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集
3个月前 作者: 加缪
刽子手用丝质绞索去绞杀卡拉法红衣主教,不得不重来两次。红衣主教瞧着刽子手,不屑于说一句话。
——司汤达
(《帕里亚诺公爵夫人》)
出版者的说明
以下的早期散文写于1936年和1937年,然后又于1938年在阿尔及尔少量刊印,如今系重印。这一新版本未经修改而重印,虽然作者一贯认为系严格和限定意义上的散文。
提帕萨的婚礼
春天的提帕萨是神灵的居住地,他们交谈着,处处阳光明媚,洋溢着苦艾的清香,海面上银波起伏,天空湛蓝耀眼,古迹上鲜花似锦,乱石堆里光影斑驳。在某些时刻,原野被阳光反衬成黑黝黝的一片。睫毛边上闪烁着光影和色调,除此以外,似乎都不能收进眼帘。芳香植物气味浓郁,刺激着喉管,在酷热中令人窒息。我在远景深处勉强辨出舍努阿山的庞大身影,它植根于村庄四周的丘陵中,稳健地迈着沉重步伐,终于端坐在海洋之滨。
我们经过已是面向海湾的村庄来到此地。我们走进金黄湛蓝的世界,阿尔及利亚夏季大地芬芳扑鼻的气息在迎接我们。处处都有玫瑰花叶伸出别墅的墙头。花园里木槿泛着淡红色,一大片玫瑰花,映出奶油般浓郁的茶红色,而蓝蝴蝶花伸展出细薄修长的骨朵儿。所有的石头都热烘烘。我们走下金黄色的公共汽车,正值肉店商贩推着红车赶早市,喇叭声声招徕着顾客。
港口左侧,一弯干燥的石径穿过乳香黄连木和染料木丛,通往上方古迹。小径直达一座小小灯塔,然后顺势而下通往开阔的平川。在灯塔脚下已有紫花、黄花、红花的粗壮植物,向下蔓延到离岸最近处的山石。海浪滔滔,仿佛咂咂有声地亲吻着这些顽石。我们伫立在微风中,在仅仅照着一边面颊的阳光里,目睹光芒自天界洒向人间。此时水波不兴,海浪亮晶晶的洁齿展露着笑容。在走进古迹王国之前,我们最后一次充当旁观者。
走了几步,苦艾的味儿就呛喉咙。那灰灰的绒毛毛,一望无际地遮住古迹。它们的液汁在热气下发酵。从大地到太阳,人间吹遍那大度不羁的酒精味儿,颇有惊动天国的样子。我们朝着爱与欲大步前进。我们不是来求教,也不要人们希冀于名胜古迹的那种枯燥的哲理。除了太阳、亲吻和粗犷的芬芳,其他一切在我们眼里都没有价值。我自己并不寻求孤独。我常与亲爱者同行,从他们的容颜上看到动情者爽朗的浅笑。这里,我要把秩序和分寸留给别人。大自然和海洋的无拘无束也通体占有了我。在这春天与古迹的婚姻中,古迹又重新变为不快,它失去了人们强加的光华,又回归大自然。浪子回头,大自然慨赠鲜花。在古罗马式的广场石块之间,天竺葵探出圆圆的白脑袋;红艳艳的天竺葵将一腔热血尽洒于房屋、寺院和公共场所遗址。种种学问将人类重新引回上帝,恒久的岁月也将古迹送回母亲怀抱。如今它们抛开历史陈迹,紧紧依附着那深沉的引力,复归于正在消逝的万物之中。
时光流逝,我辈沉湎于捏碎苦艾、抚摸古迹,努力让我的一呼一吸,合乎天地间纷纷扰扰的气息!我一头扎进粗犷的芬芳和昆虫似醒似睡的唧唧声中,张大两眼,敞开胸怀,向着这炽热壮观的天宇!自我复原,再知方寸,竟也不易。不过远眺舍努阿山坚实的脊梁,我心顿生踏实之感,又复归于平静。我学得怎样吐吸空气,做到了自我融合、自我完善。我遍览一处处山丘,每一山丘都不虚此行。像那座寺院,它的圆柱映照出日落日起。从寺院上可鸟瞰全村以及村舍的粉墙、白墙和翠绿的阳台。还有东山上的大教堂:它的围墙完好,四周放着一大圈出土石棺,大部分刚挖掘出来,还黏着厚厚的土块。它们曾装着古人,眼下却长满一串红和桂竹香。圣萨尔萨大教堂属基督教会,但从每个洞口放眼望去,所见所闻却都是世俗的跌宕起伏,松柏繁茂的山丘,或是二三十米开外汹涌澎湃的海浪。圣萨尔萨大教堂所在的山冈,其顶端平坦,海风通过柱廊更加浩浩荡荡。晨光和煦,空气里荡漾着幸福之感。
需要神话的人未免可怜。在这儿,神灵充当岁月流逝的河床或标尺。我描述,我指出,这是红的、蓝的、绿的,那是海、是山、是花朵。我爱用鼻子紧压乳香黄连木的花球,何须言必称酒神狄奥尼索斯?古老的颂歌写道:“饱览这等美景,幸哉此生!”我后来怡然念及,何须拘泥于是否献给农神得墨忒耳?饱览,并且是在人间饱览,怎能忘怀这忠告?当英雄阿琉西斯创造奇迹时,只需静观便可。就这一点来说,我深知接近世俗永无止境。我得赤身裸体跳进大海,身上飘着大地的香精,在大海里将它洗涤,让我的皮肤感受那拥抱。而大地与海洋久久亲吻就是为了这一抱。一进入水中,便感到瑟缩,又冷又稠的海水朝你涌来,然后钻入波涛,耳中嗡嗡鸣叫,鼻子流涕,嘴里不胜苦涩。游起来之后,两臂粘满水珠,从海里伸出,再被阳光照耀成金黄色,在浑身抽筋的感受中重新放进水里。水在我全身汩汩流过,我的两腿在喧嚣中制伏了波涛。这时无法辨出天际。上岸后,便躺倒在沙滩上,纵情于尘世。回到血肉之躯的重力中,在阳光下昏昏欲睡,不时瞧一眼两臂,皮肤晒干之处随着水滴的滑落,露出金黄色的汗毛和小小盐粒儿。
这里我明白了,什么是所谓荣誉:无限爱恋的权利。在人世间只有一种爱情。紧紧搂抱一个女人,这也是留得由天界下凡入海的那种异趣。等一会儿,当我投身于苦艾丛中吸收其清芬时,我将不顾一切偏见领悟到自己正在完成一项真理:阳光的真理,也将是我弃世而去的真理。在一定意义上,我在这里嬉戏的,无异于我的生命。这生命散发着炽热石块的气息,洋溢着大海的呼啸和刚刚放喉歌唱的蝉鸣。和风清新,天空湛蓝。我深深热爱这生命,并且要自由自在地谈到它,它使我对自己人的境遇感到自豪。但人家常告诫我: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不对,有:这太阳、这海洋,我那跳跃着青春的心灵、我那散发咸味的躯体,以及开阔的环境(温情和荣誉就在这环境中,在黄蓝交织中汇合)。我的力量和才能就应当用在征服这一切上。这儿的一切都听任我完好无缺,我不放弃自身的任何东西,也不戴什么假面具。我只需耐心学习生活的深奥知识,这抵得上他们的全部处世之道。
正午稍欠时分,我们仍沿古迹踏上归程,走向港口边上的一家小咖啡馆。阳光和五颜六色如锣鼓在脑中轰鸣,那阴凉的厅堂,那大杯的冰薄荷茶,真有宾至如归之感!外面是大海和尘烟滚滚的公路。坐在桌旁,我竭力在眨巴眨巴的睫毛间,设法看清白热天空中迷眼的色调。我们的腮帮已是汗涔涔,但身上因为衣衫单薄却分外凉爽。花与尘世结缘一日之余,我们都惬意地伸臂直腿以驱倦意。
