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涉嫌幸脱身
3个月前 作者: 伍尔里奇
一天,玛德琳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德尔站起身来,走进里屋去接电话了。就在过了门道的地方,玛德琳正在钢琴上继续敲击出单个音符,然后在乐谱上记下来。
在德尔说了几句亲密但模糊不清的话,玛德琳听到她说:“一个朋友。”
随即,她加了句:“当然是个女孩。你以为我在干什么,背着你招待男人?这样的话,我就没法长久下去了。”
然后,她接着说道:“你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随即她决断地说,“因为我这么说的,足够了吗?”蓦然,她叫唤起来,“马德,来一下。”玛德琳起身走了进去。德尔把电话话筒朝她一塞,但没放手。“对它说声‘哈罗’。”她吩咐。
“哈罗?”玛德琳疑惑不定地说。
德尔立刻把话筒拿开,这样玛德琳就没机会听到话筒里的回答了。玛德琳回到了钢琴旁。“满意了吗?”德尔说道,“你该确信了吧。”
过了一会儿,她回到玛德琳身旁,朝肩膀上方恨恨地用拇指戳戳。“这小子!”她发怒了,“他尽给找我麻烦。都已经这样了,我真害怕再和他一起走到大街上,担心我的经纪人经过,向我脱帽打招呼;或者夜总会经理走过,对我说‘哈罗’;或者碰到某个十年前和我在同一处工作过的熟人,对我点点头。这都有可能发生的,那么晚上其余的时间我都要忙着解释,澄清自己。然后我做了这一切他还会不相信我,无论如何都是这样。”她举起一只手摸摸脸颊一侧,仿佛那里受了点伤痛,这里那里地走了几小步,“我得变成四个人才行,分两班轮流进行,这样才能应付所有他认为我会对他的欺骗了。
玛德琳一脸肃默地看着她,听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她没问他是指谁,德尔也没说。她非常清楚,如果德尔不想说的话,问了也没用,这就是她不问的主要理由之一。
自那以后过了几个星期,那次她正要掏出德尔给她的公寓外门钥匙时,她停下手了,觉得自己听到了里面什么地方有人声。她把脑袋凑近门,但那个声音没有了。出于某种谨慎的本能,她放回了钥匙,按了门铃。她不想让可能在场的第三人知道她也有这个公寓房间的钥匙,虽然她也说不出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到底,这只是德尔和她两人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德尔的声音从门内响起,问是谁。她的声音听起来小心谨慎,仿佛担心会是什么回答。
“马德。”玛德琳说。
门立刻打开了。紧张的神色刚从德尔脸上消失,代之以宽慰的神色。然而,她放低了声音,仿佛密谋什么。“现在我不能让你进来。我这里有要事。明白吗?”
“噢,没问题。好,我明天来吧。”
“对。”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在外面和谁说话?”
“一个朋友。”德尔回答,头也不回。
德尔的手放在门边,这时一只更大的手在她的手上方抓住了门边,把门拉开了一点。然后,一个男人的脸冒出来,直愣愣地看着玛德琳,稍许靠近德尔的脑袋这边,但是约莫高出了一英尺。
有时,就算你见过一张脸十几次了,以后还会忘记;可有时,你才见过一张脸一次,以后在沉思中却会不断地回想起,直至你生命的结束。现在,从门旁冒出的这张脸向外看着她,就像是一个没有眼睛的面具,代表着剧院里喜剧和悲剧的两个面具中的一个,从那时起就牢牢地钉在她记忆的屏幕上了。
那张脸一度英俊,现在昔日的英俊已消失殆尽,但透过多年的沉淀和经历,其脸部结构仍可显现出来。一头地中海沿岸高加索人的黑色头发,富有光泽,一双地中海沿岸高加索人的黑色眼睛,很有神采。下巴上有一道凹陷,多年刮胡须似乎打磨出了这种略带蓝色,大理石般肤色的凹陷。
但那双眼睛没有表现出认识玛德琳这个人。她只是个女人而已,不是情敌,更不是第三者。那双眼睛倒不在乎她是丑是美,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那只是一双嫉妒之眼,占有欲之眼。
那张脸没对她俩说一个字就退出了。但其无言是阴沉的,而非宁静的。
过了一会儿,从房间里传出了他咆哮般的命令的声音。“好啦,回来吧,每当你进行交流蛋糕秘方之类的事,你总会在那里磨磨蹭蹭。”
德尔有点烦恼地低声说道:“别在这样的下午来了。别来。今天是第一次。”随即,她又急速地加了一句,“哦,我最好回去了,好叫他不再责怪我。”
玛德琳离开了。总觉得此事在什么地方会有潜在的危险,她心想。
她获得的信息零零碎碎,但她仍在收集。
“这个手镯可真漂亮。”
“安吉送我的。”
德尔已经被毒品麻醉了,如果不是肘部撑在梳妆台上,倚靠着来稳定身体,她根本无法动手固定什么东西。
“是那位经纪人?”
“不,是经纪人手下的沃尔特。过来,帮我一下。”
另一次,在听电话时,她说:“哈罗,杰克。”
她回来后对玛德琳狡黠地傻笑一下,竖起拇指朝肩后指指,嘲讽说:“是安吉,来查我了。他没什么话可说,就是想看看会不会抓住我什么事。”
“可我刚才听你叫他杰克。”
“那是他的名字。”德尔正忙于拿冰块放进杯子里,没注意要守口如瓶,“过去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时,他们叫他‘小安吉’。”
“呃,所以你有时叫他安吉。他喜欢你这么叫他吗?”
“为什么不呢,那就是他的姓。”德尔尝了尝新饮料。确切地说,她在杯子里留下了要尝试的新样品,只喝掉了饮料,“杰克·德·安吉洛。”
现在,玛德琳知道了他们中的一个了。
在另一次这类的日间场合,她获得了德尔更多的“信任”。也就是说,在她的财务问题上的信任。
“德尔,我一直在想。我有一小笔钱闲着。不像你卖掉几件珠宝饰品挣得那么多。可我不喜欢放在储蓄银行里。你只能得到三又四分之三的利息。你给我点建议吧,把钱投到你给我谈起过的那些股票里的哪几只?”
“宝贝。”德尔手掌一挥阻止了她,“你可别去碰股票,除非你有大把大把的钱支撑你。现在股票都是天价了。”
玛德琳有点郁闷地垂下脑袋,仿佛是看到她获得经济独立的期待毫无指望了。“但股票价格都高涨了吗?就没有稍微低一点的股票了吗?”
德尔表现出朋友对朋友的热情洋溢,但也有点炫耀的意味。此外,这不涉及爱情,所以没什么危险。
“等一下,”她慷慨地说,“我给沃尔特打个电话问问。我会让他以为是我自己想了解的。”
这幢大楼的楼下有个总机,所以她不能直接拨号。
玛德琳仔细听着。
“C74200。”
然后,“请接席勒先生。”
现在她又获得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信息。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打电话要求接“C74200。”
一个声音回答道:“沃伦·席勒,戴维斯和诺顿事务所,下午好。”
她挂了电话,在电话号码簿上核查了一下,便获得了他的办公地址。
她坐下来写了一封信。一封告密信。
为何写给他,而不是写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原本似乎更有可能,可实际上真的是他吗?可能,她的心理状态彻底变了,而不是她看待这问题的方式。
他的嫉妒已到了精神错乱的地步。没错。他曾一度依靠暴力生存——或者至少是非法手段。没错。他已经走出了地下世界的丛林,那里惩罚性死亡是家常便饭。没错。
但把所有这一切都考虑在内时,那就是她逆反心理渗入其中之时。出于这些理由,他是两个人中不太可能的人。他没有什么影响,至少在那些体面的地方是如此,所以无法把此事完成。他有着令人讨厌的过去,有对他的各种攻击。他不敢越线危害其来之不易的合法身份。
而那个经纪人却是安稳的,受人尊敬的,其背景无懈可击,很可能还有各种强大的影响支撑他身处社会高层,由于持有这种豁免权,在两个人中,他倒会更容易采取他觉得合适的任何措施去对付这种对他的自我和爱情生活的背叛行径。
玛德琳也大致相信,理论上的东西未必行得通。
所以,她写信给他。
第一张信纸:“尊敬的席勒先生:此信并非匿名诽谤——”可就是匿名诽谤。还能是什么呢?
