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3个月前 作者: 易卜生
〔罗斯莫的书房。通外面的门在左首。后方有个门道,通到罗斯莫的卧室,门帘是拉开的。右首有一扇窗,窗前有一张写字桌,桌上堆满了书籍稿纸。书房四周都是书架书橱。家具非常简单。左首摆着一张旧式沙发,前面摆着一张桌子。
〔罗斯莫穿着一件家常上衣,坐在写字桌前一张高背椅里。他正在裁割一本小册子的篇页,一边裁一边翻看。
〔有人敲左首的门。
罗斯莫 (身子不动) 进来。
吕贝克 (穿着早晨便服,走进屋来) 你早。
罗斯莫 (一边翻阅小册子) 亲爱的,你早。有什么事?
吕贝克 我只想问问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罗斯莫 啊,昨晚我睡得又甜又安稳!(转过身来) 你呢?
吕贝克 谢谢,我也睡得好——在天快亮的时候——
罗斯莫 我的心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过。昨天我好歹把话说出来了,心里真痛快。
吕贝克 是啊,罗斯莫,从前你不该那么老不说话。
罗斯莫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胆怯。
吕贝克 那也不一定是胆怯。
罗斯莫 嗳,是胆怯。我把事情仔细想了一想,我觉得到底是因为我胆怯。
吕贝克 要是那样的话,那么,毅然决然改变方针就越发显得勇敢了。(在写字桌旁靠近他的一张椅子里坐下)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做的一件事,你听了千万别对我生气。
罗斯莫 生气?我怎么会对你生气?
吕贝克 这件事也许我做得鲁莽了一点,然而——
罗斯莫 快告诉我是什么事。
吕贝克 遏尔吕克·布伦得尔昨晚临走时候——我托他带了一张字条给彼得·摩腾斯果。
罗斯莫 (有点不信) 啊,亲爱的吕贝克,你写的什么?
吕贝克 我是这么写的:要是他肯好歹帮那倒运的家伙一把忙,那就是帮了你的忙。
罗斯莫 亲爱的,你不应该写那张字条。这么一来,你反倒害了布伦得尔了。再说,我也不愿意跟摩腾斯果那么个人打交道。你知道从前我跟他有过一段故事。
吕贝克 你看跟他讲和好不好?
罗斯莫 我跟摩腾斯果讲和?怎么个讲法呢?
吕贝克 你要知道,你跟你的一班老朋友决裂以后,你的地位就不能十分安稳了。
罗斯莫 (瞧着她,摇摇头) 难道你真相信克罗尔或是另外那些人想在我身上报仇吗?难道你以为他们真会——?
吕贝克 亲爱的,人在气头上的时候——。谁都不敢说有把握。据我看,像克罗尔校长昨天那副一怒而去的神气——
罗斯莫 你应该知道他那人不至于如此。克罗尔是个地道的君子。今天下午我要进城去找他谈谈。我要跟他们那批人一齐谈谈。你瞧着吧,事情很容易——
〔海尔赛特太太在左首门口出现。
吕贝克 (站起来) 海尔赛特太太,什么事?
海尔赛特太太 克罗尔校长在楼下门厅里。
罗斯莫 (慌忙站起来) 克罗尔来了!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来了!难道说——?
海尔赛特太太 他问可不可以上楼见见罗斯莫先生。
罗斯莫 (向吕贝克) 你看我对你说的话怎么样?他当然可以上楼。(走到门口,向楼梯下高声呼唤) 好朋友,请上楼!欢迎欢迎。
〔罗斯莫拉着门,站着等客人。海尔赛特太太下。吕贝克先把后方门道上的帘子拉好,然后动手收拾屋子。克罗尔校长手里拿着帽子走上楼。
罗斯莫 (心里激动,表面很平静) 我早知道昨晚不会是咱们末一次见面。
克罗尔 今天我对事情的看法跟昨天大不相同了。
罗斯莫 是啊,克罗尔。你把事情仔细想了一想以后,我知道你的看法会不一样。
克罗尔 你把我的意思完全误会了。(把帽子搁在沙发旁桌子上) 我非跟你单独谈一谈不可。
罗斯莫 为什么维斯特小姐不能——?
吕贝克 罗斯莫先生,没关系,没关系。我走就是了。
克罗尔 (从头到脚打量她) 我还要请维斯特小姐原谅我来的不是时候——我突如其来害她来不及换——
吕贝克 (惊讶) 你这句话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在家里早晨穿便服还有什么不是吗?
克罗尔 你言重了!我绝没有这意思。我不知道罗斯莫庄现在的规矩。
罗斯莫 克罗尔,你今天的神情跟平日不一样。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我失陪了。
克罗尔 对不起。(在沙发上坐下)
罗斯莫 对了,克罗尔,请坐,咱们平心静气,仔细谈一谈。(在正对克罗尔校长的一张椅子里坐下)
克罗尔 从昨晚到现在我没合过眼,我躺在床上想了足足一整夜。
罗斯莫 你今天是怎么个看法呢?
克罗尔 罗斯莫,说起来话可长了。让我先说个引子吧。我先告诉你一点遏尔吕克·布伦得尔的消息。
罗斯莫 他来看过你没有?