这咖啡馆的饭菜欠佳,但水果却充足供应。桃子尤其多,一口咬下去,蜜汁四流。口里衔着桃子,耳中却听得血液涌向耳根,同时瞪大了眼张望。海面上是正午时分的沉寂。凡美丽的生物,都理所当然地为自己的美感到骄傲。而世界如今让它的骄傲四处流溢。在它面前,我何必否认生活的乐趣,何况我善于不把一切关闭在这乐趣中?追求幸福不必羞愧。但如今是蠢者当权,我指的是害怕享乐的人。人家侈谈骄傲,须知那是魔鬼之王撒旦的罪过。有人大声疾呼:你们在堕落,会大伤元气哩!自此以往,我的确弄明白了:某种骄傲……但在另一些时候,我禁不住索取那生命的骄傲,天地间万物竞相惠赐予我的正是这些。在提帕萨,“我见即我信”,手摸唇吮之物,我无法矢口否认。我无须将所见雕琢成艺术品,但却要说一说见闻,这可不一样。提帕萨像那类人物,描写他们是为了借以表示对世界有某种看法。正如这类人物,提帕萨在出示见证,强劲有力地出示。它即是我今日的人物,我觉得抚爱和描摹他会产生无尽的醉意。有生活的时刻,也有见证生活的时刻。还有进行创作的时刻,那就不很自然了。我只需倾血肉之躯而生,又掬尽诚心做见证。享受提帕萨,做见证人,艺术作品便赫然在目。这乃是一种自由。
我从不在提帕萨停留一天以上。总会有看够了山山水水的时候,也总得有不少时间才会觉得满足。山峦、长天、大海,像人的面容,仔细看而不是一睹了之,方见出美丑。但任何面容若要耐看,就须有些新意。而人们抱怨易于厌倦,其实倒应当赞叹。惟其因为世界被遗忘,才更见其新奇。
快到傍晚时,我再次来到国家公路边的公园。那里布置得像花园,秩序井然。走出多姿多彩的香料和阳光世界,走进现在变得清新的晚风,头脑渐渐冷静下来,轻松的躯体品尝着爱欲满足后的心神宁静。我在一条长凳上落座。我瞧着晚霞照耀下变得柔和的原野。我心满意足了。在我的头顶,一株石榴垂下花骨朵儿,含苞欲放,棱纹斑斑,如婴儿捏紧的小拳头,春天的希望尽在其中。我身后有迷迭香,我只闻到它飘来的醇香。此起彼伏的小丘有如镶嵌在丛林之间。稍远处可见到一角海面,天空在那里如抛锚的帆船,于柔情之中憩息。我心灵深处其乐无穷,正是心境平和的结果。那是演员意识到演好角色后的感受。确切地说,是因为举手投足符合所演的理想人物。也可以说,进入了先设计好的蓝图,经表演使之栩栩如生,连自己的心也与角色搏动到一块儿。这正是我当下的体验:我演好了自己的角儿。我尽了做人的本分。一整天感到愉悦算不上丰功伟绩,而是满怀激情地达到一种境遇,这境遇有时要求我们把追求幸福视为一己之责。这时我们重归幽居独处,不过已是心满意足之中的感受了。
现在,枝头上站满小鸟。大地在沉落于夜色前正悠然叹息。再过一会儿,明星初上,夜幕随之落下。白昼一度辉煌的众神安寝入眠。自有另一批神灵来接班。它们脸上布满阴云,愁惨痛苦之状犹如问世于阴曹地府。
至少在眼下,金色的花粉弥漫于一片空地。而晚潮澎湃,向着沙滩滚滚袭来,穿过空地,送入我的耳际。大海呀,原野呀,空寂呀,还有那大地的芳香,我渗透着沁人心脾的气息,我已一口咬住这人间的金色禁果。我不胜惊诧,感觉到那浓烈的甜汁正在我唇边溢流。不,我算得了几何,人间又何足轻重。那与我的谐协、情爱油然而生,才是要义之所在。这情爱我尚不至据为己有,却有心不胜自豪地与一族人同享:这族人是阳光与海涛之子,活泼风骚,于简朴中见壮美;他们屹立于海岸,向着那无限欢笑的蓝天,一送心领神会</a>的秋波。
贾米拉的风
有的地方,才智在沉沦</a>,为了产生一种真理,那正是对前者的否定。当我去贾米拉时,有风有阳光,那可是另一码事儿。首先要说,那里笼罩着沉甸甸、打不破的静寂,沉稳得有如天平的均衡。婉转的鸟鸣、短笛的低回细语、山羊放牧的蹄音、上界下凡的天籁,这些声响却反衬出此地的一片静寂与荒凉。渐行渐远,一声脆鸣、一声尖叫,表示栖息于乱石中的一只小鸟飞离而去。每一段路程,屋宇旧址中的幽径,光洁圆柱间的石板通衢,凯旋门与小丘上一座庙宇间的开阔广场,无不通向从四面八方围合贾米拉的坑坑谷谷,仿佛五花八门的纸牌,向着一望无际的天边敞开胸怀。人们来到这里凝神屏息,面对乱石和静默,同时昼光愈明,山峦愈显雄伟,山色也漾出紫光。可在这片贾米拉高地上,常有山风吹拂。风与阳光交融,将阳光撒向古迹,又铸造出一种意境,使人们倍感物我一体,我即古城的寂寞与幽静。
到贾米拉要花许多时间。这不是可以走马观花的一座城市。它不通往何地,也不向任何地区敞开。是到了后必须原路折回之地。这座古城在一条曲折漫长大路的尽端,那每一转折都似乎预示古城在即,因而大路更显其悠远漫长。最后终于在一处色彩斑驳的高地上,在崇山峻岭的深处,显示出它那微黄的骨架,如同一座枯骨丛林。贾米拉这时象征着情爱与耐心的教训,惟有这才能把我们导向世界搏动的心脏。在那里,在稀疏的树木和枯萎的野草间,它以起伏的山陵和嶙峋的乱石保护着自身。不许人家滥施庸俗的赞词,不许来此猎奇,也不许人求未知的前程。
在这雄伟荒凉的景致中,我们游荡了整整一天。渐渐地,午后始过,不大的风力,随着分分秒秒变强,终至吹遍山山水水。它从远处东面的一个山口发端,自天边滚滚向前,在乱石和阳光间欢蹦乱跳,勇往直前。它马不停蹄,在古迹当间儿呼啸不已。在一处乱石和泥丘的圆谷里旋转,亲吻了破败不堪的几堆巨石。以它的气流拥抱每一根圆柱,终于唳叫着冲进向天际敞怀的古代广场。我觉得自己像一根桅杆,与风相撞,格格作响。腹中空空,两眼焦灼,嘴唇干裂,我的皮肤干燥得面目全非。从前,我是通过皮肤来感受人间凉暖的。老天的喜怒哀乐都作用于皮肤,夏天用热风温暖它,冬季以霜雪侵蚀它。但在大风久久吹打之下,一个多钟头以来却站不稳脚跟,又拼命抵挡着,我已感觉不出肌肤发出的信号。如同潮水磨光卵石,我已被风吹得光滑,真可谓心力交瘁。我仿佛融进了这搅得我载沉载浮的风力,由少至多,终至于不能分辨:哪是我的血脉搏击,哪是这大自然无所不在的心脏的强劲跳动。这风仿佛正在按四周炽热赤裸的形象塑造着我。我变成乱石堆里的一员,大风飘逸的拥抱赋予我圆柱般独立不羁的气势,或者如盛夏晴空映衬下的一株橄榄那么孤傲。
这阳光又兼大风的沐浴耗尽我的元气。我身上只剩下一丁点儿轻轻振臂的力量、低低呻吟的命脉和心灵微弱的反叛。要不了多久,我将飞向四面八方,忘掉一切也被自己遗忘。我将与风一体,融入这大风、这圆柱、这拱门和这灼热的石板以及这荒城四围苍凉的山峦。我还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既超脱了自我,又生存在这尘世中间。
是的,我存在。眼下令我吃惊的,是我不能再进一步。就像一个判了终身监禁的人:对他来说,一切皆存在。但也像一个知道明日如今日,日复一日亦如此的人。因为对一个人来说,认识到他目下的存在,就等于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如果说有反映心境的风景,那便是最平庸的那种。我在这地方一直注视着不属于我却属于它自身的某种东西。例如对死亡的关切,这是人人皆有的。在眼下已西落的太阳照耀下,圆柱投射出斜影,其间受伤的鸟雀与空气融合得难以辨别,我的焦虑也融入其中。代替焦虑的是那种干巴巴的清醒。焦虑来自生者的心灵,但平静将治愈这生者的心灵。白昼将尽,万籁与光照均在自天而降的灰色大幕中渐渐消失,我也不再观赏天空。这时我觉得自己赤手空拳,无力抵挡那内心说“不”的潜力。
