“实际上,你不管的话,我是不会丢下的,你可以春天去看我,我带你看看佛罗伦萨。”


    得了这场病以后,我好像反应很迟钝,怎么感觉听不懂她说的话?


    “拜访你?”我问,“我们以后就这么生活吗?过一段时间就分开好几个月?”


    她放下手里的活,抬头望着我,目光中有一种忧虑,脸上笼罩着一层阴影。


    “菲利普,亲爱的,”她又说道,“我已经说了现在不要谈以后的事。你刚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而且提早打算也不大好。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等你好了再走。”


    “可是干吗非要走?你属于这里,这里是你的家呀。”


    “可我还有自己的别墅,”她说,“那里还有许多朋友,有一种与这里不同的生活,而我习惯了那里的生活。我来英国已经八个月了,现在需要再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希望你能明智一些,理解我的心情。”


    “我想,”我慢吞吞地说,“我很自私,一直都没有想过这事。”看来,我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容许她把时间分别花在英国和意大利两个地方,这样的话,我也得照办。得找个地产代理人来料理家产,因为分开是不可能的。


    “教父大概认识这样的人。”我的心里一边想,一边就说了出来。


    “干什么的人?”她问。


    “就是咱们不在家的时候帮咱们管理家园的人。”我回答。


    “我认为毫无必要,”她说,“如果你来佛罗伦萨,也待不了几周。不过你也可能会觉得那里不错,多待些日子。那里的春天非常迷人。”


    “去他的春天!”我说,“你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


    她脸上又掠过一丝阴云,眼里流露出忧虑。


    “现在不想这事了。”她说,“看,都过九点了,比平时晚了,是拉铃叫约翰来,还是你自己能行?”


    “谁也别叫。”我说着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腿脚还很虚弱。我走过去跪在她身旁,搂着她。


    “我实在觉得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间孤独难熬,而你却在走廊那头,只是近在咫尺。我们就不能早点告诉他们吗?”


    “告诉他们什么?”


    “告诉他们我们结婚了。”我说。


    她在我怀里静静地一动不动,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非常僵硬。


    “噢,天哪……”她轻呼道。然后把手搭在我肩上,凝视着我问,“菲利普,你什么意思?”


    我感到头上某根神经一阵抽动,类似于前几周的那种疼痛,越来越烈,还伴随着一丝恐惧。


    “告诉仆人们,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你待在一起,反正我们结了婚……”我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的眼神不对。


    “可我们并未结婚,菲利普。”她说。


    我感到头似乎要爆炸。


    “我们结婚了,”我叫道,“我们当然结婚了,就在我生日那天,你忘了?”


    然而到底什么时候?在哪座教堂?证婚人是谁?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旋转。


    “告诉我是真的。”我对她说。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一切皆梦幻,过去几周的幸福甜蜜只是想象的结果,现在美梦已经打破。


    我把头埋在她怀里,伤心地啜泣,我以前从未这样流过泪,小的时候都没有。她紧紧拥着我,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无限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她给我取来一些喝的,然后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房内弥漫着夏日的暮色,窗外,一只只蝙蝠飞出屋檐下的栖息处,在朦胧的月光下盘旋。


    “你倒不如让我死了好。”我开口说道。


    她叹了口气,手摸着我的脸对我说:“你要那么说的话,我也生不如死了。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所以心情不好,等不久以后身体好了,就不会这么计较了。你就又会料理家园的事务——你生病之后有很多事都没入管,都等着你去处理。夏日即将来临,你又可以去海湾游泳、划船。”


    从她说话的口气里,我觉得她不是在劝我,倒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还有呢?”我问。


    “你心里清楚,你在这里很快乐,你的生活现在是这样,以后一直都是这样。你把家产给了我,但我会一直把它当作是你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相互信任。”


    “你的意思是说,以后一年到头,我们之间就只是日复一日的书信往来了。我给你写,‘亲爱的瑞秋,山茶花开了。’然后你回信说,‘亲爱的菲利普,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玫瑰园也长得不错。’这难道就是我们今后的生活吗?”


    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今后的情景:我早饭后在沙砾场边上荡来荡去,一心等着送邮包的信使,心里却万分清楚,邮包里除了波得敏的几张账单之外,什么信都不会有的。


    “我很可能每年夏天会回来,来看看是否一切都好。”


    “就像候鸟燕子一样,天暖时飞回来,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就又飞走了。”


    “我已经说了,春天你可以来看我,意大利会有很多吸引你的东西,你只出去过那一次,对世界了解得还太少。”


    她倒像个老师,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也许我在她眼里就是这么一个孩子。


    “我的所见所闻使我对其余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你想要我做什么呢?手里拿本导游手册,去教堂或者博物馆逛逛吗?要我和陌生人聊天以开阔视野吗?我倒宁愿闷在家里,看下雨。”


    我的音调很刺耳,很苦涩,可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她又叹了口气,像是在寻找字眼说服我,让我明白一切都很好。


    “我再说一遍,”她语气坚定地说,“等你身体好起来,以后的感受就会不一样。实际上一切和过去都相差无几。至于钱……”她停下来,望着我。


    “什么钱?”我问。


    “这个家业的开支,”她接着说道,“一切开支都要合计好,你会有足够的经费管理好家产,不使其亏损,我也会带走我需要的花费。一切都在安排中。”


    她都拿走好了,我才无所谓呢,这跟我对她的感情有什么关系?然而她还在往下说。


    “你还得按照你自己认为合理的方式进一步改善家里的工作,”她说得很快,“你知道我不会过问的,你甚至都不用把账单寄给我看,我完全相信你。你教父也随时会在你身边指导你,要不了多久,你会觉得和我来之前相差无几了。”


    这时候,房内暮色已经很重。由于树影摇曳,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脸。


    “你真的认为会这样吗?”我问她。


    她没有马上回答,显然在为我找理由,为她已经说过的话找理由,而实际上她清楚,根本找不到理由。她转向我,向我伸出手说:“我必须得这么认为,否则我将于心不安。”


    在相处的这几个月里,我问过她许多问题,她或者回答得很严肃,或者不严肃。有的答案只是一笑了之,有时又是闪烁其词,有意回避,反正每次都用女性特有的机敏做了些巧妙的掩饰。这次可是直抒胸臆,直截了当的。她得肯定我很快乐,她才能获得内心的安宁。我已走出梦幻的境地,就让她进去吧。看来两人无法共享一个梦境,除非是在黑暗中,在自以为的黑暗中。那么每个人其实都是一个影子而已。


    “如果你想回,就回吧。不过不要马上就走,再给我几周时间,让我把这段时间深藏在记忆深处。我不善于旅行,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竭力不想以后的事情,尽可能逃避现实。然而当我拥着她的时候,便又改弦易辙。一切信心都化为乌有,有的只是最初的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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