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3个月前 作者: 约瑟芬·铁伊
四十八小时后,康涅狄格州乔伯灵市那边才传来消息。而在这四十八小时里,有一半的时间格兰特都几乎想要跑去汉普斯特德那里找那个女人,用武力从她嘴里撬出事实,但是他忍住了。他会耐心地对付她。当时候到了,她的谎言终会真相大白。
他会等那个报告。
而当报告来时证明它值得等待。
格兰特快速地扫描了那份报告,然后坐下来,大笑。
“如果今天余下的时间有人要找我,”他对威廉姆斯说,“就告诉他我在萨默塞特剧院。”
“好的,先生。”威廉姆斯顺从地说。
格兰特瞥了一眼威廉姆斯那反常的平静的面孔——威廉姆斯看上去有点受伤,因为格兰特打算单枪匹马——这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顺便说一下,威廉姆斯,哈洛德小姐急着想见你一面。她曾经问</a>过我,是否能在某一个晚上和你共进晚餐。”
“我吗?”威廉姆斯面色微红,“到底为什么?”
“她已为你的魅力所倾倒。等你哪天有空,她让我安排一下晚餐的事。凭直觉,我预感到星期六晚上会是我们的庆祝之夜。我想,如果我们和玛塔一起庆祝的话,那会很融洽。你星期六晚上方便吗?”
“好吧,周六我通常会跟诺拉去看电影。不过如果我要值班的话,她就会跟珍一起去。珍是她姐姐。所以我想她何不这周也跟珍一起去看电影呢?”
“如果她知道你要跟玛塔·哈洛德一起吃饭的话,她也许会开始着手办理离婚</a>手续。”
“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会等我回来,好问我玛塔·哈洛德穿的是什么衣服。”新婚不久的威廉姆斯说。
格兰特打电话问玛塔,他能否在周六晚上把威廉姆斯带过去见她,然后就离开萨默塞特剧院了。
那天晚上他并没有躺在床上不睡,而是就像个小孩一样早睡,因为很快就是明天了。明天,那块丢失的小块就会跟其他部分融为一体,变成一个整体。
当然了,如果那个小块还不适合,整张图片就是错的。但是他很肯定一定会严丝合缝。
在他关掉台灯和睡着中间的那片刻时间,他还迷迷糊糊地想着那个案子。当明天把那一小块拼接回去时,很多人的生活会因此变得更加美好。对于沃尔特来说,自然也是。沃尔特就能洗脱嫌疑了。艾玛·贾罗柏还有她的莉兹也会很安全。对于莉兹来说,她应该会感到无可名状的欣慰。菲奇小姐应该也会很欣慰——但是他猜,她应该也会有点悲伤。也许她会把这事儿写进书里。这种事就应该发生在书里。
格兰特觉得托比应该有特殊的理由来为自己庆祝,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而瑟智·拉托夫也会感到很安慰。
塞拉斯·威克利一点儿都不会在意。
他记得玛塔曾经提及莱斯利和莉兹在一起很开心。(“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说——但是她永远猜不到是怎样的“天造地设”!)当明天真相大白的时候,莉兹会感到很受伤吗?他希望不会。他喜欢莉兹·贾罗柏。他很希望塞尔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当沃尔特洗脱嫌疑时,她一定会感到开心和欣慰。
玛塔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认为沃尔特一点儿也不了解莉兹,而莱斯利则相当了解她。”(真是让人大吃一惊,玛塔在对塞尔一点儿也不了解的情况下就预知到了这些)但是沃尔特不了解莉兹这事一点儿也不重要,格兰特想。莉兹很了解沃尔特,这是幸福的婚姻生活一个很好的基础。
他边睡边想着,如果跟一个像莉兹这样又善良又聪明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男的是否就甘愿失去自由?