克罗尔 没有。他住在一家小客栈里——不用说,当然是跟最下流的家伙混在一块儿喽——天天喝酒,只要手里有钱就做东。他喝了酒就骂人,骂那批家伙都是下流东西——其实他这句话倒没说错——大家生了气,打了他一顿,把他扔在街上臭沟里。
罗斯莫 这么看起来,他的脾气终究难改了。
克罗尔 他把衣服也当了,可是我听说后来有人又替他赎出来了。你猜是谁替他赎的?
罗斯莫 也许就是你自己吧?
克罗尔 不是我。替他赎衣服的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摩腾斯果先生。
罗斯莫 哦,真有这事!
克罗尔 据我所知,布伦得尔先生第一个拜望的客人就是这位他所说的“傻瓜”和“下等人”。
罗斯莫 这是他运气好。
克罗尔 当然是喽。(身子靠着桌子,向罗斯莫凑过来) 因此,为了咱们旧日的——为了咱们从前的交情,我不能不警告你一件事。
罗斯莫 克罗尔,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克罗尔 是这么回事:你家里有人瞒着你进行活动。
罗斯莫 你为什么说这话?你是不是指吕贝——指维斯特小姐说?
克罗尔 一点儿都不错。从她那方面说,我觉得这事毫不足奇。她在你家里自作主张,独断独行,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然而——
罗斯莫 克罗尔,你把事情完全看错了。她和我——我们俩无论什么事谁都不瞒谁。
克罗尔 那么,她跟你说过她跟《烽火》编辑通过信吗?
罗斯莫 哦,原来你说的是她托遏尔吕克·布伦得尔带去的那张字条?
克罗尔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摩腾斯果没有一个星期不在报上把我当作个校长、当作个社会活动家来挖苦嘲笑,你愿意维斯特小姐跟那么个下流文人有来往吗?
罗斯莫 克罗尔,我看维斯特小姐未必想到过那方面。再说,她跟我一样,当然完全有行动自由。
克罗尔 是吗?毫无疑问,这种说法是从你的新思想里发展出来的。大概维斯特小姐也采取你现在的立场了吧?
罗斯莫 是的。我们俩志同道合、努力前进。
克罗尔 (瞧着他,慢慢地摇头) 唉,你是个盲目受骗的人!
罗斯莫 我盲目受骗?你为什么说这话?
克罗尔 因为我不敢——也不愿意往最坏的地方想。嗳,也罢,让我把老实话告诉你吧。罗斯莫,你是不是真看重我对你的交情?你是不是也看重我对你的尊敬?你说。
罗斯莫 我实在无须回答这问题。
克罗尔 然而另外有一串你必须回答的问题——你必须详细解释。你愿意不愿意接受我的查问?
罗斯莫 查问?
克罗尔 是的。你愿不愿意让我问你几桩提起来也许会叫你难过的事情?你要知道,你的反叛行为,你的所谓思想解放,跟许多别的事情都有密切联系。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你非把它们对我解释清楚不可。
罗斯莫 克罗尔,你爱问什么就问什么吧。反正我没有瞒人的事儿。
克罗尔 既然如此,老实告诉我,在你看来,碧爱特自杀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罗斯莫 在这件事上头难道你还有疑问吗?或者,换句话说,难道对于一个精神痛苦、长期有病的人的不由自主的举动,你还想追究原因吗?
克罗尔 你敢断定碧爱特对于自己的举动完全不能控制吗?无论如何,医生们不能相信这件事。
罗斯莫 如果医生们也像我一样跟碧爱特日夜相处,经常看见她的举动,他们也就不会有疑问了。
克罗尔 在当时,我也没有疑问。
罗斯莫 是啊,不幸并没有丝毫可疑之处。我曾经告诉过你,她有一股疯狂热情,并且她还希望我用同样的热情对待她。她那些举动真叫我害怕!临死以前那几年,她还无缘无故责备自己,糟蹋自己的身子。
克罗尔 不错,那是在她知道了自己一辈子不会生孩子以后的事情。
罗斯莫 是啊,你想!为了一桩自己完全做不了主的事,她会像发疯似的日夜磨折自己!你能说她那些举动是自己能做主的吗?
克罗尔 唔,你记得不记得那时候你家里有没有按照当时的“进步”思想讨论婚姻基本原理的书籍?
罗斯莫 我记得维斯特小姐曾经借给我一本那样的书。你知道,维斯特大夫去世以后,他的藏书都归了维斯特小姐。克罗尔,可是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们会那么粗心大意、让我那位多病的太太接触那种思想吧?我可以向你郑重保证,这个过失不在我们。她那些颠三倒四的事情都是因为她自己精神错乱才干出来的。
克罗尔 有一句话我至少可以告诉你:心情紧张、精神痛苦的碧爱特所以自杀,无非是为了可以让你把日子过得快活一点——自由一点——并且称心如意。
罗斯莫 (从椅子里耸起半个身子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
克罗尔 罗斯莫,静静地听我告诉你,现在我可以把话说出来了。在她死的那一年,她来找过我两次,对我诉说她的痛苦和绝望。
罗斯莫 她说的也是这件事吗?
