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3个月前 作者: 川端康成
七月末,我的眷属也迁到轻井泽来了。为了这盘棋,我往返于箱根和轻井泽之间。单程就得花七个小时,在对局前一天必须离开山中小屋。中途暂停多在傍晚,归途要么在箱根,要么在东京歇一宿,前后要花三天时间。每隔五天一对局,回家也只能呆两天就要往回跑,每天还要写观战记。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多雨的夏天,加上我过于疲倦,虽然在对局的旅馆住下后觉得好些,可是中途暂停后,我草草吃罢晚饭,忙着回家去。
名人、七段和我要是同住在一家旅馆里,我就很难撰写这些人的事。即使同在箱根,我也要从宫下到塔之泽下榻,一方面要继续撰写这些人的事,一方面又要在下次对弈日同这些人照面,甚感不便。这是报社主办的围棋的观战记,为了鼓动宣传读者,也只得斗胆舞弄点文墨了。外行人哪会熟悉高段的棋艺呢,而一盘棋要连载六七十天,只好着重描写棋手的风采和举止了。与其说我是观棋,不如说我是观察下棋的人。另外,对局的棋手是主人,工作人员和观战记者都是仆从。要非常郑重地撰写下去,就得对棋手抱有敬爱之情,除此以外别无他途。我不仅对棋赛非常感兴趣,对棋道也深受感动。这是因为我能忘却自己而凝视名人之故。
名人患病,告别赛中断。那天我返回轻井泽,心情很是沉重。在上野站,我把行李放</a>在火车的网架上以后,一个高个子外国人在五六排那边的座席上不客气地站了起来。
“那是围棋吧?”
“是啊,你很在行啊。”
“我也有。这是很好的发明创造。”
金属板棋盘有磁力,可以将棋子吸住,即使在火车上对局,也很方便。但一合上,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我携带着它东奔西走倒也方便。
“请下一盘吧,围棋是很有意思的,蛮好的。”那位外国人用日本话说罢,旋即将棋盘摆在自己的膝上。他的膝又长又高,比放在我的膝上好下得多。
“我是十三级。”外国人明确地说,他好像计算过了。他是个美国人。
开始让他六子试着下。据他说,他是在日本棋院学习,曾同知名的日本人对过弈,很像个样子,不过棋艺还不到家,太紧张了。他输了,也满不在乎,不论输几局,都无所谓地结束了。对这样的游戏,硬要取胜,实在是没有意思。他按照学来的棋路、堂堂正正地摆开了阵势,开始下得还很出色,可是他毫无斗志。我只要稍加还击,或攻其不备,他就软弱下来,没有一点耐性,一击即溃。这好比抓起一个没有魄力的大汉子扔出去,我甚至有点讨厌,莫非自己本性凶恶?棋艺高低且不说,他下得不起劲,没有势头。不论棋艺多么低下,要是日本人,碰上特别计较胜负的对手,就绝不会这样不来劲的。他完全没有下围棋的气质。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心情,感到他完全属于一个不同的民族。
在从上野站去轻井泽的四个多小时里,按照这种风格继续对弈。对方输了好几盘而不气馁,我对他这种乐观的百折不挠的精神算是折服了。对于他那种天真而老实的弱点,我觉得有点别扭。
大概是洋人下围棋稀奇,四、五个乘客靠拢过来,站在我们的四周围观。我有点不自在。这个一败涂地的美国人却毫不介意。
在这位美国人看来,自己操的外国语</a>,是从语法学起的,讲话像争吵;再说他对这种消遣比赛不当一回事。总而言之,我同他下棋跟同日本人下棋很不一样,这倒是事实。有时我想:围棋对西方人来说,可能不大合适吧。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在箱根人们经常谈</a>到围棋爱好者在特尤巴尔博士的德国有五千人;围棋在美国也开始受到了欢迎。我以一个初学的美国人为例,认为西方人下围棋可能不太合适也许这有点轻率,不过,一般来说,西方人下围棋,缺乏围棋手的气质。日本的围棋,已超出了娱乐和比赛的观念,成为一种技艺。它贯穿着自古以来东方的神秘色彩和高雅精神。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本因坊,也是京都寂光寺的堂塔的称号。秀哉名人出家了,在第一代本因坊算砂僧日海三百年圆寂时,他被授予日温的法号。我同美国人对局的过程,也感到这个人的国家没有围棋的传统。
提起传统,围棋也是从中国传过来的。不过,真正的围棋是在日本形成的。不论是现在还是三百年前,中国的棋艺同日本无法比拟。围棋的高深,是由日本人探索出来的。这与昔日由中国传来的许多文物,在中国已经相当发达不同,围棋只有在日本才完全发展起来。不过,那是在得到江户幕府的保护之后,是近代的事了。早在一千年前,围棋就传入日本。经过漫长的岁月,日本围棋的智慧也没有培植起来。据说,在中国,人们把围棋看成是仙心的游艺</a>,充满了天地之元气,三百六十有一路包含着天地自然和人生哲理。然而,开拓这种智慧之奥秘的,正是日本。日本的精神,超过了模仿和引进。从围棋来看,这种情况是很明显的。
也许其他民族没有围棋、将棋这类充满智慧的游艺和消遣技艺。思考一盘棋的时限是八十小时,决一胜负就得花三个月的工夫。这在别的国家里,也许是没有的。大概是围棋也如同都乐、茶道一样,早已根深蒂固地成为日本不可思议的传统了吧。
在箱根,我曾听秀哉名人谈论过他的中国之行。主要是谈他在哪里同谁下了几目的事。我想中国的围棋也相当强,便问道:
“那么中国的强手同日本的业余强手大约不相上下吧?”
“对,大约不相上下。也许稍为弱些,也许业余棋手都相近吧。因为在中国没有专业棋手....”
“这么说,日本与中国的业余棋手水平大致相同罗?也就是说,倘若中国也像日本那样培养专业棋手,中国人也会具备这种素质罗?”
“是这样的。”
“也就是很有前途罗?”
“是很有前途的。不过不能操之过急....他们是拥有相当的水平的棋手的,但很多人把围棋当作赌博。”
“还是具备围棋的素质吧?”
“是啊,他们也涌现出像吴清源这种的棋手....”
我本来就打算近期采访这位吴清源六段,在仔细观察这盘告别赛以后,我更想去看看吴清源六段解说这盘棋的情况。我觉得这也是观战记的一种补遗。
这位天才出生于中国,长期旅居日本,仿佛是得天独厚的象征。吴六段的天才之所以能发挥,是因为他到日本来了。有一技之长的邻国人,在日本受到敬重的,例子并不算少。眼前最生动的例子,就是吴六段。在中国可能被埋没的天才,在日本得到了培养、爱护和优厚的待遇。这位少年天才,是游历中国的日本棋手发现的。他在中国时,已学习日本棋书。我觉得中国棋手的历史远比日本悠久,他的智慧在这位少年身上放射出来光芒。只不过是,在他背后的这一股强大的光源沉沦</a>在深深的泥土里。吴有天才。尽管如此,倘使幼年时代没有机会进行磨练,他的才华也就无法发挥,终于会被埋没。就是现今的日本,昙花一现的棋才也并不罕见。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民族来说,人的能力常常会遭到这种命运。一个民族的智慧,过去光辉灿烂,现在有点减弱;或是过去到现在一直被埋没,将来却一定会发挥出来,这种例子也是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