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巴尔扎克
    “一定很好看吧?”朱丽微笑着问。


    “当心点。”军官喊道。他拦腰抱住朱丽,有力而迅速地把她举到一根廊柱旁边。


    要不是他眼明手快把她抱开,他这位好奇的亲戚就会被一匹白马的臀部碰伤:白马配着绿色和金色丝绒的马鞍,拿破仑的马穆鲁克①马夫牵住缰绳。那马几乎退到了拱廊下,前面十步远的地方排列着跟随皇上的高级将领的马匹。年轻人把父女俩安置在右边第一个界石的人群前面,点头示意站在两旁的两个老兵照应他们。随后,军官转身向皇宫走去,刚才白马后退时他脸上的仓皇神色消失了。此刻浮现出幸福和愉快的表情;朱丽方才神秘地握了握他的手,也许是感谢他的小殷勤,也许是想告诉他:“我终于见到你啦!”她还微微颔首来回答军官急忙离开之前向她和她父亲的致意。老人刚才好象故意让两个年轻人呆在一块,退到女儿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神情严肃,偷偷地观察她,却装作聚精会神地观看场上的盛况,竭力不让她觉察到他在留神她的举动。当朱丽向她父亲投去小学生害怕老师的胆怯目光时,老人甚至和颜悦色地对她微微一笑,但是他那敏锐的目光,一直跟随军官到拱廊下,这霎时间发生的事情中的任何细节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①马穆鲁克,原系埃及苏丹的骑兵卫队,被拿破仑征服后编入帝国骑兵队。


    “多壮观啊!”朱丽紧捏着父亲的手低声说道。


    此刻阅兵场上壮丽的景象使千千万万观众齐声欢呼,一张张惊叹不已的面孔仿佛如痴如醉。另外一侧观众和父女俩这边的人群一样拥挤,他们在阅兵场栅栏外窄狭的石子路上,与皇宫平行地一字排开。妇女们绚丽多彩的服装把巨大的长方形杜伊勒里和新近安置的栅栏点缀得花团锦簇。广阔的场地上站满了等待检阅的老近卫军团,他们面对皇宫,组成十排庄严的蓝色线条。栅栏外面的阅兵场上,平行站立着好几个步兵团和骑兵团,准备列队穿过凯旋门。凯旋门位于铁栅栏的正中,当时还能见到门顶上雄姿勃勃的威尼斯马①。军乐队在卢浮宫的廊下,乐队前面是值勤的波兰枪骑兵。正方形沙地大部分空着,象是为肃静的部队预备的大显身手的沙场。


    队形按军事艺术排列得整齐对称,数以万计的三棱形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风儿吹拂士兵的羽饰,好似疾风掠过森林,树梢起伏,荡起万顷波涛。这些默默无声、服装鲜明、久经征战的部队,由于军服、装饰、武器和佩带各不相同,看上去五光十色。这幅巨大的画面是激战前战场的缩影,在巍峨庄严的宫殿环绕下,连同其全部装饰和奇特的变化,显得诗意盎然。军队士兵们好似在效法四周的建筑,所有的部队都岿然不动。观众不由自主地把这些人墙与这些石墙相比较。春天的阳光倾注在昨天才落成的白墙②和百年老墙上,照亮了无数张黝黑的脸,每一张脸都记录着昔日的枪林弹雨,每一张脸又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未来的刀光剑影。这些英雄的部队前面只有各团团长走来走去。


    ①阅兵场的凯旋门奉拿破仑之命于一八〇八年建成,两侧有栅栏,竖有拿破仑从威尼斯圣马克教堂掠夺来的青铜四马二轮战车。一八一五年王政复辟时期,战车归还威尼斯,另换一仿制品留存至今。


