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身体的契约
3个月前 作者: 周洁茹
我吃了最大的一份冰淇淋,我想即使我以前厌世,那么现在我就应该为这一份冰淇淋而不再厌世。
我非常专心地吃冰淇淋,其他我什么都不管,他们载歌载舞,他们眉来眼去,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坐在一群年轻女人的中间,我们每人一杯冰淇淋,给我们买单的,我不知道他是谁,我觉得我们都像他的宠幸,他很公平,给我们每人一份冰淇淋,一模一样。可是我总怀疑他,觉得他偏心另一个孩子,我一直都嫉恨那另一个孩子,她总是我的对手,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握着她的手不放,我认为她是一个好女人,可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是我仍然认为她是一个好女人。
张爱玲在乱世里出去找冰淇淋吃,她步行了十里路,终于吃到了一盘昂贵的冰屑子,实在是吃不出什么好来的,却也很满足。
女人都是简单的,只一杯好冰淇淋,就可以让她对生活不绝望。
——《从这里到那里·Park97》
我在厦门,十月。我看到的所有的树都悬挂在墙壁上,像拙劣的盆景艺术。
念儿说过,在台风季节,一停电停水,她就抱着她的书和衣服跑到街上,可是街上都是水,浸到小腿肚的水,她只找到了一辆三轮车。在很多危难的时刻,惟一出现的只有三轮车。她坐在三轮车上,都要哭出来了。
念儿打电话给他,她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马上就飞到海口去了,他把她送进酒店,然后说,你怎么这么傻?难道你不知道可以住到酒店里去吗?
我知道。念儿说,可是我在最惊慌无措的时候只知道打电话,找你。
那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他真的很像一个父亲,他悲凉地看着她,他说,你回来吧,别在海口住了。
念儿说我回来住在哪儿呢?我又没有家。
念儿在海口有房子,不过也就是房子,她没有家,即使她以后结了婚,那也不是她的家,而是她丈夫的家。念儿说过,这种动荡的生活,即使我每天一睁开眼都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我也不会惊慌。
我看到了被台风侵袭过的厦门,这个高高低低的城市,它很小,我走来走去就会走到厦大,我往右边走,我往左边走,最终我总会走到厦大。
平安告诉过我,他在厦大念过德语,你什么时候去厦门旅行,会看到我住过的芙蓉楼。
现在我果真站在厦大里面了,我问很多人,芙蓉楼在哪里?他们说,这里的每一幢楼都是芙蓉楼。
我打电话给福州的杜郁,她听到了我的声音以后就尖叫起来了,她说你来福州玩吧,我招待你。
我说我不去福州,福州没有鼓浪屿。
杜郁就说她会在两个小时以后赶到。
我说你不用上节目吗?她说放卡带。我就笑了一笑。
杜郁是我在网络上最要好的女朋友,在我还没有认识甜蜜蜜之前,我只和杜郁一个女人说话。
杜郁在电视台做新闻类节目主持人,最早以前她在澳门,后来她回福州了,她爸妈要她回福州,她是他们惟一的孩子。
她真是一个好孩子,和我一样。我们真的很相像,我们都很听话,愿意留在父母的身边,可是我们的心都很动荡,我们总想飞起来,我们像风筝一样飞得很高很远了,线的另一头却牵在父母的手里,我们飞得越高,父母手里的线就会勒得越紧,后来勒进他们的皮肉里,渗出血来,使我们的心疼痛。
所以我们都决定不飞了,所以杜郁放弃了澳门的工作,而我最终也没有留在北京。杜郁和我还不太一样,她有很多很多朋友,她可以和网络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成为朋友。我不能,我会和每个人都吵一架,然后决定要不要与他交往下去。
杜郁总是在我与别人争吵的时候拉架,她问我为什么总要进攻别人?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在现实中越温柔,在网络中就越粗暴。
就如同女人勾引男人,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爱,进攻只是一种姿态。
我和杜郁约在巴黎春天见面,我等了很久,也没有见到白衣杜郁。杜郁在电话里描述自己是一个穿白衣的娇小女人,笑起来会有酒窝。
我又等了很久,仍然没有见到杜郁,我开始打电话找她,可是电话打不通,于是我准备离开。我走过巴黎春天的另一扇门时,看到了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她不笑,于是我停下来,站在她的对面,等待她笑,她还是不笑。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打电话,然后我就听到了自己的电话响。
然后杜郁就扑了上来,她挽住了我的手,说,小妖精茹茹,我是杜郁呀。
我们都等了很久,各自站在巴黎春天的两扇门口,我们都打过一次电话,可是对方的电话打不通。现在我们终于互相找到了。
杜郁说她下了节目就不化妆了。杜郁说她的皮肤已经很坏很坏了,每天每天上妆毁掉了她的脸。
我说我的皮肤也很坏,我扑了散粉,可是我的皮肤仍然很坏。
怎么会?杜郁关心地看我的脸。
我说我在爬泰山的时候被雨淋坏了,杜郁就笑起来了,杜郁说皮肤不会被雨淋坏,只会被太阳晒坏,你晒过什么没有?