很少有人懂得:有一种拒绝与弃绝尘世毫无共同之处。在这儿,未来、更美好、地位等辞藻有什么意义?心灵的发展又有什么意义?我之所以坚决拒绝尘世所有的“今后”,正是因为它也意味着不弃绝我现在的财富。我不愿相信:死亡意味着来生的开始。对我来说,死亡是一扇关上的大门。我的意思不是说要跨过那门槛,而是说那意味着可怕的、可恶的冒险。人家向我建议的一切,无非是要卸去人们自身生存的负担。而看到贾米拉天空中巨鸟缓缓飞翔,我所要求并得到的,恰恰是某种“生存的负担”。全身心投入这被动的激情中,其他我不管。我充满青春活力,不可谈到死。但假如必须谈,我觉得正是在这儿我能找到贴切的用词,来形容在恐怖和沉默之外,怎样自觉地确认:那是不寄托于未来的死。
人们在生活中,有少量熟悉的想法,两三种而已。根据碰到的阶层和人物,你会修饰它,使它改头换面。要拥有自己的想法,得有十年时间:那才是可供一谈的想法。当然,这太令人泄气了。但人也有所得,可以同世界美好的一面多少熟悉起来。在此之前,他同世界是正面相视。现在需要横跨一步,看看世界的侧面。青年人正面看世界。他还没有来得及修饰死亡的概念或虚无的概念,但已尝到它们可怕的滋味。青春大约就是如此,那是艰难地面对死亡,有如热爱阳光的动物切身体验的恐怖。至少在这方面,与常言所说恰恰相反,青年不抱幻想。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诚心去为自己制造幻想。我目睹这坑坑洼洼的风景,这庄严而阴森的乱石,这日落时分更显陌生的贾米拉,这对未来憧憬和斑斓色彩的消失,不知为什么。这时我确信:名副其实的人在暮年应当恢复与世界的正面对话,否定自己过去的那几种想法,恢复古人的清白和真实。他们在面对命运的时刻,目光中闪耀的正是这清白与真实。他们青春复得,但正是在拥抱死亡之时。这方面最不值一提的是疾病,那是一种治疗死亡的药物:它准备着死亡。它是一种训练,第一阶段便是自怜自爱。它支撑着人们:他们正拼命避免完全死亡的前途。可是贾米拉……这时我感觉到,文明惟一真正的进步,人们不时珍惜的进步,正是形成自觉的死亡。
使我惊奇的是,我们敏于深入探讨其他问题,而关于死亡却思想贫乏。这是好事,或是坏事。我担心或期待如此(按他们的说法)。但这也证明:我们掌握不住简单的事物。蓝色意味着什么,对蓝色又作何感想?就死亡而言,困难是一样的。我们不善于探讨死亡和色彩。但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倒真是重要的,他像土地一样沉甸甸,预示着我的未来。但我真能这样想吗?我琢磨:我会死掉的,但这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无法相信这点,并且只能体验别人的死亡。我见到过别人死去。见得最多的是狗怎样死去,触摸到将死的狗令我震惊。我这时想到鲜花、微笑,渴望女人。我悟到我对于死亡的厌恶全包含在对生存的热望中。我羡慕将生存下去的人们。对他们来说,鲜花和对女人的渴望全然是有血有肉的。我妒羡别人,因为我非常热爱生活,不能不表现得自私。永恒对我没有意义。人们可以待在那里,睡上一天,听见人家说:“您真强壮,我必须诚恳地对待您:我可以奉告,您将会死去。”待在那里,双手捧着生活,心中惴惴不安,目光迟钝呆滞。其他一切又有何意义。热血将涌向我的太阳穴,我觉得自己将捏碎身边的一切。
但人是违心地去世的,也与他们的环境相悖。人家对他们说:“你会好的……”可他们还是死了。我不要这一套。因为虽然有时大自然言不由衷,但有时也说实话。贾米拉,这天晚上说实话,它有多么美,忧郁而坚定!我在这样的天地面前不愿说假话,也不愿别人对我说假话。我想将清醒保持到底,并以全部的妒羡和厌恶来正视生命的结束。我之所以害怕死亡,是因为要告别人世,是因为我留恋生者的命运,而不是要静观永恒的天空。形成自觉的死亡,那就是要缩小我们与世界的距离,并且毫无快意地进入结局,同时认识到将永远失去的世界拥有许多振奋人心的事物。这教益是痛苦的,而贾米拉忧郁的歌声,却将这痛苦更深一层地送入我的心灵。
傍晚时分,我们攀登着通向村庄的山坡,然后退回几步倾听讲解:“这里是异教徒的城市。这从田野里突现的城区,是基督教徒的居住地。后来……”不错,是这样的。这里出现过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社会。一些征服者,以下级军官的文明在这里留下痕迹。他们关于壮观雄伟,形成了低级而可笑的观念,并以帝国的疆域来衡量它有多么伟大。奇迹正在于:他们文明的遗址,恰恰否定了他们的理想。在落霞与白鸽飞翔之中,自高处俯瞰这枯槁的城市,即可看出它并未在天空留下征服与雄心的标志。世界终将战胜历史。贾米拉在山谷、蓝天和静谧之间发出了顽石的呼号。我很理解其中的诗意:清醒、漠视、痛苦或美好的真正标志。我们不离开这雄伟的地方,心中感到很难过。贾米拉被留在我们身后,它的天空流溢着一汪忧郁的水,声声鸟鸣自高地另一面传来,羊群突然而迅疾地在山坡上涌现。而在这舒缓悦耳的暮色中,一处祭坛的门楣上,显露出一位带角神灵栩栩如生的容貌。
阿尔及尔的夏天
——为雅克·厄尔贡而作
与一座城市分享的爱情往往是含而不露的爱情。像巴黎、布拉格,甚至佛罗伦</a>萨这样的城市,是封闭式的,因而限制了它自身的天地。阿尔及尔以及某些得天独厚的地方,例如海滨城镇,向着天际敞开,如同一张大嘴或一个伤口。人们在阿尔及尔可能钟爱的东西,就是大家赖以生存的东西:每个街道转弯处均可瞥见的一角大海,阳光的浓烈,种族的优美。像通常一样,在此类放肆和奉献中,总可以发现一种更为含蓄的芬芳。在巴黎,你可能怀念空间和飞鸟。在这里,人至少得到满足,而且既然欲念有寄托,他就可以弄清自己有多少珍藏。
大概只有在阿尔及尔长期居住,才能理解过多的自然财富是多么枯燥。对于想学习、受教育或完善自己的人来说,这里是一无所有。这地方没有可学习的东西。它不作承诺,也不让你看到朦胧的前景。它满足于奉献,但那是丰盛的奉献。它完完全全呈现给视觉,一旦享受它,便了解它。它的乐趣无药可治,它的欢快也不提供前景。它所要求的,是清醒的灵魂,即不要求补偿的灵魂。它要求采取清醒的行动,有如博取信誉的行动。奇特的地方!它赋予被养育者自己的光辉和自己的苦难。在这些地方,一个敏感者得到的感觉财富,却与赤贫并存,这原也不足为奇。不存在同时不带着痛苦的真理。因此不足为怪的是:我恰恰在赤贫者当间儿,才最珍爱这地方的容颜!
