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纪行

3个月前 作者: 谷崎润一郎
    十月二十四日,早上八点半左右,我从床上起来,吃过早饭,下面上来一个女佣,说船已备好,请准备出发吧。船已停在旅馆门前的小河里。


    女佣担心地对我们说,坐船不比骑驴,到天平山有一段距离,若不早点出发,回来的时候天就黑了。


    不过说实话,我对天平山的红叶没什么兴趣。倒不如说看沿途运河的风景才是我此行的目的。尤其今天是周日,从上海来的日本人旅游团会来看红叶,要是跟他们撞在了一起,那感觉就像是去龙之川远足一般,趣味全无了。


    因此,我想最好不去看红叶。总之,今天能成功雇到船真是不错。若是走陆路,不管你愿不愿意,总是会碰到那群去看红叶的人。再加上可能是昨天骑了一天驴,臀部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今天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再骑驴了。


    走到船那儿一看,担任向导的旅馆老板娘已经在船上等我了。昨天为我们做向导的是旅馆的老板,今天老板要去带团体游客,于是就换成老板娘带我们。


    老板娘是一个年近五十、瘦瘦小小、皮肤黝黑、不太殷勤的女人。比起那些故意谄媚着与人搭话的女人,这个老板娘不知道好了多少。


    可是我此行是为了无所顾忌地独自欣赏河川的美景,因此觉得老板娘的存在也有点多余。其实,只要我会说一点中文,便可不需要向导。拜托向导带着游玩,往往会漏看名胜和美景。


    昨天旅馆的老板带我参观西园的戒幢律寺,他过分恭敬地领着我在放着金光闪闪的恶俗的五百罗汉的堂宇里看了很长时间,而旁边纯中国式的林泉,却连一句讲解都没有,就从边上过去了。不仅如此,去虎丘时,他也完全没告诉我这里有著名的古真娘墓。


    其墓小且简陋,立在路边,头一次去的人不太会注意到。


    我不知道他是无知还是不热情,明信片上都会出现的名胜,他作为导游居然不知道,这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


    总之,我感到非常不愉快,决定以后不再信任导游了。导游顶多也就是让他做一下翻译,其实就是照着铁路局的旅游指南和地图随意带着我们走一走。


    因今天是坐船,我本想不要导游的,可我想在回来的时候去阊门外的中国饭馆吃饭,最后还是找了一个导游。


    我坐的船是所谓的画舫,本来,这上面应该有许多歌伎唱歌,在船上饮酒吃菜的同时,可体会到这水乡的情趣。可是,画舫生意兴隆的时候大概是春末至秋初,这个时节已经鲜有人乘画舫饮酒唱歌了。


    另外,叫歌伎的话坐船一日游要五十大洋——换算成日元要上百了,也就只好作罢。


    不久前在南京的秦淮河也曾坐过画舫,今日的船与那次相比装饰要更气派一些。


    船中央有类似日本屋形船的屋顶,朝船头方向的入口左右各有一扇门,金底的门上雕刻着满满一面的牡丹。走进室内,正中间放着一张小型的四角餐桌,周围放了椅子,两侧是玻璃板窗。板窗上雕刻着金色的梅花图案。尽头处的左右两根柱子上,挂着一副对联,上面写着“一帘波影”“四壁华香”。


    我想看看外面的风景,便走到室外,在船头的椅子上坐下。今天照例是个好天气。虽说南方多雨,但一旦放晴,便不会再轻易下雨了。今天虽不如昨天暖和,但比起日本的十月,还是相差很大的。


    我还穿着在南京时就穿的黑纱薄单衣,外面还套了一层外套,一点不觉得冷。四五天前,在南京时还能听见蝉鸣,可以想象这边有多么暖和了。


    这一带春季很短,可秋季却很长,而且有时会像春天一样风和日丽。


    出港之后,船离开日本租界的石崖,将船头掉转向西。一看手表,此时刚过九点十五。这边河的宽度比东京的外护城河还要宽得多,水自然也是满盈盈的。船的右舷方,前日傍晚如幻象般的城墙和高塔,今日清晰地映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中,蜿蜒相连。


    今天城墙那边的天空,也是非常澄澈晴朗,让人无法相信,那下面居然藏着一个三十万人口的大都市。无论城墙的石坝有多么厚,墙里城内街区的喧闹总会透出来点吧,然而却一点嘈杂声都听不到。


