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3个月前 作者: 王海鸰
    彭飞和安叶的儿子取名彭安冬,小名冬冬。冬冬四岁这年,彭飞由大队长提升为副团长。传说早就有,命令刚到。完成“利剑-1998”演习任务返部政委去机场迎接,跟大伙透露了这个消息。许宏进当场称他“彭副团长”,毫不掩饰地嫉妒。彭飞高兴也不好意思,咕噜:“机会吧……让我给赶上了……”许宏进回:“怎么就不让我们赶上?”


    彭飞往家走。这次任务历时三个月,他身上脸上看不到一点辛苦的影子,大步流星脚下像安了弹簧,真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任务完成得顺利,提拔命令下来了,今天是周末,带着好消息与分别三个月的妻儿团聚,还有什么事更能让一个男人感到快意?


    彭飞到家不一会儿安叶就带着冬冬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厨房忙活。安叶下班的路上买了些西红柿、黄瓜之类能生吃的菜,就不用做了。要不是考虑明天冬冬在家,冬冬还得吃,她连这都懒得买,恶劣心情使她全身疲软得没有气力。


    彭飞倚着厨房门框等不及地跟安叶说话,心情好得一叶障目,完全看不出安叶情绪。“安叶,跟你说个事啊?”止住,等对方发问,安叶专心做事,不问,彭飞耐不住说:“我要调到三团去。”又止住,期待安叶反应,哪怕是不高兴的反应。三团驻小县城,坐火车得六个小时,安叶肯定会对这点提出质疑:你调走了,我和冬冬怎么办;分居,还是随你调去?这时,彭飞再把调动原因告诉她:他要去当副团长。才三十岁就副团,进步速度超过了父亲当年。安叶却仍毫无反应,洗完西红柿,洗黄瓜,把牙膏挤刷子上,用刷子刷。彭飞只得自己说了:“让我到三团当副团长。到目前为止,我是我们师最年轻的副团。”安叶在龙头下冲洗涂满白沫的黄瓜,头也不抬应了句:“好啊,进步很快啊。”彭飞有些失望:“你不高兴?”安叶马上一笑:“高兴高兴,夫贵妻荣,哪能不高兴?”


    彭飞随之情绪高涨,倚着门框眼看前方,前方是排风扇,他眼睛看到的不是排风扇,是大好的人生前程:跑道般坦直,机场般宽阔,蓝天般辽远。看着排风扇,他说:“到了三团,两大课题:一、熟悉团领导班子的工作,二、改装伊尔-76……”他现在开的是运七,三团是伊尔-76。这时冬冬跑来,动画片完了,跑来叫爸爸陪他出去玩,彭飞受宠若惊,忙跟着儿子出去。


    安叶把洗好的菜蔬往盘子里码,心情越发恶劣。她当然为彭飞高兴,但同时越发为自己悲哀。不是忌妒,是失落。更有件棘手的具体事情迫在眉睫,眼见彭飞兴高采烈,压住没说,怕扫兴。


    下午,部门主任把她叫去说跟她“商量件事”。真是“商量”还好,不是,他在变相要挟。现任部门主任姓王,男性,安叶从前的主任丁洁两年前被提拔为报社副总编。王主任总体上是好人,心眼小,比最小心眼的女人还小——也正常,任何的领域行当,任何的优劣高下,极品都是男人;顶尖人才男人多,顶尖人渣男人多,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也是她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他们的——说王主任的小心眼。某篇稿子,王主任认为标题应这样起,安叶认为应那样起,本是业务上的各抒己见,王主任自己也一再说:职务高不一定水平高,希望大家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把稿子写好编好。但一到具体事上,他不是这个思路。他会从安叶的坚持中想到安叶和丁洁的关系好,觉得安叶是在拿丁洁压他,进而推测到安叶是不是对他当主任不服气?他们俩前后脚进的报社年龄相仿。