他想起自己以前那些恋情——多数都很浪漫投入,想着想着思绪就飘远了,然后就昏昏入睡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就只想着一个女人。那个在汉普斯特德的女人。即便是在他的青春时期,他也从未像今天早上这样急切地赶往霍利街道去见一个女人。当他下车并赶往霍利街道的时候,他的心竟一直怦怦地跳,这让他有点震惊。除了体育运动时之外,格兰特已经很久没有心跳得这么快了。
这个该死的女人,格兰特心想,这个该死的女人。
霍利街道上积满一潭死水,阳光折射在水面上。这里很安静,那些在空中盘旋的鸽子听上去是如此吵闹。九号是一栋两层的房子,而底层很显然已经被改造成一间画室。门上有两个按钮,旁边有两块对应的整齐的木牌标签,上面那块写着“莉·塞尔”,下面那块写着“纳特·甘塞奇:饰品”。
格兰特边想着“饰品”是指什么,边按响了门铃。然后明显听到她下楼,脚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她开了门,站在那儿。
“塞尔小姐吗?”他问道。
“是的,”她说。她沐浴在阳光下,看上去镇定自若但一脸疑惑。
“我是刑事调查部的格兰特探长。”她注意到她的表情更加困惑了,“一个星期前,我因为有其他的事要忙,就让我的同事,威廉姆斯警长,代我向您问话。如果方便的话,我很希望能够亲自跟您谈一谈。”
你最好方便,该死的,他心里想,并为自己心跳加速而感到恼火不已。
“是的,当然可以。”她温和地说,“进来吧,我住在楼上。”
她关上门,然后领着他沿着木质楼梯来到她的工作室。当他领他上楼时,一阵浓烈的咖啡香味扑鼻而来——顶好的咖啡。然后她说:“我正在吃早餐。我跟报童做了笔交易。每天早上给我送报纸的时候,顺便带一个面包卷过来。这就是我的早餐。不过我有大量的咖啡。您要来一些吗,长官?”
在苏格兰场,他们都说格兰特有两大弱点:咖啡和咖啡。这咖啡味道闻上去棒极了。但是他不打算跟莉·塞尔共饮。
“谢谢您,但是我刚喝过了。”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注意到她的手相当平稳,一点儿都不手抖。这个该死的女人,他开始钦佩她了。如果作为一个同事,她应该很完美。
她身材高挑消瘦,面容姣好,瘦骨嶙峋,看上去非常时尚年轻。她编着粗辫,辫子盘在头上。身上穿着一件沉闷的绿色家居长袍,很像玛塔那件。她的腿也像玛塔那么修长,这给她平添了几分优雅。
“你长得很像莱斯利·塞尔。”他说。
“大家都这么说。”她快速回应。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仍旧挂在墙上的苏格兰画。那些传统的画上画着很传统的风景,但是这些画作却能体现出画家雄心勃勃的自信心,以及愤怒,因此那些画似乎能透过帆布对着人嘶喊。他们不是展现给人看,他们是给人以视觉攻击。“听着,我是休尔文山!”休尔文山叫嚷道。画上的休尔文山比现实生活中的更加奇特,更加富有个性。
那座冷峭、葡萄青的峭壁与清晨苍白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像一道傲慢的屏障。即便是基斯霍恩那平静的水流也一身傲气。
“您在那里住得怎样?”格兰特问,接着,又觉得这样太过直接无礼,便补充说,“苏格兰西部非常潮湿。”
“每年的这个时候不会。现在是最佳时期。”
“您觉得那里的宾馆舒服吗?我听说那里比较简陋。”
“我没住在宾馆里,我睡在车里。”
干净利落,他想着,非常干净利落。
“您想跟我说些什么?”
但是格兰特并不着急。这个女人给他制造了很多麻烦。他会慢慢来。
他从画作走到书架那边,浏览着那些书名。
“我看出来了,您很喜欢古怪的东西。”
“古怪的东西?”
“闹恶作剧的鬼、沐浴中的鱼、圣痕之类的东西。”
“我觉得艺术家都会被新奇古怪的东西所吸引,不管他们是从事哪一类艺术。您不觉得吗?”