    我专心眺望着晴朗朝阳下寂静耸立的城墙,有一种连这石坝都是戏剧舞台上的布景的感觉。


    “请看那边,那里有那种鸟在飞。”


    坐在室内的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船头,指着城墙上的天空。果然,那里有五六只像白鸽似的鸟,聚成一团,横跨河面往郊外方向飞去。我问老板娘那是什么鸟,老板娘说不知道。


    左舷方的岸上有一家叫苏纶纱厂的工厂,过了那家工厂左边的运河上可见甘棠桥。


    不知不觉间,右手边城墙的外围也出现了五六户人家,白色的墙壁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水上来往的船渐渐多了起来。有像是从大运河上过来的帆船、舢板、小蒸汽船、发动机船等种类繁多的船,从前方或是后方驶过来。其中还有用草席做帘子的乞丐船。


    “乞丐住在那个船上,一家子大概五六个人挤在里面。”老板娘向我解释道。


    不一会儿,我们的船来到苏纶纱厂的砖墙旁。不过,石拱形的吴门桥已展现在我眼前,迎接着我的到来。昨天在桥上走时,因石阶太陡,我不得不从驴背上下来行走,可见这桥的拱度极高。


    从船上看,可见石拱下桥那边的房屋连甍接栋,远处的天空隐约可见虎丘塔和灵岩山塔。船从石拱下经过时,清晰可见拱形两边的柱子上刻着“同治十一年壬申夏四月”“苏州水利工程总局重建”的字样。


    过了桥,护城河开始向右流去。不过我的船不久就与护城河分别,从水门塘处进入了左边的运河。


    那一带比日本租界附近热闹,两岸的人家鳞次栉比。左侧是水仙庙,现在已经成了警察的分驻所,庙前的石坝旁,站着两三个巡察,好奇地注视着我的船。


    右侧是如不整齐的牙齿般排列着的低矮的简陋小商店。河道上比之前还要混乱,让人想起深川的小名木川。像之前一样,河上有乞丐船、泥船、捕虾船、运肥船,不时有鹅嘎嘎啼叫,穿梭其间,在水上热热闹闹地游泳。


    一个像是街边商铺女主人模样的女人,蹲在岸边的石阶上用竹刷子洗着碗和菜。


    我看着这样的风景,船又向前弯弯曲曲地走了一段,右边的街区中又出现一条窄窄的运河,上面悬着一座拱桥。


    我们的船向运河方向驶去。


    天空中照旧能看到白色的小鸟、喜鹊和乌鸦飞舞。我们船的船夫一边悠然地用长烟管抽着烟,一边不紧不慢地划着桨。眼看着两侧的人家越来越少,河岸也由石坝变成了杂草丛生的土堤。


    我不时站上船头眺望一下土堤那头田野的景色。土堤比想象的要高,无法看清,不过那一带像是田圃。


    不时可见一些墓地,只能从土堤的背面看到土馒头和墓碑的顶部。可能由于这一带颇为富庶,当地居民的墓也修得很气派。


    中国的满洲荒原地带的墓,只是简单地将土堆起来,几乎没有立墓碑的,而这一带即便是很简陋的墓,也一定立有墓碑。其中还有的用水泥将土馒头固定,修建气派的影壁将土馒头围住,或是在其周围种上茂密的竹丛。


    在墓的外面,不时会有羊群从土堤背面走过。其实也只能看到羊群的背部,但那如棉花般雪白的羊毛,让人感觉像是从后面的天空中落下的一朵云。一只老鹰在蓝天中静静地盘旋。往来的船只渐渐稀少,偶尔能看到一艘疏浚船从河底挖出淤泥。


    前方又出现了一座新的拱桥。仔细一看,拱桥的那边还有一座拱桥,前方还有一座。三座拱桥之间都相隔一千多米,弧度也都相同,三座桥拱相互重叠。运河的水穿过三座拱桥,水道渐渐变得狭窄,远远地消失在原野尽头。


    河的上游方向,两岸有一片灌木林,河水似乎隐藏在灌木的枝叶下方。从这里眺望,那片林子周围仿佛是清澈美丽的仙境。


    童话故事里的老爷爷老奶奶住的村子,感觉就在这样的地方。诞生出桃太郎的桃子所漂过的河,大概就是这样的河吧。尤其是林子后面耸立的山,使得河的上游看起来更像仙境。不,说它耸立似乎不太妥当。那座山看上去也就比山冈高一点儿……或许是因为它离我实在是太遥远,又或许是其整座山看起来呈平稳浑圆状的缘故,让人感觉这只是一片低矮的丘陵。