第二张信纸:“尊敬的席勒先生:我认为,作为朋友,你应该得知——”可他们不是朋友。
第三张信纸:“尊敬的席勒先生:我不喜欢看到谁在背后被别人出卖——”纯粹的虚假话。她正在干的事比德尔在干的事更卑鄙。
最后一张信纸:“尊敬的席勒先生:某些女孩连一个男人都没有。而另一些女孩,比如德尔·尼尔森,却同时和两个男人交往。这好像不公平,是吗?”
她下楼来到大堂里的邮票自动出售机旁,塞进了一枚硬币,得到一张邮票。她把信封贴上邮票,塞进了投信口,她甚至还用手掌根在投信口四周拍打几下,确保信件已经掉入邮筒里了。
报复行动在进行之中了。
从那时起,事情开始快速发展了。
德尔给她打电话,她的嗓音完全显示了紧张情绪。那是第二天下午五点左右。
“我遇到麻烦事了!”她说的时候气喘吁吁,好像是在楼梯上奔上奔下好几次了。
“出什么事了?”玛德琳问,有点吃惊但又不太惊奇。她没指望事情会这么快开始,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但我不喜欢他说话的样子。我猜我让他们两人相争,而我得利,这样拖得太久了,就是从你来的那时候起。你得帮帮我。”
“我?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呢?”
“你得为我干预一下此事。”
“什么意思?”
“你过来,站我身旁。我不知道他会干什么。他也许会来狠狠地揍我一顿,毫不留情。”
“等一下,”玛德琳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这是你的生活,我无法一见到什么信号就鲁莽地冲进去。你什么都一直保密着,现在你需要有人帮忙了,忽然就像打开一本书一样,翻到做了记号的某一页,特意留给我看。哦,不,谢谢了。”
她忍不住又把话题一转:“到底是他们中哪一个?”
“沃尔特。沃尔特打电话给我,他对什么事大发脾气,我过去从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我每次都抚慰他,对他说好话,他就会回到我身边说:‘你对几个男人说过这番话啦?’”
“嗯,你有自己的权利。你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终止和他来往,摆脱他呢?”
“我害怕这么做。我不想完全失去他。有时他们都不来我这里。曾有段时间怒气冲冲、难以接近,也曾有段时间亲密无间。”
“那么,夜总会呢?你不能去那里躲避他一下吗?”
“今天是星期一,星期一我们没有表演。”
“噢,我忘了。”
“他也知道。”
“哦,兴许事情还不会那么糟糕。”玛德琳试图安慰她。
她为可以预见到的痛苦而发出一声悲叹:“将会有太多的糟糕事了。他是那类表面不动声色的家伙,我了解他。”
“太吃惊了,”玛德琳空泛地说,“不会最终发生的吧,很久以来都没发生过吧,你可是一直在玩谈判啊。”
“说教不是我现在需要的,”德尔告诉她,“我需要有人和我在一起,我需要有人站我身旁。”
“为什么不报警呢,如果你那么害怕他。”玛德琳的话音里有点近乎鄙视了。
“如果你到了我们这种关系的地步,你就不会报警了。如果他发现我找来一个女友,他就会轻易地原谅了。但如果他发现我报警了,他永远不会原谅。你还不了解这里面的状况呢,亲爱的。”
不,玛德琳有点忧郁地想,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频频失败过。
是她触发了整个事情,此事正在发酵成预计的那样,快变成一团完美的混乱了,而现在有人要她再次蹚这浑水,提供庇护,让那个可能成为受害者的人躲避起来。
“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来!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朋友!想想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吧!我的门永远对你敞开,免费饮料!钢琴!你可以随意!”
哼,去你的钢琴吧!玛德琳又想道。这也是她从此人那里学来的表达,现在还给她。
“我甚至还从他那里获取市场内幕消息给你。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还愿意现在回到我身边吗?”
“好——好吧,”玛德琳不太情愿地慢吞吞回道,“我来告诉你我会怎么办。大约过一小时,我会给你电话。如果他对你粗鲁,你觉得难以应付,我会赶紧过去给你道义上的支持。如果一切都没有失控,那你不需要找我了。这样好吗?”
她心想:即使我帮她今夜摆脱麻烦,麻烦还会在其他夜里找上她,反正怀疑的种子已经撒下去了,第二次我就不会到场去帮她了。
德尔几乎是嘶叫着她的感激:“谢谢啦,宝贝!噢,谢谢!我知道可以指望你的,我知道你不会看着我倒霉的,将来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帮你的。”
谁要你帮忙?玛德琳鄙夷地心想,我可不会同时玩弄一大帮男人的。
“还有更好的事。你还记得你喜欢的那件石貂夹克,就是安吉给我的那件。给你了,我现在就送给你。”
玛德琳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表达感激,其实是在嘲笑。
“好吧,我会快点洗澡,打扮好。过一小时给我电话。哦,就在过一刻的时候吧,那样我会有更多的时间准备。”
“别太盛装打扮了,”玛德琳直截了当地警告她,“重要的是保持你的脑袋清醒,明白你在干什么。”
“明白了。”德尔顺从地说。才过了两个月,玛德琳就已经占了上风。而且这纯粹是出于她个性的影响所致。她实际上并没有尝试任何方式去控制德尔,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方式。
六点到了,现在是我答应给她电话的时间,玛德琳想着,但我现在不打。
六点半到了,她还是没打电话。为什么不能听之任之呢?让她自食其果,得个教训吧。
六点三刻,她最终让步了,拿起电话。“E81800。”然后,等该楼下的总机回答时说,“请接18-A。”
总机回复了:“没人接电话。”
七点钟,重复同样的程序。“E81800……请接18-A。”
“没人接电话。”
七点十五分,第三次打。“没人接电话。”
她稍作犹豫后,下楼了,来到大街上,跳上一辆出租车,去那里亲眼看看事情有了什么转机。
德尔那里的门卫正忙着引导两位身穿燕尾服的人上出租车,一个身穿阔尾羊皮燕尾服,另一个身穿貂皮燕尾服。他后背对着玛德琳,所以她就毫无阻拦地进入了大楼。在自助电梯里敲击了18楼的按钮,电梯门带着轻微柔和的颤动声滑动关上了,她上升了。
她走出电梯后按门铃,无人应答开门。
玛德琳再次猛按门铃,有点恼怒了,动作猛烈。仍然无人开门。德尔先是用泪水打动我对我求助,玛德琳忿怒地心想,现在她沉默不语,不再理睬我了。很可能他们已经和好了,他带她出去吃饭了。
玛德琳掏出德尔给她的钥匙,打开了房门。她猜想也许德尔会在钢琴上留下一张字条,做个解释,就像她们在过去作曲时经常做的那样。
“德尔?”她大声叫道。
没回应。屋里没人,也没有字条,钢琴上和其他地方都没有。
德尔喝过一杯加冰块黑麦,也许是五杯或者十杯,时间是在她起床后到离开之间某个不确定的节点。只用过一个杯子。她一个人喝饮料时从不换杯子,为什么呢?她自己的口腔细菌不会感染她,但这似乎证明他没有出现过。
钢琴上有一页歌纸,很可能是德尔离开前最后看过的东西了。出于某种难以理解的原因,直到玛德琳生命终结,只要她还记得曾经遇见德尔·尼尔森并与之认识,每当想起德尔时,这支歌曲的歌名就会在她心头闪现——《老天在我的心头降下了帷幕》。
离开前,玛德琳往卧室里粗略地看了一下。德尔在浴前换下的胸罩扔在床脚下,缩成一团。从她站的位置能瞥见到浴室门开了一条窄缝,里面隐约显出浴缸边上有什么银色,混合着绿蓝色光彩。德尔走得太匆忙了,甚至忘记放掉浴缸的水。
玛德琳走近前去,往里看看。浴缸水还在,绿蓝色,光滑,平静,就像冰一样,热量逐渐从水里蒸发到周围的空气里了。
她俯身向前,再靠近点看了看。
德尔仍在浴水里。死了。
一支烟,她吸的最后一支烟,这女人吸的烟头上有少许红色,依然搁在脸盆边缘上,她入浴时把脸盆放在浴缸旁了。脸盆边缘上的水珠阻止了香烟燃过四分之一处的标记。
