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李白

3个月前 作者: 斯波六郎
    李白</a>先于杜甫</a>11年出生,又比他早8年去世,去世时62岁。一直到他五十三四岁的时候,都是比较太平的时代。从那以后到他去世之前的大约十年间,是安禄山之乱、史思明之乱相继发生的时代。


    李白42岁(天宝元年,即742年,以下李白的年龄皆依据清代王琦</a>的《李太白</a>年谱》)时,虽然被玄宗征召为翰林供奉,但是三年后即遭谗辞官。在他的一生中,只有这三年在中央为官,在那之前和之后几乎都在四处漫游。在漫游时代里,李白既曾隐居山上过着道士一样的生活,也曾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出仕玄宗的第十六子永王李璘,在正想有一番作为的时候,永王兵败举事不成,他也被下入浔阳狱中,接着被流放到夜郎(途中遇赦)。


    李白自言“我本楚狂人”(《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本是疏散人”(《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一生傲岸苦不谐”(《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的性格疏放傲岸。所谓“楚狂人”,指的是讥讽孔子</a>的陆通。在这一句诗里,李白将自己比作陆通。


    另外,从“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富贵吾自取”(《邺中赠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青云当自致”(《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这些诗中可知,李白有着强烈的荣达之愿。


    而且他还心怀“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旧林”(《留别王司马嵩》)、“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赠何七判官昌浩》)、“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长安崔少府叔封昆季》)这样的抱负。


    然而这样的抱负却无从实现,李白的一生都是怀着“哀哀歌苦寒,郁郁独惆怅”(《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这样的心情度过的。他在题为《临路歌》的诗中,悲叹大鹏在中天羽翼摧折,图南之志不得实现。据清代王琦之说,《临路歌》乃《临终歌》之误。若果真如此,则李白一直到最后都怀有不遇之叹。


    傲岸的性格和天马行空的才气使李白创作了许多富于豪放之气的作品。然而成为诸作品基调的,还得说是不遇之叹和随之而来的愤怒吧。


    李白也怀有因愤慨不遇和悲叹人生无常而生出的孤独感。在表现这样的孤独感的作品中,也不乏优秀之作。但是因为这样的孤独感已经在论述其他作者的时候讲过了,所以在这里就略去不谈,只讨论目前为止几乎从未见过的孤独感。那就是在超越的境地中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有着高自标置、以坚守孤独为乐、鲜少与他者融合的性质。吟味两三首李白的作品,就可以明白这种感觉了。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独坐敬亭山》)


    敬亭山,位于安徽宣城以北十里。南齐谢朓</a>在担任宣城太守时,因喜爱这座山而多次攀登,留下了数篇诗歌。根据年谱,李白于天宝十三载(754年)54岁的时候曾在宣城居住过两年,在上元二年(761年)61岁的时候,也曾往来于宣城、历阳二郡。这首诗应当就是作于这两段时期之中吧。李白平素敬慕谢朓,想必对与谢朓有因缘的敬亭山也心存怀古之情。


    开头的两句描写的恐怕就是傍晚时分敬亭山山巅上空的景色吧。李白一直看着它入神,匆匆高飞的群鸟的影子最先消失,接着,刚才还飘在那里的一片云也独自缓缓地离去,最终消失了。在这样空寂的黄昏时刻的天地间,留下来的就只有敬亭山与我。于是诗人就入神地看着敬亭山,似乎可以一直看下去。


    将孤云和众鸟一并写入傍晚的天空之中的诗句,在《春日独酌二首》中有两处。其一是“孤云还空山,众鸟各已归”,接着这一句的是“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即使不将这两句看作是傍晚的景色也说得通。但是如果根据《春日独酌》全诗推断的话,果然还是在吟咏傍晚的景色吧。在这两句中,虽然极其微弱,却包含着“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的意思。这样的感觉更能使读者想象出与敬亭山对坐的李白的孤独姿态。再者,如果这首诗描写的是黄昏景色,那么李白眺望不厌的就是在傍晚时分光线时刻变化的壮丽神秘的山的姿容。诗句自然地描写出了敬亭山与李白“相看”,最终完全消失在夜色的帷幕下的场面。


    还想请大家留意一下这首诗中“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句诗的表现方式。这两句自不待言,说的是:在静寂的大自然中活动着的众鸟与孤云,不知何时消失后,只剩自己与敬亭山相对而坐。