    王主任跟安叶要商量的事情是这样的:安叶早已确定本月20号休假,打了报告,他批了,社里也批了。但昨天他接到弟弟电话,26号结婚,请哥哥一定参加婚礼。他们家就弟兄两个,弟兄俩关系很好,父母也希望他回去。他跟社里说了,社里的意思是,回去可以,但要保证工作上不出纰漏,得有资深编辑在位。部门老徐、老郑也属“资深”,可惜这二位的“资深”偏生理学上的意义更多,都年过半百了,万一有突发情况,不说能力如何,体力上先就顶不住,委婉表达出王主任和安叶不能同时离岗这层意思,却不说让谁走谁留。这事是该部门主任处理,怎么处理?牺牲自己,不成;明目张胆牺牲下属,也不成,毕竟她请假在先。但叫旁观者说,一个婚礼牵扯的是方方面面,休假什么时候不行?如果颠倒过来,于情于理,他绝对让安叶先走。尽管如此,出于一贯谨慎,王主任不想以理压人,更不想被人误指以势压人,他得以理服人启发安叶自己觉悟。


    彼时报社一年一度的述职刚完,安叶这一年仍没有过硬成绩,用不着高评委评,她都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前三年述职她都是“称职”——职称评定分三档,优秀,称职,不合格。优秀者晋升,称职者续任,不合格降职,比方“正高”就得降成“副高”——如果安叶不是军属——王主任个人还认为如果她不是丁洁副主编的朋友——安叶前三年当为“不合格”。为了个孩子经常请假,多少次外出任务,都以孩子小拒绝,谁家没有孩子?上月很重要的一次出差,社里点名希望她去,他转达了社里的意思,她又拿出孩子说事。那次他实在忍不住了,过去你是孩子小,现在孩子都四岁了,托谁带几天不成?邻居,朋友,成不成?她又说孩子发高烧不好交给别人。不管真烧假烧,她这样说了你还真拿她没辙。病了,开证明来——谁医院里没有仨俩朋友?徒然搞僵两人关系。那一次,是王主任亲自去的。


    这次王主任这样跟安叶开的头:“安叶,你是咱部门的业务骨干,所以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沟通一下。今年的职称评定开始了,按规定,不合格者,降;报社领导以前一直没这样做,采取了不晋不降。咱理解领导心情,只要名额允许,谁愿意得罪人呢?大伙都挺不容易的。可据说今年恐怕不行了,年年有新人来,高职的名额就那几个,压到今年不能再压,必须按规定来,有退有晋。”安叶心直沉下去,王主任看她一眼,继续:“说到你的情况,社领导知道,同事们也知道,你爱人工作性质特殊,这几年你等于一直一人带着个孩子,还要坚持工作,已经不容易了。但我们自己是不是也得努点力有所改观?否则会很被动。”安叶深深点头,心里对王主任涌起感激。这时,他起身给她倒水,闲闲地说了他要回老家参加弟弟婚礼的事,说了社里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安叶当即跟吃了苍蝇似的!你为什么不先说这事,不直说?先说、直说,她让了,还能有自我牺牲的满足;这种情况下她就是让了,感到的也是、只能是,屈辱。他给她的两条选择等于是:要么破罐子破摔,要么忍屈受辱。就算她可以忍屈受辱,彭飞、他家那头怎么办?


    安叶和彭飞结婚至今,六个年头了,就没在彭家有过一次严格意义上的全家团圆,不是彭飞有事,就是他父亲有事,再不就是安叶有事,总是锣齐鼓不齐。这次总算把方方面面都协调好了,用婆婆的话说就是:“一家小三口,我们老两口,一个不少,过年都没这么齐过,这次就当是过年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安叶全身无力,还得强打精神应付每日例行诸事,买菜,上幼儿园接孩子,面对孩子的天真无邪强颜欢笑。孩子还小,还没能力帮你分担什么,还需要你为他遮风挡雨。回到家看到彭飞,安叶沉重的心情瞬间轻松了些许,他现在是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帮她分担、有义务帮她分担的那个人。电话中、他执行任务时,她不能跟他传递过多负面信息,于公于私,安全第一。一走三个月,总算回来了,照惯例,部队会让他们休息几天,休整几天,她要好好跟他说说,倾诉,分担。却不料根本就没她说话的机会,他也存了一肚子的话,也迫不及待需要倾诉,区别只是,他需要的不是分担是分享。这种情况下安叶如何同他分享?能让他说、听他说就已需相当涵养。深一层考虑是,不想当冬冬面说,一说肯定要说到休假一事,万一谈不拢,吵起来怎么办?父母可以吵架,不可以当着小孩子的面吵,父母是小孩子的天,这“天”应该晴好明朗阳光灿烂,对小孩子来说,最可怕的不幸莫过于没有安全感。