    同时,山的表面全部由像是被水洗过般光滑的石头组成,广阔无垠的原野上,仅此一座山,看起来像是盆景石一般。


    这些山和林,在澄澈的秋日清晨的空气里朦胧的情趣,实在是美得无法形容。这时,从河流上游的仙境里,悠悠地划过来一艘船,就像桃子漂过来那般慢悠悠的,连划桨的声音都听不见。


    船穿过第一座拱桥、第二座拱桥、第三座拱桥,渐渐地向我们靠近。


    那是一艘与我们的船差不多大的画舫。虽看不见屋内坐着什么样的客人,但船头的门扉两侧,蹲着两个歌伎。右边是一个穿着浅黄色衣服、皮肤白皙的瘦脸女人;左边是一个穿着褐色衣服、皮肤黝黑的大眼睛女人。两个人都是单腿跪地,托着腮一动不动。


    因为背景是远处那座像盆景石一般的山,所以这两个女人看上去就像盆景中的人偶。


    她们的船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我偷偷瞥了一眼这两个女子的长相,都是宛如人偶一般的美人。肤色黝黑的那位,转动了她那美丽的眼眸朝我看了眼,她的身体依然一动不动,画舫便缓缓地从我旁边划过去了。


    我们的船按顺序依次穿过三座拱桥。


    第一座拱桥,与水面相接的石拱两侧的柱子上,刻着“两岸桑麻盈绿野”“一溪烟雨带春山”。


    第二座拱桥上刻着“两岸桃花迎晓日”“一渠春水漾恩波”。


    过了第二座拱桥,可以看到盆景似的那座山背面还有一座山。那座山上一面都是红叶,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从靠近第三座拱桥开始,河流的景象大变,不再是运河的样子了。水上漂浮着无数的落叶、果实和浮草。土堤上有许多长出花穗的芒草,其间不时有菊花盛开。应该是来到了刚才看到的树林旁了吧。


    不知从何时起,岸上的树木多了起来,杨柳、黄栌等巨大的树干、长长的树枝交互在一起,遮蔽了水面。水呈绿色,如寒水石一般停滞不动,树叶投下斑驳的影子,犹如散落的金色碎片般闪着亮光。


    不久,右舷方树林最茂密处可见牛王庙的白墙。过了第三座拱桥不久,河流到了尽头。


    我们的船刚一靠上右岸的码头,一直沿着河岸追着我们跑的村姑们便一拥而上。我本以为是要饭的,结果是来招揽坐轿子去天平山的顾客的。


    老板娘不断地在跟她们讲价,最后讲到一台轿子五十钱,然后我们便坐上轿子上山。


    虽说是轿子,但与日本的山轿完全不同。藤椅两侧装有两根长竿,两个女人一前一后抬着轿子。长竿有弹簧的作用,遇到坑洼不平的路,轿子也自然跟着上下摇晃。


    前几天登庐山时,我已坐过这种轿子,不过那时候抬轿子的是四个体格强壮的男人,而今天抬轿的是两个柔弱的女子。


    不过,庐山与天平山,无论是山的高度还是路的险度都不是一个水平,可能女子也能抬上去。


    庐山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跌入千仞谷底,着实令人胆战心惊,而今天即便掉下去也无妨。并且,山就在眼前,顶多也就走个半里到一里地就到了。


    穿行在田地、桑田、竹林、小河间的道路虽狭窄但平坦。


    大概是上海来的日本人旅游团的一部分,几个看起来像是公司职员的年轻日本人穿着西装,骑驴扬鞭,朝老板娘点了点头,便从我们的轿子旁超了过去。


    从竹林那边传来浑厚的铃铛声,一个中国人骑着系有银铃的白驴,已经要下山回去了。


    为我抬轿子的两个妇女,前面的是五十多岁的老妇,后面的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老妇将有花白的头发向后梳起,用黄铜簪子固定成一个发髻。身穿蓝底白色印花上衣,戴着不知是镀金还是黄铜的耳环。虽只是一个抬轿子的,却戴着如此奢华的耳环,可见在中国,即便是乞丐也戴着耳环和戒指,所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她的穿着打扮暂且不论,到了稍微有些陡的斜坡时,这老妇故意发出一种悲怆的叫声,大口喘着粗气。最后她放下轿子,让我自己走上坡去。