    但是这一句又不只是这样,应该还包含着更加复杂的内心色彩。换言之,“相看”与“两不厌”,是将自己与对方对等而视,表现的是只有这个对方才是真正理解自己的人。那么,如果要问谁才足以称得上这样的一个对象,“只有敬亭山”。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中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只有一座敬亭山。如果像这样彻底地分析下去,人类——除了“我”之外的全人类,都不足以成为对象。李白在内心深处恐怕潜藏着这样的想法吧。


    如果将这两句与陶渊明</a>的“悠然见南山”(《饮酒》)相比,这一点会更加明显。陶渊明之句,是“悠然地看着南山”,还是“看着悠然的南山”,如果要解释的话,两个都说得通,两个都可以,不,毋宁说应当是把这两个解释合并起来理解(参见拙著《陶渊明译著》、吉川幸次郎博士著《陶渊明传》),表现的是陶渊明与南山,无条件、浑然地融合在一起的心境。然而在李白这里,他与敬亭山是对立的,是意识到只有它才是自己的知己。虽然这样说,我却并不是想要比较李白与陶渊明的优劣,而是通过与陶渊明的比照,来揣测出李白的内心。


    问余何意栖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山中问答》)


    这首诗诗题一作《山中答问》,还有版本作《山中答俗人》。问何意的是俗人。一一细说既不可能又麻烦,所以只是笑笑。在笑而不答之中,我心闲适,沉醉在这一佳境的幽趣中。


    至于说为何会这样,那就是“桃花流水”之后的诗句,这也可以看作是对俗人的回答。“桃花流水”的桃花是在流水两岸绽放的桃花,还有漂浮在流水上的桃花。通过“窅然”之语,我们既可以感觉到漂浮着落花的水依稀向着遥远的远方流去,也能感受到流水的深度。这一句诗充盈着清新、安静与丰沛之感。后一句诗说“别有天地非人间”,象征着与世俗世界有别的另一个世界。这恐怕是诗人想着武陵桃源而写下的吧。


    像这样充满情趣、与俗人的世界迵然相异的天地,就在这里。李白对此十分称意。


    住在与俗界隔绝的天地中的李白,明显觉察到了孤独,但他并不因孤独而感到寂寞,反而以此为乐。于是,从这里所说的“不是俗界,而是世外桃源”,可以看到诗人认为世俗世界不足以成为自己的对象的闪念吧。


    独酌劝孤影,


    闲歌面芳林。


    长松尔何知,


    萧瑟为谁吟。


    手舞石上月,


    膝横花间琴。


    过此一壶外,


    悠悠非我心。


    (《独酌》)


    这是在春月之下歌咏独酌之醉的诗,由十二句组成,在这里略去了开头的四句。


    “独酌劝孤影”,是指自己寂寞地与影子相伴饮酒;“闲歌面芳林”,是指还伴随着自己的歌声。从这两句中足可以窥见作者的孤独感。虽然如此,无论是对自己的影子还是对自己的歌声,我们几乎感觉不到诗人在其中倾注了感情,看起来只不过是作为一时的朋友来对待。也就是说作者将自己的孤独作为孤独来享受,而缺乏对孤独的自己的凝视。


    本来李白就有几首无论是诗趣还是诗句皆本于陶诗的作品,这句“独酌劝孤影”实际上也是化自陶渊明的《杂诗·其二》。陶渊明说“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心中的苦恼即使想要倾诉也无人理解,表达的是孤身一人的孤寂。将这份孤寂清晰地表现出来的影子也是何等的悲哀。从陶渊明的诗句中流露出了这样的感情,然而李白却对这个孤影没有什么感情,毋宁说是写景一样的感觉。即便是本于陶渊明《饮酒·序》中的“顾影独尽,忽焉复醉”而写下的“倾壶事幽酌,顾影还独尽”(《北山独酌寄韦六》),也是同样(李白的《月下独酌·其一》,与此处所引的“独酌”大体歌咏的是相同的主题,只是那首诗中的“影”写景的色彩更浓)。


    “长松尔何知”以下四句,大意是:长松啊,你本是无情之物,理应什么都不知晓。然而如今却萧瑟地长吟,想必是了解我的心,想要安慰我吧。这样的话我也随着吟声而起,在月下石上投下身影起舞,舞累了就坐在花间弹琴。