    晚上,冬冬睡了,安叶跟彭飞说了。彭飞气得拳头紧攥青筋暴跳,斩截道:“这种浅薄小人,不用理他!”以一个“不用理他”表明态度,至于这样做的后果,他不想。她的职称,她的工作,她的事业,在他那里不抵他们家的一次团圆。当年,他以同样的斩截对她说:“我不是我爸,我保证不让你走我妈的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态度,生活态度决定生活道路!”当年他是真诚的,现在他也是真诚的。人说,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段里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彭飞就是。他的价值观随着年龄增长在一步步变化,事业越重,情感越淡,要不怎么说能量守恒?想归想,安叶不说,不想翻老账,没意思没意义,这些年与彭飞共同生活的经验告诉她,翻老账不解决任何问题——除非她真不想和他过了——惟一的办法,就事论事。


    安叶说:“叫局外人来看,他的事是比咱们重要,他是惟一的亲弟弟结婚,我们不过是一次休假。”彭飞立刻警觉:“你的意思是?”安叶说:“我还没想好。”彭飞叫:“什么叫‘还没想好’,这不是早就定下的事吗?从结婚起咱们仨跟我爸妈就没能全家一个不少地团聚过,春节都没有!四年一次的探父母假,上次是去了你们家!”不说后面一句话犹可,后面那句话一说,等于从根上肯定自己否定他人,不翻老账的高姿态换来的竟是对方的颠倒黑白,安叶顿时气得声都变了:“你好意思说这个!去我们家是因为从我们恋爱到结婚你就没有去过我们家!”彭飞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总翻这些老账有意思吗?”“翻老账的是你不是我!”“不管怎么说,这次休假,计划不变!”“你怎么只想你自己?”“你不也是只想你自己?!”


    冬冬过来了,睡眼惺忪,光着脚,显然是被父母吵醒。安叶赶紧抱起他去了他屋,放小床上,解释,哄骗,讲故事,折腾了半个小时,孩子方重新安然入睡。彭飞一直没睡,躺床上等安叶,这事不定下来他没法睡。是,安叶为他付出很多,只要可能,他愿为她做任何事。这件事不能。这些天来他跟妈妈通话,有一个问题妈妈永恒不变,直着问,拐着弯问:这事没变化吧?暗示,明示:这事可不要有变化。他完全能想出妈妈对这事寄予了多大期望赋予了多少想像。妈妈一生不易,就算别的事情跟你安叶没直接关系,上次呢?上次为伺候你坐月子,妈妈回去后大面积心肌梗死差一点就没抢救过来!


    安叶回来了,神情平和。在哄儿子的过程中,她告诉自己冷静,吵架解决不了问题。看到她的脸色和缓,彭飞也立刻做出相应反应,把被子替妻子拉开:“躺下吧,躺下说,你也累一天了。”安叶躺下,慢慢地小心地道:“这事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我们主任先走,毕竟人结婚日子的选定是极为慎重的事,要不怎么说良辰吉日?我们呢,等他回来再走,把休假的日子向后推一下——”彭飞断然道:“不可能!我的任命已经下来了,休完假就得去三团报到,你总不能让我新官上任先休假吧?”有没有理?有。但仍是围绕着他的需要的理——还是夫妻间的老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下子化开,难。安叶决定先不说,先睡觉,时间不早了。


    安叶一言不发翻身背对彭飞合上了眼睛,彭飞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默认,当下心生内疚。他兴冲冲回家,如同小孩子考试满分指望回家得到夸奖,不想不仅没有期望中的夸奖不说,对方不仅反应冷漠不说,反还要生出事端,令他加倍地愤怒、沮丧,于是就口不择言针尖麦芒怎么痛快怎么来了。将心比心,安叶不容易,得给她时间适应,他有点操之过急。身边安叶发出均匀的鼻息,似是睡了,右肩裸露,他轻轻扯过被角,替她盖上。安叶并没有睡,清醒地、全身心地体味到了彭飞这个动作的含意:疼惜,知情知意。当即决定,这一次,她让步,再去单位协调。