我说我只晒过太阳。
我们一同躲过一辆飞驰而过的出租车,我很小心地拉了杜郁一把,她在过马路的时候有点笨拙。杜郁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杜郁说她必须要去买一件衣服,在厦门最好的一家商场。我说巴黎春天不够好吗?杜郁说当然,这个土里土气的巴黎春天,我已经逛了两圈了,没一样是好的。我微笑,我说,我第一次来厦门,我不了解它,你带我去吧,以后我知道在哪儿买衣服了。
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开到一半就说对不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需要去加一点点油。杜郁冷冷地说不行,杜郁说,你必须把我们送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才可以去加油。司机陪着笑,说,好好。
我们来到了一座表面上看起来很陈旧的楼,可它确实是最好的商场,因为它的衣服少得很,每一层楼都只有几款,而且每一款衣服都由一名店员看守着。杜郁选了里面最难看的一款,可是她问我好不好看的时候,我却说,好看,真好看。
在杜郁试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双银色的高跟鞋,我试了那双鞋,我发现无论是我的脚还是我的鞋,它们都难看极了。
后来杜郁试完衣服出来,我问她好不好看,她也说,好看,真好看。
然后我们逛了一逛内衣店,杜郁说她只穿Triumph,我说我只穿EmbryForm,我们一起走到了各自喜欢的内衣处,它们放在一起,Triumph和EmbryForm,我们相视一笑。我希望杜郁穿一件酒红色的内衣,杜郁说她只穿黑色,我说红能避邪,于是杜郁愉快地答应了。
在杜郁试内衣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被水果小刀刺伤的女主持,我陪她买了性感吊带睡衣后的第三天,她就被害了。我想等杜郁一出来就告诉她,下了节目要赶紧回家,千
万不能逗留,尤其是这几天。
杜郁说她还是穿黑色。我说为什么,你总得换点别的颜色穿。杜郁说不,她说她的情人只喜欢她穿黑色。我担心地望了望她娇小的身体,我说,有时候你得为自己穿内衣。然后我们找地方吃饭,我和杜郁,两个女人,我们买了一些东西,现在要去吃饭。我们坐在出租车上,我们一起望着夜了的厦门,它那么小,可是每一幢房子都有灯光。我说杜郁你的情人一定很优秀。杜郁笑了一笑,说,没有,他是一个普通人。我说杜郁你真纯净。
杜郁笑了一笑,说,我要得并不多,我不是一个物质女人,只希望以后我想要买什么都买得起,不需要想很久。杜郁说完,叹了口气,又说,我要得不多。
我说,你想要什么?
杜郁惨然一笑,说,我不过是要想一幢小小的别墅,一辆普通的宝马车。
我说,他没有吗?
杜郁又惨然一笑,说,他只有一辆桑塔纳2000。
我很小心地别过脸,不再问问题了。过了一会儿,杜郁又说,其实我要得真是不多,像我这样的女人,我是配得起那些的,这是我的价位。
对。我说,非常配,这是价位。然后我们就到了。
我们被一群穿旗袍的小姐领向座位,她们微笑着,引导我们坐在水和石头的旁边。
杜郁坐了下来,脱掉外套,过了一会儿,她又穿上了外套,再过了一会儿,她把一个很帅的领班叫过来,她说她要冻死了,如果你们不关掉空调的话。
领班看着她,很忧愁。
杜郁挥挥手,让他迅速地离开。然后她坐到我旁边的位置上,我也忧愁地看着她,
我说,即使你坐到我的位置上也无济于事,什么地方都冷。杜郁说,可是我的心理感觉会好一点。
我们要了一瓶红酒,我们举杯祝愿对方健康,然后互诉对对方的倾慕之情。
在我们喝第三杯酒的时候,服务生端了两杯白色的液体过来。她很快乐,她笑得花都开了,她说,那边八号桌的两位先生送小姐们的酒。
我们往八号桌望去,就望见两个奇丑无比的男人,正举着他们的酒杯向我们笑。杜郁皱眉,说,小姐请你端回去,我们不要。小姐也皱眉,小姐嘟哝了一句,然后放下酒杯,飞快地逃走了。
我和杜郁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继续我们的说话。
很突然,有一个男人站到我们的桌旁,他很高大,几乎遮住了我们的灯光。我和杜郁都仰头看他。
敬的酒怎么不喝?他说,然后拉过椅子,坐下来。
谢谢,我们不会喝酒。杜郁说。
不会喝酒?这是什么?他指了一指我们酒水架上的红酒。杜郁很镇静地说,那是果汁。
好吧好吧。他说,那边坐着的是我的好朋友,从香港来,这是他第一次来厦门,希望厦门能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还请小姐们赏脸。
那个香港男人还举着他的酒杯,像一个弱智那样笑。
杜郁说,哦,我们从澳门来,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来厦门,同样也希望厦门给我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对不起,请您暂时离开一会儿,不要来打扰我们,我和我的朋友很多年没见了,我们想好好聊聊。
高大的男人很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几分钟以后他再次端着酒杯来到我们的旁边,这次他说,我们一起聊?