    在这里,作者虽然意识到自己的孤独,但是却只将长松看作暂时的朋友,并没有与它融合到一起。


    最后两句极其难解,恐怕是“只要有这一壶酒,在醉境之外的世间俗物就都与我不相干了”的意思吧。“悠悠”一语,说起来在晋宋以来的作品中经常使用,在李白诗中也有“悠悠人”的用例,这与“平凡人”的意思类似,在比李白稍晚些的张谓的《赠乔琳诗》中有与“知己”之语对比使用的“悠悠”[1],指的是冷淡的人和疏远的人。在这首诗中的用法应该与这些用法的意思大致相似。


    最后两句诗的解释,如果没有推断错的话,那么可以见到,即便是在这首诗中,李白也故意地将孤独的自己与世俗远远地隔绝开了。


    从上面的例子中可以看到,李白的孤独感是即使在达到超越之境时仍会感到孤独,而且在他的孤独感中,高自标置并且享受孤独的心情还伴随着不与他物融合的心情。这种性质的孤独感被坦然承认,这在以前几乎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那么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孤独感呢?这既是对待孤独感的方式的问题,也是人的性格问题。以下想要就这个问题稍稍进行论述。


    之前讨论过杜甫的问题,杜甫感到了人情的不可靠,由此冥思苦想,最终达到承认人类的孤独性,站到万物各自的立场上同情它们的境界。李白也感到了人情的不可靠,从下面这两首诗中可以读到这一点:


    他人方寸间,


    山海几千重。


    轻言托朋友,


    对面九疑峰。


    这是题为《箜篌谣》的诗的其中四句。在这首诗中诗人感叹君臣之交、朋友之交,总之一切人类的交往都不能持久。这四句诗虽然难解,但是大意是:他人之心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那般难解。因此世间的人虽然往往轻言托付、拜托朋友,但是朋友的内心却根本无法了解。九嶷山由九座名字各异的山峰组成,那九座山峰虽然彼此相似,却各不相识。就像九嶷山相对而立的一座座山峰那样,朋友的内心也无从了解。


    说他人的内心根本无法了解,就是感受到了人情的不可依靠。李白绝不是将它作为令人喜欢的事情来讲的。尽管如此,李白看破了人类的现实境遇也就是如此而已。


    在题为《树中草》的作品中,诗人写道:鸟衔野草而来,误落在了枯桑上,最后野草堆积在桑树上,根落入土中又生长出来。接下来说:


    草木虽无情,


    因依尚可生。


    如何同枝叶,


    各自有枯荣。


    草木本是无情之物,但却还是会像这样互相帮助地生存。然而为什么生长在同一棵树上的枝叶却会各自枯荣呢?


    这是感叹在兄弟之间,或者进一步说在人类之间常有的冷酷绝情。像这样沉思人类之间以无情相待,也就是在沉思人类终究各自不同。


    由这些诗推断,可知李白也深切地感受到了人情的不可依靠,从而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人类的孤独性吧。这一点可以说和杜甫的感触是相同的。但是二人不仅生出这样感觉的过程不同,对这种感觉的处理也不尽相同。


    杜甫主要是从漂泊羁旅的贫穷生活的苦恼中,感到了人情的不可依靠。然而,李白的感触则主要是从不遇中产生的。


    在题为《君马黄》的诗中,描写了两个骑马的朋友:


    君马黄,


    我马白。


    马色虽不同,


    人心本无隔。


    黄色的马和白色的马,只有所乘之马颜色不同,二人之心却没有任何隔阂,是完全同一的。——先是这样开头。接着,这二人一同出仕朝廷,长剑照耀,高冠赩赫,诗中叙述了他们在洛阳市中走马看花的得意样子。最后以下面这四句诗来结尾:


    猛虎落陷阱,


    壮夫时屈厄。


    相知在急难,


    独好亦何益。


    大意是:就像即便是百兽之王的猛虎也会落入陷阱那样,豪气冲天的壮夫也会遭受困厄。在这样的急难之际,相知之人的帮助是必要的。如果只是自己独自得意,对朋友的急难袖手旁观,那就没有任何意义。这里所说的“屈厄”和“急难”,并不是指生活上的穷困,恐怕指的是遭受谗言等仕途上的困蹇吧。


    这首诗是在讽刺虽然人在彼此都一帆风顺的时候可以互称知己、相知,但是一旦一方遭遇不遇,却完全不会伸以援手。这首诗的表达方式还算委婉和宽泛,李白还有不少更加直接地歌咏自己之事的作品。


    《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是李白流放夜郎遇赦后之作,大概作于乾元二年(759年)59岁的时候。第一首诗叙述了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的变化。在以前任职翰林院,过着得意的生活的时候,诗人是这样的状态:


    当时笑我微贱者,


    却来请谒为交欢。


    之后却变成了:


    一朝谢病游江海,


    畴昔相知几人在?