    次日上班安叶去丁洁办公室说了这事,丁洁抢在她开口请求帮忙之前——为免双方尴尬——开口:“安叶,咱们都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彭飞,今天坐在你们室主任位置上的人,绝对是你!发展下去,副总编,总编,你都不是没可能。夫妻是平等的,工作是平等的,彭飞无权、不能事事处处要求别人以他为中心以为什么都是该着的!话说回来,他变成今天这样,你也有责任。这一次,咱得坚持原则,不能再继续纵容他助纣为虐。我的意见,你们的休假推迟,等王主任回来再说!就这么定了!”安叶欲言又止,丁洁很知心地低声道:“我这样建议并不完全是为王主任,确切说,是为你。知道吗?现在报社上上下下对你是有一些负面反映的——”安叶不敢再听,拼命使劲点头表示她知道了不要再说了,同时心里不得不承认:人家王主任那样说并不完全是小人,是事实。


    丁洁不忍再说了,沉默一会儿,突然间有了主意:“要不这么着,让彭飞带儿子回去!”话一出口就暗自叫好,这样几全其美的好办法,怎么早就没人想到?遂向前坐坐,热烈继续:“你想啊,他妈心里头真正盼着的,是儿子孙子;对你,她其实无所谓,咱得搞清楚人物关系千万别自作多情。”安叶苦笑:“我没自作多情。而且,她对我有所谓无所谓我都没所谓,又不在一个城市,各过各的日子,有所谓怎样无所谓又能怎样?但我知道一点,她对这次我回不回去,有所谓。为什么?我是她儿子的老婆她孙子的妈妈,我不回去,她儿子孙子肯定不高兴,儿子孙子不高兴,她的幸福能圆满吗?不能。”丁洁苦口婆心:“说得对,都对!可是安叶,当事情不能两全的时候,咱就得权衡了。你看啊,这次你要是坚持回去了,他们的幸福是圆满了,可王主任那边呢?”说曹操曹操到,随着一声敲门声,王主任来了。


    王主任目光闪电般掠过坐丁洁办公桌对面的安叶,遂再没看她一眼,直到走。他找丁洁谈工作:“丁总,至高集团的稿子广告部不同意发。说只要这稿子发了,至高集团从此决不在我们报纸上做一分钱的广告。”丁洁问他什么意见,他说:“我的意见,钱是重要,很重要,但我们如果只看小钱——咱先不说什么铁肩担道义不担道义的事,就说钱——而把报纸办成不敢批评没有锋芒只会表扬好人好事的黑板报,迟早,会失去所有广告!”丁洁深表同意,答应说她去跟广告部协调,王这个人除了心眼小点,能力有。当然跟安叶比不了,可惜综合评价,安叶跟他比不了。


    王主任走了,没跟安叶打招呼,不看她,根本拿她当空气,敌意明显,波及到了丁洁。丁洁叹:“其实这事他电话里跟我说一声就行。”安叶也叹:“肯定是发现我不在,看是不是来了你这儿。”丁洁说:“他对你其实是体谅的,也是公道的,如果你跟他把关系搞砸了公开化了,以后社里替你说话,很困难。”安叶点头:“明白,这就是‘弊’。”丁洁缀上一句:“很大的弊!”


    安叶不说话了,丁洁也想不出可说的话来。安叶头微低,额上一绺头发耷拉下来,于凌乱中显出憔悴;脖颈都有皱纹了,这才刚过三十岁。当年的她,是怎样的水灵剔透意气风发?当年她说:我要当中国的法拉奇!现在法拉奇于她,恐怕早已是水中月镜中花了吧?还记不记得此人都难说。仅这么一想丁洁就气:她不喜欢那个王主任,很不喜欢,女人特别不喜欢小心眼的男人。女人小心眼,讨厌;男人小心眼,可怕。他刚才走出去时眼皮是麻耷着的,但她仍能想像出隐藏其后的阴鸷,古训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如果安叶是她的直接下属,她的工作该多愉快单纯能省多少事?安叶当初就不该跟彭飞,现在是一步错步步错,更要命的是,知错不改;能说的该说的她都跟她说了费尽了唾沫,白搭。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次这事,她绝不帮她,除了影响不好,对她也不好,一味姑息迁就,没出路。


    安叶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丁洁的心思情绪,抬起了头:“您知道吗?我可以不在乎彭飞,但没办法不在乎他妈!”丁洁恍然,老太太的事她听安叶说过,心立刻又软下来——女人难成大事概因这种妇人之仁——想了想,她说:“要不,这样,你和王主任都走,我挤时间去你们编辑室盯几天。”


    ……


    海云为小三口的回来做好了全面准备,物质的,精神的,周到细致,细到连冬冬喜欢什么玩具都要提前打电话征求当事人意见,冬冬说他喜欢遥控小飞机,安叶在那边抢过电话去说不要买,太贵。海云对着电话朗声笑:“太贵!多贵?我和你爸几个月扎着脖子不吃不喝,省下的钱能买得起不?”