我和杜郁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说,我们只想单独聊。
那好吧。他又坐下来,这次他说,只要小姐们喝掉这两杯酒,我马上就走,给你们完全自由的空间。说完,趴在我们的桌上,动情地看杜郁,而另一个男人,他在远处动情地看我。
杜郁站起来,说她需要去洗她的手,然后离开了。
我和那个男人互相看了一会儿,然后我开始打电话给幸福。我说,幸福这次我在厦
门,我离你很近,可是我仍然不从广州转机。
幸福说,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你以折磨我为乐吗?
我说我是在折磨你吗?
幸福说,我爱你。
我有点悲伤,我说,对不起。
我打完电话,那个男人仍然坐在我的旁边。于是我打第二个电话,第三个电话,在我打第四个电话的时候,那个男人问我手机号码,我说我的手机摔坏了,只能往外面打,接不了电话。我一说完,电话就响了,男人用受伤的眼神看我,然后绝然地离去。
杜郁在电话里问我有没有打发掉那两个男人?
我说没事了,你回来吧。
我们重新开始我们的饭局,我们很愉快地喝酒、吃菜,期间我和杜郁打了很多电话到北京的网友聚会现场,他们说你们俩来北京吧,这儿正网上直播呢,还不过来露露脸?杜郁说只要你们看卫星电视就会看到我的脸,只要你们看书就会看到小妖的脸,我们还需要在网络上露脸?我说杜郁你太狂,他们会封我们的IP。杜郁说不会,他们很爱我们。我们打完电话,喝最后一口酒的时候,服务生端了两碗粥过来,她仍然很快乐,笑得花都开了。这次她说,那边八号桌的两位先生送小姐们的粥,先生说,喝酒伤胃,吃碗粥暖暖胃。这次她没有逃掉,她看着我们。
杜郁问我怎么办?我说吃吧,多好的粥,粥又没有罪。
杜郁就对小姐说,请你告诉他们,谢谢,非常感谢。
然后我们吃粥,果真是很好的粥,以后我们喝过酒都应该吃粥,真好。
然后我们买单。小姐这次告诉我们,你们的帐单由八号桌接过去了。
我们的脸吃惊极了,我们厉声道,请把帐单还给我们。小姐更吃惊地看着我们,好像我们俩在说班图语。
我干过很多这样的事情,每次有不认识的男人为我付酒钱,我都拒绝他,如果他坚持,我就会把人民币扔到他的脸上,当我这么干的时候,在座的其他女人就说我很傻逼。我相信杜郁和我一样,所以即使杜郁说过她只配住别墅开宝马车,她也是一个好孩子。我们终于要回了帐单,愉快地付清了我们的消费。
他们一起走过来了,他们的脸都很伤感,他们说,我们不过是想和你们做朋友,你们为什么这么警戒呢?
我和杜郁漠然地看着他们。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个房地产商,只要你们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受过伤的男人递给我们名片,我和杜郁礼貌地收下了。
我们一起去隔壁的有福城堡玩好吗?那个想把好印象带回香港的男人终于说话了,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和你玩。我说。然后我站起来,离开座位,杜郁和我一起离开。几秒钟后,他们在我们身后破口大骂起来。
我和杜郁一边走一边伤感。杜郁说,现在的男人多么无耻啊。我说,是啊,我们生活在一堆垃圾中。
过了一会儿,杜郁说,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让他们买单呢?他们从头到脚地骚扰我们,他们破坏了我们一整晚的好心情。
我说,是啊,我也在想,为什么不让他们买单呢?我们可以坐车飞快地离开,就让帐单陪他们一起去有福城堡玩吧。
我们走了很多很多路,为了找一间网吧,我们找到了烤肉吧,JAZZ吧,陶吧,水吧,就是没有网吧,然后我们打车,我们对司机说我们要找一间网吧,我们又换了很多司机,终于找到了厦门市惟一的一间网吧。
网吧的生意好极了,每一台电脑都隔得很远,我们各自要了一台电脑,很快就进入了各自的网络。
很多时候我更喜欢与杜郁在聊天室里说话,我宁愿用键盘说话。当然杜郁也是这么想的,一进入聊天室,她看都不看我一眼了,她停止呼吸,鼻子贴到屏幕上,眼睛眨也不眨,就像一个病态的网络狂热分子。
我看着杜郁的鼻子慢慢地渗出很多油来,而且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可是她仍然贴在屏幕上,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给她要了一杯红茶,我说,喝口水吧。她也不看我,她只看电脑。
我从我各处的信箱里取信,有很多广告邮件,它们真像硬挤进门来的推销员,被我们礼貌地拒绝,请出门去,可是他们充满希望,他们会来第二次和第三来,永远都不厌倦。
我看到了杜郁,她在和任何一个人说话,我放在她手边的红茶越来越凉,她看都不看一眼,她在说话:我和小妖精茹茹在厦门的网吧里,我们吃过饭了,我们很饱。
很快就有一个鹭丝问我们,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杜郁也说。
我也在厦门,鹭丝说,我会见到你们。
好耶,我说。好耶,杜郁也说。
小妖精茹茹长得怎么样?有人问杜郁。杜郁长得怎么样?有人问我。
我扭过头看杜郁,我看到杜郁也在看我,然后我们同时打上了两个字,美女。在我站起来为自己的茶杯续水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她走到中间,然后喊,小妖精茹茹?杜郁?