克罗尔 不是。她头一次找我的时候是宣布你正在走上叛教的邪路,正在背叛你祖宗的信仰。
罗斯莫 (急切地) 哪儿会有这种事。绝对不会有!你一定记错了。
克罗尔 为什么?
罗斯莫 因为碧爱特在世的时候我还正在彷徨犹豫,跟自己作斗争呢。并且我始终是独自在暗地里斗争,跟谁都没谈过。恐怕甚至于连吕贝克都不——
克罗尔 吕贝克?
罗斯莫 哦,维斯特小姐。我叫她吕贝克是为了方便起见。
克罗尔 这我已经看出来了。
罗斯莫 所以我觉得碧爱特绝不会有那种想法。再说,她为什么不跟我本人谈这件事呢?她从来没跟我谈过——一个字都没提过。
克罗尔 碧爱特真可怜!她再三恳求我跟你谈一谈。
罗斯莫 那你为什么不谈?
克罗尔 那时候我确实相信她有精神病,因为她对你这么个人居然会说那种坏话!过了约莫一个月光景,她又来找我了。在表面上看,这次她比前一次安静。可是在临走的时候,她说,“在罗斯莫庄,白马不久就要出现了。”
罗斯莫 不错,不错,白马,她时常提起白马。
克罗尔 我劝她撇开那些凄凉的念头,她只是这么回答:“我是活不长的人了,因为约翰尼斯必定马上跟吕贝克结婚。”
罗斯莫 (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我就要跟——?
克罗尔 那是一个星期四下午的事情。星期六晚上她就从桥上跳到水车沟里自杀了。
罗斯莫 事先你也不警告我们!
克罗尔 你当然知道她时常说自己觉得活不长了。
罗斯莫 是,我知道。然而——事先你还是应该警告我们!
克罗尔 我也想到过,可是等我想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罗斯莫 可是后来你为什么不——?后来你为什么一字不提呢?
克罗尔 事后我再跑来火上浇油,给你增加痛苦,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一向把她说的那些话当作胡言乱语,到了昨晚,我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
罗斯莫 如此说来,你现在的看法跟从前不一样了?
克罗尔 碧爱特说你不久就要背叛祖宗的信仰,她不是看得很清楚吗?
罗斯莫 (目不转睛地向前呆望) 我真不明白。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可解的事。
克罗尔 可解也罢,不可解也罢,反正事实摆在眼前。罗斯莫,现在我问你,碧爱特控诉你的罪名究竟有几分可信?我是指她后来控诉的那件事说。
罗斯莫 控诉?那个能算是控诉吗?
克罗尔 也许你没注意她的措辞。她说她非死不可了。为什么?
罗斯莫 为的是我可以跟吕贝克结婚?
克罗尔 她不是这么说的。她的说法跟这不一样。她说,“我是活不长的人了,因为约翰尼斯必定马上跟吕贝克结婚。”
罗斯莫 (看了他一会儿,站起来) 克罗尔,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克罗尔 明白了怎么样?你怎么答复我?
罗斯莫 (依然安定镇静) 答复这么个岂有此理</a>的——?最适当的答复是:请你出去。
克罗尔 (站起来) 好吧。
罗斯莫 (站在他面前) 听我告诉你。一年多以来——自从碧爱特去世以后——吕贝克·维斯特一直跟我同住在罗斯莫庄。这一年多工夫,你心里知道碧爱特控诉我们的罪名,可是我从来没看出你有不赞成吕贝克住在我家的意思。
克罗尔 从前我不知道,直到昨晚我才知道,原来是一个不信宗教的男人跟一个——解放的女人住在一块儿。
罗斯莫 啊!如此说来,是不是你觉得不信宗教的人和思想解放的人心地都不会纯洁?你不相信道德是他们天性中的本能法则!
克罗尔 我觉得不是拿教会的训条做基础的道德都不大可靠。
罗斯莫 你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把吕贝克和我都包括在内?也包括着我跟她的关系?
克罗尔 即使想要顾全你们的面子,我也不能否认,在那两件事中间并没有跨不过去的界线——一件是自由思想,另外一件是——嗯——
罗斯莫 是什么?
克罗尔 ——是自由恋爱。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
罗斯莫 (低声) 亏你有脸在我面前说这句话!你是我小时候就认识我的人!
克罗尔 正因为如此,我才说这话。我知道你这人跟谁在一起就最容易受谁的影响。至于你这位吕贝克——嗯,就说是维斯特小姐吧——她的底细我们简直不清楚。罗斯莫,总而言之,我决不放松你。并且你——你也趁早要把自己救出来。
罗斯莫 把自己救出来?怎么个救法呢?
〔海尔赛特太太在左首门口探头张望。
罗斯莫 有什么事?
海尔赛特太太 我要请维斯特小姐下去一趟。
罗斯莫 维斯特小姐不在楼上。
海尔赛特太太 她不在楼上?(周围看了一看) 唔,这可怪了。(下)
罗斯莫 克罗尔,刚才你说——?