人们在这里,整个青年时期,可获得与青春美相得益彰的生活。这以后便是下坡路和被遗忘了。他们以血肉之躯为本钱,但也明知会输钱的。在阿尔及尔,对年轻活泼的人而言,处处是隐身之处和扬扬得意的理由:海湾、阳光、通向海洋红白相间的平台、鲜花和体育场以及大腿嫩白的姑娘们。但对青春已逝的人们,就一无依靠,也没有消愁解闷的地方。在别的国家,意大利的平台、欧洲各处的修道院或是普罗旺斯地方错落有致的山丘,都是能躲避人群和悠然自得的所在。但在这里,一切都要求僻静,要求青年人的热血。歌德弥留之际呼唤着光明,这已成为历史名言。但在贝尔库和巴勃-艾尔-乌埃德,老头儿们却坐在咖啡店的一角,听任梳平贴发式的小伙子们在一旁自吹自擂。
这样的起起落落,在阿尔及尔是夏天为我们提供的。正是在这时候,城里空无一人。不过穷人和天空是走不开的。和穷人一道,我们并肩走向港湾和人间珍宝:温暖的海水和女人晒黑了的肉体。晚上,他们饱享这样的珍宝之余,便回到光亮的屋顶下、昏暗的煤油灯前,这便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全部境遇了。
在阿尔及尔,人们不说“入浴”,而说“涮一涮”。不必过于拘泥。大家在海湾里游游水,再到浮标上歇一歇。游到已有漂亮姑娘占据的浮标,便对伙伴们喊道:“告诉你,这里已有一只海鸥啦!”这当然是无邪的玩笑。应当认为这正是年轻人的理想。大多数人冬天也这样,他们每天中午都光着身子晒太阳,算是一顿粗茶淡饭。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读了自然主义者枯燥的说教,那些人不过是肉体方面的基督教徒(关于身体的教条同心灵的教条一样可恶)。真正的原因,仅在于他们“在阳光下舒舒服服”。怎样高度评价这当代习俗也不算过分。两千年来头一回,可以在海滩上赤身裸体啦;两千年来,人们竭力要将希腊的放肆和纯真装扮得体面些,尽量少暴露血肉之躯,把服装弄得越来越复杂。如今且不管这段历史,年轻人在地中海海滩上的奔跑,已与古希腊德洛斯运动员优美的姿势相似。这样接近肉体并通过肉体来生活,便发现肉体有其特色、有其生命,并且冒昧地说,也有它自身的“心理学”。①我要说说浅陋之见,对纪德赞美肉体的方式不敢苟同。他要求肉体克制欲望,从而使之更强烈。这样他就接近窑子里的行话所形容的“头脑复杂或心眼儿多”的嫖客了。基督教义也要求暂停施欲。不过还算自然,认为这是一门苦修课。我的伙伴万桑是箍桶匠兼少年蛙泳冠军,看问题更清楚。他如果想跟一个女人睡觉,就像口渴了饮水一样如此这般一番。倘若真爱她,便娶她(迄今未遇)。事毕,他总是说:肉体的发展正如精神的发展一样,有其历史、反复、进步和欠缺。仅有一点细微差别:肤色。当人们夏天去海湾沐浴时,就意识到人人的皮肤都同时由白嫩转为金黄,再转为褐色,最后是烟草色,那是肌肤努力蜕变的极限了。港湾上方是喀斯巴区变化多端的白色小方屋。从水平线往前看,映衬着阿拉伯城区纯白天幕的,是人的躯体掀起的金黄波涛。随着转入八月,太阳更炽热了,房屋的白色更加耀眼,皮肤也晒得更黑。怎能不按照阳光和季节,来使自己融合到顽石与血肉的对话中去呢?整整一上午都消磨掉了。其间有跳水,有欢声笑语,有激浪嬉戏,有围绕红黑色货轮的轻舟荡漾(挪威的货轮飘着林木的清香;德国的货轮油味十足;沿着海岸送货的小轮溢出酒香和大酒桶的气息)。到阳光普照长天四角之际,满载褐肤健儿的独木舟飞驶着把我们送回岸上。接着那金色的双桨戛然而止,我们在船坞的静水中久久滑行。莫非与我一同在这平滑镜面上归来的,不就是一伙神灵?我终于辨明,他们就是我的兄弟!
可是在城市另一端,夏天已将另一些珍宝呈现给我们:那是恰成对照的静寂与厌倦。这静寂,依其来自阴影还是阳光而各不相同。笼罩于政府广场的,是正午的静寂。在四周树木的阴影下,阿拉伯人买五个铜板一杯的冰柠檬汁,它飘散着橘花的清香。他们交口称赞:“真凉快!真凉快!”这赞美声在空旷的广场上荡漾。接着在烈日下又恢复万籁俱寂。在冷饮商的冰罐里,冰块正在旋转,我听见那丁丁的细声。还有午睡时分的静寂。在海军部附近的几条街上,在理发匠油腻腻的小铺门前,这静寂尤为分明,恰似有几只苍蝇躲在芦苇帘后发出节奏分明的嗡嗡声。其他如在喀斯巴区摩尔人的咖啡馆里,静寂的是人的躯体。它已无从脱身,离不开面前那杯茶,也做不到以沸腾热血来唤回青春。但最耐人寻味的还是夏夜的静寂。
正当白昼转入黑夜的瞬息,它有着种种迹象和呼号,铸成我心目中的阿尔及尔:那是与此紧紧相连的呀!当我暂别此地的时候,我想像它的黄昏有如幸福的遐想。在城市高处的山丘上,乳香黄连木和橄榄丛中蜿蜒着通途和幽径。我的心此刻转向它们。我仿佛看见一群群黑色的小鸟,自那里飞往绿色的天边。在太阳突然消失了的天空里,有点儿什么东西徐徐舒展。小小一片赤色的云渐渐延伸着,终于在空中融化了。几乎紧接着,第一颗星星升起,眼见它轮廓愈益分明,在渐渐浓重的夜色中站稳了。再以后,黑夜骤然吞食了一切。阿尔及尔行色匆匆的夜晚哪,你有什么不可企及的力量,将那么多情致拥进我的胸怀?你送到我唇边的柔情蜜意,我还未曾好好品尝,却已在黑夜中逃遁。难道这正是它经久不散的秘诀吗?这地方的温情令人陶醉,却稍纵即逝。但当这温情犹在之际,至少可以尽情享受。在帕多瓦尼海滩上,舞会是每天必办的。在这面对大海的巨大长方形场地中,本区的贫困青年尽兴而舞,直至夜深。我常常在那里静候特别时刻的来临。白天的舞厅有倾斜的木篷遮阳。日落之后,木篷被收起。于是,舞场上亮起独具特色的绿光,那是水天相接映出的光芒。如果你远离窗口而坐,就只能见得着一片夜空,它衬托着舞伴们的面容,如中国皮影一般渐次掠过。有时乐队奏出一支圆舞曲,只见得在绿色天幕下,人影幢幢不停旋转,就像唱片上贴的人影儿。黑夜很快来临,于是灯火通明。不过真无法形容在这妙不可言的时刻,我感到多么激动人心,又多么神秘莫测。我还记得一位身材高大的妙龄女郎,她整个下午都在跳舞。她那紧身蓝衣裙上戴着一只茉莉花的花环,汗水已将下半身衣裙洇得透湿。她边舞边笑,并且仰面向天。她从一桌一桌近边掠过时,留下了鲜花与肉体交融的芬芳。夜幕降临之后,我就看不见她紧贴着男舞伴的身子了。但衬在夜空上的,是轮番出现的白色茉莉花和浓密的黑发。当她高高挺起丰满的乳房时,我听见她那爽朗的笑声,也瞥见那男伴猛然弯下了身子。我对于天真无邪的概念,可以说得自这样的狂欢之夜。而那些性格暴烈的生物,我听说与旋转着欲念的夜空是难解难分的。