    冬冬在玩遥控小飞机,湘江父子站一边看。


    湘江退下来了,年龄到了。彭飞一家三口到前海云嘱咐他,一定要找机会跟儿子谈谈,从营到团是很大的一步,得跟他说说该注意些什么。湘江一口回绝:“跟他谈?我吃饱了撑的!我在位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我说话他都不听;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人家年轻有为如日中天——不谈!”


    父子从为海云照顾安叶生孩子那事闹僵后,几年了,关系不冷不热。海云一方面想让湘江对儿子有所帮助,更希望父子关系借此有所改善。“还是谈谈!他不听是他的事。”“明知他不听为什么还要谈?”“你没谈怎么知道他不听?”“我还不了解他吗?”海云生气了:“你就是对儿子有偏见!”湘江立刻不吭。不知是年龄大了的缘故还是退休后有了大块时间体味反思,他对妻子越来越体贴、顺从。海云催问:“湘江?”湘江道:“行。谈。我只负责谈啊,至于人家听不听,我就不管了。管不着,也管不了。”海云好气又好笑,也颇愁。


    天气阴沉沉的,无一丝风,很利于小飞机飞行。冬冬熟练操纵遥控器,上升,盘旋,下降……湘江父子四只眼睛盯住小飞机,心思却集中在彼此身上,并且彼此深知这点。冬冬出来时叫爸爸陪着,并没叫爷爷,湘江主动提出一块儿,彭飞当即明白,他有话要说。却一直不说,就这么僵着,很是累人,恰好这时冬冬小飞机落地,彭飞抢上一步夺过了冬冬的遥控器:“让爸爸玩会儿。”冬冬急得要哭:“这是我的东西!”


    湘江看彭飞,目光犀利,开口道:“彭飞,别逗他了。”冬冬取回遥控器后连并小飞机一块儿,拿着跑开,湘江父子单独相对。湘江生硬道:“你妈让我跟你谈谈。”彭飞连道:“好!好好!”带着迎合,居高临下的、出于体恤的迎合——至少湘江的感觉如此。但是,无所谓。他答应了跟他谈,就会跟他谈,至于谈的结果如何,他“管不着,也管不了”。


    遥控小飞机在远处的空中翱翔,湘江看着小飞机,说:“回去后就要去三团,进团领导班子了,从营到团,是很大的一步。不是指进步幅度,指工作性质和内容。”彭飞与父亲并肩站着看小飞机,应答:“是。”湘江说:“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经验说不上,说几点体会。”彭飞精力集中起来,湘江说:“首先,要弄清上级意图,围绕上级精神抓工作。”彭飞有点失望,这也能叫做“体会”?湘江不管他作何想,说自己的:“第二,做好人,老实人,把人品作为当好官施好政的首要标准。”彭飞目光开始涣散,如此套话,年年听,月月听,日日听,看来说套话还真是当领导的通病。湘江仍说自己的:“第三,三十岁就进副团,是要谦虚,但是,一味地谦虚、过分地谦虚、为谦虚而谦虚的谦虚,那是虚伪,会直接导致你无所作为。”彭飞一下子被吸引震慑,扭过脸去看父亲。湘江神气语气如前:“该怎么做呢?积极向团长、政委宣传或说渗透自己的思想、建议,争取他们的支持。”彭飞说:“是。”此“是”已非彼“是”,他对父亲的话开始高度重视。湘江说:“当团长、政委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不要急于表态,先换位思考,找准他们的一致点,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切记,两个主官的不团结,会直接伤害到他们的下级和部队和工作。同理,要处理好与司、政、后机关的关系,争取他们的支持。”彭飞深深点头:“是!”湘江看着小飞机:“出了问题,是自己的责任,要敢于承担。不敢担当的领导不会有魅力,没有魅力的领导在下级的眼里没有威信,徒有其表。面对矛盾不回避,部队思想混乱时,要敢于表态,以迅速统一思想稳定局面。不该讲的话绝对不讲,有些话,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彭飞正听得入迷,父亲却一点预兆没有地戛然打住,向远处高叫:“冬冬!走了!下雨了!”彭飞这才觉出天下起了小雨,之前一点感觉没有。