    前门长揖后门关,


    今日结交明日改。


    “前门”“后门”指的是时间上的先后。


    在天宝三载(公元744年)44岁之后的作品《赠新平少年》中,李白说:


    故友不相恤,新交宁见矜。


    感叹的是,故友见到遭到朝廷驱逐而落魄的我,也装作没看到的样子;新结识的人更加不会怜悯我。


    就像这样,李白唾弃在自己不遇之时体验过的知交的冷淡态度,愤慨于他们的无情。在这样的愤慨重重累积之后,终于如以下两句诗表现出来的那样:


    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


    彻悟人情这种东西都是不能指望的,甚至人类终究都是各自孤立的。


    李白虽然深切地感受到了人情是多么不可靠,但是这大概还是单从别人对自己的态度里感受到的。在他的作品中,几乎看不到退后一步的自省和对自己、对他人的反思。这一点,与杜甫所说的“浩荡报恩珠”,即“人情不过尔尔,自己毫不责怪他人薄情。就连自己,也全然不准备报恩”(参照第十六章),完全不同。


    因此,比起仔细地体味人情的不可依靠和人类的孤独性,莫如说李白是轻易地推测它的大概。从下面的诗句中可以看到那样的心态:


    廓落青云心,


    结交黄金尽。


    富贵翻相忘,


    令人忽自哂。


    (《送赵判官赴黔府中丞叔幕》)


    曾经胸怀的青云之志最终还是没有达成,现在全部成空。想来自己为了实现志望结交豪杰之士,也曾豪掷万金。然而这样结交的人一旦富贵,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最后总是这样收场,幼稚的自己真是愚蠢的可笑。——前面的四句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在这里想要特别注意一下“令人忽自哂”之句。这一句中的“人”,是将第一人称用作第三人称,换言之,即将“我”客观化的表达方式,也包含了“以自己为首,无论是谁”的意思。“自哂”是自己嘲笑自己的愚蠢。因此这一句是“散尽万金的结果也就是这副样子,仔细想来,实在是做了无聊至极的事,忽然为自己的愚蠢觉得可笑”的意思吧。从这句诗中可以看出,诗人并不想将人情的不可靠追究到底,而只是将它当作常有的事来解决的心态。


    那么李白为什么会怀有这样的心态呢,这是有缘由的。本来他对自己的才华就极为自信,也坚信世人往往分不清贤愚。因此自己的才华得不到承认,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识。因此,嘲笑自己愚蠢做了无聊的事,是在嘲笑自己将没见识的人视作对象的愚蠢,这种自嘲毋宁说是自负的变体吧。


    所谓不遇,是无法得到与才能相匹配的地位。因此,认为自己不遇的前提是对自己怀有才能的自信——即便以他人的视角来看,那不过只是自我陶醉而已。在中国的诗人中,相信自己怀有才华而感慨自己的不遇的人有很多。然而像李白这样,自始至终感叹自己的不遇、愤慨自己的不遇的人,大概还是很少的吧。正是在这样的地方体现出了他的强烈的自信。


    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


    (《与韩荆州书》)


    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其一》)


    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


    (《东武吟》)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将进酒》)


    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


    (《酬崔五郎中》)


    这些资料充分表现出了李白自信的程度。如果要继续找,还有很多。因为他的自信过于强烈,有时会显得出言不逊和傲慢。


    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


    (《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


    大意是:怀有像战国时代的鲁仲连那样功成不受赏的理想的我,耻于与一般人为伍。从这句诗中我们可以读到诗人轻视世人的心情。这首诗作于他三十五六岁还未出仕朝廷的时候。这之后,在《东武吟》和《留别王司马嵩》中李白也歌咏了同样的内容。将功成不受赏的态度作为一种理想,早在晋左思</a>的《咏史诗</a>》中就被歌咏过了。李白恐怕是受了左思的影响。然而在左思的诗中,并没有轻视世人的心情。李白还吟道:


    好古笑流俗,


    素闻贤达风。


    (《东武吟》)