在阿尔及尔的街区电影院里,有时出售薄荷口香糖,有时上面刻上一些红字,都是挑逗爱情的句子:(1)问:“你什么时候娶我?”“你爱我吗?”(2)答:“爱得发狂。”“春天娶你。”在稍作酝酿之后,人家便将薄荷糖转给女邻座,她如是作答,或仅仅装聋作哑。在贝尔库尔,就有过这样缔结良缘的事例,有人白头偕老就以此种交换薄荷糖做基础。这很能说明,这里的人童心未泯。
青春的标志,也许就是争取易得幸福的天然倾向。尤其是急于生活,形迹近乎浪费。在贝尔库尔犹如在巴勃-艾尔-乌埃德,人们很早结婚。就业也很早,十年间就遍历人生经</a>验。一名三十岁的工人已历尽沧桑。他在妻子和孩子身边等死。他的幸福来得突然,并且不容分辩。他的生活亦复如是。于是人们悟到:他生长的国度,是提供而又回收一切之地。在这种充足与丰盛之中,生活像一条弧线,由许多突然的、苛刻的、慷慨大度的激情构成。不是缔造生活,而是匆忙度日。因此问题不在思考和自我完善。例如在这里,地狱的概念不过是一种亲切的玩笑。只有非常讲道德的人,才允许此类想像。而我实在认为:在阿尔及利亚全境,道德是无意义的字眼。并不是因为这些人缺乏原则。人们有自己的道德,而且很独特。不能对自己的母亲“失敬”;在街上总要让自己的妻子受人尊重;对孕妇很照顾;不得两人同时扭打一个对手,因为“这太下流”。凡不遵守这些起码规矩的,“就不是好汉”,事情就这么解决。我认为这又公正,又有力。我们许多人还下意识地遵守这条“大街守则”,据我所知那是惟一大公无私的守则。但同时那种小店主的狭隘思想却没有市场。有人被警察押在街上走时,我总是看到周围的人流露出怜悯之心。还没有弄清是盗贼、弑父者,或仅仅是非国教徒,便喃喃道:“可怜的家伙!”或者还带点儿赞赏的口气说:“这一位嘛,是海盗呢!”
有的民族生来就充满自豪,并热爱生活。那也是特别容易厌烦的民族。它们关于死亡的感觉实在有些可厌。除去追求感官的乐趣,这个民族的娱乐是稚气的。三十岁以上的人,多年来满足于这样的消遣:滚球俱乐部、联谊会聚餐、三法郎一张门票的电影院,还有镇上的节庆。阿尔及尔的星期日是凄凄惨惨的。这头脑不发达的民族,怎能将生活中最厌恶的事装扮成神话呢?这里凡是涉及死亡的事情都是可笑或可怕的。这宗教感淡漠的民族不崇拜偶像,在群居而生之后,便孤孤单单地死。我见过的最不入目之地,要算布鲁林荫大道旁的公墓了。而它正对着世上最美的风景区之一。四周黑糊糊一片,中间堆砌着趣味恶俗的墓群,使人感到悲惨而可厌,死神在这里形态毕露。“一切都在消失,惟有怀念永存”,一些做成鸡心状的还愿牌上这样写着。所有的牌子都强调那不值一提的永垂不朽,其实是我们那些亲爱者廉价的祈愿。表达各种痛苦的是同样的语句,是对亡者寄语,用第二人称表示:“我们将永远怀念你”,真是悲惨得言不由衷。不过是向着坟里已变作一摊臭水的死者,说些具体的好话罢了。往别处走,在多得令人目眩的鲜花和大理石雕成的飞鸟当中,是大胆的祈愿:“你的墓前将永远有鲜花。”不过你马上可以放心:墓碑的铭文当间儿是金黄色仿大理石花束,对于生者而言是十分节约的(正如“不雕花”的美名,是乘有轨电车的生者惠赐的)。因为需要与时代并进,有人用珍珠拼成的“飞机”代替传统的夜莺,驾驶员雕成一脸蠢相,而且违背常识地为他加上一对天使的翅膀!
然而,怎样才能说明这些形象,反映着死亡,却从来与生存密不可分?这里的价值观是紧紧相连的。阿尔及尔收尸工人推着空车时,如果正巧遇上漂亮姑娘,最喜欢开的玩笑是:“你愿意上车吗,亲爱的?”不妨把这看做一种象征,虽然有些不吉利。看到一张讣告,一边着左眼一边嘟哝:“可怜的死鬼,不会再高歌一曲啦!”说起来也颇有些亵渎神明。还有像这位奥兰女人,她从未爱过丈夫,后者一死她竟说:“上帝把他给了我,又把他收回。”但归根结底,我实在看不出死亡有何神圣之处。而恰恰相反,我感到恐惧与尊重是大相径庭的。在呼唤生命的国度,一切都流露出对死亡的厌恶。然而也正是在这座公墓的围墙下,贝尔库尔的年轻人相互约会,年轻姑娘接受亲吻和爱抚。
我很能理解,这样的民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的。在这里,智慧不像在意大利那样有地位。这个民族对灵智无动于衷,它赞赏和崇拜的是躯体。从它那里产生力量,产生天真的玩世不恭和稚气的虚荣心,这使它受到严厉的批评。一般人责难它的“心理状态”,即看待事物和生活的某种方式。的确是这样,生活紧张到一定程度,就不免有欠公道之处。这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传统的民族,但却不无诗意。我深知这诗意的性质,它生硬、有血有肉,谈不上柔情蜜意,却正是天籁般的诗,惟一能打动我、激励我的诗。与文明的民族形成对照的,是有创造性的民族。这些在海滩上休闲的野蛮人,我不揣冒昧地希望:也许他们不知不觉地正在塑造一种文化,在那里,人类的宏伟壮观能如实反映出来。这整个投入到现实中的民族,是在没有神话、没有安慰之中生存。它将所有的财富赋予尘世,却在死亡面前束手无策。它被赋予天生的丽质。与此同时,有一种特殊的贪婪,伴随着这毫无前途的丰盛。人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表明对稳定的厌恶和对未来的无忧无虑。人们匆匆忙忙地生活,如果能产生什么艺术,也是不会追求持久的艺术。正如多里斯人最早用木头雕成第一根圆柱。不过确实也可同时发现节制和过度。在这个民族慷慨激昂、奋不顾身的面容上,在这失去柔情的夏日长空中,在这长空下,什么真话都可以说,而任何欺世惑众的神明也未曾留下希望或救世的标志。在这长空和仰面相望者之间,没有余地置放神话、文学、伦理学或宗教,但却有乱石、有肉体、有星辰以及摸得着的真理。