    冬冬一进门就扑到奶奶那里:“奶奶,我可喜欢这个小飞机了!”海云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笑意,接着冬冬又告状:“可是爷爷不让我玩!”湘江在一边诧异:“咦,怪了,这么点个小东西,就能看出来这家里谁是领导!”海云把冬冬揽进怀里,嗅着那小身体干干净净的气息——男孩儿到了十三四,身上就开始有油味——理都不理湘江,问冬冬:“跟奶奶说,爷爷为什么不让你玩?”湘江说:“外面下雨了!”冬冬犟嘴:“刚才没下!”彭飞出面证实:“下了。你光顾玩了,没感觉到。”冬冬立刻把矛头又对准了爸爸:“奶奶,爸爸抢我的小飞机!”海云表情严肃:“是吗?为什么?”冬冬说:“他说他要玩儿!”海云对儿子佯怒:“有这事吗?”彭飞做无辜状:“他玩半天了,我玩一会儿都不行吗?”冬冬说:“这是奶奶给我的!”彭飞说:“给你的别人就不能玩会儿了?”冬冬说:“我的东西我说了算!我不让谁玩谁就不能玩儿!”彭飞说:“你这叫自私自利你懂不懂?”


    海云被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性包围着缠绕着,听他们真真假假的告状斗嘴,心都融化了。此时安叶是多余的人,她知趣地静静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着她的丈夫、儿子、公公与婆婆在浓浓的温情里嬉戏、缠绵。


    雨越下越大,窗外垂悬着迷濛的水帘。入夏来雨水一直很多,多到反常。受持续强降雨的影响,长江流域水位明显增高。这天《新闻联播》说,长江上游第二次洪峰正在通过湖北宜昌,中下游干流宜昌至安徽芜湖河段和洞庭湖水位上涨,鄱阳湖继续维持高水位,国家防总办公室今天发布了6号汛情通报。步兵已接到命令开始行动,一家人除冬冬外心照不宣,如果汛情持续,空军运输机的投入在所难免。


    果然,到家第三天彭飞就接到了团里电话:上级通知,命令所有探家、出差、疗养人员立刻归队。彭飞暂不去三团报到,回原部队执行抗洪任务。彭飞放下电话就去买火车票,这种天还是火车保险。彭飞出门后,海云便一声不响去了卧室。安叶把冬冬叫来:“冬冬,去跟奶奶说说话!”此刻,能给婆婆以安慰的人,惟有冬冬。


    彭飞买票回来是中午,湘江、海云、冬冬在午睡,安叶帮彭飞收拾箱子,晚上八点半的车。彭飞边收拾边连连叹气:“唉,真是,我妈该多难过啊,幸亏还有冬冬在家!”赶忙补充,“当然,还有你。”安叶一笑:“行了,别找补了,我有自知之明。我怎么可能代替得了你?要说冬冬嘛,可能还行。”彭飞正色道:“安叶,如果可能,给报社打电话请假,你带冬冬在家里多住几天。”安叶往箱子里放叠好的衣服,头也不抬:“不可能。”


    彭飞撒娇道:“求你了安叶!”安叶正色道:“彭飞,你真的是自我中心惯了。跟你说,抗洪如果大规模开始,首当其冲的不光是你们部队,还有我们媒体。”彭飞心里一咯噔,嘴上硬:“你现在做编辑不是记者用不着跑一线……”安叶打断他:“照你这么说报社光要记者得了,要编辑干什么?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的工作是工作,别人的工作都可有可无?只有你有责任感有热情别人都是冷血动物?”彭飞闭嘴,这时跟安叶吵架,是不明智的。


    晚饭后,一家人送彭飞下楼,湘江从军里要的越野吉普等在楼外,大雨打得车顶篷嘭嘭嘭嘭,彭飞让大家到此止步,冲出门前,又站住,把安叶拉到一边,语重心长意味深长情深意长说:“拜托!安叶!”安叶倒是点了头,但能看出并不情愿,至少在海云的感觉中是这样。