    大意是:我久闻古代贤达之风,倾慕于此,对世俗之辈嗤之以鼻。


    世人若醯鸡,安可识梅生。


    (《留别西河刘少府》)


    “醯鸡”见于《庄子</a>·田子</a>方》篇和《列子</a>·天瑞》篇,是酒瓮等之中生出的小的飞虫。“梅生”指的是汉代的梅福,在这里比作刘少府。这一句感叹刘少府得不到肯定,暗中也包含着李白自己的不遇之感。然而即便是这样,断言“世人若醯鸡”,也足可以看出李白之不逊。


    话虽如此,认为自己比他人优秀也是人之常情。即便是杜甫,也不能说他没有这样的想法,例如:


    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


    (《空囊》)


    大意是:世人都苟且地活着,只有自己因坚守己道而陷于穷厄。还有:


    眼前[2]无俗物,多病也身轻。


    (《漫成二首·其一》)


    大意是:因为没有碍眼的俗物,自己即便是多病也觉得身轻。


    根据这些诗句,确实杜甫也将自己和卤莽的世人以及俗物区分开。但是在这当中几乎感觉不到杜甫有将自己放置在世人之上、俗人之上的心态。


    坚信自己与时人不同,高自标置的李白,在天宝元年(742年)42岁的时候应玄宗之征,只做了三年官便于天宝三载(744年)因谗言而辞官而去。一直到62岁卒于宝应元年(762年)为止,都过着不遇的生活。关于不遇的原因,李白自己说:


    苦笑我夸诞,知音安在哉。


    (《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


    诗人连自己都苦笑言词夸诞、没有知音的自己。他还说:


    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诗人自述因为自己傲岸不能与世间调和,所以一生困苦(话虽如此,元代萧粹可[3]认为此诗为后人伪作)。但是李白恐怕也从未试着去与世间调和吧。不仅如此,我们甚至在诗中可以看到,他将自己的不遇归咎于世间的抛弃。


    我本不弃世,


    世人自弃我。


    (《送蔡山人》)


    这两句诗或许是站在蔡山人的立场上所说的。即便如此,想必其中多少也寄托了些李白平素的想法吧。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这样满不在乎地说,反倒更令人敬爱。


    那么世人为什么擅自抛弃“我”呢?那是因为世人没有慧眼。李白换种说法继续书写愤慨:


    流俗多错误,岂知玉与珉。


    (《古风·其五十》)


    《礼记</a>·玉藻篇》中说</a>“君子贵玉而贱珉”,讥讽世人往往弄错事物的真实价值,无法区分玉和与玉相似的石头。这句诗寄托了李白对世人重视珉那样徒有其表的人,却抛弃像玉一样优秀的自己的不满。


    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古风·其二十四》)


    尧想将天下禅让给许由,然而许由却连听到都觉得污秽,用颍川之水清洗耳朵。这个故事见于《高士传</a>》,“洗耳翁”指的就是许由。在这里,“洗耳翁”是当作能够清楚区分应该听到和不该听到的人,也就是具有高明见解的人的意思来使用的。“跖”指的是名为盗跖的大盗。在这首诗中寄托的感情与前例相同。


    白玉换斗粟,


    黄金买尺薪。


    闭门木叶下,


    始觉秋非春。


    (《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


    开头两句的意思是支付很大的代价去买少量而且平凡的东西,旨在讽刺世人以无聊的人为贵,却不重视杰出的人物。结尾两句表现的是不受重视的人,也就是自己的寂寞的心情。


    树榛拔桂,囚鸾宠鸡。


    (《万愤词投魏郎中》)


    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


    (《古风·其三十九》)


    这两首诗也是在嘲讽清浊贤愚颠倒的世间,到了接下来的诗中,就更是极笔痛斥:


    鸡聚族以争食,


    凤孤飞而无邻。


    蝘蜓嘲龙,


    鱼目混珍。


    嫫母衣锦,


    西施负薪。


    (《鸣皋歌送岑征君》)


    由以上诸例,我们可知李白对世人的有眼无珠是如何的愤恨。


    李白也歌咏“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古风·其十三》),如果像汉代的严君平那样,自己弃世,世亦弃我,这可以说是互相厌弃吧。然而李白却说“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他感到自己为世人所无视,因此生出了“世路如秋风,相逢尽萧索”(《游敬亭寄崔侍御》)这样的感慨。


    他对自己才能的自信越强烈,遭到无视时的愤慨也就越深。李白还作有强烈地抒发这种愤慨的作品:


    烈士击玉壶,


    壮心惜暮年。


    三杯拂剑舞秋月,


    忽然高咏涕泗涟。


    (《玉壶吟》)


    这首诗恐怕作于李白44岁离开朝廷之后的不遇境况中的吧。


    敲击玉壶,惋惜暮年;秋月下舞剑高歌,泣涕涟涟。这都是因为在李白的内心深处郁积着的深深的愤慨。虽然不免有些过于主观,这样的愤慨,对于李白来说恐怕持续了一生。在他的作品中,出人意料的是有很多以这样的愤慨为基调的作品。


    感觉到自己的真正价值得不到世人的认可,换句话来说就是感到自己遭到了来自周围的拒绝和排斥。那么,在自己屡屡凝视遭到周围排斥的自己之时,孤独感就产生了。在李白的作品中,歌咏这样的孤独感的作品也不在少数。但是在这里想要特别注意的是,李白对遭到周围排斥的原因的思考。


    粗略地来说,感到遭到周围排斥的人有很多,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前面列举过的屈原</a>、宋玉</a>及之后的诸人,这些人将自己遭到排斥的原因主要归为自己所怀抱的信念的正确,以及“时”与“命”这样非人类能控制的因素,也就是归因于社会的制约。然而李白则将自己遭到排斥的原因主要归咎于世人的不理解与没见识。话虽如此,李白对“时”也不是完全不关心,他也写下了“时哉苟不会”(《赠崔郎中宗之》)之类的诗句。但是这不过是极为少见的个例,这个“时”比起运行不止的“时运”来说,现今的“时世”色彩更加浓厚吧。


    如此看来,将世人的不理解和没见识看作自己遭到排斥的原因,是李白的生存方式、创作态度的一大特色,也可以说进而影响到了他的孤独感吧。


    李白之所以像这样,将自己遭到排斥的原因,也就是自己不遇的原因,主要归结为周围的责任,还是因为怀有强烈的自信吧。强烈的自信往往伴随着自负,自负就是自己瞧不起他人。像前文举例说明的那样,诗人写出高自标置的诗的原因也在于此吧。


    而且,像这样高自标置的人也无法做到换位思考、将心比心。这也可以说是人情之自然吧。如前所述李白朦胧地意识到人类各自都是他人,做出这样的推断与是否怀有那样的意识无关。在李白的作品中,像杜甫那样对他人换位思考,怀有真正同情的诗非常少,其中一方面的原因恐怕就是他的自负心吧。


    所谓自负心,与蔑视他人相表里。蔑视他人,稍微夸张一些地说,与敌视他人相连。何况认为自己不遇的原因在他人,这就更加严重了。对于这样的人,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就完全是“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妾薄命》)了。


    置身于令他感到近乎敌视的疏离的环境中,绝非乐事。这样的话,无论怎样考虑,“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都不过只是借口,从感情上怎么都是“我亦弃世人”。李白以写下许多关于仙与酒的诗而闻名,他那样喜爱人外之境和醉境的主要的理由,就存在于这样的感情之中吧。而且这样的感情活动在他的作品中也随处可见。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


    明朝散发弄扁舟。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以上四句诗是由共十二句诗组成的送别诗的结尾部分,与送别没有直接的关系,主要叙述的是作者主观的感受,大意如下:


    即使抽刀猛然斩断流水,水也会没有止息地继续流下去。同样,想要通过饮酒来消愁,愁也仍然会绵延不绝没有止境。像这样,人类(或是一生)只要在这个无聊的世上生存,就净是不令人称意的事。好,立刻,明天就披散着头发去广阔的湖水上乘船出发,驾驶小舟任性地生活,与这个无聊的世间彻底断绝关系。


    在这里想要特别注意的是“愁”与“世”的意义。


    这里的“愁”或许与此时的离别之悲有关,但是更多地恐怕还是“在世不称意”吧,也就是平素郁积在心中的不平、不满和愤慨。笔者在此想要将“愁”的意义理解为这样复杂的感情,亦即无可奈何的孤独感。


    说到底,虽然杜甫也是如此,但是李白更加频繁地使用“愁”字。而且李白的“愁”,在我想来与其说是当场触发的一时的伤感,不如说是内心深处的愤懑之情突然苏醒过来的、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的一种痛苦的孤独感。这里所写的就是这样的一种孤独感。


