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3个月前 作者: 斯波六郎
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鸡肋”这个词。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告诉我,它的意思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拙稿《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中国に於ける孤独感),对我自己而言,就好比是鸡肋。这原本就不是自己的一份自信之作,但如果将它就这么扔掉,我又多少有些觉得可惜。
这份书稿,原本不是我在有了写作意图之后就直接写成的作品,而是经过了一段很离奇的经历,才勉勉强强定稿的。如果花点时间讲讲这段经历,或许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读者理解这份书稿的特质吧。
所谓“国破山河在”,指的是只有山河一如往常,人类社会则惨遭破坏,诗人对这一惨状感到痛心。而被投下原子弹的广岛则更胜于此。在这里,连山河都改变了原貌。甚至有人说,七十五年内,这里都将寸草不生。
在这种绝境下,自己勉勉强强活了下来,其间,高兴也罢,悲痛也罢,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苏联对日本宣战后,没过几天,我们国家便宣布无条件投降。由此一来,整个国家的国民大概都陷入了一种日暮途穷的境地,尤其在这个连山河的样貌都为之一变,据说七十五年之内都不复有生物栖息的广岛,幸存下来的人们只能茫然若失,恐惧而又战栗。除了怀着一颗呆滞的心,无所事事地打发每一天之外,人们又还能有什么样的活法儿呢。
到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这种状态还一直持续着。那年秋天,尚志会[1]举办了一个“教养讲座”,为的就是多多少少抚慰一下人们的心灵。那个时候,我作为一名讲师,以《生活诗人陶渊明</a>》(生活詩人としての陶淵明)为题,开过讲座。这场讲座的主旨是,陶渊明作诗并非出于游戏,而是为了歌吟生活,其中最主要的则是他自己孤独的生活。这场演讲,其实就成了这份书稿的滥觞。
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以此为契机,生发了一个想法,想要对中国其他诗人的孤独感略作探究。然而,因为天性懒惰,我并没有在那个时候就直接着手相关研究,反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一直到了昭和二十八年(1953年)的冬天,广岛大学</a>文学部举办公开讲座,并且指派我讲五小时。在这样一个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时间里,我到底该讲些什么呢?浮上我心头的念头就是我在七年前考虑过的孤独感的问题。
由此,我急匆匆地选取了陶渊明之前的屈原</a>、宋玉</a>、汉代诸作家、阮籍</a>、左思</a>、陆机</a>、王羲之</a>和陶渊明之后的杜甫</a>,将演讲梗概略作笔记,就手忙脚乱地站到了讲坛上。
由于准备不足,而且自己生来就吐字偏快,想来那一定是一场听着很痛苦的演讲吧。然而,当时旧制文理科大学[2]研究科的学生横田辉俊[3]仍旧一丝不苟地记下了笔记。我取来横田君的笔记一读,才觉得演讲的容量相当充实。我竟然讲了这么多的内容,这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由此才知道,我吐字偏快的习惯居然还是有一点点益处的。见了这份笔记,我觉得倘若让它就这样变为一张废纸未免可惜,于是在它的基础上加以修订,到了昭和二十九年(1954年)的春天,作为“中文研究丛刊”(中文研究叢刊)的第三号付梓,取名《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这本小册子只在少数的同学和友人间流传。
今年夏天,岩波书店怂恿我在“中文研究丛刊”第三号的基础上,修订得略详细些,作为单行本出版。我抱着这样的心情,慢慢地反复校读,才惊觉文中处处都是纰漏。如果真要改到自己满足的程度,只怕非得从头改写一遍不可。然而,如果这样费事的话,对于疏懒于动笔的自己而言,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全书,就全然说不准了。因此,我放弃了这种做法,只是将相对而言比较明显的纰漏进行了修补,并且在补写了刘琨、鲍照</a>、袁粲、李白</a>之后便搁笔了。可以说,这就是战后匆匆忙忙搭建起来的那种木板棚屋,虽说心有不甘,但我也没有能力完全改造它,只是做了些应急修护就没再管它了。关于本稿,我想要申说的就是以上内容了。