    晚上,冬冬睡下后,海云敲门来到他们房间在床边坐下:“安叶啊,和彭飞闹矛盾了?”安叶诧异。海云笑笑:“这种事,瞒不了做母亲的。你们俩之间本来就缺少共同的岁月,对于婚姻,共同的岁月比光说爱情要重要。唉,等他调去三团后,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安叶忙道:“妈妈,我不想随他到三团不是为了能留在大城市,为虚荣图舒适……”海云摆手:“知道我知道。你的专业是新闻,做新闻工作尤其需要在大城市大平台。你不容易安叶,要工作还要带孩子,这个滋味我知道。”安叶心头一热:“彭飞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不管你做了什么,好像都是该着的,他连句话都没有……”海云道:“他嘴上不说不等于心里没有。”口气温软貌似安慰儿媳实质是为儿子开脱,安叶马上闭嘴,恨自己愚蠢到竟想在婆婆那里与她的儿子争高下讨公道。


    海云等了等,见安叶没说话的意思,又说了:“总起来呢,彭飞性格偏内向,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也不说。整个遗传了他爸!他爸也是老了后才学会‘来事儿’,学会了说好话,学会了做丈夫。年轻时比彭飞还不如,整个一煮熟了的鸭子,嘴硬,说句软话比杀了他还难。我可没你这样的涵养,不满意了不高兴了就跟他说,跟他要,跟他嚷,慢慢地就把他给训练出来了,好丈夫得训练,你得允许他有个成熟过程。”安叶听,时不时点一下头表示在听,不回答,不反驳。海云坚持独白:“要我说,你们还是在一起的时间太少,相互了解不够。夫妻双方一味对立和盲目迎合都不是办法,处理夫妻关系是门艺术。”话都正确,不在点上,如同良药,没对在症上。安叶保持缄默,让婆婆说,说够,说完。海云有点不知所云,试探着调整谈话方向,以期有的放矢:“彭飞个性太强,当年考飞行学院,就为他爸一句话。这个人,冲动,鲁莽,死犟,等他回来,看我怎么训他!跟媳妇儿说几句软话又碍着什么啦?大男子主义,完全不懂女人,这样的人,该着让他打光棍!”


    婆婆一味地避重就轻终让安叶忍无可忍:“其实,妈,我倒不在乎他说什么软话不软话——”海云接道:“你在乎的是他只管工作不管家——”安叶否定:“也不是。”海云凝视她:“那是什么?”安叶却反问:“妈,听彭飞说,您当年是北大的高材生您的理想是做外交官?”海云呛咳一声,心脏猛烈收缩导致了瞬间呼吸困难,而后,她点了头。安叶说:“那您在不到三十岁时就成了这样一个”谨慎地选择用词,“——状态,您决定放弃工作放弃那一切的时候,爸爸什么意见?”海云一时没回答,一个“外交官”强行打开了她强行忘却的种种。六十年代作为翻译她去过一次古巴,那是她第一次出国,哈瓦那的蓝天碧海异国风情,漂亮健康的姑娘,海明威生前最后的故居……使她对国门外的世界充满了想像,向往。她把那作为了自己的理想。随着岁月流逝,她的理想已如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于是她不再去“望”,治疗伤痛的最好方法不是时间,是忘却。


    安叶催问:“妈妈?”海云回过神儿来:“什么?”安叶重复:“您放弃工作爸爸什么意见?”海云迷涣的眼神霎时变得金属般寒冽,冷冷地、远远地看着儿媳,她说:“他没意见!现实摆在那儿,哪有选择的余地!我既然生了这个孩子,就要为他负责;既然结了婚,就要为婚姻为家庭负责!”语气强硬到了蛮横。是的是的,婆媳相处最忌撕破脸皮,但这需要双方的配合!