她把网吧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我端着我的茶杯走过去,我说,你是谁?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说,你是杜郁?
这时杜郁也走过来了,她说,你不看卫星电视?鹭丝?
然后我们互相拥抱,又叫又跳。一个一直坐在我旁边的金发男生看着我们,他有点忧伤,因为只剩下半个小时了,网吧就要下班了。
鹭丝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去她的公司上网,于是我们再次尖叫,并且互相拥抱。然后我们安慰那个男生Don-tworry,behappy。他一直看着我们,我想他几乎要喊出来了,带我一起去吧。
鹭丝的公司还有很多人加夜班,他们都叫鹭丝老板,鹭丝傲慢地点头,我和杜郁也傲慢地点头,我们缓慢地绕过那些桌子,然后来到鹭丝的大办公室,鹭丝傲慢地关门。在她关上门的那个瞬间,我们都尖叫起来,杜郁冲到鹭丝的电脑前按下开关,而我第一眼看到了鹭丝的书架,它庞大极了,摆满了所有精版世界名著和经济管理辞典。
鹭丝很不好意思地说她其实不看那个,她什么都不看,书架和书不过是室内设计师的安排,他为她放了那么多的书,使她看起来很文化。
杜郁已经开始聊起来了,她不再理我和鹭丝,看都不看一眼。
我和鹭丝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聊。杜郁说,我和鹭丝,小妖精茹茹在一起,现在我们有三个人啦。
他们就问杜郁,鹭丝漂不漂亮?我们一起大笑起来了。杜郁打上,漂亮。他们又说,详细一点嘛。杜郁就打上,很漂亮。
确实,鹭丝是一个混血美女,眼睛和鼻子尤其漂亮。我觉得我比所有的男人们都幸运,他们总在抱怨网络上没有美女,他们确实也很少看到网络美女,可是我看到的所有上网的女人都很美,真的,多么奇怪,当然我也只看到了杜郁和鹭丝两位,玫瑰啦啦不能算,我说过了,大雨淋化了我的睫毛膏,我没能看得清楚她的样子,可是玫瑰啦啦的男朋友会为了她放弃了整个澳大利亚,想来也不会丑。
越来越多的美女会上网,越美的女人就会越厌倦现实,到最后,网络是惟一的生活。将来的趋势。
我说我不想聊了,我有点头疼。鹭丝说我们去飙车吧。杜郁说她不去,她宁愿坐在电脑前头疼。
于是我和鹭丝一起去了,鹭丝开一辆漂亮的凌志车,她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开车,
我们很快就飞起来了,在这个高高低低的厦门,我再一次看到了厦大,现在我知道了,它所有的楼都叫芙蓉楼。
我和鹭丝一起尖叫,后来我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我累极了,我软在座位上,一句话都不想说。鹭丝仍然神采飞扬,鹭丝说她每天晚上都是这么过的,生活的压力,没有地方可以发泄。
我说把杜郁叫出来吧,我们找一个地方喝粥。然后我打电话给杜郁,我说杜郁出来吧,我们去宵夜。杜郁说她不出来,她要整个晚上都呆在电脑前。
鹭丝抢电话,鹭丝说我会让公司的保安把你扔出来。
然后我们等在公司的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杜郁才慢吞吞地走出来,一脸不悦。我们来到了一家西餐厅,里面有很多人,已经是凌晨两点了,还有很多人,他们都在半夜三更出来喝粥。
在等待粥的时间里,杜郁睡着了。
鹭丝说,我知道你,小妖,我知道你写小说,很多人都在聊天室里讨论你。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鹭丝?我们说过话么?
鹭丝笑了一笑,说,我不过是个小人物,写字又慢,你们不会注意到我的。
粥来了,三碗漂亮的粥,两碗生滚牛肉粥,一碗鱼生粥。我把杜郁叫醒,我说杜郁喝粥吧,杜郁懒懒地睁开眼睛,看了我和鹭丝一眼,再看了粥一眼,又睡过去了。
我没念过书。鹭丝说,我所有的朋友中没有一个是文化人,你不知道你和杜郁来厦门我有多么高兴,真的,我觉得你们说话很有水平,你们很有知识,我喜欢你们,我也崇拜你们。
我看着熟睡的杜郁,我说,鹭丝你别这么想,我也没有念过很多书,我们都一样,我们不过从事不同的职业,可是你要比我成功得很,你把自己的公司操作得多好啊。鹭丝说她仍然崇拜我们,她看着我和杜郁,眼睛闪闪发光,她说她高兴得要疯了。杜郁睁开了眼睛,她开始吃粥。我们慈祥地看着她,我说,粥都凉了,鹭丝说,多可怜的孩子。
在鹭丝去洗手间的时候,杜郁说,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我说,你想说什么?