德尔的脑袋沉在浴缸底部,脸朝上。可能是摔下去,或者可能被推下去,被摁住躺在那里;可能是心脏病发作,滑倒摔下,撞在浴缸底部,酒精和热水导致了晕眩,结果就自己溺水而死了;或者——就是一起凶杀案。玛德琳无法断定。
玛德琳仔细看了看德尔的手。她的两手仍然都松弛弯曲地放在浴缸边上,没有随着她的身体一起没入水中。两只手腕都挂在浴缸边缘部分上,手腕旁边的浴缸瓷釉上有两个红红的小斑点,几乎就像蚊子叮后挤出的出血点那样,还有一股细小的淡红色液体从浴缸边缘流下去,流进了浴水里。可水中倒没什么痕迹,溅出的血太少了,不足以染红浴水。
这一望便知发生了谋杀,她是被摁在水里直到溺死的。
玛德琳蹲下来,保持着一英寸的距离,仔仔细细地观察德尔的两只手,但不去触摸。这两只手上没有任何痕迹,没有擦伤或抓痕。她甚至还躺在地上,脸朝上,看了看这两只手朝下的部分——手掌。
这不是德尔的血。但她的十个手指甲上,本应有一小块白色延伸过指甲根部,可现在却呈现细如发丝般的红色结块。她在拼命挣扎,然后用手狠抓了某个人,不是脸上,就是前臂上,或者手上。
玛德琳站了起来,站着俯视着她。看着她那双惊恐的蓝眼睛,比以往更冷峻了,透过蓝绿色的浴水向上死死瞪着。阿德莱德·尼尔森曾经以她自己的方式玩游戏,结果输了性命。
可是,我们之中谁赢了呢?玛德琳理性思考着,这个游戏你是赢不了的。如果死神没有把你的钱财拿走,就像在这种情况下那样,那么年老接踵而至,你牌桌上的赌注肯定也会一扫而光。也许她已得到最好的结局,至少她过世时看上去不错,即使被杀,依然妩媚动人。
一个男人应该勇敢地死去,而一个女人应该漂亮地死去。
现在一阵后怕袭来,令人不寒而栗,此前一直被抑制着直到此刻,可能是由于这个发现而极度兴奋吧。“我得离开此地了,”她告诫自己,同时睁大了眼睛,“我还站在这里在干什么呢,就这样徘徊着吗?有人也许会进来的。”
她的恐惧与其说是担心被控犯罪——事实上没有发生到她身上——倒不如说是担心从那时起她会陷入此事,深感负担,难以摆脱,超出她所有的忍耐。拘留,无休无止的受审,尤其是公开曝光,如此一来就阻碍了她完成使命的任何可能性,而这个使命正等待她去完成。
她不想被牵涉到上述任何一种情况里去。
她匆忙离开了浴室,让现场保持着她发现时的原样,浴室门大开,灯光亮着。她在浴室里轻巧敏捷、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出。走过客厅时,她两眼东张西望,以奇怪的怀旧心情快速瞥上一眼,以此告别。再也没有用高脚杯装水给夹竹桃浇水的事了,再也没有在钢琴上留下便条的事了,倒是有待播放的歌曲录音:《老天在我的心头上降下了帷幕》。
她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地打开房门,灵巧地侧身而出,楼道厅里空无一人,她关上了房门。她没费心擦拭一下房门把手,不知怎的,她觉得那是书里描写的事,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事,她说不上为什么会这么想。不管怎么说,在她之后会有无数人的手来触摸这个房门把手。
电梯上方的显示停着没动,电梯停在底层对着大街。她按了按钮,让它上来。随后她走进电梯,按了下“2”,而不是对着大街的底层。她很幸运,在整个十六层的电梯下降运行中没人进来,没人看到她乘过电梯。
她在二楼出了电梯,悄悄地从楼梯走下去,楼梯门口通往大堂,在电梯的一侧。在她的来来往往中,她多次注意过了。此刻她停下脚步,不在他人的视线范围内。在大堂有关人员最后扫视周围之前,她就等待着时机,在不被人注意时离开。她决定没机会就不走,不冒任何风险,即使在那里一连站上两个小时也行。只消有人无意中瞥到她一眼,就可能在最没想到时带来出乎意料的后果,把她卷入灾难。
从她的角度来看,这个设想很有利。那个登记访客去哪个公寓房间时使用的通告板在大堂的另一边,远离楼梯口。在履行其职责时,门卫会背对着她。然而,她得计算好时间,这样不至于在她出大门时恰恰被他快速转身看到。那样的话,他会想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堂入口过道很长,她要走过的距离可真不短。
她起先进来时门卫正站在大街边,如果他还在那个位置,那就不可能避开他的注意。最好是有人来了,他跟着进来,正好背对着她。
第一个来的人是个年轻男子。门卫跟进来了。“弗莱彻小姐。”年轻男子说。“拉金先生。”弗莱彻小姐迅即回答着走了上来。很可能是约会吃饭吧,她正等着他呢。他引人注目地手捧着一个插着兰花的云母花罐。
一个来访者对玛德琳来说根本没用。登记他的到来只需一点点时间,门卫马上又没事了。
又有三个人来了。两个男子和一个姑娘,来接他们的第四个人。玛德琳想走出去,没成功,因为她的勇气消失了,她只得再次退回来。门卫说出三个来客名字时语速非常之快。如果她尝试出去的话,才走到一半就会被发现的。
但是,假如你等待的时间足够长,你最终会等到合适的来客群;假如你等待合适的天气,这天气最终会来的;假如你有足够的时间开一个保险箱,最终就能打开;假如你下足够的赌注,你的黑马最终会出来的。
人们进进出出。甚至一个坐轮椅的老太太也被一个陪同推进来了。显然她是住客,所以无需登记。
最后,她终于成功了。一群人进来了,是个团队。实际上也只不过五六个人而已,但他们似乎让大堂里充满了嘈杂的声音,他们到处走来走去,肆无忌惮地大笑着。他们都是年轻人,十八九岁或二十多岁,显然都是应邀参加某个晚宴,或者生日派对,或者订婚派对,所以大多数男孩都带了包裹好的礼物。
门卫被他们围裹其中,看不见了。玛德琳镇静自若,无需表明身份,走下楼梯,轻松地走过大堂,毫无匆忙的举动。
正当她跨出大门时,她听到门卫在指示那群人:“每个人注意, 17-A。”她脊椎里闪过一阵颤抖。他们的派对就在躺着尸体的房间楼下举行。
她很理智,不在大楼前徘徊了,她要找一辆出租车。她轻快地走着,低首前行,减少被人认出的可能性。她走到最近的大街拐角,在那里想方设法地叫到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除非有个霉运之星高悬我头顶之上,”她告诉自己,“否则没一个人见我进出过那幢大楼。”她有点迷信似的,把中指交叉在食指上,保持着这种方式。
她回家后首先喝了杯酒,尝试使自己镇定。她曾经鄙视德尔喝酒,但这倒不失为一种疗法。
在目睹刚刚那一幕之后,她无法安心坐在桌旁吃喝。她不断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漫无目的,有时她紧闭双眼,有时手托下巴,仿佛犯了牙疼病似的。她确实有牙疼,疼在她的良心上。
这可不是仅仅看到了一具死尸——甚至是一个朋友的死尸——她知道这一点。此事的影响慢慢地来临了,但一旦开始,就不会终止了。
是我杀死了她。肯定是我杀死了她,仿佛就是我把她的脑袋摁在浴水里,而不是那个男子。他只是个杀人工具,而我是教唆犯。这次死亡应该归咎于我。
这就是我如何把自己从斯塔尔死亡的负担中解脱出来的。通过要了另一个人的命的方式,一个更可怕的谋杀。这是一场真正的谋杀,这就是我所实现的事,这就是我为自己做的事。
大约十点钟——她没有注意真正的时间,只是大约十点钟——她又喝了一杯。然后她决然地拿走酒瓶,把酒杯倒放在桌上。这对她太糟糕了,她正在经历这类情感危机。它放大了影响,模糊了影响,使她无法合乎逻辑地思考,让她陷入了不现实的忧郁之中。它只会有助于生理上的震惊,就如目睹了德尔的尸体时那样,但不是精神和形而上意义的悲痛。
第二杯酒并无好处,但至少她最终停止走动了,坐了下来。她能觉察出自己是在逐渐积累内疚情绪,并陷入另一个内疚情结之中,就像她在斯塔尔死后所经历过的那样。只是这次预示着更为糟糕的后果。
德尔不是好人,这世界不会怀念她,玛德琳告诉自己。但我没有权利去杀死她,不应该由我去审判她,玛德琳回答了自己。
这情形原本很可能持续整夜,激烈程度会越来越高,节奏会越来越快。但突然发生了一个转向,一下子终止了这种情形,不仅如此,这个转向还彻底把此情形从她的思维体系中清除出去了。
门铃响了,她走过去开了门,门口站着两个男子。
“您是玛德琳·查默斯小姐吗?”一个人问道,礼貌地举手碰触帽檐敬了个礼。
一个身高一般,另一个稍高点,身体都很强壮。他们两个都是那种类型的人,你看了他们一眼之后,一会儿你就说不出他们的长相了。也许,这是一种职业性的难以辨认的状况,你或许会这么说。
“对,我就是。”她单调地说。
“我们想和您谈谈。可以进去说吗?”