    “这些人真是不讲理。她们想要小费所以才对你这么说的。”老板娘毫不客气地将抬轿人痛斥了一顿。被训斥完之后,她们只好一边发出痛苦的哀号声一边抬着轿子前行。


    到达天平山脚下时,是下午一点左右。那里除了几匹驴和轿子之外,还有五六座纯中式的优雅的轿子在等着接客。


    总体来看,苏州的轿子比北京和南京周边的要高雅漂亮得多。这与日本王朝时代的轿子很像,它静静地从面前走过时,让人不禁产生雅致的联想:里面坐的是何等佳人。不过,今日这轿子里坐的,恐怕是参加日本人旅游团的夫人和小姐吧。


    无论如何,接下来要登山的话肯定是与这个团体一起。


    我想红叶就粗略看一眼,我要尽量赶在日落之前再乘画舫去一次寒山寺那边。然后,再行船至《剪灯新话</a>》的《联芳楼记》里兰英、蕙英那对美丽的姐妹住的阊门外的运河瞧瞧。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下轿开始徒步登山。


    天平山十分小巧可爱,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山的模型更为合适。当然,也没有东京的爱宕山那么小,不过比武州的高尾山还是要低得多。从山脚向上看,只有一座山峰像竹笋般挺立。


    竹笋表面,不时有一些奇岩怪石。形状虽带着仙骨,但整体看起来规模还是很小,像是玩具。与此山相对,还有一座同样秀丽精巧的山。形状一突兀,一浑圆,各有其趣,但从小巧精致这一点上看,与奈良的若草山颇为相似。


    我所伫立的山麓,正是这两座山之间的山谷的一个幽静闲雅的地方。


    比起山上,山谷间的红叶更多。其树枝伸展的姿态与日本的枫树大有不同。又粗又黑的豪壮的大树如被大火烧过的柱子般零星散落在各处。在其枝干的边缘,红叶如纸般纷纷扬扬地生长着,看起来快要飘落了。


    因此,周围并未呈现出一种明亮的红色景象。而是给人一种沉着、寂寥之感。因时候尚暖,树叶还未红透,带着茶褐色的清澄的树叶的颜色,与如铁般黑的树干的颜色形成对比,颇具美感。


    那细小闪烁的树叶,仿佛片片可数般鲜明,在微风的吹拂下神经质般地颤动着。从树干上落下,在空中轻快地旋转,如落灰般悄无声息地坠下。


    为纪念宋代范仲淹</a>而建的天平山白云寺的白墙,在枫树间若隐若现,将山麓围住。可是,作为向导的老板娘,照例没有看这寺庙一眼,仿佛她的工作除了走路没有别的,目不斜视地只顾往山上爬。


    “那里有座寺庙,那是什么寺呀?”我佯装不知地问她。


    “是啊,那座寺庙叫什么来着?大家都管这儿叫天平山……”


    果然,这个向导连这寺庙的名字都不知道。


    “登上山顶之后应该有很好看的东西吧?”


    “有是有的,也就是从山上往下眺望,景色比较好。”


    老板娘冷淡地说着这些,不顾一切地往上爬。我故意慢慢地走,在坡道途中不时望望四周的风景。不知不觉间,已经看不见老板娘的踪影。


    从山腰处往靠近山顶方向走,有一座白云亭。进门之后有几曲回廊。回廊的左边堆着些许山石,围成一个小庭院。


    岩石中间有一汪名为“吴中第一水”的泉水,石头表面刻着“云冷泉清”等赞美泉水清澈的词句,不过,实际上这水一点也不清澈。多少带着点绿色,如带着污垢的洗澡水一般浑浊。


    来到回廊尽头的客厅入口,终于听到了熙熙攘攘的人声。原来是之前提到过的旅游团在里面吃午饭。


    客厅里面被隔成两间,从窗外可见遥远的灵岩山塔。穿着西装的年轻人们杂乱地或坐或站地围在桌旁,可见里屋有两三个夫人小姐仪态极好地正襟危坐。


    来中国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见着盛装的日本妇人,受好奇心的驱使,我竟大胆地加入这个团体。夫人一行看上去心情极佳,都长着一副趣味高雅的脸。我在南京已经见识过中国的美人。——与这类女人相比或许有些失敬。——这样看起来,好像日本的妇人也不差。