克罗尔 听我说下去。我不打算十分仔细追究碧爱特在世时这儿有过的——并且也许现在还有的秘密事情。我知道你的婚姻极不快活,这件事你大概会用来做一种借口。
罗斯莫 唉,你太不了解我了!
克罗尔 别打岔!我的意思是这样:如果你要照目前的方式跟维斯特小姐过下去,那么,她的坏影响在你脑子里造成的倒霉的叛教思想绝不能让大家知道。你别打岔!让我说下去!我告诉你,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随便你爱想什么,爱信什么,都可以将就。然而你的思想只能藏在自己脑子里。这些事究竟纯粹是个人的问题,无须到处宣传,闹得通国皆知。
罗斯莫 我觉得非把暧昧虚伪的身份摆脱不可。
克罗尔 罗斯莫,然而你对于祖宗的传统有一种责任!你要好好记着!从古以来,罗斯莫庄好像是一座宣扬道德秩序和遵守上等社会一切信条的大本营。本地人都学罗斯莫庄的榜样。如果大家知道你已经抛弃了我所谓罗斯莫庄的传统思想,社会上就会发生不可补救的惶惑混乱。
罗斯莫 克罗尔,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罗斯莫家族世世代代是个黑暗和压迫的中心,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刻不容缓地在本地散播一点光明和欢乐。
克罗尔 (对他板着脸) 嗯,这倒是你们家后代子孙的光辉事业!罗斯莫,可是你别管这种事,你是最不适宜做这种事的人。你生来就是个安安静静的读书人。
罗斯莫 这话也许不错。然而我也想偶然参加一次生活斗争。
克罗尔 你知道不知道这场斗争对于你有什么意义?这是你跟你全体朋友之间的一场生死恶战。
罗斯莫 (静静地) 我的朋友不会都像你这么疯狂。
克罗尔 罗斯莫,你是个轻信寡断的人,也是个没有经验的人。你不知道就要打到你头上来的那阵排山倒海的风暴有多大力量。
〔海尔赛特太太在左首门口张望。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叫我问问——
罗斯莫 问什么?
海尔赛特太太 楼下有个人想跟牧师说句话。
罗斯莫 是不是昨晚来的那个人?
海尔赛特太太 不是,今天来的是那个摩腾斯果。
罗斯莫 摩腾斯果?
克罗尔 哈哈!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啦?真快!
罗斯莫 他找我干什么?为什么你不把他打发走?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叫我问问,他是不是可以上楼。
罗斯莫 告诉他,我现在没工夫。
克罗尔 (向海尔赛特太太) 海尔赛特太太,让他上来。
〔海尔赛特太太下楼。
克罗尔 (拿起帽子) 我暂时退出战场。可是大战还在后头呢。
罗斯莫 克罗尔,我可以赌咒,我跟摩腾斯果毫无来往。
克罗尔 我不信你的话。从今以后,在任何事情和任何关系上,我都不信你的话了。现在是拼死血战的时候了。我们要试试能不能使你卸甲投降。
罗斯莫 克罗尔,你简直下流得太不像话了!
克罗尔 我下流?你还自以为配骂我下流吗!别忘了碧爱特!
罗斯莫 你还唠叨那件事?
克罗尔 不是我唠叨。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的话,你应该拿出自己的良心解决水车沟那一桩疑案。
〔彼得·摩腾斯果静悄悄地从左边上。他生得短小精悍,须发淡红稀疏。
克罗尔 (满脸憎恨) 嘿,“烽火”在罗斯莫庄着起来了!(扣上衣钮) 现在我不必再犹豫应该走哪条路了。
摩腾斯果 (恭恭敬敬) 校长先生</a>尽管放心,“烽火”的亮光永远会给你带路。
克罗尔 不错,你一向对我表示好意。当然,圣经里有一条训诫:不准人们捏造证据诬蔑邻居 [1] ——
摩腾斯果 克罗尔校长不必提出“十诫”来教训我。
克罗尔 连第七条都不必提吗? [2]
罗斯莫 克罗尔!
摩腾斯果 即使我需要人教训,那也应该是牧师的事情。
克罗尔 (暗含讽刺) 牧师的事情?哦,对,对,这件事罗斯莫牧师最合适。两位先生,祝你们谈判成功!
〔他走出去,砰的一声把门使劲关上。
罗斯莫 (眼睛盯着关上的门自言自语) 罢了,罢了,听其自然吧。(转过身来) 摩腾斯果先生,请问你光临舍间有什么事见教?
摩腾斯果 其实我是来拜访维斯特小姐的。昨天承她写给我那么一封信,所以我今天特地亲自来道谢。
罗斯莫 我知道她给你写过信。你见过她没有呢?
摩腾斯果 见过了,还谈了几句话。(微微一笑) 我听说罗斯莫庄近来发生了思想变化。
罗斯莫 在许多方面,我的思想都发生了变化。也许可以说,我的思想在各方面都有了变化。
摩腾斯果 维斯特小姐已经跟我谈过了,所以她说,最好我还是上来跟牧师当面仔细谈一谈。
罗斯莫 摩腾斯果先生,你想谈什么事?
摩腾斯果 我可不可以在《烽火》上宣布,说你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并且已经加入了自由进步党?
