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3个月前 作者: 王海鸰
    王建凡走了,那一批加他共走13个,原因各异,包括身体原因。满三个月时又查了次体,罗天阳身高一米六五,只长高了零点几厘米,却是质的飞跃。


    四月了。四月是预校老学员毕业的季节,没被淘汰的,上航校走了;坚持到最后一刻被淘汰的,留下待分配,一栋楼只几个。彭飞和宋启良从队里开会回来,路过老学员宿舍楼,安静得凄凉。一个老学员蹲楼前烧纸,把同学们遗留的笔记纸、信纸烧掉。用脸盆烧,边烧,边拿树棍拨弄,怔怔瞅着金黄火焰变成粉红灰烬,变成疲乏的一堆……这个老学员他们熟悉,各科成绩优秀,只在最后跳伞时左脚跖骨骨折,确切说是骨裂,没折,仍被淘汰。飞行员腿断了都没事,接上照飞,因为人家已然是黄金之身。学员还没上天没开始大把花钱,加上还有那么多原装优质品可供挑选,经过修补的自然就算了。彭飞、宋启良跟老学员打招呼,他只“哼”一声头都不抬。宋启良好心慰问:“唉,你太可惜了,马上毕业了——”老学员猛然抬头怒气冲冲:“有什么可惜的?一点都不可惜!真上了航校,两年下来了,再被淘汰,不如现在走!你们那位徐东福徐队长不就是现成例子?!”这批老学员共淘汰了36%,上航校后还得淘汰一半,那一半里飞歼击机的居多。宋启良想进一步解释——自己没恶意——被彭飞拉了走。忠厚到愚钝的善良,有时比刻意为之的恶毒更具杀伤力,给人以不期然的痛怆。


    正式上天跳伞结束,学员们进行了预校毕业前的最后一次体检。体检结果,彭飞为“B”类身体,罗天阳也是,宋启良“不适合飞行”。“A”类身体可飞歼击机,“B”类只能飞轰炸机、运输机。彭飞“B”是因为身高,入学后又长两公分,一米八二,歼击机机舱狭小飞行员身高要求控制在一米八以内。罗天阳为什么是“B”不知道,宋启良为什么“不适合飞行”也不知道,学员体检资料属“秘密”等级,彭飞的知道是因为身高摆在那里。


    吃罢晚饭,宋启良等在队长饭后必经的路上。路两旁是石墙般齐整的冬青,叶片青翠油亮,又是四月,过清明了。一年近十个月来,宋启良小心翼翼刻苦努力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课目跳伞为保万无一失,地面训练时抓住伞绳练“放、起”20秒一次、一吊几十次,训练结束方发现伞绳上的斑斑血迹,手掌磨破了居然没有感觉。实跳那天他是真害怕,坐运输机机舱里,腿发抖,手冰凉。之前教员说过“老兵怕着陆,新兵怕出舱”,他有思想准备。事到临头,仍不行。前面有同学到舱门口后死活不敢跳了,生被教员给推出去成自由落体下坠。如果,如果伞万一没张开,人不得像个从高楼上被扔下去的西瓜结结实实摔个稀巴烂?轮到他了,站在机舱口,心突然沉静,一秒钟都没迟疑向着茫茫云海纵身跃出,胸怀一种自杀式激情……


    他的身体“不适合飞行”,哪里不适合?得跟队长问个明白。体检前听罗天阳说,只要不想留你,队里就会给体检组打个招呼,让他们在身体方面给你找出点问题把你开掉。当时就有人指出罗天阳又“误听”了,不合格者淘汰众所周知,包括文化、体能、身体,人家用不着做这种手脚。罗天阳意味深长摆手:“NO!NO!NO!忘了教导员政治课上怎么说的?凡道德品质有问题,凡讲假话、不忠诚老实的人,一律淘汰。文化、体能、身体方面的原因好说,那是硬指标,你不够格就是不够格。道德品质好不好怎么界定?就算好界定,怎么说?说你走吧你道德品质有问题,能这么说?不能。所以,不说。免得伤面子也省了做工作,都到最后了,何必?山不转水转,将来没准还得见面。”


    宋启良心中梗着块没法消化的块垒。最后阶段他虔诚到自虐的刻苦,他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不能说与此无关。文化考试,飞行动力学是他的弱项,加上又是决定生死的终考,卷子发下后发现第一道题就不会他顿时脑子空白,下面的题会的也不会了。于是,看了身侧彭飞的试卷,原封照抄。如果不是极度紧张忐忑他会想到适当答错几题以与彭飞区分开来,彭飞的水平绝对有“答错”余地。成绩出来,他和彭飞都是93分,扣的7分都是扣一分的小错儿,7分7个错儿,错的地方都一样。教员说抄袭肯定存在,除非他俩根本就没挨着坐,希望队里找两人谈。队长教导员分别找了宋启良、彭飞,无果;于是,加考,两个人的考场三个人监考,教员、队长、教导员。坚持到最后一刻——拿到专为他们两个人出的卷子——宋启良崩溃,痛哭失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后发誓,这是他头一次做这种事,也是最后一次!当时队长批评了他几句,教导员不仅没批评还安慰他,说知错改错就好,不要有思想负担。