    ②拿破仑下令沿现在的里沃利街建造北走廊,但当时只建起一部分,到拿破仑三世时才竣工。


    在交织着银白、蔚蓝、紫红和金黄色的部队后面,好奇的观众可以瞥见六个不知疲倦的波兰骑兵长枪上的三色旗,枪骑兵好象在田野边看守羊群的牧羊狗,在部队和观众之间游来晃去,阻止观众侵入划分给他们的皇宫铁栅栏旁的小空地。除了这些动静以外,人们简直以为到了森林睡美人的寝宫。春风吹拂士兵帽上的长缨,越发衬托出士兵们凝神屏息的神情,人群中偶尔发出的轻声细语更突出了气氛的宁静。只不过有时响起“中国帽”①的声音,或无意中碰击出的鼓声以及从皇宫反射过来的回声。这些轻轻的声响犹如预告暴风雨的远方雷鸣。一种难以名状的热情在等候的人群中升涨。法国即将向拿破仑告别,在这激战的前夕,连最普通的公民也预感到征途艰险。这次战役关系到法兰西帝国的生死存亡,这个思想好象激励了百姓和军人,他们拥挤在飘扬着拿破仑雄鹰战旗、翱翔着拿破仑神武精神的宫苑里,全都鸦雀无声。这些士兵是法国的希望,是法国最后的一滴血,观众因此对他们怀着一种不安的关切。对大部分观众和军人来说,他们之间的告别也许就是永别。但所有人的心里,即使最敌视皇帝的人,都在祈祷苍天,热诚祝愿祖国的胜利。对欧洲与法国之间的角逐厌倦不堪的人们在经过凯旋门的时候,个个都捐弃嫌怨,因为他们明白,大难当前,拿破仑便是整个法国。皇宫的钟楼鸣报十二点半,人群中的一切响动都停止了,寂静得连孩子的语声都能听清楚。老人和他女儿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时,从回声响亮的皇宫柱廊里传来一阵马刺和刀剑的丁当声。


    ①即山铃笠,是一种悬满小铃的铜制伞形乐器,这种军乐器很快就过时不用了。


    一个矮胖的人儿突然出现了。他身穿绿色军服和白色马裤,脚踏马靴,头戴一顶跟他本人一样声震四海的三角帽;荣誉勋位勋章的红绶带在他胸前飘动,一把小巧的佩剑挂在腰间。广场所有人的目光从各个角落同时集中到他身上。霎时间,鼓声震天,向他表示敬意;两个乐队同时奏鸣,所有的乐器,从最纤细的长笛到最响亮的铜鼓,一起奏出一首雄赳赳气昂昂的乐曲。听到这战斗的召唤,人心振奋,旗帜漫卷,阅兵场上的士兵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整齐划一地依次举枪,口令如回音似的一排一排传递。万众齐声欢呼:“皇帝万岁!”


    顷刻间,万物颤抖,地动山摇,宇宙震撼。拿破仑翻身上马,这一动作振奋了寂静无声的人群,乐曲声更加嘹亮,鹰旗和旌旗迎风招展,所有的脸盘都神采飞扬。古老的宫殿走廊的高墙仿佛也在高呼:“皇帝万岁!”这不是人间的景象,简直是魔法幻影、天神显灵,或说得更正确一点,这是昙花一现的统治、转瞬即逝的奇观。那么多人为之倾慕、激动、献身、祈祷,连太阳都为之驱散天上的浮云的这个人骑在马上,三步以外跟随着身穿金光闪烁的军服的卫队,左边是大元帅,右边是值勤元帅。这个人激起了如此巨大的感情冲动,而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激动的表情。


    “啊,我的上帝,是的,无论在瓦格拉姆的硝烟炮火里,还是在莫斯科的遍野尸体旁,他呀,他总是那么泰然自若。”


    这句话是站在朱丽旁边的士兵对许多人的询问所作的回答。少女对着这张面孔凝神注视了一会儿:沉着的表情显示出他有稳如泰山的力量。皇帝注意到了德·沙蒂约内小姐①,转身向迪罗克说了一句简短的话,大元帅听后微微一笑。检阅开始了。如果说少女刚才一直在注意看拿破仑毫无表情的面孔和蓝色、绿色、红色的队列,那么这时她在这些老兵迅速而整齐的操练中,几乎一心一意在注视一个年轻军官,他骑马驰骋在运动着的列队之间,最后又精神抖擞地回到以衣冠简朴的拿破仑为首的一群要人之中。这军官骑一匹黑色骏马,穿一身漂亮的皇帝传令官的天蓝色制服,在这色彩斑斓的队伍中显得十分突出。阳光下,他的绣饰闪闪发亮,狭长军帽的羽饰荧荧耀眼,观众真会把他比作一团磷火,比作一个无踪无影的灵魂,奉皇上之命在调动着和指挥着这些军队。


    ①即朱丽,未来的德·哀格勒蒙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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