罗斯莫 当然可以。其实我还想请你替我宣布呢。
摩腾斯果 好,那么,明天报上一定登出来。要是大家一知道罗斯莫庄的罗斯莫牧师也准备为争取光明而奋斗,地方上必然会有一番大轰动。
罗斯莫 我不十分明白你的意思。
摩腾斯果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多吸收一个真正信仰基督教义的党员,我们党的精神地位就会特别加强一步。
罗斯莫 (有点惊讶) 如此说来,你并不知道——?维斯特小姐没把那话同时告诉你吗?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什么话?维斯特小姐非常匆忙。她只说叫我上楼,其余的话你会亲自告诉我。
罗斯莫 那么,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把自己从各方面彻底解放出来了。我已经把教会的教条全部扔掉,从今以后它们跟我没有关系了。
摩腾斯果 (惊讶地瞧着他) 哦!这件事简直比天塌下来还想不到!罗斯莫牧师居然自己宣布——
罗斯莫 是的,我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你已经站了多年的地方。这件事明天你也可以在《烽火》上宣布。
摩腾斯果 这件事也宣布?亲爱的牧师,对不起,不行。我觉得犯不上提起事情的那方面。
罗斯莫 犯不上提?
摩腾斯果 目前还是不提为妙。
罗斯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你要知道——事情的底细也许你不如我知道得清楚。不过你既然加入了自由党——维斯特小姐还告诉我你打算积极参加这运动——所以我想,对于运动的本身和对于这次的特别鼓动,你大概都愿意有多少力量拿出多少来。
罗斯莫 不错,这是我的热烈愿望。
摩腾斯果 好。可是,罗斯莫牧师,我得提醒你一句话,如果你公开宣布了背叛教会的事,那么,一起头你就不能放开手去活动了。
罗斯莫 这是你的看法吗?
摩腾斯果 是。那么一来,你就不容易给本党出力了,至少在本地不容易有成就了。再说,罗斯莫牧师,我们党里已经有了许多宗教自由思想家——几乎可以说是太多了。本党需要的是一个大家都敬重的基督教分子。这是我们最需要的角色。所以我要劝你,与公众没关系的事不必宣布。这至少是我个人的看法。
罗斯莫 我明白了。是不是如果我公开承认了叛教,你就不敢跟我来往了?
摩腾斯果 (摇头) 罗斯莫牧师,我不大愿意冒这个险。这些年我定下了规条,凡是积极反对教会的事情和人物我都不拥护。
罗斯莫 这么说,你自己又回到教会去了吗?
摩腾斯果 那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不相干。
罗斯莫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你别忘了,我——特别是我——没有充分的行动自由。
罗斯莫 什么东西在阻碍你?
摩腾斯果 我是个众目睽睽的人物:这个事实在阻碍我。
罗斯莫 哦,真的吗!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我是个众目睽睽的人物。你特别应该记着这件事,因为我从前出丑丢脸主要是由于你的力量。
罗斯莫 假如那时候我站在现在我站的地方,那么,对于你犯的错误,我的态度就不会那么严厉了。
摩腾斯果 这话我信。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在我身上烙了个火印,一辈子都磨不掉。那件事的滋味你未必能体会。罗斯莫牧师,可是现在恐怕要轮到你自己来尝尝那股滋味了。
罗斯莫 我自己?
摩腾斯果 正是。难道你以为克罗尔校长和他那群伙伴会饶恕你这种叛教行为吗?我听说《州报》正在张牙舞爪地准备咬人了。不久恐怕你自己也会变成一个众目睽睽的人物。
罗斯莫 摩腾斯果先生,在私人行为方面,我不怕别人攻击。我一生做人行事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
摩腾斯果 (狡猾的一笑) 罗斯莫先生,你这句话口气可不小啊。
罗斯莫 也许是吧,然而我有资格说这话。
摩腾斯果 要是你把自己的行为像你当年把我的行为那么仔细检查一遍呢?
罗斯莫 你的口气很古怪。你的话里有什么文章?有没有确切事实?
摩腾斯果 有,只有一件,可是万一传到居心险恶的敌人耳朵里,那就够糟的了。
罗斯莫 你肯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
摩腾斯果 牧师,你自己猜不出来吗?
罗斯莫 当然猜不出,我连影子都没有。
摩腾斯果 唔,唔,那么,恐怕我只好说实话了。我手里有一封怪信,是从罗斯莫庄发出来的。
罗斯莫 你说的是不是维斯特小姐那封信?那说得上怪吗?
摩腾斯果 不是,那封信当然说不上怪。可是我从前收到过从罗斯莫庄寄来的另外一封信。
罗斯莫 也是维斯特小姐写的吗?
摩腾斯果 罗斯莫先生,不是。
罗斯莫 那么是谁写的?究竟是谁写的?
摩腾斯果 是去世的罗斯莫太太写的。
罗斯莫 是我太太写的!你收到过我太太的信!
摩腾斯果 收到过。
罗斯莫 什么时候?