“您似乎没有什么跟异性装扮癖有关的东西。”
“您怎么会这么觉得?”
“您知道这个术语?”
“当然了。”
“您对这个没有兴趣对吗?”
“我觉得这类作品都不尽如人意,我能理解。要么就是深奥的学术书,要么就是浅显的《世界新闻报》。”
“您应该就这方面写一篇论文。”
“我吗?”
“您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平缓说道。
“我是个画家,探长,不是一个作家。而且,现如今,也没人对女海盗感兴趣了。”
“海盗?”
“他们不都要么是海盗,要么是士兵,要么是船员吗?”
“您是说这种潮流随着菲比·赫塞尔而过时吗?哦,不,绝对不是。这种事一直在不断涌现。二十多年前,有个女人在格洛斯特郡搬运木材和煤,后来她死了,临终前那个医生都没想到她竟然不是个男人。我是不久前知道这个案例的。有个男人在伦敦郊区因为盗窃罪被控诉,他是一个很普通的很受欢迎的男人。他玩得一手好桌球,当时正在一个男人俱乐部里面,跟当地一个美女交往。而在体检的时候,却发现他是个很普通的年轻女性。这种事每年或每两年都会在某处发生。格拉斯哥,芝加哥,邓迪。在邓迪,有个女人和十个男人同住一间公寓,但是没有人质疑她。我让您感到无聊了吗?”
“不会。我只是很好奇您怎么会觉得这些事跟圣痕以及闹恶作剧的鬼一样,都是稀奇古怪的事物。”
“不,哦,不,有些,当然了,她们当中有些人确实以假扮男人为乐趣。而有多数的人则只是为了寻求一种冒险刺激,有些人则是由于经济原因。而有些人这样做则是为了实现她们的计划。”
她饶有兴趣地抿了一口咖啡,宽容地招待着这位不速之客,等着他说明自己的真正来意。
是的,他想着,她的确适合做一个很出色的盟友。
他的心跳已经恢复到正常的速率。这个游戏他已经玩了很久了,现在这些就是他采取的行动。智慧与智慧的博弈。现在他对她将如何应对他的策略倍感兴趣。她对旁敲侧击不为所动,那么如果直接攻击的话,她会如何应对?
他从书架上走过来,然后说:“您对您的表姐很忠诚,塞尔小姐。”
“莱斯利吗?可是我已经——”
“不,玛格丽特·梅里厄姆。”
“玛——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这是个失误。如果她停下来稍作思考,她就会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否认她跟玛格丽特·梅里厄姆之间的关联。但是突然提到玛格丽特·梅里厄姆这个名字反而让她大吃一惊,然后她就轻易地中招了。
“您对她这么忠诚,甚至都没法直接想到她?”
“我告诉您——”
“不,您不用告诉我任何事情。我来告诉您吧。让我来告诉您一些能够让我们之间的相互信任变得更加容易的事情,塞尔小姐。我是在布鲁姆伯利的一个派对上遇到莱斯利·塞尔的,就是那种文学聚会。他想要认识拉维妮娅·菲奇,然后我把他介绍给了她。当我们穿过人群的时候我们被挤在了一起,事实上已经无法动弹了。警察一向训练有素,善于观察,但我相信,就算没有经过训练我也能察觉到一些细微之处。莱斯利有一双很精明的灰色眼睛,而他左边眼睛的虹膜里有一个小小的棕色斑点。最近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大量的精力和脑力,想要解开莱斯利失踪之谜。凭借天生的智慧和好运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能够让我把案件变得完整的片段。一个小小的棕色斑点。我刚才在楼下的门口找到了。”
紧接着他们都陷入沉默。她坐在那儿盯着大腿上的咖啡杯看。挂钟的滴答声听起来很响亮,在一片沉默里显得那么沉重。
“性别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格兰特说。“当那天我被挤得无法动弹时,您对着我笑,我有一瞬间感到很惊慌失措,很不安。就像有时候狗被嘲笑那样。我知道这和您的笑无关,但是我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感到惊慌不安。上个星期一十二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我为什么会感到惊慌了,甚至差点因为这个被出租车撞倒。”
说到这儿,她抬起头来了,现在她的兴趣没之前那么浓烈了,“您是苏格兰场的金牌探长吗?”