感受到自己同一片土地的联系,自己对一些人的热爱、了解到总是有一处心灵得以和谐的地方,这对于一个人的毕生而言已是够繁忙的了。不过看来还不止于此。但在那灵魂的归宿处,一切都渴望着某些时刻。“不错,应当回归到那个地方。”普洛丁所祈愿的那种和谐,为什么不可在尘世复得呢?在这里,统一体现为阳光和大海。它使心灵能感受,借助的是某种对肉体的爱好,这爱好又铸成心灵的苦乐。我听说不存在超人的幸福,还听说在日月流逝之外并不存在永恒。这不足称道但却很重要的财富,这些相对的真理,却是惟一唤起我激情的真理。其他的真理及“理想”的真理,我心智不足,不敢高攀。并不是要装聋作哑,而是感受不到天使的幸福有何意义。我仅仅知道,这天空比我存在得更久。而我所谓的“永恒”,不就是指身后仍存在的事物吗?我这里的意思不是说人要迎合自己的境遇,那是另一回事。做人已非易事,何况做纯净的人。但所谓纯净,乃是找到灵魂的归宿,在那里能感受到尘世的亲近,血液的沸腾与下午两点钟阳光跳动的脉搏结合到了一处。人所共知,国之将亡,方图兴国。太为自己苦恼的人,故国正是抛弃他们的国度。我不愿变得粗暴,或者显得夸张。但归根结底,此生抛弃我的,首先是扼杀我的东西。一切赞扬生活的,同时也加深了生活的荒诞。在阿尔及利亚的夏天,我明白只有一件事比受苦受难更重要,那就是一名幸福者的生命。不过这也可能是一种更伟大生命的必经之途,因为它导向不弄虚作假。
的确,许多人装做热爱生活,以便避开爱情本身。有人试着享受和“体验体验”。但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观点。要做一个享乐者,就必须具备罕见的禀赋。一个人的生活是在没有精神支援的情况下完成的,其间有进有退,有独处一隅,也有到场投入。只要看看贝尔库尔的人怎样干活、怎样保护老婆孩子(常常是无懈可击),我想你就会暗自羞愧。当然,我并不为自己制造幻想。在我所说的那种生活中,并没有太多的爱情。应当说,不再存在许多爱情。但至少没有故意避开任何事情。有些辞藻是我历来弄不明白的,例如“罪过”一词。不过我自认这些人没有犯下反对生活的罪过。因为如果存在反对生活的罪过,也许就犯不着对生活失望或寄托于来世,更不用回避来世必定会有的荣华富贵。这些人没有弄虚作假。他们二十岁时以生活的热情,充当了夏天的神灵;在被夺去一切希望之后,还仍然是夏天的神灵。我亲眼看见两个人丧生。他们样子可怖却寂静无声。这样是值得的,从装满人类大敌的潘多拉盒子里,古希腊人最后释放的是希望,认定那是最可怕的灾难。我没见过更激动人心的象征了。因为同一般看法相反,希望即等于忍受。而生活就是不要忍受。
至少这就是阿尔及利亚之夏的深刻教训。但季节已在渐变,夏天已渐渐过去。在那么多激烈阳刚的事情之后,飘来了九月最初的秋雨,仿佛被解放的大地最初的泪珠,又仿佛在三五天中这个国度满怀着柔情。然而就在同一时期,角豆树将爱的芬芳吹遍整个阿尔及利亚。每天晚上或在雨后时节,整个大地孕育着带有苦杏仁香味的种苗。在一个夏天委身于太阳之余,悠然自得地憩息着。此刻这股气息再次确认了人们与大地的良缘,使我们身上勃起了人世间惟一阳刚的爱情:那种并非永恒却极为慷慨的爱。
沙 漠
——为让·格勒尼埃而作
当然,生活或多或少是“表达”的反义词。如果相信托斯卡纳大师们的看法,那就是三重见证:在沉默中、火焰里和静止中见证。
需要很长的时间才会承认:他们画幅中的人物,是每天都可以在佛罗伦萨和比萨街道上碰到的。但同样,我们已不知如何分辨周围人物的真实面貌。我们不再观察当代人,仅仅关切他们身上可以指导、规范我们行为的东西。我们不太重视面目,而更重视与此相关的普通诗意。但对乔托②和皮埃特罗·德拉·弗兰切斯卡③来说,他们明知人的敏感不算什么。其实,感受是人人皆有的。但有一些伟大而单纯的感情,能生发出对生活的热爱、仇恨、爱情、泪水和快乐;它们植根于人的内心,并且塑就其未来的面貌。比如在乔蒂诺《安葬》这件作品中,马利亚咬紧牙关不胜痛苦的模样就是一例。在托斯卡纳教堂开阔的正厅里,我看见许许多多天使的面容(已被一再拓印);但在每一副这样沉静而深情的面容上,我看出的是某种孤独。
这的确关乎生动别致、插曲小品、细微差别或受到感动。这正是诗意。要紧的是真实。我所谓的真实,是指一切正在延续的东西。深明大义才能懂得:在这方面,惟有画家能使我们一饱眼福。他们得天独厚之处,是把自己变成了人体的描绘者。因为他们工作的材料是伟大而不起眼的,名曰现实。而现实总是反映为某种姿势。他们并不是画一个微笑或一种转瞬即逝的羞愧、悔恨或期待,而是一副面孔,有骨骼、有热血。从这些以永恒线条固定下来的容貌中,他们永远驱走了精神这该死的东西:它总是以希望的形式出现。因为躯体无视“希望”。它只知道血液奔腾。它所独有的永恒是以冷漠为基础的。如在皮埃特罗·德拉·弗兰切斯卡的《鞭刑》中,在刚刚洗净的庭院中,受刑的基督和四肢发达的行刑者,姿势中都有同样的冷漠。也是因为这刑罚没有下文。它的教训止于画框之内。并不期待未来的人,又有什么理由激动呢?这种无动于衷和绝望者的气魄,这永恒的现实,明智的神学家正是把它叫做“地狱”。谁都知道,地狱也意味着肉体受苦受难。托斯卡纳人关注这肉体,而不是什么命运。不存在发布预言的绘画。不能在博物馆里寻求希望的理由。
的确,许多善良的人关切灵魂不朽。但这是由于他们在品尝到甜头之前,拒绝提供给他们的惟一真理,即躯体。因为躯体没有成为他们的问题,或至少他们已知它所提出的惟一解决办法。这是一种将化为腐朽的真理,其中有痛苦,也有崇高,他们不敢正视。善良的心灵更喜欢诗意,因为那是灵魂问题。人们可以感到我在玩弄文字。但人们也了解,我说的真理只是肯定一种更高层次的诗,那是从契马布埃④到弗兰切斯卡的意大利画家,在托斯卡纳风景里燃起的黑色火焰作为人的一种清醒抗议,他们被遗弃在这片土地上,其美景和阳光不断向他们标榜上帝,而这上帝却并不存在。
由于过分冷漠无情,有时一张面孔会同风景画里矿石般的雄伟异曲同工。正如西班牙的某些农民竟至与其农田里生长的橄榄树有几分相似。乔托的人像在除掉显示灵魂的可笑阴影后,终于同托斯卡纳本身一致,符合该地惟一常常提出的教训:表现热情而不要激动,将苦行与享乐结合在一起,同时对土地和人作出回应;于是人像土地一样,把自己定位在痛苦与爱情之间。向人们心灵确保的真理并不很多。我知道有一项真理是显而易见的,某个夜晚,阴影开始给佛罗伦萨农村的葡萄和橄榄树笼罩上一层静悄悄的愁绪。但这地方的忧愁,从来都是对于美的说明。在夜色里疾驰的火车中</a>,我感到内心有某种东西正在豁然明朗。我如今毋庸怀疑,虽然表面是忧愁,这东西实际上应称为“幸福”!