“现在不行,”她很不情愿地回答,同时头转向一边,“我很累,现在无法见任何人。”
“恐怕,您还必须得听我们的,查默斯小姐,”他说着,还是那么彬彬有礼,但增加了点干脆的意味,“警方公务。”他出示了证件。
这么快!这想法在她心里一闪而过。不到三小时前的事——就已经找到她了!
但糟糕的是,在她闪身一旁,让他们进来时,她能感觉到自己脸色苍白。这种苍白是身体反应,就像皮肤一抽一紧一样,不由自主。
他们也看到了,他们一定看到了,那很不好。
她坐在沙发中间的位置。身材高点的那人坐在沙发尽头,脸对着她。另一人搬过一个椅子,斜对着她坐下了。他们形成了一个大致的小三角,显得有点私密,只是,她并未感到舒适。
谈话立即开始了,以随意的方式,但立即切入话题,没有开场寒暄,也毫无松懈,每个问题都问得礼貌周到,毫无瑕疵,比起通常的舞厅聊天或餐桌闲话更为礼貌。
“您认识一位叫阿德莱德·尼尔森的人吗?”
“是的。”
“您对她了解多少?”
已经下了第一个圈套了,才问了两个问题而已。
“很难确切地说这种事情。”她没正面回答。
“是啊。你对她很了解还是不了解?”
“了解得很一般。”
现在要当心每一步,她不断警告自己,当心每一步,说错一个字你就被套进去,勒住脖子,这两个男人都是专家。
“您认识她多久了?”
“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九月份。”
“大约两个半月,没错吧?”
“大约两个半月,没错。”
“您去过她的公寓房间吗?”
“是的,好多次了。”
“您会说是频繁地去还是难得去?”
那个门卫曾经见我一直来来去去,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问</a>过他了。假如我说难得去,而他回答的却是相反,那可怎么办?
“开始时去得很多,以后就逐渐少了。”事实也是如此。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您去得少了?你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淡一点了吗?”
“不,不,”她谨慎思考后说,“那不是有意为之。这是常有之事,在人际,人际”——她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关系中。”
“您第一次是怎么认识尼尔森小姐的?”
“我拜访了她。”她就给他们谈了她写作歌词的灵感之事,“音乐出版商没个好的。我想如果我能和一位歌手配合的话,或许能搞点名堂出来。”
“她相信您的话吗?这是您不得不经常去看她的原因吗?”
在这一点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在德尔和她之间制造嫌隙?
“根本不是。你瞧,她好意让我使用她的钢琴。我自己没有钢琴可作曲。”
“那么,您去时她总是在家吗?”
钥匙!她惊慌地想到,谈到钥匙问题了!我的天哪,我把自己绕进去了。
她脸上又掠过一阵似有牵连的煞白。其中一个男子伸出手来,扶了一会儿她的手臂,让她镇静下来。那可不是鼓励的举动,也不是友好的举动,那只是镇静她而已。就像你想要某人保持状态一样。
就撒个谎反倒是最安全的,尽管有风险,那就是她的话和门卫的话相反。但她不能让他们把她一人“放在”德尔的房间里。那样的话,天知道还会突然冒出什么危险来。
“总是如此。必定无疑。你要知道,我从来不会忘记事先打个电话给她,确定她在家。如果没人接电话,我就不去了。”
“那就引出另外一个问题,您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他们现在接近关键点了,她提醒自己,等等吧。
“让我想想,今天是星期一,我最后一次去那里是一星期之前的星期五吧。”
“您今天没去过吗?”
“没有。”
“您今天任何时间都没去过吗?”
“没有。”
注意,他们是如何紧追不舍的?她对自己说,这可真是一层危险的薄冰啊,这是他们第一次让我重复我的否认。
“你们两人在电话上聊过吗?”
糟糕的问题。旅馆总机保留了打进来的电话,如果有人接听的话,是吧?很可能没有,但某一个总机小姐或许还记得有个女人给她打过电话,德尔的嗓音极其激动,足以引起注意。
她不想把这个联想引导到离她的底线一步之遥的地步,那样太危险了,保持底线会更加安全。她决定冒险撒谎撒个彻底,他们无法证明那是德尔打来的,他们当然不可能已经窃听了,因为德尔那时还活着,她的电话还不是警方的窃听对象呢。
“没有。”
个子高点的人说话了,就像一只保持致命沉默的巨虎,张开四个爪子猛扑在猎物上一样:“五点左右给你打电话的女人是谁,大约今天下午吧?”
每说一个字,我就陷入更深一点,她心想,不由得恐惧了。他们怎么会发现的?或者他们还不清楚,只是毫无根据的瞎猜而已?无论如何,她得坚持她的谎言,她现在已经无法摆脱了。她绝望地瞎猜了一番,美发师?他们会核查。亲戚?他们会核查。医生办公室的护士?我从不看医生。
“一个常常去同一个教堂的女士,几年前了。她失去了女儿,那时我对她很好,自那时起她一直没忘,今天是祭日,她是巴特利特太太。”你还能找出比这更可信的理由吗?她心想。
他们没在这点上追问下去。奇怪,她对自己说。有时明明没什么疑点,他们却追查,追查,一再追查。可是,有时明明有什么疑点,就等待追查了,他们反倒错过了。或许,他们毕竟只是人,如此害怕他们也太愚蠢了。
“您是否见到过尼尔森小姐的任何其他朋友吗?”
“没有,一个都没见过。”
“她和您谈起过他们吗?”
“没有。她的嘴巴特别紧。”
他们要在那里寻找什么呢,她猜想道,难道是德尔对其中一个男人心生嫉妒吗?
“您有没有听到她和她朋友通电话?”
“有一两次电话铃响,可我没注意。音乐声盖过了她的电话交谈声。”
“她给您看过她的东西吗?”
“她有一次给我看过一件皮毛衣服,还有几件珠宝首饰。”
“您想过谁给她的吗?”
“那不关我什么事。”她虔诚地说。
“等等,难道您不希望您拥有这些东西,不希望它们都属于您?”那个“老虎”诡诈地问道。
她跳起来,激怒了,然后猛然坐下,忿怒不已。“你在暗示什么?”她忿怒地声音嘶哑地反问,“你的意思是我想要这些东西?我偷了这些东西?我的衣柜在那里,走过去查查吧,你自己去看一下。”
让她感到既惊愕又忿怒的是,他居然听了她的话就起身去查看了。
他回来时,不理睬她对他怒气冲冲的脸色,无动于衷地对他的同伴说,“里面没有一件皮毛衣服。”
但是,一旦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后,她明白了为什么他这么做。他并未真的指望在那里发现什么,那只是一个心理小把戏,只要可能,就故意引她争吵,暗中破坏她的自信心,使她处于防御地位。
此时,她觉得似乎他们的询问会一直进行下去。她开始感到心理压力了,尤其是她还在发现尸体时的震惊中尚未平复,他们就这么快找来了,她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还没有如她原本想象的那样安然度过这一关。在一方面,没有从一开始就问到底德尔发生了什么事,这原本是处于她这种境地的人的正常反应。是什么没让她这么做,很可能是她已经知道凶杀的内疚感,还有担心如果她问的话,这种内疚感会以某种方式泄露出来。现在要再这么做已经太迟了,既不可信也不在情理之中了。
他们又开始了。他们的手段是让人一直激动,可能的话,让人失去理智的平衡。这有点类似这样那样地连续击打一只篮球,或者猛击练习拳击的吊袋。
“今天晚上您离开过旅馆吗?”
她怎么能说没有呢?电梯工,柜台服务员,门口值班的门卫都见过她出去了。
“大约七点我出去过。”
“您去哪里了?”
