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 致莫里茨·塞贝克
3个月前 作者: 本雅明
导言
对歌德的这封信来说,只有只言片语需要事先提及。在其后会有一个简短的评注。事实上,面对一份如此伟大的文献,语言学的解释似乎是最朴素的行为方式,尤其是因为,对格维努斯(Gervinus)在其文章《论歌德的书信往来》(über den Geotheschen Briefwechsel)中关于歌德晚期书信之普遍特征发表的见解而言,没有什么可以马上被添入其中。另一方面,要想从外在理解这些字里行间,所有的资料都是显而易见的。眼内色(Entopische Farben)的发现者托马斯·塞贝克于1831年12月10日逝世。[1]眼内色是通过某种程度适中的光刺激在透明物体上显现的色相。歌德将之视为他与牛顿学说相对立的颜色论(Farbenlehre)的一个主要实验证据。因此,他对眼内色的发现有最浓厚的兴趣,并且自1802至1810年与其定居耶拿的原创人有更为亲密的联系。此后,当塞贝克在柏林工作并且在那里成为科学院院士时,他与歌德之间的关系松动了。歌德责怪他在如此显著的位置上没有持续为“颜色论”出力。下面这封信的背景就是这么多。它是对一封信的答复,在那封信里,这位学者的儿子莫里茨·塞贝克在将其父逝世的消息告诉歌德的同时,也向后者保证这位逝者至死都对他怀有的钦佩,这种钦佩“有一个比个人的好感更为坚实的基础”。
1832年1月3日
我最亲爱的先生,我要最真诚地回复您十分重要的来信:您杰出的父亲之过早离世对我而言是一个巨大的个人损失。我非常喜欢想起那些能干的人,他们在鼎盛活跃期同时努力追求增加知识和开阔眼力。当在遥远的友人之间先是溜进了一份沉默,然后出现了一份沉寂,并且从中毫无理由、毫无困难地引起了一种不满情绪时,我们想必就从中遗憾地发现一种无助的状态,它会在仁慈且善良的天性中卖弄自己,我们应该有意识地力求把它像其他的缺点一样克服和清除掉。在我动荡且紧凑的生活中,我不时犯下这种疏忽之罪;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也不想让我这个人完全拒绝指责。但是我可以这样保证,对这位过早离世的人来说,我既不曾让作为朋友的他缺乏好感,也不曾让作为学者的他缺乏关注与赞美;我保证,我曾经经常打算询问一些重要之事,如果那样的话,所有猜疑之恶魔可能就会一下子被赶走了。但是呼啸而过的生命除了其他奇异之处外,还有这一个:我们在工作中这般满是愿望,这般热衷于乐趣,很少知道重视与握紧给定的瞬间之细节。因此,即使年届高龄,我们仍然有责任,至少在其特质中承认从未离开我们的人性,并且有责任通过对缺点的反省来让自己平静,这些缺点的归责不能完全被避开。向您和您亲爱的家人最深切地致以关怀之意。衷心祝愿!
莫里茨·塞贝克
J.W.v.歌德
这封信是歌德所写的最后一批信件中的一封。就像他的人一样,他的语言也处在边缘。从一种没有帝国主义特质的帝国意义上来说,歌德老年的言辞拓展了德语。恩斯特·莱万(Ernst Lewy)在一个鲜为人知但是极有意义的研究《论老年歌德之文风》(Zur Sprache des alten Goethes)中表明,诗人老年沉思冥想、静心养性的个性如何使其拥有特有的语法和句法的搭配。他指出了复合词的优势、冠词的缩减、对抽象的强调和许多其他特征,它们共同作用,导致给予“每个词尽可能大的意义内涵”并且使整个结构与从属的语言类型——比如土耳其语,或者同化的语言类型——比如格陵兰语,相适应。以下注解没有直接采纳这些语言上的观点,而是试图澄清这种文风离常见的语言风格有多远。
“是一个巨大的个人损失”(ein grosser pers?nlicher Verlust sei)
——语言上,直陈式同样也是可以的。此处的虚拟式显示,这种控制着作者的感觉自发地不再需要记录与表达的道路,歌德作为自我内在的“书记员”公布了这种感觉。[2]
“在鼎盛活跃期”(in voller T?tigkeit)
——这些词语与死亡相对,是一种带有真正古典感的委婉表达法。
“一种无助的状态”(eine Art von Unbehilflichkeit)
——针对老年人的举止,作者选择了一种更适合婴儿举止的表达。这么做是为了能够将一种生理行为置于一种心理行为的位置上,并且以此——尽管带着强制力——简化事实情况。
“不……让我这个人完全拒绝”(nicht ganz von mir ablehnen)
——歌德本来很可能是想写“不完全拒绝”(nicht ganz ablehnen)。他写“不……让我这个人完全拒绝”并且以此提供自身——自己的身体——以支撑指责,这种做法根据的是一种使他在感官事物的表达中所偏爱的抽象化,在精神事物的表达中骤变为一种矛盾的形象化的爱好。
“呼啸而过的生命”(das vorüberrauschende Leben)
——在另一处,这种生活称为“动荡且紧凑的”。这些形容词令这一点非常清楚,即作者本人在思想中——尽管不是在概念中——思索着退回他的岸边,用另一位老者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他留下这些遗言就离世了——的话说:“如今我想要坐在门前,打量我的生活</a>。”
“瞬间之细节”(Einzelheiten des Augenblicks)
——“对于瞬间我想说:逗留一下吧,你是如此美丽。”[3]令人满足的瞬间是美丽的,但是停留住的瞬间是崇高的,正如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握紧的、在生命的终点几乎不再向前移动的瞬间。
“在其特质中……的人性”(das Menschliche...in seinen Eigenheiten)
——这些是这位伟大的人文主义者退回的最后之地,就像退回一处避难所。他将这些支配着这段最后生命期的特质置于人类自身的庇护之下。就像弱小的植物,比如苔藓,最终穿过一座坚不可摧但空无一人的建筑物的墙体为自己开辟道路,感情冲破了一种不可动摇的态度的接缝,挤进这里。
* * *
[1] 托马斯·塞贝克(Thomas Seebeck,1770—1831),德国物理学家,1821年发现了热电效应中的塞贝克效应(Seebeck-Effekt)。他与歌德合作致力于颜色论的研究。其子莫里茨·塞贝克(1805—1884),德国教育家,1851~1877在耶拿大学</a>担任学监,长期致力于推动该校科学研究之发展。
[2] 德语中的第一虚拟式用于间接引语时,表示纯客观的转述,不掺杂说话人的个人态度。
[3] 原句出自《浮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