摩腾斯果 罗斯莫太太快要去世的时候。大概是在一年半以前。我说的怪信就是那一封。
罗斯莫 大概你也知道那时候我太太精神不正常。
摩腾斯果 知道。我也知道许多人都那么想。然而在那封信里却看不出她精神不正常。我说那是一封怪信,我有另外的意思。
罗斯莫 真怪,我那位去世的太太会有什么事写信告诉你?
摩腾斯果 那封信还藏在我家里。在信的开头,大意是说,她每天在忧虑恐慌的心境中过日子。她说,你们这儿有好些居心险恶的人,他们成天不想别的,只想惹乱子害你。
罗斯莫 惹乱子害我?
摩腾斯果 不错,她是那么说的。最奇怪的话还在后头呢。罗斯莫牧师,我要不要说下去?
罗斯莫 当然要说!把话都说出来,一字都别瞒我!
摩腾斯果 你那位去世的太太求我做个宽宏大量的人。她说,她知道,学校辞退我、不许我教书,祸根子是她的丈夫。她还求天拜地地劝我别报复。
罗斯莫 她怎么想得到你有法子报复呢?
摩腾斯果 她在信里说,万一我风闻罗斯莫庄有什么造孽的事情,叫我别相信是真的,那是坏人故意散播谣言想害得你不快活。
罗斯莫 信里还有别的话没有?
摩腾斯果 如果你愿意的话,将来你可以把信亲自看一遍。
罗斯莫 然而我不明白!她想象中的谣言究竟说些什么事?
摩腾斯果 首先,人家说牧师背弃了他祖宗的信仰。那时候你太太绝对不承认这件事。其次——唔——
罗斯莫 其次怎么样?
摩腾斯果 其次,她在信里说——这一段文理写得不大清楚——她并不知道罗斯莫庄有什么造孽的勾当,她说她本人从来没受过委屈。她还说,万一外头有这一类谣言,她央告我别在《烽火》上登出来。
罗斯莫 信里没提人名吗?
摩腾斯果 没提。
罗斯莫 信是谁送来的?
摩腾斯果 我答应过守秘密。信是一天黄昏时送来的。
罗斯莫 如果当时你打听一下,你会知道我那位苦命太太对于自己的行动是不能完全做主的。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我打听过,可是老实说,我得到的印象并不如此。
罗斯莫 并不如此?今天你在我面前提起那封莫名其妙的旧信究竟是什么意思?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我无非要你记着:十分谨慎是必要的事情。
罗斯莫 你是不是指我的生活</a>?
摩腾斯果 正是。你必须记着,从今天起你不是中立派了。
罗斯莫 这么说,你决意要我隐瞒一部分事情?
摩腾斯果 一个思想解放的人过日子当然应该尽量不受拘束。可是,我刚说过,你以后必须非常谨慎。万一有一桩触犯社会偏见的事情传播出去,整个自由主义运动一定都会吃亏。罗斯莫牧师,再见。
罗斯莫 再见。
摩腾斯果 我马上就回报馆把这件大事在《烽火》上发表。
罗斯莫 对,一字不要遗漏。
摩腾斯果 公众应该知道的材料我决不遗漏。
〔他鞠躬下。他下楼时罗斯莫站在门口不动。随后听见外头关门的声音。
罗斯莫 (在门口轻轻叫唤) 吕贝克!吕贝——,唔?(高声) 海尔赛特太太,维斯特小姐不在那儿吗?
海尔赛特太太 (在外厅) 罗斯莫牧师,她不在这儿。
〔后面门帘忽然拉开。吕贝克在门道里出现。
吕贝克 罗斯莫!
罗斯莫 (转过身来) 怎么!你在我屋里?亲爱的,你在我屋里干什么?
吕贝克 (走近他) 我在听你们说话。
罗斯莫 嗳,吕贝克,那怎么使得?
吕贝克 我不能不听。克罗尔的话那么可恶,他说我穿便服什么的。
罗斯莫 这么说,克罗尔跟我谈话的时候你已经在我屋里了?
吕贝克 是的。我想听听他肚子里藏着什么心思。
罗斯莫 其实我会告诉你。
吕贝克 你未必会全都告诉我。并且你也绝不会用他原来的字句。
罗斯莫 这么说,你全都听见了?
吕贝克 差不多都听见了。只是摩腾斯果来的时候我下楼去了会儿。
罗斯莫 后来你又上来了?
吕贝克 好朋友,别跟我生气!
罗斯莫 你觉得怎么对就怎么办。你的行动可以自己做主。可是,吕贝克,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我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需要你帮忙。
吕贝克 咱们俩早就准备有一天会出事儿。
罗斯莫 不,不,咱们准备的不是这件事。
吕贝克 不是这件事?
罗斯莫 我早就料到,咱们的美丽纯洁的友谊迟早会遭受别人的误解和诬蔑。我是指那批心胸粗鄙、见识卑陋的家伙,然而我绝没想到克罗尔会对咱们来那么一手。我一向把咱们俩的关系瞒得那么紧,不是没道理。这是个容易惹乱子的秘密。
吕贝克 那批人说的话咱们何必放在心上呢!反正咱们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
罗斯莫 我问心无愧?不错,从前我觉得问心无愧——今天可不同了。可是,吕贝克,现在——现在——
吕贝克 现在怎么样?
