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3个月前 作者: 巴尔扎克
保尔来到波尔多六个月之后,城中上流社会早已让豌豆花和舞会王后见了面。这两朵花表面上颇为冷淡地相对而视,实际上都觉得对方俊美可爱。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窥视着这次相见的结果,因为这与她切身利害息息相关。她从保尔的眼光中猜测出是什么感情使他那样激动,心中暗想:“他肯定是我的女婿了!”同样,保尔一见娜塔莉,心中也暗想道:“她肯定是我的妻子了!”埃旺热利斯塔家的财产在波尔多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事,也象童年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一样停驻在保尔的记忆中。这是一切先入为主的观念中最不可磨灭的东西。一般情况下,对双方财产问题要进行辩论和调查,无论是羞羞怯怯的人还是傲气冲天的人,这种辩论和调查都使他们恐惧万分。
而保尔和娜塔莉之间,则不需要这个,首先财产相当这一条两人就碰到一块了。有几个人设法对保尔进上一言,开头当然是对娜塔莉的举止、言谈、美貌不能不说上几句好话,最后就是对将来发表一些斤斤计较的见解,而埃旺热利斯塔家的那种排场确实使人不能不发表这些见解。每当他们试图这样做的时候,豌豆花总是报以轻蔑,这些外省的小算盘确实也活该受到这种轻蔑。保尔的这种思想方法,不久大家都知道了,也就不再开口。因为不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语言上,不论在举止还是在任何事情上,众人都学他的样。他把英国那种发展个性和人与人之间冰冷的藩篱,拜伦式的冷嘲热讽,对生活的指控,对神圣结合的蔑视,英国的银餐具和英国式的戏谑,对外省风俗习惯及陈年老货的贬低,雪茄,指甲油,小马,黄手套和跨马疾驰都带进了波尔多。于是对保尔来说,事情便一反往常了:无论是少女还是老太太都不想给他泄气。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一开始为他举行了好几次盛大宴会。城里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都来参加的宴会,豌豆花还能缺席么?虽然保尔作出冷淡的样子,但这瞒不过母亲,也瞒不过女儿,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结婚的道路。玛奈维尔驾着轻便双轮马车或骑着他自己那漂亮的马匹散步时,有的年轻人见他走过便停下脚步,议论起来:
“这个家伙真走运:又有钱,又是美男子,听说他就要娶埃旺热利斯塔为妻了。有什么办法!有的人就是这样,世界好象就是为他们造的。”这些话他都听在耳里。当他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敞篷四轮马车相遇时,母女二人跟他打招呼时怀着一种特别的敬意,他为此感到骄傲。即使保尔没有悄悄地爱上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社交界也肯定会硬要他娶她为妻的。社交界虽然不是一件好事的起因,却促成许多不幸。然后,当社交界看到自己亲自孵化的恶破壳而出的时候,又会唾弃这恶,并对之进行报复。波尔多的上流社会以为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有一百万的陪嫁,不等双方同意就把她送给保尔了。这种事也是常有的。他们俩不论是财产还是相貌,都很相当。保尔习惯于奢侈和华丽,娜塔莉也生活在奢侈与华丽之中。他刚刚为自己将公馆布置停当。在波尔多,就是为了安置娜塔莉,也没有一个人能这样布置住宅。这个少女和她母亲一样是克里奥尔人,已经和她母亲一样是个贵妇人样子,与她结婚势必在金钱方面卷入灾难之中。只有一个对巴黎的花费和巴黎女人花样翻新的要求已经司空见惯的人才能避免这种灾难。人们都说,钟情于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波尔多人在哪里会倾家荡产,玛奈维尔伯爵就会在哪里消灾避难。于是这桩婚事就算成了。在保王党上流社会人士面前商谈这桩婚事时,这些人对保尔说的话十分动听,大大满足了保尔的虚荣心:
“这里的每个人都愿意把埃旺热利斯塔小姐送给你。你若是娶她,那算是做对了。你到哪儿也找不到这么好看的姑娘,就是在巴黎也找不着:她风雅妩媚,而且从她母亲那方面来说,属于卡萨-雷阿尔家族。你们将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对:你们趣味相同,对生活理解相同,你们有波尔多最舒适的住宅。你妻子只要将睡帽带到你家就行了。在这种事情上,一幢已经盖好的住宅就等于一笔好彩礼。碰上象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样的岳母,你也是好运气。这个女人很有头脑,又会钻营。你大概向往政治生活吧!她在政治生活中将是你的一大帮手。何况她为她的心头肉、她的女儿牺牲了一切。娜塔莉肯定是一个好妻子,因为她很爱自己的母亲。再说,总得有个归宿呀!”