    接下来的“世”是指充满着不值一提的俗物的世间,也就是“世人自弃我”的“世人”所居住的世间。因为是这样的“世”,所以只要生活在那里就会“不称意”,就会孤独。


    如果这样理解“愁”与“世”的话,“抽刀断水水更流”之句也并非只是为了兴起后一句“举杯消愁愁更愁”的譬喻,而是含有更为丰富的意蕴。大概李白是根据“抽刀断水”的动作,或是根据在脑海中浮现的“抽刀断水”的动作,产生了想要切断绵延不断的“愁”的心情吧。


    像这样吟味前面所引的四句诗的话,可知成为这四句诗基调的就是“愁”,也就是“人生在世不称意”的孤独感吧。由此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明白,“明朝散发弄扁舟”就是消解这个“愁”的手段了。


    当然,在渺茫的湖水上漂浮着一叶扁舟,光是想到没有方向的漂泊着,就令人感到轻松,只是如此就非常具有魅力。然而李白,至少是这首诗中的李白,并不单单只是想要创造出这种魅力才无论如何都想要外出,而是酒意还未消尽,为了散去难以承受的忧愁,才想要外出的。


    此外,所谓“散发”,是不带束发的发冠,就那么披散着头发的样子。此语同《后汉书</a>·袁闳传》中的“延熹末,党事将作,闳遂散发绝世,欲投迹深林”一样,包含着远离俗世的意味。因此,“散发弄扁舟”象征着远离俗世,并不只是文字表面的乘舟的意思。


    穷愁千万端,


    美酒三百杯。


    愁多酒虽少,


    酒倾愁不来。


    (《月下独酌·其四》)


    穷愁有数千万那样多,美酒足足喝了三百杯。与愁的量相比酒的量就少了,但是饮尽酒之后就心醉神迷,就连穷愁也不再袭来。


    笔者虽然只选取了《月下独酌·其四》的最初四句,但是这里的“穷愁”与《月下独酌·其三》中的“穷通”(不遇与荣达)和修短(长命与短命)都是以忧愁为主的,也就是与前面的“愁”是相同的。李白诗中常说“三百杯”,比如“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


    这首诗稍稍有些诙谐的趣味。然而即便如此,在“酒倾愁不来”一句处,还是明明白白地说明了李白饮酒的动机之一。如果将这一句同前面所引的“举杯消愁”以及“涤荡千古愁,留连百壶饮”(《友人会宿》)等诗句放在一起来思考的话,这一点就会更加清楚。


    李白喜爱“醉中仙”(《赠宣城宇文太守》[4])、“酒中趣”(《月下独酌·其二》)、“醉中真”(《拟古·其三》)。他喜爱这样心境的动机,至少主要的动机是“愁不来”,也就是逃避忧愁。于是他依靠“终日醉”(《春日醉起言志》),想要终日逃避忧愁。反过来思考的话,不得不终日醉的原因是诗人的忧愁太多了吧。


    以上所讲的是,李白喜爱人外之境、醉境的主要动机是想要消除心中的忧愁。这一点稍加说明就可以明白,这一特点也未必只在李白身上能够看到。尽管如此,我之所以详细地展开论述,还是因为李白非常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这一点还衍生出了人们对李白的看法。


    李白喜爱用人外之境和醉境来消除忧愁,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忧愁——与孤独感交织在一起的苦恼的加深毫不关心。换言之,正因为现实的苦恼使他的期待落空,所以他才竭力想要逃避到非现实的世界中去。吟咏“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梁园吟》)之类的诗句,或许就是在倾诉那样的态度吧。他之所以被看作乐天主义、快乐主义,实际上正是缘于这样的生活态度吧。不仅如此,就像前面叙述的那样,李白鲜有站在他人的立场上心平气和地换位思考的作品,也可以说是这样的生活态度导致的必然结果。


    实际上,这个态度也是他在到达超越之境后仍然感受到孤独,而且往往伴随着高自标置和不与外物融合的心情的重要的原因。虽说如此,我丝毫没有就这件事来议论李白作为诗人的价值的打算,只是觉得世间种种、人类种种,有着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生存方式。


    注释


    [1] 张谓《赠乔琳》:“丈夫会应有知己,世上悠悠何足论。”


    [2] “前”,斯波原文作“边”,据《全唐诗</a>》改。


    [3] 萧粹可,名士赟,元代人,斯波六郎误记为明人,撰有《分类补注李太白诗》。


    [4] 此诗全题为《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