杜郁笑了一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鹭丝回来了。杜郁说她必须回去了,她们台在厦门有一个公寓,她不能总让他们等门。
鹭丝把我们都送回去,鹭丝说她不累,她要看着我们各自进了房间才回家放心睡觉。我们恋恋不舍地拥抱,我们约定明天再见。
我很小心地刷卡,开门,我希望我没有弄醒别人,和我住在一起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北京女人,她在生病,她的行李箱里有很多药。
我发现她还没睡,她斜在床头看书。我说对不起。她说没事,她睡不着,她很不舒服。
我问她有没有吃药?她说吃了,仍然不舒服。
我说,你在生病,为什么还要出门呢?她说她每年都要来一次厦门,她很忙很忙,
每次她都得事先安排好工作,才能来,这次的病太突然了,可是她不能不来。
我问她为什么?她叹了一口气,她说没有为什么,很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然后我睡着了。
早晨,我发现北京女人很糟,她起不了床,我问她想不想吃点什么?她说她什么也吃不下。
然后我出房间,敲另一个房间的门,我告诉里面的男人,我说,她不能自己起床吃早饭,你是这个会的主办方代表,你得安排一下。
他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他说,谢谢你。
我回房间,北京女人还在床上。我告诉她,我给你叫了送餐服务,他们马上就会来,不,不,你不用起床。然后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帮她找药。然后我出去,我和鹭丝杜郁有约,我要出去。
我在电梯里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的身后有一辆精致的早餐车,还有一枝新鲜的玫瑰花。我向他微笑,我说她好多了,已经吃过药了。
在我出电梯的时候,他说,谢谢你。
我和鹭丝又等了很久,杜郁才下楼,她说她在换衣服,所以这么久。我说杜郁你是和女朋友们约会,你可以什么都不穿。
我们去一家潮州茶楼吃午茶。我有一个潮州朋友,他的脸很忧郁,我的朋友们都说他会一辈子忧郁,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他离婚了,可是对于一个潮州人来说,离了婚就像杀了一个人那么严重。
我们几乎没有找到座位,我相信他们都是昨天半夜三更和我们一起吃粥的人,我们都在中午时分醒来,我们不太饿,于是我们只喝午茶。
杜郁提议我们下午去网吧。我说我不同意,我要去环岛路看风景。杜郁恶狠狠地瞪我。
鹭丝说她同意小妖精茹茹的提议,现在是两票对一票,我们去环岛路。
我坐在鹭丝的旁边,杜郁坐在后面,她一句话也不说。鹭丝说她以前有一个情人,她和她的情人在深夜游车河,她最喜欢环岛路。
你的情人一定不敢坐你的车,你会使车飞起来。我担心地看了鹭丝一眼,你迟早会出事,被交警扣很久。
鹭丝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以前会把车开得很温柔,她和她的情人,他们在环岛路慢慢地走,吹着海风,多么幸福。
你的情人在哪儿?杜郁突然问。
鹭丝说,他在北京,我要他来厦门,他要我去北京,于是我们各自在厦门和北京过着,就这样。
杜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情人也在北京。
我再一次请求杜郁下节目的时候小心一点儿。杜郁说她会小心的,她必须回福州去了,她的导播不可以每天都放录播卡带。
离别的日子总会来,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了,这么大的一个世界,很多人一生只见一次。
我最后问了杜郁一个问题,我说我们那儿接收不到你们台,可是,你是不是你们台的台柱子?任何大型的现场晚会和重要的新闻直播都会交给你做?
杜郁犹豫了一下,说,算是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说,因为我想起来,我很突然地打电话给你,你也可以在两个小时之内赶到,而且你可以离台整整两天,也没有人敢管你。我笑了一笑,杜郁,你的未来会很灿烂,你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杜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谢谢你,小妖精茹茹。
我和鹭丝再一次经过了厦大,我让鹭丝停车,然后我跑到厦大旁边的一家小书店,我买到了我的第二本书,我趴在他们的柜台上写下了“送给好女人鹭丝,茹茹,1999年10月16日”,然后问他们要了一个大牛皮纸信封装好它,然后跑回鹭丝的车旁。鹭丝问我买什么?我说给你的礼物,回家再拆。
我也要走了,晚班飞机,飞广州。
我回房间,北京女人已经起床了,她浅浅地化了一个妆,很美,四十岁的女人的美。我很匆忙地收拾行李,我说我要去鼓浪屿,我一个人去,然后我会直接去机场。会议主办方代表坚持送我走,他说他要谢我,问我要什么?我笑了一笑,我说我什么都不要。他说无论如何,请你要一样什么东西吧。
我们又来到了厦大,我要了一个麦当劳的冰淇淋,我说我有了冰淇淋就会幸福。他给我买了,他说你真是一个小孩子。我像一个孩子那么笑,我说你真像一个父亲。
在我上车的时候,他问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聪明嘛。然后,我问他,多少年了?