“哦,不。”格兰特说道,“像我这样的一抓一大把。”
“您说话的样子不像是那种一抓就一大把的警察。甚至不像我之前认识的那些警察。那种一抓就一大把的警察也不可能,不可能发现莱斯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哦,这功劳可不是我的。”
“不是吗?那是谁呢?”
“多拉·西吉斯。”
“多拉——?她是谁?”
“她把她的鞋子落在我车子的后座上了。鞋子被装在一个很干净的袋子里。在那时,它们只是多拉的装在袋子里的鞋子。但是在上周一的十二点四十五分,就在那条出租车道上,它们就变成了合乎尺寸的一个包裹。”
“什么尺寸?”
“您摄影盒里面那个空当。我尝试把塞尔的一双鞋塞进去——您必须原谅我——不过您也会承认一个普通而勤快、一抓一大把的那种警察会想出来那个空当里面装的是一双女士鞋子,以及一条彩色丝质头巾这么古怪的东西。顺便说一下,在我的警长笔记里面详细地记录到,那个在游乐场那边的十字路口上公交车的女人,穿着宽松的华达呢雨衣。”
“没错,我的柏帛丽防水雨衣是两面都可以穿的。”
“这也是您的准备工作之一吗?”
“不,我很多年前就买了这件雨衣。所以我可以轻松出行。我可以用它来扎营,然后穿着另一面去喝下午茶。”
“一想到是我出于迫切地想帮助一个站在门口的陌生人,而最后给她铺了路进行这场恶作剧,我就觉得有些难为情。以后我就让陌生人站在那儿好了。”
“您就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吗?”她缓缓说道,“一场恶作剧?”
“您就不要狡辩了。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称呼这场闹剧的。事实上,它就只是一场近乎残忍的恶作剧。在我看来,您的计划要么就是捉弄沃尔特·惠特莫,要么就是想让他陷入困境。”
“哦,不,”她简要说道,“我本来准备杀他的。”
她的坦白让格兰特吃了一惊。
“杀了他?”他全神贯注听着,不敢像之前那么轻率了。
“在我看来,他不应该继续生存下去的。”她说。她停止喝咖啡,想把杯子放在桌上。但是她的手止不住颤动,甚至都拿不稳杯子。
格兰特走过去接过咖啡杯,轻轻地放在桌上。
“您恨他,是因为你假想中的他对玛格丽特·梅里厄姆所做的一切。”他说道,但是她摇了摇头。她双手合拢放在腿上,试图止住颤抖。
他沉默了片刻,他努力让自己去接受这样一个想法,那便是:她用来从乔装打扮事件中逃脱的那套计谋,实际上是用来逃脱谋杀罪的。
“那么是什么改变了您的想法?”
“很奇怪,首先是沃尔特说的一件小事情。那天晚上瑟智·托拉夫在酒吧里大闹。”
“然后呢?”
