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左思

3个月前 作者: 斯波六郎
    历朝历代皆看重门第,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在晋代初年,这种倾向尤为严重。


    本来,晋代的官吏选拔沿袭曹魏时期制定的九品中正制。所谓九品中正制,就是在地方设置中正官,将士人评议为第九品至第一品的九等,向中央推荐的制度(关于这个制度,宫崎市定博士著有《九品官人法の研究:科举前史》[1]这样优秀的研究成果)。虽然这看上去是非常公平的做法,但是因为有着中正官的斟酌处理,无论如何都容易伴随一些弊病,因此做出对贵族、门阀有利的酌情处理已经成为常态。晋初重视门阀之弊害日益严重,其原因正在于此。这从刘毅、段灼的言论中也可以看到。


    刘毅上疏议论九品中正制的“八损”,指出现今的中正官只是基于党利和爱憎进行品评,其结果是: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晋书</a>·刘毅传》)


    在段灼上表所陈的五事中,也对当时的选拔制度进行了非难:


    今台阁选举,涂塞耳目,九品访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则当涂之昆弟也。二者苟然,则荜门蓬户之俊,安得不有陆沈者哉。


    (《晋书·段灼传》)


    东晋干宝</a>更是在《晋纪</a>·总论》中论</a>述西晋的灭亡原因时说:


    世族贵戚之子弟,陵迈超越,不拘资次。(“资次”一语亦见于刘寔《崇让论》[2])。


    (《文选</a>·卷四十九》)


    世族贵戚子弟的恣意荣达,甚至也被列为西晋灭亡的原因之一。左思</a>的喟叹,就是在这样的社会各阶层之间横亘着巨大差异的背景中产生的。


    从《晋书·左思传》,或是《世说新语</a>·文学篇》注所引的《左思别传》来看,左思的家世既不是世族也不是贵戚。左思之妹左棻在她所作的《离思赋》中,说到自己的成长经历时说“生蓬户之侧陋兮”,这绝不是自谦之语。


    《晋书》记载左思:“不好交游,惟以闲居为事。造《齐都赋》,一年乃成。复欲赋三都,泰始八年(二七二)[3],会妹芬入宫,移家京师,乃诣著作郎张载</a>访岷邛之事。遂构思十年,门庭籓溷皆著笔纸,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自以所见不博,求为秘书郎。”(《左思传·左贵嫔传》)从《晋书》可知,左思的官职仅仅是秘书郎这样的属官。不过,据《左思别传》记载,左思在担任秘书郎之前,被时任司空的张华</a>辟为祭酒[4],这个祭酒应该是比秘书郎要高得多的官职吧。


    左思担任秘书郎时候的长官,亦即秘书监,正是贾谧。贾谧出身名门,是晋惠帝皇后贾氏的外甥。惠帝暗愚,他趁机把持朝政。趋炎附势、谄事贾谧之徒有二十四人,被称为贾谧“二十四友”,左思也是其中之一。由此观之,他大概也有想要通过依附贾谧而出人头地的野心。此外,其妹左棻进封女官中最高级别的贵嫔,笔者猜测左思是否也期待由此因缘而得以发迹显达呢。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根据《左思别传》的记载,他非常以左棻之事为荣[5]。就这样,明明梦想着立身荣达,但这个梦想却没有实现。元康</a>末年,贾谧被诛(《晋书·惠帝纪》),左思辞官退居,自此之后不复出仕。


    左思著有《咏史》八首,假借历史人物之口吟咏自己的情怀,这就给历来只是吟咏历史人物的咏史诗</a>带来了极大的变革。在《咏史》八首以及《杂诗》中,最能够体现出左思的心境。根据这些诗作,他以将富贵置之度外的志行崇高的生活为理想。左思歌咏自己的决心:


    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咏史·其一》)


    战国时代的鲁仲连在谈笑之中退秦救赵,并表示,为人排患释难若有所取,则沦为商贾之人。左思称赏他建立功勋却拒受封赏:


    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


    (《咏史·其三》)


    然而,要想实现这样的理想,必须拥有足以实现这样理想的地位。可惜的是,左思不过是区区一介属官,对于建立大功业而言未免太过卑微。至于为什么无法就任能够实现理想的职位,左思认为是由于自己出身的低微。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咏史·其二》)


    上面诗句的大意为:明明只是直径不过一寸的离离幼苗,却能够将高达百尺的郁郁老松完全遮蔽住。无非是因为一个生长在山上,一个则生长在谷底。与此相似,出身名门的公子轻而易举就能登上高位,普通人家的子弟即便俊逸出众,也只能永远沉沦</a>下僚。这是地势所导致的,并不是现在才开始出现的。