她在离开大门几码的地方坐了出租车,她冒险用这几码的距离来掩盖行踪,因为坐出租车就意味着有目的地,你不会坐车没有目的地。
“没去哪里。就是走走。我需要活动一下,吸吸新鲜空气。”
“您每天晚上大约这个时间出去散步?是您的习惯吗?”
“不。今晚是第一次。”
“您在哪里散步?”那只“老虎”问道,他现在已成了她个人的仇敌。
“街上。”她厉声说。
另一个男子喉咙里发出使劲抑制的声音,低声却还能听到:“你输了一次了,斯米茨。”
“哪条街上?”他语气柔和地问。
她一口气背出了六条街名。“满意了吗?”她嘲讽地问。
“就是散步,对。”他冷静地说。而其含义,大约更深层一点,就是:“哼,假使真去了哪条街就好了,可你没有。”
“您回来时间是——”
“大约八点吧。”
她清楚为什么问这些。这是一个时间段,正好包含着德尔的死亡时间。
“您是散步前吃晚餐还是散步后吃晚餐?”
“都不是,今晚没吃。”
“老虎”呼噜呼噜地问:“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您没胃口吗?”
这次她无法克制了。“不是在那个时间,而是现在。”她不再对他的伙伴火冒三丈地瞪眼了。他让她非常愤怒,这对受审的人来说可不妙。
突然,他站起来了,仿佛是接到信号似的,另一个男子也站起来了。
她宽慰地长舒了一口之气,毫不掩饰,脑袋软绵绵地一下子向后靠在沙发上。接下来她所听到的是,他说道:“我很抱歉,但我们得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她的头猛地竖起。“为什么?”她几乎带着哭腔问,“难道我没有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吗?”
“回答了。”他简短地说。
“难道我回答得还不满意吗?”
“您会知道得更多的。”这意思是无论那些回答真实与否尚无定论。
另一个站在门边,说:“走吧,斯米茨?”但她明白这是对她说的,不是对他同伴。
“查默斯小姐,先请吧。”斯米茨直截了当地说,站到了她身后。
她走在旅馆里铺着地毯的长长走廊里,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这走廊似乎有几英里长。“我感到很害怕,”她害怕地低声嘀咕,“我还从来没被警方带去任何地方。”
“是吗?”斯米茨简洁地说。
镶嵌着玻璃棱镜的吊灯,侧墙上的镜子,侧墙边饰有针刺绣花边的椅子。旁边的接待办公桌只是意味着“敬请回复”和“谢谢”之类的便笺,并无其他重要性。她不应该在这里由两个侦探陪伴着走过去,被卷进一桩暴力犯罪行为里。在他们的命令下,去他们的地方。她应该是身穿皮毛,手指上戴着钻石,脖子上挂着钻石饰件,一副拥有世界的气派那样地走过去。唯一能伤害她的也许是脚上的一个小鸡眼,因为她的意大利皮鞋太紧了。
然后,太迟了点,她最终还是问了句:“为什么事?她发生了什么事?”
“您不应该早就问问吗?”
“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我怎么知道?”她防御性地说,“她常喝酒。有时喝醉的人会说别人各种各样的坏话。”
“但如果是死了呢,”他说,“那就等于说了最糟糕的坏话。”
“死了?”她吸了一口气,惊骇不已,心中只希望她做对了。
“你永远不会获得奥斯卡金像奖。”他看她的眼神就像你看见一只猫从雨中走进来似的,它浑身湿透,肮脏不堪,可你仍为它感到可怜,你有善心,你甚至想给它喝热牛奶。
从旅馆走向大街再上车倒是相当不费事,没人多看她一眼,或者即使他们看看,他们似乎只是看到一个漂亮姑娘由两个身穿西装的年轻人陪同着。她优雅地晃动两臂,没人会联想到拘留之类的事。
车身上没有标志,或者至少,这车不是那种涂有斑马纹的“米老鼠”巡逻车。和他们一起坐在车上时,她试图分析一下自己的各种感受。真正的害怕倒是几乎没有,但确实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在她生活中,她倒是第一次感到笨拙尴尬,缺乏自信,这很可能因为主动权落到他们手里了,她不再是个自由人了。
在警方辖区分局里,她被带到一个空房间,有人对她说是否介意等一会,仿佛她是个参观者或者客人。“我们马上就来。”一个人答应说,他们两人都走出门外了,门外前面就是他们刚才进来时的大门。
房间里很压抑,却并无特别的凶险威胁感。墙面从地面往上一半都漆了令人生厌的暗绿色,再往上则涂了白石灰。为何绿色就漆了这么点?要么是他们没油漆了,要么是他们没钱了。或者是谁把漆匠的梯子拿走了。窗户大小还是那种六十年前的式样,又高又窄。窗玻璃前嵌入了一层金属网眼,起到防护作用。她无法猜测其用途,肯定没人会鲁莽到对警察局的窗户扔石块吧?窗外可看到后院,窗子另一边有漆黑色的房子,和这个房间所在的房子共同形成了这个后院。通过那个房子的一些窗户,可以看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他们无人瞥一眼这个惩罚之地,早已习惯了这个终生相邻的所在。有人争辩说,至少,在后院这些毫无遮蔽的房间里,嫌疑犯们不会遭到殴打或者粗暴对待。然而,是这样吗?那个公寓房的住户可能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
最后,这房间里有许多斑斑驳驳,布满刻痕的木椅,靠墙排成一排。还有一张木桌,同样斑斑驳驳,布满刻痕,还有大量的烟蒂烫出的痕迹,在桌子边缘处呈扇形状,桌子同样靠墙放着。
她转过头来,一个身穿制服的妇女——女舍监,走进了房间。她令人愉快地朝玛德琳点点头,但又显得公事公办似的。她坐一个椅子上,打开一张窄长的报纸看着,沉浸其中。
有她在房间里,玛德琳能感觉到高度紧张。看起来这预示着一轮严厉的审讯即将开始,甚至逮捕,需要女警员在场,这是根据规定行事,因为被拘留者是女性。
仿佛她能看穿玛德琳的心思似的,女舍监轻声地说,语调生硬但又和善,甚至也没从她阅读的报纸上抬起头来:“别紧张,傻瓜。很可能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你不知不觉就已经结束了。”
突然,似乎她找到了她想查找的东西,她大声叫了起来:“利博拉,是我!我们看看今天还会有什么事?”
但是,是什么事没人说清楚,因为房门就在此时打开了,斯米茨和他同事又回来了,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人满头浓密的银发,显然级别在这些人里最高。一个全员审讯小组准备要审讯她了,虽然,其中一人只是速记员。她注意到,他拿出一本便笺,中间插入了复写纸。
没想到,她被介绍给警局副巡官了,这倒减少了即将来临的审讯所带来的霉运,给她增加了信心。一个人如即将被逮捕,一般不会事先正式地被介绍给执行逮捕的警官——或者至少是警官的上司。
“这位是查默斯小姐,副巡官。这位是巴里副巡官。”
他甚至向她伸出手,而当她伸手握住他的手之后,他握着她的手翻过来翻过去,似乎是一种表示友好的停顿。
桌子从墙边搬出去了,腾出空间,椅子也排好了,大家都坐下了,包括玛德琳。她看到那两个去旅馆中的稍矮个子——不是那个“老虎”,无言地对她点点头,她就坐在一个椅子上了。速记员先是窸窸窣窣地翻开最前面的几页纸,把它们反折到便笺背后,直到出现空白页。
女舍监仍靠墙坐着,没人注意,低头注视着手中的小报,忘记周围的世界了。
可恶的事情又重新来一遍,只是这次是三个人,而不是两个。到拘留监禁的距离更短了,她忍不住有点伤感地想着。无可避免的是,审讯的范围大多在旅馆里已经询问过了,这本身没什么风险了。她有着准确的记忆力,她必须记住三件事要避开,保持原来的说法:德尔房间的钥匙,她生前那两个男子的情况,还有她死前一小时的最后求救电话。
审讯似乎没有尽头。有时候,审讯进行得就像是一场击剑比赛,她避开他们一次次的剑刺,让他们刺向她的每一剑都偏斜了。也有时候,他们三人仔细考虑,想方设法,联手追寻真相。
每当副巡官的眼睛接触到她的目光时,似乎有一种父亲般的眼光闪烁。在家里,我有个女儿和你一样大,他的目光似乎在告诉她。她知道很容易在这种目光的拥抱下放轻松点,让他们允许她完全松懈惬意,但她总觉得这就是他想要她做出的反应。她不能放弃她的防守,无论某个男子看她的目光多么温暖。
她使自己坚强起来,继续做她该做的事。
一个巡警把头伸进门内,说:“巴里副巡官说,查默斯小姐随时可以回家了。”
她立刻站了起来,眼下的瞬间就是她“随时”的愿望。
一个男子说:“晚安,希望我们没有对你太粗暴。”
她知道她应该回答一下,但她没心思,互相之间的礼貌是个习惯,难以破解。“晚安,各位。”她毫无热情地说了句。
她关上了身后的门。才一会儿,她又推开了门,头伸进去。“我的手提包是否遗忘在那里的桌子上了?”她问他们。
斯米茨瞥了一眼她刚才坐过的椅子,摇了摇头。“我们离开旅馆时没见你带包。我印象里你没拿包就走了。”
她一只手捂在两眼中间。“那我该怎么付出租车费呢?”她脱口而出,没停止思考。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旅馆接待柜台可以帮她垫付,很容易。
但斯米茨的组员,一个看起来是个正派人,已经伸手到口袋了。“我来帮你付吧。”他主动提出。
她却惊奇地看到,斯米茨对他摇手阻止了。她不明白为什么。
斯米茨转身对她说,“我送你吧,如果你不介意在外面小队长桌旁等几分钟的话。我十二点下班。”
她倒宁可这个提议来自其他某个人,但激烈的战斗平息了,她只感到冤屈。她太累了,甚至顾不上从心底里厌恶他了。
她就坐在外面的长凳上,办公桌后的小队长好奇地看看她,随后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这“几分钟”变成了十分钟,从十分钟变成了十五分钟,从十五分钟变成了二十分钟。她开始感到恼火了,她烦躁不安,但她仍固执地坐着。她不断地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暗示,在这个案件里,她到底处于哪种位置。“查默斯小姐随时可以回家了”的话很不明确。她必须得搞清楚:她到底是涉案还是无关?