“沃尔特说如果一个人像瑟智那样去爱别人,就会失去理智。这句话让我想了很多。”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我很喜欢莉兹。她根本就不是我原本想象的那个样子。您看到了,一开始我以为她是那种会从玛格丽特身边抢走沃尔特的人。而现实中的莉兹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这个让我有点困惑。但是真正阻止我杀人的是,是……”
“您发现您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格兰特平静地说。
她愣了一下,然后说:“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猜到这个的。”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
“是的。是的,我发现——人们并不知道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您都看到了,他们都在肆无忌惮地谈论。尤其是玛塔。玛塔·哈洛德。某天晚上我吃完晚餐后和她一起回去。她告诉了我一些让我很震惊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很狂野且固执的人,我是说玛格丽特,但是人们都认为天才就是这样子的,而她看上去是那么得脆弱,很容易得到别人的原谅——”
“是的,我明白。”
“但是玛塔和其他人眼中的玛格丽特却跟我所认识的不一样。我甚至都不会喜欢她这种人,如果——我记得当我说至少她活过时,玛塔说:‘问题在于她根本不让别人活下去。她的吸引力那么强,’玛塔说,‘她的吸引力很强,她周边的人都好像活在真空</a>里。他们要么窒息而死,要么被摔出去撞死。’所以,您看到了,我根本都不想杀沃尔特了。但是我仍然恨他,因为他离开了她。我没办法忘记这件事,他离开了她,然后她就自杀了。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她看到他想要插话时,她又补充说道,“并不是因为她有多爱他,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但是,如果他陪在她身边,她现在还活着。她的聪明才智、她的美丽以及她那么快乐讨人喜欢的性格也还在。他本来可以等到——”
“等到她累的那天?”格兰特补充说,语气比本意更加冷漠。她皱了皱眉。
“不会很久的。”她悲伤真切地说。
她盯着自己那双颤动的不受控制的手问道:“您能帮我倒一下咖啡吗?”
她看着他倒咖啡,然后开口说:“您真是一个很奇怪的警察。”
“当我跟莉兹·贾罗柏说话的时候她也说了同样一句话:你们可能都有个共同的想法,就是觉得警察都很奇怪。”
“如果我有个像莉兹这样的姐姐,我的生活</a>将会有很大的不同。除了玛格丽特之外,我一无所有。当我听到她自杀的消息时,我可能有点失控了。您是怎么发现玛格丽特和我的关系的?”
“旧金山的警察把您的背景资料给了我,那份资料写着你的母亲姓马特森。很久之后我才记起来,有一次我在等一个电话时拿了一本《演员饰演表》消遣时间,发现玛格丽特·梅里厄姆的母亲也是姓马特森。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寻找你和沃尔特之间的联系。看起来我似乎已经发现了您和玛格丽特是表姐妹。”
“是的。我们的关系不仅仅是这样。我们都是独生女。我们的母亲都是挪威人,但是一个嫁到英国,一个嫁到美国。当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的母亲把我带到英国。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玛格丽特。她比我大了差不多一岁,但是她看上去更小。就算在那时候,她也很聪明。她每做一件事都带着——光彩。从那时起,我们每周都会通一次信。我们每年夏天都会来英国,然后我就见到她了,直到我的父母都去世了。”
“您父母去世时您几岁?”
“我十七岁时他们死于流感疫情。我卖掉了药房,但保留了摄影房。因为我喜欢摄影,也很擅长摄影。但是我想要去旅行。我想给世界摄影,给世界一切美的东西摄影。所以我开车来到西部。那些日子里我一直穿着裤子,因为裤子既舒服又便宜。并且,当你身高为五英尺十英寸的时候,穿女孩子的衣服没那么好看。我从未想过利用这点进行——伪装,直到有一天我斜靠在汽车引擎上,有个男的停下来对我说:‘哥们,有火柴吗?’然后我把打火机给他。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谢谢你,哥们。’然后就走了,没再多看我一眼。那让我陷入沉思——女孩子独行总免不了麻烦——至少在美国是这样的——就算是一个五英尺十英寸的女孩子。而且,女孩子要融入社交活动也不容易,所以我尝试了一下,结果奏效了。就像一个梦一样。我开始在西海岸赚到了钱。一开始是给那些想成为演员的人拍照,接着给那些演员本人拍照。但是每年我都会来英国待上一段时间。用我自己的真实身份。我的真名是莱斯利。但是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叫我利。她总是叫我利。”
“所以您的护照上性别也是女的?”
“哦,是的。在美国我就叫莱斯利·塞尔。但并不总是叫这个名字。”
“所以在您去威斯特摩兰郡之前,您所做的一切就是先去了趟巴黎,留下莱斯利·塞尔的痕迹,防止有人查证。”
“是的。我已经待在英国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我并不觉得我需要留下那个痕迹。我本来也想让莱斯利·塞尔消失的,让他和沃尔特同归于尽,这样就不会很明显让人看出这是一宗谋杀案。”
“不管这是不是谋杀案,正如现在的真相一样,都已经让惠特莫陷入困境了。这是一次非常昂贵的闹剧,对吧?”