    比我先一步到达的老板娘,又是倒茶又是分饭,已经为我忙开了。寺庙的和尚提着一大壶开水走过来,为我们每个人的杯子里倒满。昨天为我做向导的老板也在。


    此外,还有一个穿着藏青色西装、头戴鸭舌帽、中文十分流利的十七八岁的少年。对涌过来讨剩饭的抬轿人和苦力,他理都不理。这个少年频频耸肩,摆起架子来。


    “这是犬子。虽然只有十七岁,已经长得这样高大结实,跟中国人吵架也一次都没有输过。五六个强壮的苦力,也敌不过这个小子。而且,他中文很好,听起来跟中国人没有区别,英语也能说一些,因此很受客人们喜欢。客人们都说,只要带着他一人比带多少个导游都让人放心,到哪儿都是抢手货。”


    一向态度冷淡的老板娘,只在这时跟我详细地说了这么多。


    “Have you cigarette?”


    那少年立即用英语对老板说。


    “Please give me one.”


    说着,少年从老板那儿接过一根三炮台香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就算老板娘的话有一半夸张的成分,这也确实是个血气方刚、活泼机灵的少年。


    可是,如果来中国的日本人都是像他这样,从十七八岁时就学会视中国人为猫狗,想着今后长大了成为一方豪杰,那中国也会很受困扰吧。毫无疑问,这少年如此飞扬跋扈,完全是受了其父母的坏影响。


    “让日本人赚钱尚可,而给中国人的钱,能不给就不给。”这是刚才老板娘在跟抬轿人讲价时说的话。我对这句话感到十分恼火。


    若真为日本同胞着想的话,就应将旅馆的设施好好修整修整,至少要让其比中国的旅馆住起来舒服。可是,据我自己的经验来看,除去语言不通的因素,中国人开的旅馆远要经济实惠得多,且他们的服务更加周到,房间也更加干净整洁。(这是仅就南方而言。我后来发现,在南方的中国人旅馆里,一般都有一两个懂英语的男人。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只要懂英语,住中国人开的旅馆要方便得多。住宿费也不到日本人旅馆的一半。关于日本人旅馆的不便之处我之后要另写一篇文章详谈,这里先发泄一下余愤。)


    当然,并不是在中国的所有日本人都是“给中国人的钱,能不给就不给”的浅薄之辈,不过即便是来旅游的我,遇见这样粗鄙的同胞,心里也是不痛快的。这位老板娘是女流之辈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还是希望日本的男子对中国人的态度要更加尊重些。


    团体客人走了之后,我一个人悠闲地打开了便当盒。窗外依稀可见灵岩山模糊的身影。传说山上有一座名曰馆娃宫的宫殿,曾是西施的住处。那里还有她在花前月下弹琴的琴台遗迹。


    我不禁想起了《联芳楼记》中苏台竹枝曲中的诗句“馆娃宫中麋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五湖指太湖,登上灵岩山的山顶,可眺望此湖的景色,犹如从比睿山上眺望琵琶湖的景色一般。


    说起西施,与其说是历史上的人物,于我而言,倒更像是一个出现在童话故事中的小姐的名字。除了童话故事中的小姐形象之外,我对西施的事迹一概不知。


    与探访日本历史的古迹不同,一想到这位小姐的故乡就在眼前,有一种遥远的梦境中的场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不真实的感觉。据说这里距灵岩山仅一里半的路程了。我虽很想去看看,但归途中的运河的景色更加吸引我,我决定还是下次再来看。


    “那么,我们就出发吧。”


    老板娘催促着我出了白云亭,像之前一样匆匆忙忙地下山。之前我只顾欣赏山上的风光,现在我又再次独自一人,在途中进到白云寺一看。我仔细地欣赏了在上山路上未能进来一看的寺庙内部。虽说这并不是什么非常值得一看的建筑,但让那不负责任的导游等上一阵子,我感到十分痛快。


    三十多分钟以后,我从山麓的正门悠闲地出来,看到老板娘茫然地站在远处的轿子前。这时,我感到心中的不满得到了宣泄。到了中国,如此随心所欲固然不好,但是我的秉性使然,实在没办法。


    不过我太过扬扬自得,也遭遇了失败。从之前开始,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瘦高个男乞丐一边发出哀号,一边朝着我走过来。


    突然,他绕到我跟前,“砰”的一声跪下了,发出更加悲伤的哀号,朝着我伸出双手。这哀号的调子,与那抬轿子的老妇人上山时发出的声音如出一辙。


    我想对老板娘“给中国人的钱,能不给就不给”的主张提出反对,便给了这乞丐两文钱。我以为他会高兴地走开,不料他似有不满地盯着这两文钱,更加频繁地对我哀号着。这哀号声与歌声一般有抑扬顿挫,他比之前更猛烈地追着我过来。


    最后,他那脏兮兮的手抓住了我外套的下摆。这实在是令我大伤脑筋,不禁愤怒地大喊了一声:


    “浑蛋!”