是的,意大利的人们所佐证的教训,意大利也通过风景予以传授。但错过幸福是容易的,因为人们总是受之有愧。对意大利也是如此。而它的优雅,虽然是突然出现,却并不是立即显示。较其他国家为甚的是,它请你深入体验,而首次接触却似乎已倾其所有奉献于你。这是由于它首先是诗意盎然,为的是掩其真相。它最初的魅力来自易于遗忘的常见风景。摩纳哥锦簇团团的夹竹桃、热那亚处处可见的鲜花和迎面袭来的鱼腥味,还有利古里亚海湾蔚蓝色的夜晚。最后终于来到比萨,它呈现的意大利是多少失去沿岸雅俗共赏风光的另一派风情。不过它也还是平易近人,为什么不花一点儿时间,去欣赏它那着重于感官的优雅呢?我在这地方时,没有任何紧迫感(我没有尝到被人驱赶的旅行者的乐趣,因为廉价车票迫使我一段时间待在“自行选择”的城市里)。到比萨的头一天晚上,我又饿又累,然而我那热爱和理解的耐心似乎永无止境。走进车站大街,只见聚着一群年轻人,约有十只声如雷鸣的大喇叭,冲着他们大放浪漫曲调。我已知道可期待的是什么。在这生命的雀跃之后,将是难能可贵的瞬间。咖啡馆正关门谢客,突然恢复了久久失去的平静,我沿着昏暗的小街朝市中心走去。阿尔诺宫漆黑一团,却泛着金黄的颜色,黄绿相间的建筑物,荒无人烟的城区。而对这一切,怎样才形容得出这突如其来而又技巧高明的魔术?晚间十点钟的比萨,忽然幻化成寂静、水波和顽石构成的奇异景致。“就是在那样一个夜晚,吉雪加⑤!”在这独一无二的舞台上,神灵出现了,带来莎士比亚戏剧中情侣的声音……当梦境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应当善于迎合。人们到这里来寻求更深沉的韵律,而在这意大利式的夜色中,我已感受到最初几个和音。明天、只有到了明天,晨曦之中的田野将呈现出完美的和谐。但今夜,我是神灵中的一员,在“迈着爱情的细步”逃逸而去的吉雪加面前,我的声音与罗兰佐⑥的声音融合到了一处。但吉雪加只是一个话题,那急切的爱情已非她所愿。是的,我相信:与其说罗兰佐爱她,不如说仅仅是感激她允许自己去爱。但为什么这天晚上要想到威尼斯的情侣而忘却了维洛那?这也是因为:这里没有任何景物让你珍爱失了恋的情侣。为爱情而死,是最虚荣不过的。应当活下去。活着的罗兰佐比入了土的罗密欧要值得,虽然罗密欧得到了玫瑰花。又怎能不在这活泼爱情的节庆上载歌载舞呢?下午在多莫广场的浅草地上小憩一番,四周是总有时间去参观的古迹;在城里的喷泉上喝它几口,泉水带着微温却那样流畅;再去看看那女人的美好容貌,她永远微笑,鼻梁修长、嘴巴微露自鸣得意之态。不过要明白:这开场预示着更有价值的启示。出现了光华四射的队伍,将酒神狄奥尼萨斯的爱神木叶护送到厄琉西斯。人们在欢乐中准备着教训:达到醉意的顶峰之后,肉体就有了觉醒,乃与一种神圣的秘密融成一片,它的象征便是黑色的血。初到意大利热情洋溢,从中得到的是自我忘情,它又使你丢掉对未来的期望,不再坚持自己的老一套。这是躯体与瞬间的双重真理,一见美景便油然而生,怎能不像抓住惟一期待的幸福那样紧紧抓住它?它使我们着魔入迷,却也会渐渐消逝。
最可恶的物质主义并不是常人认定的那一种,而是企图把已死亡的思想,说成活生生现实的那种物质主义。我们本来坚定而清醒地注视那必将从我们身上永远消失的东西,而这种物质主义,却要我们转而重视那些毫无用处的神话。我记得在佛罗伦萨时,有一次在圣阿侬齐亚塔修道院的墓园里,我感到绝望心情涌上心头,其实那是一腔愤怒。天空正下着蒙蒙细雨。我仔细看着墓石和还愿牌上的铭文。这一位生前是慈父兼贤夫,那一位是夫君的典范兼精明的商贩。一位少妇淑德懿行无不兼备,还讲得一口好法语,“与母语一般无二”。这边一位年轻姑娘曾是全家的希望所在,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好姑娘。但凡此种种一概不能打动我。按照铭文,他们几乎全都逆来顺受地接受了死亡,大概是因为他们接受了自己其他的责任。如今,孩子们拥进修道院,玩起了跳背游戏,就在那些歌功颂德的石板块上。这时夜幕已降临,我席地而坐,背倚一根圆柱。一位路经此处的神甫对我微微一笑。教堂里面,管风琴正低声演奏,在儿童的唧唧喳喳叫喊声中,那曲调温暖的音色时起时落。我独自靠着圆柱,仿佛被人扼住喉管,然后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自己的信念。我内心的七情六欲都齐声反对这样一种逆来顺受。“应该如何如何”,铭文云。可这不行!我的愤怒是有根有据的。这欢乐有如朝圣者,冷漠无情而专心致志地踏破大地,我也得跟着亦步亦趋。其他种种,我要说不行。我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不行。但那些石板告诉我这毫无用处,而且生活照常运转。但直到今天,所谓的“毫无用处”并未丝毫消除我的愤怒。我倒是感觉到,反而使之有加无已。
眼下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些。我要更具体地阐明一项真理,那是我在愤怒的心灵中感觉到了的,而下面这件事不过是它的延续。某个星期日上午,佛罗伦萨圣马利亚新修道院那些小骨朵儿的晚玫瑰芬芳扑鼻,女人们穿着纱裙,乳房不受约束地在薄衫下跳动,张着笑盈盈的嘴唇。两者都体现了那条真理。就在这星期日,每座教堂的角落里都在出售盛开而丰满、剔透亮丽、挂着水珠的鲜花。我在其间发现了某种“童真”和一笔酬赏。在这些鲜花和这些女人身上,都体现着慷慨大度的丰盛,我看不出热望前者与垂涎后者有什么区别。同样纯净的心灵即可用于两者。男人自感心灵纯净并不常见。但至少在此刻,他的责任在把那大大净化了他的事情叫做真理,即使这真理在别人也许类似亵渎,如我对那天的想法就是如此。我把整个上午消磨在费埃索勒的方济各修道院里,那里洋溢着月桂树的清香。我久久待在一个小小庭院里,那里长满火红的鲜花,阳光灿烂,黄蜂黑蜂四处飞舞。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处绿色喷水池。来此之前,我参观了僧侣们居住的小屋,看见他们的小桌中央安放着人的头骨。而现在,这里的花园却表现了他们富于灵感。我又向着佛罗伦萨折回,顺着通向该城的山丘下行,山坡一路长满翠柏。这人世的美景,这些女人和鲜花,似乎在佐证这些男人的价值。或许也在佐证每个人的价值。他们深知,极度的贫困与人间的奢侈和财富是相通的。一方面,在这些圆柱和鲜花丛中,是足不出户的方济各会的修士;另一方面,是阿尔及尔巴多瓦尼海滩上的青年人,他们成年累月地在阳光下度日。我深感在这两类人的生活方式中存在着共鸣。后者脱光衣服是为了追求更有气魄的生活(而不是来世的生活)。这至少是“赤裸”一词惟一有价值的含意。脱光衣服总是带有身体自由自在的意思,而手与鲜花相协调(象征着大地与摆脱了“人文”的人彼此相爱)。哦,如果这还不是我信仰的宗教,我也一定会皈依它。不,这不可能是一种亵渎神明。我还要说,圣徒弗朗索瓦·德·焦托会心的微笑,也在支持那些品尝幸福的人们。神话用于宗教,正如诗歌用于真理,都是掩饰生活激情的粗糙面具。