当他终于出来时已是十二点二十分了,结果他又对本来已经糟糕的局面来了个更糟的结束,他惊愕地一拍前额,叫道:“我完全把您给忘了!”
“显然是的。”她冷冷地说,站起身来。她目光锋利地看着他,假如他伸出手指在她眼光前晃过的话,肯定会受伤不轻。
他们走进了把她带来时的同一辆车,这次她能够看清楚车身上没有任何标志。
“副巡官让我们都进去开了今天最后的简报会,”他驱车离开时说了一句,“所以我耽搁了。”
她在思忖这短会是否与她有关,并在想如果问问他,他会回答吗?她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只见旁边车道上的一个男子脚痒踩下踏板,开始穿过十字路口,此时交通灯尚未变换。
“等绿灯啊,老兄。交通灯派什么用场的?”斯米茨嗓音低沉地吼叫了一声。
那男子转过头来看看他,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记得这辆车上没有标志。那男子又眼看前方,一溜烟地开走了,这次没违规。他不知道刚才多险啊,她对自己说,一言不慎,就会……
他们到达旅馆时,他从他那一侧下车,关上车门,绕过来,为她拉开她这一侧的车门。她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把戏,他已经关上她身后的车门,两人都在车外了。
“我上去坐会儿行吗?”他试探地问。
她蓦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难道你不觉得我一天里已经受够了吗?难道你不觉得我累了吗?副巡官不是发话说我可以回家了吗?”
“您到家了。”他说。
“是的,可是我就想一人独处,没有任何,”她愤愤然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监视。”
“我下班了。”
“你从来不下班。你一直在试图想套出别人不想说的话,甚至在你睡梦中也是如此,我敢打赌。”
“我只待一会儿。能不能喝杯咖啡?”然后他提醒她说,“我还给您买过一杯咖啡呢。”
“现在你想要回那十美分,是吧?那好,上来吧。”她压低了声音咕哝了一句,“真希望呛死你。”
“我会试试。”他善变地说着,跟着她走进了旅馆。
上楼后,她打开储藏柜,取出咖啡,水壶里放了水,开始煮,然后又走到外面来。她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毫无做作地发出了疲惫的呻吟,连外套都没脱。
“难怪人们在那套东西下精神崩溃了,我说的是犯罪的人。”
他从窗前离开,没等主人邀请就自己坐下来了,一脸友善。“长点见识了吧?无罪者往往比有罪者崩溃得更快。他们没有那种拼命的必要去坚持谎言。”
“那为什么他过来和我握握手?我是说副巡官。他们一般不会和带进了审讯的人这么做到,是吗?”
“他敢肯定您很了不起。”他油嘴滑舌地说。
“不,他想看看我的手。”
“您很机灵啊。”他承认,诡秘地笑笑。
她伸手在给客人准备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故意不问他是否要抽烟。而当他为她划了根火柴,她似乎也没注意到。
“你有点恨我吧?”他镇静地说,“但如果死去的女人是您的亲姐妹,那就会不同了。那就是我的事了,我的职责。假如我没有把每个人都折腾个够,我就心肠太好了。”
“唔,她不是我的亲姐妹。感谢上帝。”她站起身来,走进厨房拿起烧开的水壶,准备泡咖啡,“你喜欢怎样泡咖啡?”她没好气地问了句。
“怎么泡都行。”
我喜欢放点什么液体在咖啡里,她不怀好意地心想。
当她端着两杯咖啡回来时,他暗笑了:“我敢说我知道您刚才在想什么。”
“我的想法也要接受审询了。”
“噢,别当真,”他疲倦地说道,“一个女孩没点幽默感就无趣了。”他一口就喝下了半杯子。他能做到,因为他长了个特别大的嘴巴,这种说法的两种含义都有,她急忙对自己坚持认为。
“不管怎么说,您怎么会和那种人混在一起的?”他问道,眼睛却看着咖啡,仿佛试图断定剩下的咖啡是否还够他喝上像样的一口。
“我已经被问过两次了。我想我可以在歌曲创作上获得灵——”
“喔,得了吧,别说了,”他会意地打断了她的话,“您不会对创作歌曲感兴趣的,就像对我的”——他换了原本正要说的什么词,最后却说——“我的衣袖口一样。我敢说您甚至还不会把两个连续的音符放在一起,您给她看的那玩意儿很可能从某人作曲发表的东西里抄来的,我在那里找到您的大作里的一首,有个派去待命的警察正好会弹钢琴,我对您说实话吧,就是拿酒杯在乐谱上随便印个圈子也比您写的那些音符弹奏得好听。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好笑,弹钢琴时有一个死人躺在那里,如果没把她吵醒,我们就可以断定她是真死了。当时有一半的警察都用手捂住耳朵,央求他停下来,可他还没弹完呢。”
“说下去,”她带着刻毒的温雅语气说,“还有什么吗?”
他看到她瞥了一眼手里正端着杯子。“别泼。会烫得很疼的。”
她把热气腾腾的杯子放在一旁,仿佛是让他放心,她终究不会失去控制,杯子不会飞向他的。
“不,我是这么想到,”他继续说道,语气严肃起来了,“您是个想做好事的人。您自认为某种真实或者想象中的错是您干的,为此您感到内疚,您就想尝试去消除它,您的方式就是与尼尔森这样的时髦人物交往。”
尽管她几乎无动于衷,她体验到的感觉却是令人震惊的冲击,要推着她迅猛撞到墙上似的。
他在大约四小时前才第一次见到她,却已对她了解得那么多!她不断地微微晃晃脑袋,眼眶里噙着泪水,那是惊异之泪,是羞辱之泪。想想居然有人这么能读懂她的心思。
她不知道,他团队里的成员是否都意识到他们拥有了什么,此人是凭其直觉本能,以及洞察人性的方式为大家工作的。这一切都对一个侦探极其重要,也许更多地超过技术性知识和猫捉老鼠似的追踪。他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然而,就这同一个男子,她在某种程度上已有所了解了,下班之后有时也会吵闹喧哗,轻浮无聊,尤其喜欢恶作剧,幼稚气十足,几乎到了愚蠢无聊的程度。
但是,她也意识到,需要许多成分才能造成一个完整的男人。
他已经又回到那个案子上了。“拉起浴帘试图掩盖她躺在浴缸里,这种手段太愚蠢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一看到这里就知道发生过暴力。一个人淋浴时拉上浴帘是为了防止水溅到地上,但一个人泡澡时永远不会拉浴帘。”
“浴帘——”并没有拉起来遮挡浴缸啊,她及时停了一下,在说这两个字时拖长了一点,“浴帘——很可能是她自己拉上的,比如说,她感到有风吹过来。”这次说时拖得更长了。
但他可是个侦探,真是个侦探。“我就知道您去过那里,”他得意地说,“我有很强的预感,您去过,无论怎么说,我一直这么想的。这次更有把握了。我听到了您刚才没说出口的话。”
“所以审讯还在进行!”她勃然大怒,“这就是你要上来的目的吗?”