“昂贵?”
“有一份报酬颇丰的摄影师职业。一整套料子非常昂贵的男士西服,最好的制造商生产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行李箱。这提醒了我,那只手套并不是您从莉兹·贾罗柏那里偷出来的,是吗?”
“不,我从车里偷了一双。我并没有想到是手套,但是我突然意识到女人的手套将会多么地有说服力。我是说,如果有人怀疑你的性别的话,它们就跟唇膏一样顶用。顺便说一下,您忘了我的唇膏了——就在那个小包裹里。所以我带走了莉兹的那双手套。它们当然不会再起什么作用,但我还是打算继续保存着它们。我匆匆忙忙将它们从我放领带的柜子里拿出来,因为沃尔特正从走廊里走过来,问我是否准备好了。然后我就发现手套只剩下一只了。另外一只手套还在车里面吗?”
“是的。这个误导了我们很多。”
“哦!”她首次露出高兴的有人情味的神色。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沃尔特再也不会把莉兹当成理所当然的了。这是我做过的一件好事。由女人来做这件事,也算是公平。您真聪明,仅从一个小包裹的外形就猜得出我是个女人。”
“您太过奖了。我甚至都没想到您会是个女人。我仅仅想到莱斯利·塞尔乔装成一个女人逃跑了。我想他用的应该都是您的东西,然后跑到您这儿来了。但是塞尔放弃了他的整个人生以及他所有的东西这一点让我很困惑。如果没有另外一重身份,他是不会这样做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猜测塞尔是否只是乔装打扮,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这个想法并没有想象中荒谬,因为我最近见证了另外一宗盗窃案,那个贼最后也很出人意料。我已经亲眼所见,要做这样的事情并不难。然后就是您了。这么说吧,您一直盯着我的脸看。您就是塞尔的另外一重身份。当塞尔一案将奥弗晒那些聪明的人玩得团团转时,他的另外一重身份却很便利地在苏格兰画画。”接着他又瞥向了那些画作,“这些是您租来制造场面的,还是您画的?”
“哦,是我画的。每逢暑假我都会在欧洲画画。”
“您去过苏格兰画画吗?”
“没有。”
“您一定去过苏格兰。画得很好。您怎么知道休尔文山有那种‘看着我!’的傲气的?”
“这座山在明信片上就是这样的。不是吗?您是苏格兰人吗?格兰特是个苏格兰姓氏,对吧?”
“是个苏格兰叛徒。我的祖父是斯特拉斯佩那边的人。”他看着那些重叠罗列的帆布证据,然后笑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最完整以及最具说服力的不在场证明。”
“我不知道。”她看着那些画作迟疑地说,“我觉得这些对于另外一个画家来说,可能更像一种认罪。它们是如此——狂妄,具有毁灭性。而且看上去很愤怒,不是吗?如果我早了解莉兹的话,我今天会把它们画得跟这些截然不同,以及——成熟,而在现实中,玛格丽特已经在我心中慢慢逝去。发现你爱的那个人从未存在过,这足以说明你已变得成熟。您结婚了吗,探长?”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知道。”她含糊地说,“我只是很想知道您怎么那么快就能发现我为玛格丽特所做的一切的。我猜测一个人会指望已婚人士对情绪变化无常者会多点儿同情心。而这种想法是很荒谬的,因为已婚人士通常被自己的情绪问题搅得一团乱,怎么还有时间去同情别人。反而是那些单身的人——单身的人会伸出援手。您想要来点咖啡吗?”