罗斯莫 现在我怎么去解释碧爱特对我那个痛心的控诉呢?
吕贝克 (用力说) 唉,别提碧爱特了!别再想她了!她虽然已经死了,可是你好容易才开始摆脱她对你的控制。
罗斯莫 自从我听了那些话以后,她好像又阴森森地活起来了。
吕贝克 啊,罗斯莫,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罗斯莫 我告诉你,确有其事。咱们一定得把这事弄清楚。碧爱特究竟为什么会把事情误会到那步田地?
吕贝克 现在你总不至于不信那时候她快发疯了吧?
罗斯莫 正是在这问题上我现在觉得有点拿不稳了。再说——即使她真是——
吕贝克 即使她真是?唔,底下怎么样?
罗斯莫 我的意思是想问:把她的精神病激成疯狂症的决定因素究竟是什么?
吕贝克 你为什么要把谁都不能解决的问题老挂在心上呢?
罗斯莫 吕贝克,我自己也做不了主。我竭力想摆脱这些痛苦的疑虑,然而总摆脱不了。
吕贝克 可是把心思长年挂在一个烦恼的问题上,将来难免出乱子。
罗斯莫 (心神不定,一边想心事,一边来回走动) 我一定是在什么事上头露出了破绽。碧爱特一定是看破了,自从你一到我们家我就快活起来了。
吕贝克 亲爱的,即使她看破了——?
罗斯莫 咱们俩看同样的书;新思想的讨论把咱们俩吸引到了一块儿;这些情形一定都没逃过碧爱特的眼睛。然而我还是不明白!我处处十分留神,为的是免得她伤心。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我一心一意要把咱们的志趣隐瞒着不让碧爱特知道。吕贝克,你说我是不是这样?
吕贝克 是,是,你确实是这样。
罗斯莫 你也跟我一样。然而——!哦,想起来真可怕!碧爱特一定怀着满腔乖僻的爱情——成天一言不发——在旁边冷眼瞧着咱们——什么事都看在眼睛里——什么事都看错了意思。
吕贝克 (两手捏紧) 唉,只怪我当初不该到罗斯莫庄来!
罗斯莫 唉,想想她暗地里受过多少委屈!她那有病的脑子给咱们捏造过多少肮脏材料!她从来没对你说过可以使你多心的话吗?
吕贝克 (仿佛吃了一惊) 对我说过!如果她对我说过那种话,难道我还会在这儿多待一天吗?
罗斯莫 噢,当然不会。她挣扎得多可怜!吕贝克,并且她还是一个人独自挣扎!一个人拼死挣扎!最后她得到了控诉的胜利,演出了水车沟那出悲剧!
〔他一纵身坐在写字桌前的椅子里,两臂支在桌上,两手捂着脸。
吕贝克 (从椅子后面小心地走近他) 罗斯莫,你听我说。假使你有法子能使碧爱特起死回生——能使她回到你面前——回到罗斯莫庄来——你愿意不愿意那么办?
罗斯莫 咳,我怎么知道什么事愿意什么事不愿意!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件事已经无法挽救了。
吕贝克 罗斯莫,前一阵子你刚开始生活。你已经开始了。你把自己从各方面解放出来了。你开始感觉轻松快活了。
罗斯莫 不错,确有其事!可是现在我挨了这致命的当头一棒。
吕贝克 (站在他身后,两只胳臂搁在椅背上) 暮色苍茫的时候咱们坐在楼下屋子里,互相帮助安排自己的新生命计划,那是多美的境界呀!你准备迈进你所说的今天的活世界,动手做一番事业。你准备挨家挨户去做一个思想解放的传达者。你想争取千万人的精神和意志,在你周围培养出数目越来越多的高尚人物,高尚人物。
罗斯莫 快乐的高尚人物。
吕贝克 不错——快乐的人物。
罗斯莫 吕贝克,快乐才能提高人的精神。
吕贝克 难道你不可以说悲哀也能提高人的精神吗?一个巨大的悲哀?
罗斯莫 可以那么说,只要一个人能熬得住、摆得脱、撇得开那种悲哀。
吕贝克 你就必须那么办。
罗斯莫 (凄然摇头) 我永远不能完全摆脱这种悲哀。我心里老是揣着个疑团——存着个问题。那种能使生活非常甜美的精神乐趣我再也尝不到嘴了。
吕贝克 (把身子伏在椅背上,声音放低些) 罗斯莫,你指什么说?
罗斯莫 (仰脸瞧她) 我说的是快活宁静、清白纯洁的心情。
吕贝克 (倒退一步) 对了,清白纯洁的心情。
〔半晌无言。
罗斯莫 (一只臂肘支在桌上,手托着头,眼睛瞧着前面) 她的眼光多么深刻!她把那些材料编排得多么有条有理!第一步,她怀疑我的信仰不是正统思想——真怪,她怎么会怀疑呢?可是她确实怀疑了。第二步,她的怀疑在她脑子里变成了真事。那么一来,其余那一大串事情,在她看起来,当然都是可能的了。(身子坐直,两只手抄自己的头发) 噢,这些可怕的想象!我再也摆脱不了啦。我有这种感觉。我有这种体会。那些想象随时都会涌到我脑子里,使我想起死人的事!
