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巴尔扎克
    “他的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他姐姐的外孙女的死,只引起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在法庭的审讯中得知那个荷兰美女果然叫做莎拉·冯·高布赛克。当我问他怎么这样奇怪,他外甥孙女的姓竟同他的一样,他微笑着答道:


    “‘我们这个家族,女子是从来不结婚的。’


    “他的家族四代都是女子,这个古怪的人从来一个也不愿意会见。他对他的继承人深恶痛绝,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在他死后,他的家当有一天会不属于他,而归别人所有。他刚满十岁,他的母亲就把他送到船上当一名小水手,开到荷属东印度群岛去,在那里漂流了二十年。因此他那个半黄不黄的前额的皱纹中就埋藏着种种秘密:有可怕的事故,有突如其来的恐怖,有意想不到的巧遇,有悲欢离合的航海故事,有无穷无尽的欢乐。他捱过饿,爱情受过蹂躏,家当遭过风险,失而复得,他的性命有过多少次陷于绝境,也许因为他能当机立断,又庆生还,他使用的手段极其毒辣,只是出于急不暇择,才得到别人的原谅。他认识西默兹海军上将,认识德·拉利先生、德·凯嘉鲁埃先生、德·埃斯坦先生、德·絮弗朗法官、德·波唐杜埃先生、康华里勋爵、哈斯丁勋爵、蒂普-萨依勃的父亲和蒂普-萨依勃本人。①那个在德里国王玛阿达齐-辛迪阿朝上做过官并且对于建立玛哈塔王朝有过很大功劳的萨瓦人②,曾和他做过买卖。他跟维克托·休士③以及好几个出名的海盗有过来往,因为他在圣托马斯④岛住过很久。为了发财,他什么事情都干过,还曾试图探明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著名的野人部落的黄金。此外,美洲独立战争中的各个事件,没有一件同他没有关系。他不曾跟任何人谈过印度或美洲,跟我谈到的时候也不多。当他谈到这些地方的时候,他就仿佛说走了嘴似的,显得有点后悔,假如人道精神、社交精神是一种宗教的话,他就可以算是一个无神论者。我虽然有意考查他的思想感情,可是惭愧得很,我应当承认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心还是莫测高深的。我有时心里想,他究竟是男性还是女性呢?如果所有放高利贷的人都象他的话,我相信他们全是没有性别的。他是否始终信奉他母亲信奉的宗教,把基督教徒看作他的俎上肉呢?还是他改奉了天主教、伊斯兰教、婆罗门教或路德的新教呢?我对他的宗教见解始终毫无所知。我觉得他只是对宗教淡漠,并非缺乏信心。


    ①以上提到的,除西默兹、凯嘉鲁埃、波唐杜埃是《人间喜剧》中虚构的人物外,其他在历史上都实有其人。德·拉利-托朗达(1702—1766),曾任法国驻印度殖民地长官,德·埃斯坦(1729—1794),法国海军少将;德·絮弗朗(1726—1788),法国地中海舰队大法官;康华里勋爵(1738—1805),曾任印度驻军司令及总督;哈斯丁勋爵(1754—1826),曾任印度总督;蒂普-萨依勃(1750—1799),印度迈索尔邦最后一个苏丹。


    ②指布瓦涅伯爵(1741—1830)。


    ③维克托·休士(1770—1826),法国驻圭亚那专员、总督。


    ④圣托马斯岛,小安的列斯群岛中的一个。


    “这个人已经成为金钱的化身,吃过他亏的人,也就是他称之为主顾的,不知是故意说反话呢,还是存心嘲笑,管他叫高布赛克老爹。有一天晚上,我走进他屋里,他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上,象一尊塑像,动也不动,两只眼睛瞅着壁炉的架子,仿佛瞧着架子上面他放债的账目。一盏冒烟的灯,灯座从前是绿色的,投出微弱的光,没有给这张脸增添一点色彩,反而更衬托出脸的苍白。他一声不响地瞧着我,指着正等我去坐的那把椅子,让我坐下。‘这家伙在想什么呢?’我心里想,‘他知道世界上有上帝、有情感、有女人、有幸福吗?’我可怜他,象可怜一个病人一样。可是我也十分明白,虽然他有几百万现金存放在法兰西银行,他的脑子里很可能想占有整个地球呢!他曾走遍这个地球,探寻过它,估计过它的分量,计算过它的价值,开发过它的资源。


    “‘您好,高布赛克老爹,’我对他说。


    “他扭过头来望着我,他那又粗又黑的眉毛稍稍凑近了一下;对他来说,这种特殊的变化就等于南方人最欢畅的微笑了。


    “‘您今天无精打采,和那天有人跑来通知您有一个书商吃倒账的时候一样,您很佩服这个书商的手段高明,虽然您吃了他的亏。’


    “‘吃过他的亏?’他露出惊讶的神气说。


    “‘他为了签订一个破产者与债权人之间的契约,不是曾用一家破产商号盖章的期票偿还您的债务么?等到这个商号复业的时候,他不是要您按照契约规定的折扣兑收期票么?’


    “‘他很狡猾,’他答道,‘可是结果还是进了我的圈套。


    ’“‘您有期票要退吗?今天不是月底了吗?’


    “我和他提到金钱,这还是头一次。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睛望着我;然后用一种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话,音调就象一个不会吹笛子的学生吹出的笛声。


    “‘我寻开心,’他对我说。


    “‘您有时候也寻开心么?’


    “‘你以为只有出版了诗集的才是诗人么?’他耸耸肩膀向我问道,一面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


    “‘这个脑袋里面也有诗情哩!’我想道,因为我当时对他的生活依然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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