我还要说得更透彻吗?在费埃索勒,面对红花生活的同一批男人,却在单身居室里供奉着头骨,借以充实沉思默想。窗外是佛罗伦萨,桌上是死亡的象征。痛苦中的某种持续可以产生欢乐。在生命升到一定温度的时候,灵魂与热血可以从容不迫地共生并存,对责任和信念一概漠然视之。毫不足奇的是,在比萨的一堵墙上,一只轻松愉快的手,竟这样总结了自己独特的荣誉观:“阿尔贝托同我的妹妹做爱。”我已见怪不怪。意大利是乱伦王国,或至少是公开承认的乱伦多发国,这就更说明问题了。因为从美通向不道德的路是弯弯曲曲的,但却是肯定无疑的。投身于美之中的智慧,得到的却是清汤寡水的食物。而在这目不暇接的美景之前,智慧的每一思想都是对人的否定。其后人遭到否定,被这么多重大的信念搅得糊里糊涂,在天地间他变成一个不起眼儿的斑点,他只知道一些被动的真理,或是色彩和阳光。如此纯净的风景足以使灵魂干涸,它们的美是惊世骇俗的。在这巨石、长天、海水写成的福音书里,已经指明什么都不会复活。从此在这心灵的辽阔沙漠中,对这些地方人们的诱惑已经开始。有些心灵是在贵族表演、在稀薄的美之空气中熏陶成</a>长的,他们不相信雄伟可以与善良相结合,这又何足为怪?一种未经神灵造就的智慧,恰恰要在否定自身的事物中寻找神灵。博尔吉亚⑦来到梵蒂冈时大声说:“现在上帝给了我们教皇之职,应当赶快享用!”她言出必行。“赶快。”这说得好。在这里可以感觉到:心满意足的人有如此特殊的痛苦。
也许我弄错了。因为我在佛罗伦萨到底是幸福的,我之前许多人也是如此。但幸福不就是人与其生活的和谐而已么?但是人与生活的和谐,最合理的莫过于既意识到生存的欲望,又意识到死亡的命运。至少应当因而明白:不要依赖任何东西,而要把现实看成“额外”给予我们的惟一真理。我常听人家说:意大利呀,地中海呀,都是古老的地方,那里一切都无愧于人。但到底是指哪里?请给我指指路哇!让我睁开两眼,寻求我的力量和满足吧!或者也可以说,我已看到了:费埃索勒、贾米拉和阳光照耀下的港口。人的力量吗?那便是沉寂和顽石。其他种种,俱往矣。
但并不是要到此为止。因为没有人说过:幸福必定与乐观相连。它同爱情是联系在一起的,这可不是一码事。我知道在有的时候和有的地方,幸福是如此痛苦,以致人们宁愿要未来的幸福。不过那是因为在彼时彼地,我心情不够好,不愿去爱,也就是不愿享受权利。在这里应当指出:人已参与大地和美的节庆。因为在此时此刻,如同新教徒抛弃最后的面纱一样,人在他的神灵面前抛弃了自己的身份,视之为小事一桩。是的,在幸福显得无足轻重时,是因为存在着更大的幸福。在佛罗伦萨,我攀登到勃勃里花园的最高处,直达一处平台,可以瞥见奥里维多山以及直达天边的城市高地。在每座小山上,橄榄树像小股小股的炊烟,而在它们形成的薄雾中,脱颖而出的是扁柏苍劲的树尖,近处是墨绿的、远方却变成黑色。在宝蓝色的天空里,大片的云块像浓密的斑点。随着夕阳西下,出现一片银色的光辉,一切都复归沉寂。山丘的顶峰起先是躲在云雾里。但微风骤起,我感觉到它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脸上。风起处,在山峦后面,云层渐渐散开,像大幕徐徐开启。与此同时,山顶的扁柏在开阔的蓝天映衬下,仿佛变得越来越高大。随之整个山丘以及橄榄树和乱石等景物也悄然崛起。又飘过另一些云烟。大幕落下。山丘连同扁柏和房屋又紧缩回来。然后再次发生(在远方越来越模糊的另一些山丘上)的是,同一阵风在这边吹开了云雾、在那边却将云雾聚在一处。在这天地间的伟大呼吸中,同一股气息相隔几秒钟的距离,便已倏然吹过;然后渐行渐远,重奏乱石与空气的主题曲,那是回荡于整个天地的抒情曲。每出现一次,这主题便降一次调。愈是追随着它远眺,我的心情便愈平静。待到这激动人心的远眺告终,我放眼扫视一遍这起伏跌宕的群山群谷,它们仿佛同时在呼吸,那声息犹如整个天地都在引吭高歌。
我知道:千千万万双眼睛观赏了这景致,我觉得它就像天空初生的微笑。它的的确确把我带入忘我之境。它使我确信:没有我的爱情和这乱石丛的呐喊</a>,一切都会归于徒然。尘世是美好的,而除了尘世就没有得救之路。它耐心告知我的伟大真理,就是精神不顶用,甚至心灵也是如此。太阳照热的乱石或放晴的天空突现的翠柏,限定了惟一的宇宙:在那里,“有道理”才具有意义,也就是那没有人陪伴的大自然。这个世界使我变得无足轻重。它荷载我直到末日。它毫不动怒地否定着我。在那笼罩佛罗伦萨田野的夜色里,我正走向一种智慧:如果不是我突然泪水盈眶,如果不是诗一般的泣诉突然涌上心头、使我忘却尘世的真理,那么我本会被完全征服的。
要研究的正是这种平衡:在那奇特的瞬间,精神拒绝了道德,幸福从绝望中逢生,而精神在肉体中得到寄托。如果说一切真理都包含着自身的痛苦,那么同样地,一切否定也包含着许许多多的“肯定”。从静观中生出绝望的爱情之歌,这歌也可以表现最有效的行动规则。弗兰切斯卡笔下的基督走出坟墓,他的眼神并非人的眼神。他的面容上没有一丝一毫幸福的表情,有的是绝对的、不带感情的雄伟,我不禁把它看做是求生的决心。因为智者和白痴一样,表情极少。这复活使我兴高采烈。
但这一课到底是意大利给我上的,还是我无师自通、心有灵犀?当然我受教于该地。但这是因为意大利如其他圣地一样,使我目睹美丽的风景,而人在其间仍不免要作古。在那里,真理也还是要化做腐朽,这现象岂不令人鼓舞?即使我要这种真理,那么对于不会化做腐朽的真理,我又何以处之呢?它与我不相称。爱它会是一种伪装。人们不太能理解:人放弃生活的内容,从来不是由于痛苦。心血来潮和痛苦导向其他方式的生活,并且只表示对尘世的教训无限眷恋。但也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达到一定程度清醒之后,人会觉得心灵已关闭大门,可以无怨无求地反对此前他认为是生活内容的东西,我是指不再烦躁不安。没有再写下一行诗,兰波⑧就在阿比西尼亚终其一生,这并不是由于爱好冒险,也不是放弃作家生涯,而是由于“事情就是这样”。到了一定的认识程度,人们最终接受原先竭力不去理解的东西,当然是按自己的天赋程度。可以感觉到,这是从事某种沙漠带的地理研究,但这沙漠只适于能在此不饮而生的那些人。这时,而且也只有这时,它才会流溢出幸福的活水来。
在勃勃里花园中,我举手可及的地方,悬挂着金黄色的大柿子,那绽开的果肉流溢出浓浓的汁液。从淡淡的山丘到汁液浓香的水果,从我与尘世水乳交融的私下交谊到由于饥不可耐把手伸向水果,我懂得了那种平衡:它将一些人从苦行引向享乐、从贫穷引向舒适和丰盛。我过去和现在都赞赏这在尘世间联结人们的纽带以及这双重的反映。我的心灵可以参与并在一定程度决定其幸福,将它实现或者将它摧毁。佛罗伦萨呀!你是欧洲少有的地方,在那里我明白了:在我愤怒的深处,栖息着某种认可。在那交融着泪水和阳光的天空里,我学会了认可尘世,并在它节庆的火焰中燃烧。我感受到……怎么说呢?多么不合分寸!怎样完成爱情与愤怒的协调?尘世啊!在这神灵逃离了的伟大庙宇里,我所有的偶像都是只有泥塑的双脚!
注 释
① “舒服点儿了”,这就一语道破了“餍足”是颇可称道的。
② 乔托(Giotto, 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译者注
③ 弗兰切斯卡(Pietro de Francesca, 1420—1492),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注重师法自然。——译者注
④ 契马布埃(Cimabue, 1240—1302?),意大利佛罗伦萨早期画家之一。——译者注
⑤⑥ 吉雪加、罗兰佐,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中的人物。——译者注
⑦ 博尔吉亚(C. Borgia, 1475—1519),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之私生女,善于玩弄权术。——译者注
⑧ 兰波(A. Rimbaud,1854—1891),法国诗人,其作品简练奥秘,对象征主义有重大影响。——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