在这里,有一点我想预先声明清楚。最近,“孤独”这个字眼经常映入眼帘。看报纸也好,读杂志也好,可以说,准能见到好几个。这个词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广为使用暂且不论,我个人总是毫不理睬地就跳过去了。说起来,这个词似乎也是到了当代才突然间流行开来的吧。不管怎么说,“孤独”和“和平”“民主主义”这两个词一道,称得上当代三大泛滥词汇。
像这样被频繁使用的“孤独”一词,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下去体会,就会有相应的种种复杂的感情色调。因此,本稿在一开始就有意讲明了:“从这里开始,我所想要谈的‘孤独’,都遵循现代日语的意思。”坦率地讲,这里对“孤独”一词所包含的复杂意思,并没有做更深一步的考察。换言之,我在本书中只是非常粗略地进行了一番考察罢了。
正因为如此,人们在大量使用这个词的时候,造成的复杂多样的意思,和我只取其作为现代日语的“孤独”,未必完全一致。关于这一点,读者朋友们务必注意。
在读古人的作品时,必须要尽最大可能,尽力将自己置于作者的立场上去理解,去解读。在批评古人的作品时,不应当秉持当代的尺度,轻率地非难古人,而应当将其作品还原到相应的时代,充分地认识到其在当时发挥的作用。关于这一点,从概念上看固然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种心得,然而一旦着手于具体的文学分析工作,凡俗之辈往往就会犯难了。
现在,我列举了中国古代的诸位作家,并且对他们的种种孤独感穷根究底,这不过是从一些细微的地方入手,极为专断地施以解释罢了。诗人本人,想必完全会感到意外,并且笑话道:“猜什么呢,说错了。”这样想来,实在是羞愧难当。不过,倘若宇宙真有一位主宰者的话,那么,即便面对最以精密性著称的现代自然科学目前能达到的理论最高峰,他恐怕也不会全然认同吧。我本来说的是自己研究的粗疏,却把最精密的自然科学牵扯进来,这越发成了我对自己研究之粗疏的涂饰。但我终究还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恬不知耻地将自己这点微小的研究成果献给了世人。倘若这能成为一份机缘,引得优秀的人,接连不断地推出他们的优秀成果,那对我而言,就是无上的喜悦了。
附录《中国文学中的融合性》(中国文学における融合性),正如这篇文章的开头部分所写的那样,是一篇通俗演讲的速记。这是劳烦了一位专业的速记者而成的。不难看出,速记者有高超的速记手法,记得非常好。可以说,除了引文需要订正之外,再没有什么修订的必要了。关于速记方面,我只想谈这些。关于演讲的内容,相较于《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本文则</a>更为驳杂,而且曾经刊载于《中国学研究》第十三号上。不过,我还是将这篇小文添加在了本书的末尾。
这本小书能够得以刊行,多赖岩波书店具体操办此事的诸位,以及小尾郊一[4]氏的帮助。借此谨向各位表示深深的谢意。
斯波六郎
昭和三十二年(1957年)十二月十七日先父忌辰 于广岛寓所
注释
[1] 尚志会,广岛大学前身之一的广岛高等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同窗会,1908年成立,由初任校长北条时敬命名,典出《孟子</a>》。尚志会延续至今,成了今天广岛大学文学部、教育学部、理学部毕业生的同窗会。
[2] 即广岛文理科大学,成立于1929年,后改组入广岛大学。
[3] 横田辉俊(1927—2007),日本著名的汉学家,1978年至1990年任广</a>岛大学中国文学讲座教授,著有《中国近世文学批评史》《天才诗人:苏东坡</a>》等。
[4] 小尾郊一(1913—2004),日本著名汉学家。1938年入广岛文理科大学文学科求学,后长期担任广岛大学教授,在六朝文学研究领域贡献卓著。其学术专著《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有邵毅平译本,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