他说,二十年啦,像你的年纪,那时候她也喜欢冰淇淋。
我说,你应该在二十年前就娶她。
他说,我们认识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在第一次会议上,我是主办方代表,她来参加会议,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是主办方代表,她仍然来参加会议,有时候她来不了,我就去看她,我们一年只见一次。
我坐在车上,我一直在想,他们的隐秘的爱情,二十年之久。
我在鼓浪屿看日光岩和菽庄花园,我一个人,到处乱走。最后我吃饭,我请他们上最奇怪的菜,所有我没有见过的东西,他们很快端来了海蛎煎,面线糊和一种名字叫做土笋冻的东西,我发现它很难吃。可是他们说,这是最好吃的东西,很多厦门人一天不吃就会想。我忧愁地看着我面前的菜,我说那么有没有什么不允许你们出售的海菜,隐秘一些的。
他们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给我端来了一个很像洗脸盆的动物,拖着一根硬硬的尾巴。我问他们这是什么?他们不说,他们只说这是很好吃的菜。
我吃了一口,发现它比土笋冻更难吃,我再一次问他们,这是什么?
他们说,它流蓝血,如果要抓它,就会一下子抓到两只,它们永远是公母两只,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一抓就抓两只。
我从船上看鼓浪屿,它真美,流光溢彩,很像鹭丝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要去机场,我会在很深的夜到广州。谁也不知道我去广州,雅雅都不知道,幸福说过,你什么时候来广州,要隐秘地来,而不是大张旗鼓地来。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他是为了我好,他不希望我像红玫瑰那种,贪玩,渐渐地,玩得名声不太好了,就随便捡了个士洪嫁了。
我说我不玩,我在谈恋爱,而且我只跟一个男人谈恋爱,结束了不成功的恋爱,再开始新的恋爱,我很严肃。
我问他,为什么你来的时候不隐秘一点?
幸福经常跑过来看我,可是每一次我们都会遇到我们的熟人,那真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事情。
那不奇怪。平安在聊天室里说过。
有一次我在聊天室说,我的心情恶劣极了,我在一个陌生城市坐地铁,可是我看到了我的同班同学,小时候他总是和我打架,一个城市有那么多地铁站,一个地铁站又可以坐到那么多班地铁,一列地铁又有那么多车厢,可我偏偏就看到了他,他戴着无框眼镜,吃惊地看我。
平安说,那不奇怪,我有两个念俄罗斯语言文学的同学,他们毕业以后都去了莫斯科,两个单身男女,有一天,他们在红场上偶然地相遇,可是他们只是互相看了一眼,就各自散去了。
我说,真的?
平安说,真的。
我说,真可惜。
平安说,没什么可惜的,世上的事情本来如此,没有爱就是没有爱,命运安排他们在最需要爱的时候相遇,他们还是不相爱。
所以,如果命运安排我和幸福必须要让熟人看到,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和幸福在南京约会,我们在河海路上看到了我的老师,他看着我们的手挽在一起,他吓坏了。
后来我和幸福在北京约会,我们又在西单的商业街上遇到了我的出版商。他带着他的小孩,起初他没有看到幸福,他愉快地向我走来,后来他看到幸福了,他有点错愕,然后他说,对不起,你们继续。真奇怪,这句话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比如服务生走错房间,比如丈夫出差早归遇见妻子的外遇,说对不起的人就会像一个骑士,风度翩翩。可是他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你们继续。
幸福在机场接我,他一点儿也没变。我们在机场拥吻,他说他多么思念我,他说你两个月前在三亚,为什么不从广州转机?
我冷静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厌恶。我说,你什么时候和你老婆离婚?
然后我们默默地出机场,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他拖着我的行李箱,我抱着那只流蓝血的动物的壳,我一路上都抱着它,我在飞机上差一点哭出来,我想多么可怜的动物,它已经死了,被我吃了,不知道它的伴侣在哪儿?
他开门,房间里昏黄的灯,多么温暖,然后我们做爱,在这个温暖的很像家的地方。他问我快不快乐快不快乐?我说我快乐啊,快乐得要死了。
我听着他喘气的声音,我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发,然后我开始哭,我深深地厌恶自己。他很小心地看着我哭,他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要一个冰淇淋。他有点为难,他说这么晚,我上哪儿给你买冰淇淋?我说我不管。
我只喜欢麦当劳的冰淇淋,不是新地,也不是圣代,就是蛋卷冰淇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都可以吃一个蛋卷冰淇淋。
后来我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他给我带回来了一个麦当劳的冰淇淋,我想如果我以前恨他,那么现在我为了这个冰淇淋就不能再恨他了。我多么简单。
我们还很年轻的时候就相遇了,可是那个时候他已经结婚了。
那时候我像一个女孩子那么美,那时候他像一个男孩子那么单纯,我们做爱,疯狂极了,从早到晚,我们做完就睡着,醒来再做,我们什么都不管了,我们好像能够做一辈子,当高xdx潮再次来临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嫁给他。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有妻子。
我问他为什么,我有什么错,你要骗我?