    安叶从没见过婆婆的这一面,不知所措中下意识又问一句:“那,工作呢?”海云斩钉截铁:“工作不是非我不可!孩子却是非我不可!”安叶心一凉到底,对婆婆仅存的幻想彻底破灭,态度遂也强硬:“就是说,孩子,家庭,必定就是女人的责任喽?”海云道:“是的。”一停,“是的!”眼神、口气冷冰冰不容置疑。不是不想控制自己,控制不住,儿媳的残忍——即使是无意的——将她的意志力一下子摧毁。


    彭飞走的第三天,安叶接丁洁电话,随着抗洪形势的日益严峻,报社已组织了一支奔赴一线的记者队伍,实施第一时间第一现场的报道,下步工作将非常紧张,如此,丁洁将无法兼顾安叶所在编辑室,让安叶有个思想准备,跟彭飞和他妈说,实在不行,她一个人先回来。这个电话是丁洁下午下班前来的,放下电话安叶通盘考虑了一下,冬冬得带上走,这么大的男孩儿正淘,两个老人弄不了。那么,明天早晨再跟婆婆说,说完就去买票、买了票就走,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让公公去面对婆婆的种种吧,婆婆肆无忌惮的蛮横冷酷令安叶感到的是轻松:她们俩谁也不欠谁了!


    晚饭后一家人看《新闻联播》,事实上打从彭飞走后海云没事就在电视机前坐着,看有关抗洪的点滴消息。电视上,某机场,大雨滂沱,几个记者打着伞采访一空军军官。空军军官说:“接到命令后我团派七架飞机连夜到成都,装运冲锋舟和部分配件,天亮前送到江西!……”说话期间,他身后就有运七在起飞。正是彭飞所在团的飞机,湘江懂,海云不懂,但海云知道那是空军的飞机,于是扭头问湘江:“这样的天他们也飞?”湘江道:“他们练的就是这个。”说完方意识这样回答欠妥,补充:“只要让他们飞,就是够飞行条件!不够飞行条件硬飞,机毁人亡还完不成任务,是个领导都不会这么干!”可海云根本没再听他说,目光已转向电视机,全神贯注。


    电话响,丁洁再打电话,这次电话不是提醒是命令,命令安叶立刻返回。下班后报社领导和中层领导一起,为赴一线记者饯行,给每位记者下发了地图、药品、水壶,没有手机的配发了手机,还定制了可挂脖子上的小钢牌,上面刻有各自姓名、身份证号和血型,总编最后说:“希望我们每个同志安全回来,但同时,也要做好准备牺牲!如果需要——前仆后继!”同时要求:“各部门通知休假探亲人员,无论采、编,马上回来。以防局势进一步发展,人手不够!”丁洁代替部门王主任给安叶打了电话,同时也给了王主任电话,此时距其弟婚礼只有一天,也不行,一天都不得延迟。


    夜里,安叶起来上厕所,出屋后发现厕所方向有灯光,拐过去,从敞开的厕所门看到一个人在地上趴着,疾步过去,地上的人是婆婆。


    海云夜里上厕所突发心脏病摔倒,右腿股骨头骨折,送医院抢救过来后,得立刻行股骨头手术。安叶和公公倒班守在医院,公公白班,安叶夜班。在那一个个不眠的夜里,安叶一心一意守着婆婆,一心一意到闭目塞听,婆婆之外的事,不问不想,包括报社。公公分析婆婆是因为过于惦记彭飞安危所致,安叶也深以为然,或想深以为然,却仍无法摆脱内心的困扰,总禁不住要想,如果那天她没跟婆婆进行那次颇具进攻性质的谈话,没把那一根“草”压在婆婆身上,婆婆是否不至于倒下?


    洪汛形势越来越严峻,军队投入兵力不断增加,空军运输机部队开始了大规模、大区域、大强度、大运量的人员物资紧急大空运。长江嘉鱼县簰洲湾接兴洲堤段出现危情,长江武汉段水位高达28.43米,超过警戒线0.15米,京九铁路中断,洪水向大庆油田近逼,1998年8月7日13时许,长江九江大堤决堤震惊全国。报社编辑室人人紧张,录入稿件的,接电话的,接传真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王主任在电话里与前线记者核对完稿件时,丁洁来了,王主任对她道:“丁总,我这里严重缺人,李志东24小时没休息了。我的意思是,您和安叶是朋友,能不能麻烦您打电话请她回来?”头一回,说一不二的丁洁在下属面前嗫嚅:“她婆婆手术……”王主任为丁总如此丧失原则不讲公道的袒护彻底失望,低下头去看稿,把眼皮麻耷下来遮住愤慨,淡淡道:“谁家都有老人,谁也不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家怎么都能做到以工作为重大局为重,怎么偏偏就她永远是一事当前先替个人替家庭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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