吕贝克 像罗斯莫庄的白马似的。
罗斯莫 对,它们像白马似的,在黑暗中,在寂静的境界中奔腾。
吕贝克 为了这无聊的幻想,你就想放松你对于现实世界刚抓住的那点儿把握吗?
罗斯莫 你也许觉得太过分。吕贝克,不错,太过分。然而我不得不如此。叫我怎么摆脱得了这桩事情呢?
吕贝克 (在他椅子后) 你可以缔结新的关系啊。
罗斯莫 (吃惊,仰头) 新的关系?
吕贝克 是啊,对于外界的新关系。你应该生活、工作、行动。不要坐在家里在无法解决的哑谜里沉思摸索。
罗斯莫 (站起来) 新的关系?(走过去,在门口站了一站,又走回来) 我心里想起了一个问题。吕贝克,不知你也想起过没有?
吕贝克 (呼吸困难) 让我——听听——是什么问题?
罗斯莫 你看从今以后咱们俩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方式?
吕贝克 我想咱们的友谊会永久存在——不论外界发生什么事。
罗斯莫 我不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说,最初把咱们吸引在一起,把咱们紧紧团结在一起——咱们俩对于男女之间纯洁友谊的共同信心——
吕贝克 是啊,是啊,怎么样?
罗斯莫 我的意思是说,像咱们这种关系是不是应该先有一个宁静、快乐、平安的生活作基础?
吕贝克 以后怎么样?
罗斯莫 然而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奋斗、动荡、纷争、扰攘的生活。吕贝克,我要过自己的日子!我不愿意让可怕的外来事件把我压倒。我不愿意旁人,不论是活人还是——随便什么人,硬替我决定生活方式。
吕贝克 当然,千万别受旁人的支配。罗斯莫,你应该做一个绝对自由的人!
罗斯莫 可是你猜不出我的心事吗?莫非你不知道?难道你看不出我用什么方法最容易摆脱那些烦恼的回忆——伤心的旧事?
吕贝克 用什么方法?
罗斯莫 用一个新的、活的现实去抵挡它们。
吕贝克 (想用手抓住椅背) 一个活的——?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罗斯莫 (走近些) 吕贝克——假使我向你求婚——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老婆?
吕贝克 (半晌说不出话,然后快活得叫起来) 做你的老婆!做你的——!我!
罗斯莫 来,咱们试试。咱们俩合成一个人。死者的位子不能让它再空着。
吕贝克 叫我填补碧爱特的空位子!
罗斯莫 那么一来,她的事迹就不会再提起了——完全不提了——永远不提了!
吕贝克 (低声,发抖) 罗斯莫,你相信事情真会如此吗?
罗斯莫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我不能——我也不愿意背着个死人过日子。吕贝克,帮我撇开这累赘。让咱们用自由、欢乐、热烈的心情来勾销那一大笔旧账。你要做我生平唯一的老婆。
吕贝克 (克制自己) 别再提这件事了,我决不做你的妻子。
罗斯莫 什么!决不做!难道你将来不会爱我吗?咱们的友谊不是已经有了恋爱的气息吗?
吕贝克 (两手掩耳,好像害怕的样子) 罗斯莫,别这么说!别说这种话!
罗斯莫 (抓住她胳臂) 这是真话——咱们的关系越来越有这种希望。我看得出你心里也有这感觉。吕贝克,你说是不是?
吕贝克 (恢复了坚决安详的态度) 听我说。老实告诉你——假如你不放松这件事,我就离开罗斯莫庄。
罗斯莫 你离开!你不能离开。你没法儿离开。
吕贝克 我更没法儿做你的妻子。无论如何我不能跟你结婚。
罗斯莫 (莫名其妙地瞧着她) 你说“不能”,口气又那么古怪。你为什么不能呢?
吕贝克 (抓住他两只手) 亲爱的朋友——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你别追问为什么。(放松他的手) 罗斯莫,你千万别问为什么。(向左首门走去)
罗斯莫 从今以后,我只能老想这一个问题:为什么?
吕贝克 (转过身来瞧着他) 既然如此,只好一切都拉倒。
罗斯莫 咱们俩一切都拉倒?
吕贝克 正是。
罗斯莫 咱们俩永远不会拉倒。你也永远不会离开罗斯莫庄。
吕贝克 (手按着门拉手儿) 嗯,也许我不会离开。可是如果你再追问那句话——那就一切都罢休。
罗斯莫 罢休?怎么个——?
吕贝克 到那时候我会走碧爱特走过的那条路。罗斯莫,现在你明白了吧。
罗斯莫 吕贝克——?
吕贝克 (站在门口,慢慢地点点头) 现在你明白了吧。(出去)
罗斯莫 (大吃一惊,呆望着门,自言自语) 这是——怎么——回事?
* * *
[1] 这是《旧约》“十诫”中的第九条。
[2] 《旧约》“十诫”中的第七条是不准人们犯奸淫。克罗尔引用这一条讥刺摩腾斯果过去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