他说他爱我,他多么痛苦,我说我知道你痛苦,可是我比你更痛苦。
后来我不许他再碰我。我们没有再做爱,我们各自睡着,我没有再睡在他的怀里,我总是想起来我曾枕在他的手臂上入睡,我们说话,他抱着我,使我温暖,可是,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啊,不会再来,永不会再来。
后来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到外面的房间,坐在沙发上翻他的书,空调对着我吹,冷极了,我什么都没穿,我拉过他的衬衫盖住腿,还是冷,从心里来的冷,彻骨的冷。他在里面的床上,他在睡梦中问,你怎么不来睡?
我没有说话。我翻书,在昏黄的灯下,后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快要冷僵了,我回去睡,因为被子会给我温暖,身体的温暖。我不哭,哭不出来,我知道自己坚强得多了,泪水和伤痛,变成石头,整个人都变成石头,不再有爱。
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大错误。
我离他很远,因为我突然就不爱了。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不爱,也做不出爱来,我最担心的,不是被遗弃,而是我突然发现,我不再爱他了,或者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即使我强迫自己,我还是不爱。
可是到早晨,他抱住了我。
我们做爱,他说,我整个晚上都在想你。我说,我知道。
我们做爱。
他问过我,为什么你会爱我?我说,因为你爱我呀。然后我们一起悲伤。
后来他又问我,为什么你会爱我?可是我说,我已经不爱你了。
他说不会的不会的,我要给你快乐。可是当快乐像潮水一样缓慢地流动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我说真的,我已经不爱你了。
他说不会的不会的,我要给你高xdx潮。
我说,没有爱,怎么会有高xdx潮呢?我的身体和爱,他们是两样东西,身体欢愉,爱却压制住它。只有彼此相爱的两个人,才能做出爱和高xdx潮来。这个男人,我身体上面的男人,他只是在操我,他使我觉得自己一钱不值。
他凶恶地操我,可是高xdx潮一如既往地来了。我想如果这种快乐一年只有一次,我真的死了算了。我闭上了眼睛。
我说我饿了,我需要吃点什么,然后我坐起来穿衣服,在我伸手够文胸扣绊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的手,他在我的耳边说,我爱你。我疲倦地摇头,离开床。
我又想起了念儿,我和念儿住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每天都是自己扣文胸扣绊。我说过,只要有一个男人愿意为自己扣一回扣绊,那么就应该嫁给他。
可是我犯了一个大错误。
天已经大亮了,我们又做了一整晚错误的爱。
可是我们像情侣那样挽着手逛街,我们买了一只Modem,我们还在天河城门口买了一只小猫。那只小猫很瘦,幸福说卖猫的人不给它吃饭,所以它瘦,我就要幸福马上买它下来,我给它起名字叫做小念,我要求幸福每天都喂它。然后我就在一家湘菜馆的台阶上滚下来了,我躺在那儿,半天都动不了。
幸福急死了,他要送我去医院。我说我不去。
他不敢再碰我,他一直问我疼不疼?
我们没有再做爱,我开始给幸福的电脑装上网软件,装完,我上网,收邮件,我看到了鹭丝的信。鹭丝说,你走的那一天晚上,陈小春在有福城堡唱歌,如果你和杜郁不走就好了,我们一起去看。我喜欢你的礼物,我的脑袋一直处在兴奋的状态中,西西,我无法形容我的心情,我笨,但我以有你这样的朋友感到自豪。真的。
幸福说你不打电话给雅雅吗?我说算了。
幸福说你什么人都不见吗?我说我见一见Tina吧,Tina是我小时候的笔友,我们一直都在通信,通了有九年了,我们从没有见过面,我们也不打电话,写电邮,我们一直在写信,用手写,九年了。
Tina在电话里说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九年的笔友了,我们要见第一面。我们约在Tina写字楼下面的麦当劳,我有很多Tina的照片,从15岁到24岁,每年她都给我寄一张。
可是我仍然认不出她来。我坐了很久,然后走到外面去问一个也等待了很久的女孩子,她真的很像照片上的Tina,我问她是不是Tina?她警惕地看着我说她不是。
我开始变得很焦虑,我打电话问幸福几点了?幸福说我们的约会你也没这么紧张。在我打电话的时候,Tina站在了我的旁边,她和照片上一点儿也不相像。
我们坐下来,互相看了很久。
九年了,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我们的第一封信,Tina告诉我她喜欢看郑渊洁的童话,
我告诉Tina我也喜欢童话,我喜欢《西游记》。
最近的一封信,Tina说,一个没有恋爱可以打发时间的女人,就是这么狠。
我回信说,那个狠字用得好。
现在我们终于见面了,我们都已经由女孩变成了女人。我问Tina,你的那个Kenny,你们怎么样了?Tina苦笑,说,我们彻底地分手了。Tina又问我和幸福怎么样了?我说那个坏男人,他又要我,又要她。
Tina说其实他们也痛苦,比我们还痛苦,活在两个女人的中间,左右为难,还不够痛苦吗?