“您煮咖啡的功夫比您画画的功夫还要好。”
“您还没打算逮捕我,不然您就不会坐在这儿跟我喝咖啡了。”
“说得很对。我不会逮捕您。我甚至都不会喝一个恶作剧者煮的咖啡。”
“但是您不介意跟一个谋划已久想要蓄意杀人的女人一起喝咖啡?”
“但是后来她改变主意了。在我的一生中,有好几个人我都想杀了他们。确实,待在监狱里跟待在一个不太好的公立学校差不多,在某些程度上,死刑也已经被废除了,我想我应该列个谋杀清单,就像吉尔伯特那样。然后等我变老的时候,再把他们全部都杀掉——大概以十条命抵一条命——然后退休,等着被别人悉心照料。
“您真友善。”她不着边际地说,“我没真正犯过罪。”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所以他们不能起诉我,对吗?”
“我亲爱的塞尔小姐,您实际上已经犯了书里所罗列的所有罪行了。其中罪行最严重的一条便是浪费这个国家那些工作过度的警员的时间。”
“但这并非犯罪,对吧?警察的职责不就是这样吗?我不是说,警察的职责就是浪费自己的时间,而是说确保没什么可疑的事情要发生。还没有一条法律是用来惩罚一个恶作剧的人,对吧?”
“但有一条叫‘扰乱治安’罪。很多行为都可以归咎为‘扰乱治安’罪,这难道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
“那当一个人扰乱治安的时候,会有什么事发生?”
“得接受训诫和罚款。”
“罚款!”
“往往是一个很不合理的数字。”
“然后我就不用蹲监狱了?”
“如果您没做一些尚不为我所知的事,那就不用。我就不会把您抓进去,斯特拉斯佩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哦,没有。”她说道,“没有,您已经知道所有关于我的事了。说到这个,您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我们的警察都很出色。您没听说过吗?”
“当您来这确认我虹膜里那个棕色的斑点之前,您一定很确信您已经掌握了我所有的资料了。”
“是的。你们国家的警察也很出色。他们把您在康涅狄格州乔伯灵市的出生情况找了出来。报告上写着杜菲先生和太太带着他们的小孩从乔伯灵市迁往南方,那个婴儿是个女婴。在这之后,如果我没有发现棕色的斑点,我会被吓死的。”
“所以您就找上我了。”他注意到她的手已经停止颤抖了,也很高兴,因为她现在能够放松了。“您现在要把我带走吗?”
“刚好相反,我要跟您道别。”
“道别?您用不着跟一个您不认识的人道别。”
“说到我们的相识,正如他们所说,我比您更有优势。您可能对我一无所知——或者说几乎是一无所知——但是在过去的十四天里,您一直萦绕在我的头脑里,现在我很高兴,终于能摆脱您了。”
“所以您不准备把我带回警察局之类的地方?”
“不,除非您企图逃离这个国家。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警察就会毫无疑问地出现在您眼前,扭住您的胳膊将您拘留。”
“哦,我不打算逃走。我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很抱歉。我是说,给你们带来的麻烦——我猜——我已经造成了一些不幸的事。”
“是的。我觉得不幸是一个很贴切的词。”
“我最为愧疚的,是莉兹所遭遇的一切。”
“那次在天鹅酒吧的争吵是您恶意无故挑起的对吧?”
“是的,是的。这不可饶恕。但是他很生气,他很自以为是,他很不自知地自以为是。他每件事都那么顺风顺水。”她看到他脸上不满的表情,接着辩争道,“是的,包括玛格丽特的死!他就这么走开了,投入莉兹的怀抱。他从来都不知道孤苦的滋味。或者恐惧,或者绝望,以及生活的磨难。他一直都相信,那些无法挽救的事情是不会在他身上发生的。就算他的‘玛格丽特’死了,他还有个‘莉兹’。我想要他受些磨难,让他深陷一些麻烦中,脱不开身。我想要让他陷入麻烦,您不能说我是错的!他就不会再这么自大了。不是吗?难道不是吗?”
