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法尔奈的生活

3个月前 作者: 莫洛亚
    差不多一切伟大的人物,一生中总有一个时期的面目对于后世的印象特别显著。传说中的拜仑是一八一二年代美貌的青年,而非勃梨辛顿夫人认识时的成年人,头发稀少,未老先衰的模样。托尔斯泰是于思满颊的乡下老翁,穿着粗劣的工衣,腰里束着一条阔带。传说中的服尔德是法尔奈时代的狡猾老人,正似乌同所作的雕像,嬉笑怒骂的神气,瘦削的个子,象一座枯朽的骸骨,在大理石的衣服下面伛偻着,但象一根伛偻着的弹簧随时会跳起来的样子。在法尔奈的二十年中,服尔德都象快要老死的神气;其实他终生都如此。“他老是怨叹的健康,耐得住最繁重的精神工作而受不了任何过度的疲劳,倒是他最会运用的宝贵的倚傍。”


    法尔奈隐居中的宾客颇为众多。服尔德曾谓哲人退隐于孤独之中为烦闷所苦。但他在法尔奈既不孤独也不烦闷。与他相处的最初便有他的两个侄女。特尼夫人是“一个臃肿不堪的小妇人,年纪约在五十左右,面貌生得很丑,心肠倒很慈悲,善于说谎,但不是有意的也不是恶意的;并没有什么思想而装做颇有思想,一天到晚的叫嚷,出主意,乱谈政治,做诗,一忽儿很有理解,一忽儿毫无理解;一切举动都出之无心而且不得罪人。”服尔德购买法尔奈时用的是特尼夫人的名字,但要她签署一张证明法益权的契约;买卖成交之后,特尼夫人不肯签字了,并非要逐出她的叔父而是要叫他逃不出她的掌握,这是他们两人争吵的起因。还有一个侄女是风丹纳夫人(Mme de Fontaine),更温柔,更和平易与,尤好绘画,屋内到处挂着她仿蒲希与诺多阿作风的裸体画,说是“使她衰老的叔父恢复一些青春之气”。他也的确很感趣味,他写道:“应当叫人把王宫里最美最大胆的作品临摹下来。”


    除了侄女们来来往往之外,常客还有一个秘书——忠心的华尼哀,和一个耶稣会教士亚达神甫(Pere Adam)。在服尔德老年有一个耶稣会教士与他相处并非可怪的事。那些“可敬的神甫”在他幼年给他受了那么美满的教育,故他心里是始终感激他们的。亚达神甫极好下棋,每天和服尔德对奕。“这位神甫,他说,决非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但精于奕棋。”要是神甫胜了,服尔德就把棋盘扔在地下,嚷道:“耗费两小时的光阴去搬木块,还不如写一幕悲剧。”要是他胜了,便一直下到终局。


    服尔德住到法尔奈后第一桩举动是造一所教堂,亚达神甫替他当祭司。教堂的破风上写着“Deo erexit Voltaire”。来往的人都说:“两个伟大的名字。”服尔德造了一座坟墓,一半在教堂里面一半在堂后的墓地上。“狡黠之徒可以说我既不在内亦不在外。”他又造了一座演剧厅。“如果你遇着狂热的教徒,可以告诉他们我造了一所教堂;如果你遇着可爱的人,可以告诉他们我造了一所剧院。”


    两个年轻的女郎先后在府第中加增了不少清新蓬勃的气象。一个是高乃伊的侄女,服尔德为纪念大诗人而抚养在家的。他写道:“伟大的高乃伊的部下,应当为他的将军的孙女效劳。”他写了一部诠释高乃伊剧作的书,以售得的稿费充作她的奁资,把她嫁给一位杜洛依先生。还有一个是清贫的世家小姐华列古,“可爱的胖子”。服尔德称她做“善心的美女”,和她说:“你使我心平气和,在你面前简直不会生气。”她早上到他卧室里时,他问她说:“日安,美丽的造物。”她答道:“日安,庇护我的上帝,”说完之后抱着他的颈项亲吻。“啊,小姐,他嚷道,这是生与死的拥抱啊。”但死并不讨厌这种接触。后来他把她嫁给维来德侯爵(Villette),她亦对他矢忠不渝。


    如在快乐庄时一样,他在法尔奈过着最勤劳的生活。他不但专心于文学工作,并且从事建筑种植,他说这是“慰娱暮年的唯一的勾当”。周围的土地养活了他家中的三十个人与十二匹马。自朝至暮(他五时起身十时就寝)他忙于农事与饲养马匹(因为他费了许多心血想改良马种,可惜没有成功);他接待无数上门求见的宾客;写无数的信札,小册子,故事,剧本,或是口中念出来叫人录写。晚上,大家玩些智力的游戏。或是他讲窃贼的故事:“夫人们,服尔德开始说道,有一天一个催征吏……哦,下文忘记了。”他觉得什么都好玩。他在法尔奈最不欢喜的宾客要算公牛了。“我讨厌公牛,它们走得太慢,与我活泼的性格不合。它们老是象生病似的。我爱强壮健旺,耕田干练的家伙。”


    至于他,虽然身体不好,可是工作很快。他致书特方夫人说:“在那一无所有的死未曾临到之前,尽量享受区区的生罢。”他在给亚朗培的信中又说:“得永远嬉笑怒骂的走向真理的路。”他行善的时候是否嬉笑怒骂可不知道,但他的确行了不少的善事。他把法尔奈的村落弄成一个繁荣的地方。他开垦土地,建造农舍,造好之后以低价售与农人。“我在贫苦的地方播种繁荣。这固然使我化费不少,但是为了最高尚的事业而化费的。”


    那时日内瓦正闹着几件虐害无辜的大狱,他乘机使他的村落增加了许多居民。他开办织造丝袜的工厂,把第一双出品寄给旭阿索公爵夫人。“夫人,只请你试穿一次,穿了之后可以把你的腿给任何人看。”他开办花边工厂。他又招了许多出色的钟表工人,象治理一个帝国那样的拚命推销他的出品。他对他所有的巴黎朋友宣传法尔奈的钟表:“此地的货色远胜日内瓦的……在巴黎值四十路易的打簧表,我这里只要十八路易。如蒙赐顾,竭诚欢迎……你可有极好的表,附赠极坏的诗,要是你喜欢的话。”


    因旭阿索侯爵的介绍,他印了传单寄给所有法国的驻外大使,请他们推销法尔奈钟表。“他们非常尊敬旧教,所以尤其值得阁下提倡。”当他的朋友俄罗斯女皇和土耳其打仗时,他很想请她介绍做一笔希腊正教寺院的钟表生意,但他同时与苏丹亦有来往,做土耳其方面的交易。总而言之,他把法尔奈造成一个快乐勤勉的天堂,因宗教信仰绝对自由之故,人们更加幸福:“在我的部落中,有一百多个日内瓦人的家庭,可是一些也不觉得有两种宗教。”


    年龄的增高,只有加增他的勤劳与工作的兴致。“我年纪愈大,愈需要工作。工作慢慢地成为最大的乐趣,代替我一切已经消失的幻象。”此外他又言:“衰老与疾病都不能消磨我的勇气。即令我只能开垦一方地,只能种成二十株树,也已经不是白费的事业了。”这已与《刚第特》的哲学相去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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