    “我给了他两文钱已经不少了吧,他到底在不停地说些什么?”老板娘听到我的叫声便跑了过来,于是我问她。


    “他不是嫌两文钱少。这两文钱不好花出去,他想换成两个一文钱的。这样的叫花子你给了他一次钱,之后会不断有别的叫花子拥上来找你要钱的。所以最好一开始就不要给他们钱。”


    老板娘又开始鼓吹自己的主张,不过她还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来给他换了。可是,不愧是爱财如命的老板娘,她还是要奉行自己的钱不白给的主张,让那乞丐去高处为她摘了两枝红叶过来。她看起来总算消了气。


    回去的路上,前面换成小姑娘抬,老妇人在后面。两人吃力地抬着轿子,缓慢地往前走,走到路窄处,从后面来的骑着驴的人便不耐烦地催促着我们快走。


    我们到达画舫等待的码头时,已是下午三点。五六个小孩聚集在船旁,跟船老大夫妇说着些什么。我以为这些是村里的孩子,结果里面有三个看着像是要跟我们一起坐船。他们是船老大夫妇的孩子。


    我之前一点都没注意到这几个孩子是跟我们一起坐船来的,他们是藏在哪里了呢?老板娘拿出从旅馆带过来的日式点心,分给几个孩子。


    大概是因为船已在岸边停泊了一会儿,船上聚集了大量的苍蝇。船载着这些苍蝇,拨开沟槽里沉睡的水,出发了。


    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划了两三百米,穿过茂密树林的树荫,往左边的运河拐去。两岸是杂草丛生的平地。来的路上,如盆景一般的群山,从此处远眺,如一只背向我们的狮子蹲坐在那里。


    木匠们正在开垦右侧陆地上的草地,不知是要造气派的别墅还是墓地,他们正在热火朝天地修建着。


    山的边缘,有的地方在建造码头,有的地方在修建漂亮的牌楼。前方不远处,可见一墙壁黑得发亮的人家。运河从这里开始向右折去。


    一折向右边,便可见左方遥远处有虎丘塔。今天早上过吴门桥时,从桥下远远地看到过此塔,这是第二次看到它。塔在那儿的话,可大致推算出我现在所处的运河的位置。


    我们的船应该不久后就可抵达枫桥了。正如清水寺之塔是京都的路标一般,虎丘塔也是苏州城的路标。自前天我从火车的窗户里看到了这座塔之后,昨天和今天的行程都始终离不开这塔。


    只要去了苏州的西北郊外,几乎没有看不到这塔的地方。在这里我想起的,是经常被引用的苏台竹枝曲的一节:


    虎丘山上塔层层,静夜分明见佛灯。


    约伴烧香寺中去,自将钗钏施山僧。


    吟咏此诗的兰英、蕙英姐妹的家就位于此运河尽头处的城外西廓门处,这“虎丘山上塔层层”“静夜分明见佛灯”,应该都是写实的描写。姐妹俩居住在此时,塔上夜夜点着明灯,她们从远处看到了这忽闪忽闪的灯火。又或许,她们也看到过塔旁灵岩寺的灯火。


    在苏州,除了此塔之外,还有灵岩寺的塔、报恩寺的塔,还有两三座无名之塔,不仅仅是在苏州,中国的塔非常之多。


    不同于日本,都是高低相近的房屋成片连接,中国因为有塔,便为周围的景色增添了几抹趣味,赋予了某种变化。


    傍晚时分,当你走在乡间小路上,正要前往某个城镇,或是坐在火车的窗边,眺望着逐渐靠近的目的地时,在遥远的平原上,首先映入你眼帘的就是塔。你会想着:“啊,那里有座塔,那里应该就是城镇了吧。”在这种情况下,塔在不知不觉间给了在外的游子一丝亲切。