“不会了,我猜应该不会了。确实,我很确定他不会了。”
“我很抱歉,莉兹受到了伤害。如果事情不能挽回,我可以去坐牢。但是,我帮她把沃尔特变得更好。您知道的,她真的爱上了那个可怜的自大的坏蛋。嗯,我已经将他变得更好了。如果他从现在起没有焕然一新,我反而会大吃一惊。”
“如果我再不走的话,那您就会向我证明,您不是个扰乱治安者,而是一个社会公众的救赎者。”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我就坐着等吗?”
“毫无疑问,警方会给您送来庄严的传票,召您出席地方法院。顺便问一下,您有律师吗?”
“是的,我有一位律师,他是一个老头,有一个很滑稽的小办公室,在我要回我的信件之前那些信件都放在他那里保存着。他的名字叫宾·帕里或者帕里·宾,但事实上我觉得两个都不是他的真名。”
“那您最好马上去找他,告诉他你所做的一切。”
“所有?”
“跟案件有关的。您可以省去在天鹅酒吧吵架的那些事,或者其他您觉得很丢脸的事。”他注意到她对此反应很大,“但是不要省去太多。律师想要知道的那些,他们跟警察一样,不会容易受惊吓。”
“我吓到您了吗,探长?”
“还好。您比那些持有武器的抢劫犯、勒索犯以及那些自信的诈骗犯好多了。”
“我被起诉的时候会不会见到您?”
“不会。我觉得应该会有一个级别低一点儿的警员在那儿陈述</a>证据吧。”
他拿起帽子,准备离开。又看了一眼那个只有他一个观众的苏格兰西画展。
“我真的得带走一幅画留作纪念。”
“您可以拿走任何一幅。无论如何它们也会被毁灭。你喜欢哪一幅?”很明显她并不知道他是否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我喜欢基斯霍恩。但是我不记得基斯霍恩是否真的像画上看上去那么的极具攻击性。但是如果我带走库林,我的房间就剩不了多少空间了。”
“但是它长只有十三英寸,高只有……”她正要开口说,然后就明白过来了,“哦,我知道了。是的,的确很占空间。”
“我觉得我没时间留下来选了。我恐怕我得走了。但是很感谢您的款待。”
“如果哪天有时间选了,就回来吧。”她说道。
“谢谢。我会的。”
“到时候法庭会判定我是个诚实的女人。”她陪着他走下楼,“这有点让人失望,对吧?——开始打算杀人,结果却以扰乱治安罪收场。”
她的超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久久地站在那儿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又像宣布一个判决似的说:“您释然了。”
“是的,我已经释然了。”她悲伤地说,“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青涩了。过去的日子多么美好。”
“成熟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格兰特安慰她说,然后就走下楼了。当他开门的时候,他回过头,发现她还站在那里注视着他,“顺便问一下,”他说,“‘饰品’是什么?”
“什么?哦。”她笑了一下,“腰带、围裙、蝴蝶结和女人装饰头发之用、俗气的小束花。”
“再见。”格兰特说。
“再见,格兰特探长。很感谢您。”
他消失在日暮里,心情平和,就如周围的世界。
当他往公交车站走去的时候,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他会打电话给玛塔,然后问她周六晚上他能不能带另外一个女人去。然后她就会说,可以,你可以带任何你想带的人过来。然后他就会带上莱斯利·塞尔。
当然,他不能这么做。这与刑事调查部的警官身份不符。在这种情况下,这只会被当作轻浮、草率以及糟糕透顶的行为。在这个世界上,像莱斯利这样还没完全成熟的人是很幸运的,他们可以沉溺于自己的想法,而对于成年人来说,对头脑清醒的成年人来说,则必须遵守礼仪规范。
当然,会有补偿。这个世界完全就是由补偿构成的。
对于青少年来说,世界是奇妙的。而对于成年人来说,则有他们自己的乐趣。
而当他想到今天早上即将向长官布莱斯作报告和他那张脸时,他内心就无比激动欢悦,甚至他青葱岁月里的那些乐趣也没法与之相比。
前景一片灿烂,且令人极其满意。
他简直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