    “离离”[6]指的是枝叶稀疏下垂的样子,与上句枝叶密生,表现了上升趋势的强大生命力的“郁郁”相比,它表现的是下降的衰弱。“苗”指的是小树,与上句中坚守节操四季常青的老松相比,此处的小树大概是遇寒而凋的落叶树的幼苗。白居易</a>《赠元稹</a>》诗中的“岂无山上苗,径寸无岁寒”之句,恐怕正是本于左思此诗(此外,白居易亦有题为《涧底松》之诗,本于左思《咏史·其二》)。


    将树根盘曲深固、高高耸立的常青老松与根系浮浅的落叶幼苗相比较,在暗示英俊与世胄的差距的同时,诗人的自信与对门阀制度的反叛之心也满溢而出。同样是《咏史》,其六云: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


    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在上面的诗句中,也包含着这样的心情吧。


    显然,这是愤慨于因重视门阀而造成的阶级差异之甚。然而,左思并没有因此而彻底否定这个重视门阀的社会,也并没有将它打破并进行改革的想法。他仅仅是将自己的不遇归咎于“地势”。据此来看,他不过是暗自产生了放弃之心罢了。如果再玩味“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这一句,以及后面叙述的出身寒门,直到白头都屈居中郎署长的汉代冯唐的故事,也就自然可以明白这一点了吧。


    《咏史·其五》对峨峨高门之内幽深林立的王侯府邸进行了描写,其后则云:


    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


    “攀龙客”虽然一般指的是想要通过依附王侯实现荣达的人,但在这里只是就特定的家世良好的人而言的。如果不是被选中的人,既不能随意出入深宅,也不会为那样的深宅所接纳。高高在上的王侯宅第对我辈而言全然无缘,左思愤然悲叹。这句诗也因为对门阀的抗拒和对自己的低微出身的省察,而充满了沮丧的情绪。此句之后,左思表达了想要追迹许由的心情,最后以这一句作为结尾: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这个结句在后世广为传唱。而成就了如此清旷刚健之句的,却是愤慨和绝望。


    既胸怀理想,也坚信自己拥有足以实现理想的能力(话虽如此,《左思别传》评价他说:“思为人无吏干,而有文才。”),一旦觉察到自己之所以无法就任能够发挥能力的职位,正是由于出身的低微,诗人就会觉得生于寒门、注定不幸的自己无比可怜。于是左思顾望自己的身影,完全陷入孤独感中不能自拔。在上述两首诗中暗含着这样的孤寂之感。左思还有将孤独感比较清楚地表现出来的诗篇,这就是《咏史·其四》。在这首诗中,诗人首先描写了王侯的豪奢生活;其次,与之对照,对扬雄</a>[7]寂寥的居处做了如下描述:


    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


    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


    《汉书</a>·扬雄传赞》引扬雄自序云“家素贫”“人希至其门”。卿自然不会去拜访贫寒人家。这个时候扬雄的生活与权势世界完全没有任何交涉。所谓“空宇中”,虽然指的是独自在空荡荡的家中,但实际上表现出来的却是孤身一人处于那样的境遇之中。在这里,既是指肉体上的形单影只,也意味着精神上的孤独。展现出如此姿态的扬雄,研究着玄远虚无、深邃晦涩的道。


    归根结底,这句诗是对与权势世界完全没有交涉、研精静虑以道自守的扬雄的孤独身姿的想象。在这里可以看到左思自己的身影。这也正与《楚辞</a>·九叹》中的“闵空宇之孤子</a>兮”之句相同。左思无疑是对扬雄,甚至是孤独的自己心生怜悯。然而可以感受到,在诗句中并非只有怜悯之情,其中还蕴含着希望之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此诗的结尾是这样的诗句:


    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忍受孤独的扬雄,将在后世英名远扬,诗人自己也将对未来的希望寄托于此。这就是结句的含义吧。


    此外,如前文所述,扬雄出身贫寒。从《扬雄传》中可知他还有口吃的毛病,更兼禄位容貌无一动人。根据《晋书》本传,左思同样“貌寝口讷”,特别是关于他容貌丑陋,甚至流传下了为群妪乱唾的逸话[8]。(《世说新语</a>·容止篇》)诸如此类,或许因为左思和扬雄有着相似之处,所以对他感到格外亲近。


    《咏史·其八》,是一篇越发显露出孤独感的作品。


    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


    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


    “习习”,是形容鸟频频飞动的样子。“落落”,是形容与人疏远、被人疏远的样子。而此处的疏远,是由于洁身自守,不肯轻易妥协,苟同于俗。


    这开头四句的大意是:笼中之鸟频频试图飞翔,却每次都撞到笼子的四个角,无法高高地飞上天空。与之相似,居住在陋巷的男子,虽然胸怀大志,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荣达,只能守着自己的影子,待在空屋一样的家中,寂寞地为世间所疏远。正是身陷笼中、身居陋巷的处境使他这样。


    后面的诗是:


    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涂。


    计策弃不收,块若枯池鱼。


    “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涂”两句,描写的是“穷巷士”门前的荒凉闭塞的情境,寓意仕途之不通。“计策弃不收”之句,意为即使有出色的计谋策略,因为仕途不通也无人问津。接下来,“块若枯池鱼”之句,是将生活的窘迫比作枯池鱼。“块”是形容一个人一动不动独坐的样子。这首诗接下来是:


    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


    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


    这四句是对窘迫生活的描写。“寸禄”是微薄的薪俸,“斗储”是极少的存粮。在对窘迫生活的描写中,包含着再也不能忍耐,无论如何都想荣达的心情。


    然而,对于“穷巷士”而言,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怎么都无法实现的事。于是,本诗至此陡然转变,转而吟咏达观的境界。在“朋友日夜疏”之后,诗人以李斯</a>和苏秦为例,来说明转瞬之间荣耀显达,又转瞬之间凋敝破败之事。最后,以下面四句诗收尾:


    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余。


    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


    这个结尾,自不待言,是本于《庄子</a>》开卷第一篇《逍遥游》中的“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像鹪鹩或偃鼠那样识见高明不同流俗,理应成为士之楷模。仿效它们,自己也应当满足于当前的境遇,不应再有非分的贪图。


    这就又归结到老庄知足安分的思想上,说平凡也是平凡,说消极也是消极。然而,当陷于无可奈何的处境感到极度痛苦时,皈依于这种思想,未尝不是一种充满生气、强大有力的信念吧。


    这篇《咏史·其八》是以“穷巷士”为主题而作的。诗人歌咏贫士,大概可以算是一个最古老的门类了。但是这里的“穷巷士”实际上却是作者自身的影子。若是如此,那么无论是“抱影守空庐”,还是“块若枯池鱼”,描绘的穷巷之士的孤独身影都是作者自己的孤独身姿。而且这个身姿并不单单只是剪影一样的存在,而必须看作诗人孤独的灵魂凝结而成的鲜活姿态。左思的孤独感可以说在这里得到了最直白的表现。


    或许在别人看来没有什么意义,在此,笔者想要继续穷根究底。在左思之后一百年左右出现的诗人陶渊明</a>,创作了七首题为《咏贫士》的诗,大概就是受到了左思此诗的影响。然而陶渊明诗中所吟咏的贫士,对仕途没有丝毫的眷恋。与此相比,左思诗中的“穷巷士”虽然有着强烈的出仕意愿,但却是无法实现的寒士。


    在此,我想要提出的问题是,这里的“穷巷士”是因为仕途不顺、无法荣达而成为穷巷之士,还是因为他是穷巷之士故而无法荣达呢?左思描绘的穷巷之士,到底是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呢?


    通过玩味这首诗的开头四句:“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可以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笼中之鸟是拥有着翱翔四海的能力的鸟,然而却因为不幸地被困于笼中而不能飞翔。这首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取“笼中鸟”为喻。这样看来,被喻为笼中鸟的“抱影守空庐”之人,应当被看作不幸地生于穷巷,故而别无他法之人。


    此外,不仅仅是这首诗,在叙述人的成长经历时,“穷巷”的用例也并不少见。《战国策</a>》中有“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战国策·秦策一》)之句,西汉王褒《圣主得贤臣颂》中亦有“生于穷巷之中,长于蓬茨之下”之语。无论如何,将左思的“穷巷士”解释为生长于穷巷之士大致不会错。


    若是如此,那么这位穷巷士之所以不能荣达,正是由于前文所引的“地势使之然”。“抱影守空庐”“块若枯池鱼”的孤独身姿,也可以说是暗自慨叹“地势”的身姿吧。在这样慨叹的最后,诗人达到的是前面引用过的、本诗结尾处“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余。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的心境。诗人关于“地势”的感慨如此之深,这种心境肯定是自己的切身体会,而绝非借自他人。


    归根结底,左思的孤独感来源于他所意识到的“地势”的不利。这种意识也可以说是对当时社会所存在的阶级差异的反抗意识。然而,这个反抗意识到底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是否是将它作为阶级的普遍问题而意识到的,仍然是个疑问。


    生于左思之后150年左右的南朝宋的鲍照</a>,和左思一样,因低微的出身而对自己的不遇断念死心。鲍照还试图通过对自己性格的反省,来宽慰自己不遇的苦痛。


    注释


    [1] 此书有中译本。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


    [2] 刘寔《崇让论》:“非势家之子,率多因资次而进也。”


    [3] 据《晋书·左贵嫔传》,左棻“泰始八年,拜修仪”。


    [4]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a>》所录《左思别传》云:“司空张华辟为祭酒,贾谧举为秘书。”


    [5] 《左思别传》云:“思为人无吏干而有文才,又颇以椒房自矜。”


    [6] 离离,按《毛传》释“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小雅·湛露》中有“离离,垂也”,并无稀疏之意。斯波六郎此处释为“稀疏下垂”,盖欲与下文“郁郁”相对。


    [7] “扬雄”,斯波六郎原文作“杨雄”。


    [8] 《世说新语》原文为:“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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