    岸上,零星分布的房子渐渐多了起来。不知从何处传来家鸭慵懒的叫声。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两座线条奇异的石造拱桥。


    第一座拱桥的前方,有一两艘船沐浴着午后和煦的阳光,像是睡着了般浮在水面上。一艘船上晾着洗过的衣服;另一艘船上挂着草席,上面铺满了白菜。穿过这座桥,再向前走七八百米,在湛蓝的天空下,第二座桥如彩虹般横跨在水面上。


    在桥的中央,与弓形呈相反弧度的顶边,一个人影如塔般伫立在那里,像是在晒太阳一般,一动不动。那是一个穿黑缎衣服的男人,靠在栏杆上向下俯瞰河面,在等待我们的船靠近。


    右岸边上堆着一堆瓦片,一个女人蹲在旁边编竹笼。左岸有一间露天店铺,我正想着这是卖什么的,等船走近了一看,上面摆着些毛巾、刷帚、刷子什么的。我想,这一带应该是个小村庄吧。


    两岸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茶馆</a>、肉铺、铁匠铺等。这些人家无一例外都背对着河流而建,还有的阳台延伸到运河上,水与房屋的关系相亲相近。水浸润着房子,房子与水嬉戏,这板壁造的房子仿佛漂在水面上似的。


    虽然是白天,但在茶馆和肉铺里有五六个男人。铁匠铺里传来咔嚓、咔嚓的敲击声,悠远绵长。


    村头右角有一家竹子店,店门口系着几艘竹筏。我们的船快到这里时,一个男人急忙从店里跑出来,用力将堵住河道的竹筏拖向岸边。


    画舫从竹子店的拐角转入了右边的运河。


    “马上就到寒山寺了。”


    一直闲得无聊呆坐在那里的老板娘,仿佛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导游这一职责似的,呆呆地说了一句。


    “啊。”


    我只回答了一个字,便接着专心欣赏河川的景色了。老板娘看起来是因无聊想找点话说。


    “您要是到了上海,一定要去我们总店看看。那里既有上好的料理,还有艺伎表演,都是正宗的日本味道。”


    我心里想着“真是扯淡”,依旧冷淡地答道:


    “啊。”


    老板娘一副扫兴的样子,拢了拢外套的衣袖,将哈欠强忍了回去。再一看,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站在右舷边的石崖上,将青花瓷的瓶子放在水面上,心无杂念地看着它们在水面上漂浮。


    一艘船从对面慢悠悠地划过来。船上有黑色的东西在安静地移动,我正想那是什么,原来这是艘养鸬鹚的船。


    两侧的舷上分别停着五六只鸬鹚,翅膀和脖子长长地向外伸出,悠然地与我们的画舫擦肩而过。左岸停着一艘侧面被涂成红色、头部画着白色的眼珠、整体呈鲷鱼形状的船。


    河流正面,又有一座新的拱桥,以优美的姿态迎接我们的到来。桥的顶部,同样伫立着一个人影。这次的男子单手拿着鸟笼,带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孩子。


    穿过桥底,透过右侧繁茂的桑田,依稀可见寒山寺的瓦片闪烁其间。寺庙位于两座重叠的拱桥之间,前面的那座便是昨日见过的枫桥。将我们带到此处的河里的水,在枫桥的前方与呈“丁”字形交叉的运河的水交汇,流向阊门外的市区方向。


    刚才一直沿着河岸拉着我们画舫的船老大,拽着船绳上了枫桥,迅速将绳子抛给了正好行至桥底的船上的妻子手中。


    “山茹行”“东万兴”


    桥左边的人家,屋角吊着的四角提灯上,用朱色写着这几个大字。寒山寺的对岸,是在中国很罕见的小松林。回头朝船尾方向望去,夕阳已经落到灵岩山的塔下了。


    姑苏台上月团团,姑苏台下水潺潺。


    月落西边有时出,水流东去几时还。


    门泊东吴万里船,乌啼月落水如烟。


    寒山寺里钟声早,渔火江枫恼客眠。


    洞庭馀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


    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由进上方。


    杨柳青青</a>杨柳黄,青黄变色过年光。


    妾似柳丝易憔悴,郎如柳絮太癫狂。


    一凤髻绿如云,八字牙梳白似银。


    斜倚朱门</a>翘首立,往来多少断肠人。


    (《联芳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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