“这一切都很好,很美,”保尔回答说,他虽然已经坠入情网,但还想保留自由决定权,“可一定要有个完满的归宿啊!”
保尔不久便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中走动。他的空闲时间比谁都难打发,他需要消磨时间。正是这种需要将他引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中,只有在那里才散发着他已经习惯的那种气派和豪华的气息。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年已四十,长得很漂亮。她那种美,与晴朗无云的夏日傍晚迷人的落日十分相似。
她那无人指摘的声誉给波尔多的各个小圈子提供了永久的谈资。克里奥尔女人和西班牙女人以体质好着称,这位寡妇也显示出体质好的各种迹象。越是这样,别的妇女就越好奇,越想知道个究竟。她长着深色的眼珠,深色的头发,西班牙女人的脚和身段,那种胸脯挺得高高的身段,这腰身的扭动在西班牙是专门有一个词来称呼的。她的面庞一直很美,克里奥尔人的肤色,其动人之处只有用轻纱扔在绛红色上来比喻才能描绘出来,因为那是白里透红。因这肤色的原故,她那美丽的面庞很诱人。她线条丰满,又有一种善于将懒懒散散与生机勃勃、将坚强有力与随随便便融为一体的风韵,使她那丰满的线条更加动人。她吸引人而又令人肃然起敬,她诱人而又丝毫不向你许诺什么。她个子很高,这又有意赋予她女王的神情和姿态。她谈起话来,很容易叫男人上当,就象粘鸟胶把鸟儿给胶住了一样,因为她的性格中天生赋有非搞鬼不可的人的那种才具。她一步一步退让,以人家同意给她的东西为武器,转过身来得寸进尺,相反,人家反过来有求于她的时候,她很善于一下子退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虽然事实上她很无知,但是她早就见识过西班牙和那不勒斯的宫廷,南美、北美的著名人士,英国和欧洲大陆上好几个声名显赫的家族。这使她具有从幅员上说极为广阔的知识,也就显得见识很广了。她就是用这种趣味、这种气派接待来客。这种趣味与气派,学是学不来的,但是某些生来美好的心灵,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高级东西都能吸收到自己身上,能将高尚的趣味和气派变成自己的第二天性。她那品行端正的美名一直无法解释,不过,这种美名对她倒很有用处,赋予她的行动、话语和性格以极大的权威。除了母女之情以外,这母女二人相互之间怀着一种真正的友好情谊。两人彼此相互适应。她们天天接触,却从未发生过冲突。所以许多人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母爱来解释她作出的牺牲。娜塔莉固然对她母亲坚持守寡是个安慰,看来这也不是唯一的原因。据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曾经爱过一个人,那个人于一八一四年高高兴兴地娶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第二次复辟①把贵族头衔及贵族院议员的身分还给了那个人,于是一八一六年他就很体面地与她断绝了关系。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表面上看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妇女,但她在性格上有一个可怕的特点。这个特点只能用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座右铭来解释:这个座右铭就是:Odiateeaspettate②。她已经习惯于压人一头,别人过去也一直对她俯首帖耳。
①第二次复辟指一八一五年拿破仑“百日皇朝”失败之后。
②拉丁文:仇恨在心,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