我说Tina你太善良了,很多男人都不这么想,他们活在犯罪感和紧张中才有快感。
Tina说你还是这么刻薄,从小到大,可是你就是狠不了心,我都已经和Kenny分手了,你还和那个坏男人纠缠在一起。
然后我和Tina去超市买菜,两个小女人,装模做样地胡乱拿了几样菜。Tina笑我想学一个家庭主妇煮饭。我说我不会煮,幸福会煮,这几天我都没有吃过他煮的菜,所以买些菜考验他。
Tina笑,说,你这么爱他,干脆就做他一辈子的情人好啦。
我说我不做情人,我宁愿做一个煮饭婆,有名有份的。
Tina就收敛了笑,说,你啊,很难找到人嫁的。
Tina说完,看手表,她说她必须要赶回公司上班,我们又互相看了很久,我说再下个月我会再来广州,我会住久一点。Tina说好啊,来吧,我带你去吃上海菜。
我把菜放进厨房,然后上网,收电邮。平安疯了似地找我,塞了几十封信在我的邮箱里,我不理他。我去聊天室看了看,我看到了杜郁和鹭丝,她们夜以继日地混在那儿,我进去,告诉她们应该戒网,她们说她们也很想,可是实在也戒不了,而且越上越凶,惟一可以救她们的只有神了。她们又问我在哪儿?我不再理她们,退出了。
幸福在厨房里忙,忙半天,摆出一桌子菜来,琳琅满目的,问我他是不是一个好男人?我说你这样的男人也算是好男人,那么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好男人了。
然后我们做爱,幸福还问我疼不疼?我说我又不是处女了,怎么会疼?可是我的心疼痛极了。
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到体育馆散步,很空旷的广场,有很多中年人在跳舞,露天的广场,他们就舞蹈起来了。
我穿着很长的裙,没有盘起长发,有很多人看我。
我说幸福你多么幸福,我这么美,这么多人看我。幸福笑笑,低下头吻了我一下。
我说我们真像一对年轻夫妻,吃了晚饭出来散步。幸福笑笑,又吻我。
我说,幸福你为什么还不和你老婆离婚?
幸福的笑凝在脸上,很低声地说,她一直在外面呀,又不回来。
我说,即使她在国内你也不会和她离。
幸福说,离了又怎么样?你又不会嫁给我?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嫁给你?我嫁给你啊,我嫁给你。
幸福不说话了,他说,我和她有契约,合法的契约。
我说,可是我们有身体的契约。
幸福说,如果来一次地震就好了,把一切都毁掉,那就好了。
我说,你不必祈求你的神来一次地震,你会残杀掉很多与我们无关的人,你只需要在我明天上了飞机以后,祈求我的飞机掉下来,那么一切就可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这要比地震要漂亮得多。
幸福抱住了我,他疯狂地吻我,他说你这个小疯子你这个小疯子,你说的什么话?我感觉到我们的脸上有泪水,我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在我过安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看到幸福很苍老地趴在栏杆上,他的脸绝望极了。我没有再看第二眼,我抑制住了自己的眼泪。
我们已经经历过了无数次离别,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次。
上一次的离别,是在上海的夜中,我们在地铁站拍了卡通快照,像两个孩子。然后他挽着我的手,他说,我带你去找冰淇淋。我假装很快乐,我快乐极了,我们坐着,说无关紧要的话。他说,不要走。可是我说,我必须走了。
我们走过广场,听得见王菲的声音,你快乐,于是我快乐。
我们在车站,我要走了,他转过头,不让我看他的脸,我把戴了一天的白兰花给他。我说,花还没谢呢,留着吧。
那朵花至今还在幸福的钱夹里,干枯了的花瓣,和我的照片放在一起。我说幸福你怎么可以这么明目张胆?你也不怕被人看到?幸福说,我爱你,我什么都不怕。所以我相信,他是真的爱我。我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我要走了。
我走了,不回头,我提着行李箱,走进车站,我不回头,可是,我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我相信,我回到常州,他回到广州,就会回到现实,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就不会了。
我坐在火车上了,我拿着我们的合照看,我泣不成声。
手提响,他的电话,他说,你不要走。很久,我都不说话。最后我说,不,我要走,我要回家。我还说了些别的什么,我说,以后忙起来,充实起来,就不痛苦了。我说。……
我听到幸福喊我的名字,可是我假装没有听见,我继续走,走过那道门,它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
小姐,请你站上来。安检员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