他站了起来。“为什么不呢?就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您有戒备心时我无法从您口里得到什么。我猜测如果您放松了戒备心理,也许我可以。”
她目送他离开,他已打开门,正要走,不过没带她一起走。
“你认为我今晚去过那里,那么还会把我再牵涉到案子里去吗?”她问道。
“没有什么案子,”他回答,“可以再牵涉到你了,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那时我正要离开辖区警局,所以我耽搁了。”
“但那是谁干的——是谁?”她设法叫住他。
但他关上了门,走了。
无线电广播直到大约二十小时后才播送这条新闻,第一次是在晚上八点钟的新闻报道里,从那时起,每隔半小时重播一遍,直到这条新闻充斥了整晚。换句话说,对此凶杀案,他们肯定是有意隐瞒了这条新闻,直到他们确定已经消除了怀疑或者出错的可能性。斯米茨离开她家时是昨夜十二点半,他已经告诉她这案子结案了。但那只是非正式的,可以这么说。
正是从这个角度看待问题让她惊呆了,让她恐惧得僵住了,这超过了这条新闻本身带来的冲击。谋杀案整天出现在新闻里,却没有报道明确的逮捕对象。她不断地听了又听,从一个电台转到另一个电台,但总是同样内容,只是变换了几个陈旧不堪的形容词而已。“风姿绰约的咖啡馆歌手”被发现死于浴缸里;“美丽的咖啡馆明星”被发现死于浴缸里;“异国情调的咖啡馆表演者”被发现遇害;“夜生活名媛”被发现气绝于浴缸里。
“一个荡妇遭遇谋杀。”玛德琳替他们总结了一下,口吻有点强悍,这是她跟德尔学的。
她一整天不吃不喝,也没离开房间,因为收音机还在广播。为什么他要告诉她?他在开玩笑吗?可他为什么要戏弄取笑她?在她的印象里,他不会拿巡警房里的案件开玩笑,尤其是不和局外人。唔,那么,他们在等待什么呢,又是什么阻止了他们呢?
她听了十二次报道一条狗被装进一个太空舱,摆脱了地球的轨道的新闻,她的关注不会因此减少;她听了十二次报道某个参议员说的话,逐字逐句地重复,但不会比第一次讲得更好;她听了十二次希尔达台风的准确位置被查明了的报道;十二次报道古巴、刚果、阿尔及利亚、越南的新闻,还有所有解决病态苦难的六十年代问题的药方闪亮登场,然后又闪亮退场了;十二次报道可怜的阿德莱德·尼尔森淹死在浴缸里的新闻,等等,等等。重复之多,就连鞭打死马、徒劳无益这类老古话也几乎变得刻板乏味了。
可是,那些新闻广播就像飞碟一样围绕着她旋转,忽而远离,忽而返回。
终于,突然之间,那条新闻来了。来了,去了,结束了。
“阿德莱德·尼尔森谋杀案已逮捕一人。一个名叫杰克·德·安吉洛的男子被带进警局,正在接受审讯。”
她大声叫了起来,这条新闻让她万分震惊,极其痛苦。“我的上帝!他们抓错人了!我的信是寄给席勒的!”
三十分钟过去了,她没有离开收音机,几乎想抓起它,摇摇它,就像对待一个固守自行节奏运行的钟一样,希望它吐词更快一点。这次,他们又变换了几个词:“……已经在今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进行了审讯。”
然后,下一次广播时:“警方确信他们抓对了人。”
再下次广播时:“他被正式起诉,结具出庭应讯……”
再后来广播时:“……警方记录中最为迅即的破案之一。发现尸体后不到二十四小时。”
“太快了,”她想着,颤抖了,“太快了。”
电话拿在她手上。
“四十五辖区。”一个男子的声音应答。
“你们这里有个男的叫——嗯——噢,我猜是叫史密斯吧?”
那声音笑了笑,很可能是出于温柔,或者因为一整天疲于接听回答各种值班电话吧。“噢,是他。不声不响的家伙,胆小鬼,约翰·弗朗西斯·泽维尔·史密斯。是的,这几个部门的人都知道他。”
她没感到这种同志情谊有什么可爱。毕竟,作为一个职业侦探,诱捕罪犯,哄骗他们,诱使他们吐露真话,送他们公审处决而不是私刑致死,这在她看来,只是一种甲状腺扩大症式的残暴冷血和嗜好欺凌的特征而已,已被发现隐藏在几乎所有的成年男性身上。只是,一个职业便衣侦探这么做还有一份薪水。等他年老时,还有一份养老金罢了。
她站在电话机旁,等待告诉他们抓错人了,此时她又完全站在电话线另一端的那个男子这边,那另一端来自法律,而这法律又是庇护无数人的。只有三种罪行之恶比起所量之刑罚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对这三种罪行的惩罚得当。对儿童所犯之罪行,强奸无辜妇女之罪行,以及以种族灭绝加以威胁的危及整个社会之罪行(如战争时期的间谍活动)。当法律规定了日期,规定了时间,宣判说,“你将去死”时,其余均为庄重威严的法律体系的苍白复制品。
斯米茨的房子在郊外一个低薪阶层住宅区,没什么特别,倒是干净整洁。结果发现不是他的房子,但实际上她没被告知。
他走到门口,让她进来。
“你能找到这里,真不错,我知道。”
她进去时,他的伙伴在起居室里。他们有两个镀铜啤酒罐,顶端戳孔光洁,另外两个啤酒罐尚未戳孔,两杯喝过了。但他们没醉,这不是派对,她看得出。他们只是放松一下。某个神秘女人已经把邮票大小的撒盐饼干和小块的橙子味奶酪放在一个厚实的蓝色图案大盘子里了,没有一个男人会把食品切成那么小块的。他们两人都只穿衬衣,没带领带。“我们又见面了,查默斯小姐。”他的伙伴说道,但口气不冷不热,仿佛他宁愿下班和他合得来的朋友一起度过。
她来有事,所以没浪费更多时间。“我必须来找你的原因很糟糕,我坚持要来这里的原因,是——你们得听我说,你们得相信我——在尼尔森案件里,你们抓错了人。”
这足足过了一分钟才被理解。
“噢。”他说。
他看看他的伙伴。
然后又回头看着她。
“噢,是吗?”他这次说,他那坚如岩石的屁股一下子坐在大圆桌的边缘上,他双臂交叉在胸前,沉思着,“你怎么知道的?”他问她。
一个女人的嗓音突然响起,倒没有那种刀刺背部的语调,却使玛德琳免于回答这本来就有点敏感的问题。
“斯米茨,”声音从楼梯顶部传下来,“艾薇已经准备好等她的晚安之吻了。”
他站起来,走了出去,缓慢地一步一步走上楼梯,给不太坚固的整个房子带来了生命的颤动。吊着电灯的链子微微抖动着,她站着的地板木条也似乎有规律地颤抖着。甚至那个带点绿色的玻璃小鱼缸里的水面也在晃动,这边水晃高了点,那边就水落低了点。
“我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她说得有点坦率,或者说是聪明的坦率更好点。
“他还没有呢,”他团队伙伴说,“他和姐姐姐夫一起生活。这是他们的房子。他们很乐意他一起住,他们对他很看重,但他坚持要付房租,斯米茨就是这样的人。比起她父母来,那孩子更喜欢他。”
她偷偷一笑。“那个绰号呢。像他那样的彪形大汉。”
“他第一天去幼儿园就有了绰号,从此就一直叫开了。他们问他名字时,他把自己的名字说错了。”
他回来时下楼就像上楼一样很有动感,甚至可能更厉害点。天花板一角上掉下了一些石灰屑,就像是洒滑石粉似的。鱼缸里的鱼看起来受到了惊吓,纷纷骤然掉头了。
“他总是那么吵闹吗?”她问道,皱着眉头。
团队伙伴一副受到委屈的眼神看着她。“您可不能指望他穿着芭蕾鞋踮起脚尖到处走吧。”
“不是,但他可以声音轻点。”她建议。
他伙伴的忠诚亮度丝毫未减,一个千瓦都没少。“至少您永远知道他在哪了,”他坚定地捍卫,“他可不是那种鬼鬼祟祟的小人。”
他进来时只对他伙伴说了句离题话。“那孩子越来越伶俐可爱了。”然后又转向她,“我们刚才说到哪了?噢,关于抓错了人的事。”
“嗯,你们拘留了德·安吉洛,是吗?”
“我们在登记德·安吉洛的情况,准备提起指控,没错。”
“哦,可是在她的生活中,还有另一个男人。”如果他问我怎么知道,我就承认当时隐瞒了情况,为此就顺着他们给我提出的任何问题说话了。
可他没问。“就是那个投资经纪人席勒吗?我们知道他所有的情况。一开始我们就询问过他了,然后根据他知道的情况释放了他。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当时在城里一家最高档的酒店里举行了有四十个客人的晚宴,庆祝他妻子的生日。每个在场的社会新闻摄影记者都在拍他。”
“但是——但是——”她说话结结巴巴了。
“抓错德·安吉洛了?”他幽默地疑问。
“是席勒。肯定是他。”她激烈地说。
他对她说的情况就像是拳击赛似的,不光有老一套的1-2打法,还有1-2-3-4的打法。忽左,忽右,忽右,忽左,打得她踉踉跄跄,倒地不起了。“那么她指甲在他两手背上,在他前臂下端狠抓什么?
“为什么嵌入她指甲缝里的皮肤碎片,通过从他那里取样后,经实验室比对吻合?
“为什么他自愿给我们打电话,自愿在某个地方等候我们去,其实就是他家,当我们到达那里时,自愿招供,并自愿和我们一去警局?
“而最后也是最主要的是,为什么他完全自愿,毫无受到逼迫地口述并签字了一份完整的供认状?
“他说之所以谋杀她,不是因为恨她,而是因为爱她。太爱她了,没法继续带着他的嫉妒生活下去了。尤其是,太爱她了,所以在谋杀了她之后,没有她也活不下去了。
“你读过《奥赛罗》吗?那就是了,今日世界上的翻版了。
“他或许在他的帮派日子里曾有过上百个廉价小妞,但在他晚年才有人让他真正动情了,真到足以让他为此活下去,也真到足以让他为此去死。”
他叹息着,仿佛明白了那类的事情,除了那个萌生了爱,经历了爱的人,他如何能做得到呢?而其他人又有谁能做得到呢?爱上了对他人来说是个厚颜的粗俗之女,却爱之若珍贵不朽的金子。
人心的神秘之处,任何侦探都无法破解。
她一阵恍惚,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依然无法完全理解,心头飘过她在德尔的钢琴上见到的那首歌名,犹如遥远的回声。《上帝在我心头降下了帷幕》。
她回到旅馆,经过前台时,接待员对她招呼了一声,向她递来一封信。她接了过来,眼盯着信封,一时产生了不太真实的感觉,任何人在面对自己的字迹时,这种感觉很容易压倒他们。信封上收件人是:“席勒,戴维斯和诺顿事务所,沃尔特·席勒先生收。”信封的左上角有一小块光滑之处,原本贴上去的邮票可能在邮票出售机里封闭的时间太久,已经脱胶松开,掉了。在信封的右上角,傲慢地盖上了一个邮局的红色橡皮章,斥责道:“邮资未付,退回原处。”
“几天前就退回了,”接待员道歉说,“我曾给您打电话,想问您是否需要我们为您贴上邮票重新再寄出去,可您出去了。我估计我放在您的箱子里,然后就忘记了。过去几天我们一直太忙了——”
他止住不说了,瞪眼看着她,只见她把信封紧紧地贴在嘴唇上,充满激情,极其渴望,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仿佛是来自情人的情书一般,又仿佛是来自国内收入署的一笔退款。
“我想您是要寄出去的。”他疑惑不定地说。
“是的,”她说,“是的。噢,你怎么会出这个错?”
“查默斯小姐,请您,”他看着她把信撕成上百个碎片,撒在身旁,一脸悲哀地抗议说,“想想可怜的服务员吧,她过后得来清洁好一番了。”
她上楼去坐在桌子旁,拿出那本画有条条横线的廉价小便笺本,翻到那一页,上面写着:
1.报复那个女人。
把这一行划掉了。
有人真的这么做了,虽然不是我,这是她无可避免的想法。
……
“那么,现在就去杀死那个男人吧。”
这些文字多简单。说说或者想想又是多容易。然而,要去实施,去干,却又多么的可怕,多么的恐怖。而一旦去干了,又是多么的不可能取消,不可能恢复原来的状态。
要把一个人转变成那样——她让自己的凝视缓慢地扫过旅馆餐厅,把一切尽收眼底,逐个审视每个男人,只看男人,因为必须死的是一个男人,不是女人。尽管女人也会死,但她们不同:
一个男人正对着面前的姑娘微笑,饶有兴趣地倾听她快速说出的一连串话,赞同地点点头,充满爱慕,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正在感受着青年时期恋爱的第一次正面冲击;
一个男人在她眼光扫过时正在看手表,很可能在告诉同桌的另外三个人该动身去剧院了;
一个男人独自坐着,但很满足,面前放着一只高脚杯,空了,还剩一点白色的洋葱,正在心想着某件让他非常高兴的事,从他脸上有点傻呵呵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
一个男人出去接了个电话,刚回来,一脸毫无满足的神色。他脸色发红,闷闷不乐,自尊心受伤,他再次坐下等什么人之后,用手指在桌子上敲敲,发泄怒气;
一个男人正在撕开一只面包卷,准备涂抹黄油;
一个男人手伸进了口袋摸钱,另一只手向他打算付账的朋友和善地挥了挥,表示由他来付账;
一个男人正伸出闪烁着欢快火焰的打火机要给桌子对面的女人点烟。
要把一个人转变成那样,或那样,或那样,变成某种再也不会动的东西。不久腐烂殆尽。再也不会对某个姑娘微笑了,或者再也不会看手表了,或者再也不会“啪”的一声打开打火机了,或者再也不会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了。
哦,关于这一切,最可怕的是什么?上帝以其无限的智慧——或者无限的冷漠——每天都在这么做,停止几十条、几百条的生命。不受理智支配的大自然也在这么做,以成群成群的方式处理,假如能够区别这两种方式的不同之处的话。
是的,可她不是上帝,她也不是大自然。这就是关于这一切的最可怕之处。
死亡只需一刹那,一秒钟。就其本性来说,它不可能需要更长时间。即使是延迟的垂死状态仍然是生命,直至那最后的一秒。那么,只需不到一秒,即可摧毁花费了二十五年,三十年,四十年的成长。即可湮没,即可消灭,某个母亲所抚育珍爱的,某个年轻女人挚爱并渗入她生命中的。即可删除,那个心灵里储存的知识,具备的专长,拥有的天赋,获得的诀窍,尚未满足的需求,即使以相同的集合体,比率,比例以及程度,也绝无可能加以重组,装配复原。独特性是每个单独的心灵从数以千百万计的他人中脱颖而出的。无可替代。所有的记忆,经历,失望,憎恨,爱情,计划,希望,均是如此。
所有这一切——只需瞬间,即可清除,灭绝,歼灭。
然而,不得不如此。必须如此。必将如此。
她想回复到心灵的平静。她有权这么做。没有心灵的平静,她无法活着,生活将变得难以忍受。
她拿起没用过的餐刀,慢慢地沿着桌布画了一条无形的线条。
这是他的人生道路,正慢慢地朝我的人生道路延伸而来。随着日子的流逝,随着每小时和每一天的过去,越来越近了。
她又画了另一条线,朝着第一条线而去,但却两条线相交前停止了。
这是我的生活</a>道路,慢慢地朝他的生活道路延伸过去。不可避免地,它们会相交。相交之后,我的会继续延伸下去。他的不会。他的将会停止。
一个男子的头部和肩膀的阴影使白色的桌布稍许暗淡了,侍者问她是否还需要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抬头看他一眼,只是看着淡淡的线条轮廓从桌布上又消失了。
就像这样,生命离开了你,远离你而去。就像一个淡淡的阴影从某块空桌布的空白处一晃而过。就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