    队长如期走来,宋启良迎了上去。“队长,我身体,啥问题?”“体检组的事……我们不太清楚……”头一次,这个说一不二的汉子面对他的学员,目光躲躲闪闪。于是宋启良明白了,不再问了。二人走,宋启良一路捋着冬青,叶片在他指尖下伏倒后直起,摇晃着闪烁。“……我们村,多少辈子,有史来,没出过飞行员,”他遥望天边的青红目光迷离,声音梦幻一般,“我走的时候,全村人送行……我爹肝硬化,没多少日子了,我娘一直催我往家寄飞行员的照片好让我爹看上一眼,一直催……”


    ……


    正午的阳光下,相机镜头里,宋启良身穿飞行服背抵歼五,徐东福手执相机叫:“笑!”宋启良笑,笑容明亮,彭飞在不远处看。午休发现宋启良不在,他不放心,出来找,找到了这儿。照完相宋启良脱下飞行服还给徐东福——航校学员就有飞行服了——头也不回,走;徐东福站在原处目送不动,以致彭飞到跟前了他才发觉。


    “他是因为考试做弊吗?”彭飞看着远去的宋启良,问。


    “更重要的,被发现后,坚决不承认。”徐东福说。


    “真的不能给一个改过机会?他一直很努力。”


    “没有时间了。上了航校,你们就要上天要开始‘喝’油了,待遇也是飞行员待遇,住空勤楼吃空勤灶,总之一句话,要开始花大钱了。因此在这之前的选拔原则是,宁可——”


    “——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彭飞接道,瞄一眼徐东福手里的飞行服,鼓足勇气,“队长,听说您在航校高教机都飞了,最后被停飞,为什么?”


    “要上航校了,想吃我的堑,长你的智?”徐东福笑,笑意一闪即逝。有飞机飞过,他抬头仰望,阳光下黝黑脸盘宛若青雕。“我没飞过高教机,初教机之后就停飞了。飞初教机包括之前在预校,我成绩一直很好。跟你一样,我各方面能力很强,我是以全科优秀的成绩从预校毕业的。在航校停飞可比预校要惨得多,头天通知你,第二天,别客气,立刻从空勤楼搬出去,同时不能再吃空勤灶,精神肉体的双重悲凉。


    “飞初教机时我们队有一个激励制度,飞好一个起落,给一个小红旗贴你名字下头,攒够100个小红旗嘉奖一次,嘉奖可入档案。我一口气攒了99个,全队惟一。最后那次飞行,一心想把第100个小红旗挣到手,犯了大忌:飞行员在飞行时是不能有杂念的。


    “为什么对飞行员要有那么严格的心品测试?因为飞到最后心理素质占了相当大一块。你在天上遇到的特殊情况会非常多,很多在地面根本预料不到。低云了,进雷区了,发动机出问题了,遇强颠簸了……打起仗来,情况更复杂。如果飞行员心理素质差,分了心慌了神,等于加重了特情,有一点失误,就出大问题,所以教员天天在我们耳边念叨,飞行无小事。


    “最后一次飞行,我一心惦着那个小红旗,刚一起飞就切航线了,当时就慌了,最终改过来了落地了滑回来了,在我关车、下一个同学上来时,飞机突然趴在了地上——我把起落架的手柄放在收起的位置上了!我被停飞。大队长、教员都觉得可惜,有什么办法?飞行就这么残酷。除了良好的飞行技术,你更要有遇险不惊遇扰不乱遇变不惑能在空中处理各种特情的意志力,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冷静,镇定,从容,沉稳如山。


    “人是得要强,但过于要强就成虚荣就会生出无数杂念。彭飞,你的性格有问题——现在好多了——个性太强,做事冲动,孤注一掷,不计后果。我一直就在这一点上,磨你。磨好了,你就留下。磨不好,你只能走人。我不能让你到了天上,凭着一时性起一时冲动,闭眼一跳河,去处理问题。”


    ……飞机拖着长长白线划开辽远的湛蓝,那个曾怀飞行梦想的青年军官仰望苍穹与他倾心相告——斯时斯境斯语,从此定格彭飞脑中。


    彭飞探家。这是他下部队后第一次探家。到家时是下午,他试着扭门,门居然没锁。厨房传出“当当当”的切菜声,他放下箱子轻手轻脚来到妈妈身后,一把捂住妈妈眼睛。


    妈妈笑了:“飞飞!”彭飞也笑:“妈你怎么知道是我?”妈妈说:“还有谁会这么无聊?”回过身,打量他,拍他的脸,捏他的胳膊,嘴也不闲着:“胖了点,比上回!又高了是不是?……中尉了啊,祝贺!”彭飞笑:“有啥可祝贺的,航校毕业出来都中尉。”妈妈反驳:“能毕业出来就值得祝贺!”


    彭飞以全科优秀的成绩从航校毕业。毕业前最后一次体检,罗天阳体检表上是“不适合飞行”,就此,中学、飞行预校、航校一直在一起的同学分道扬镳,彭飞被分配到空军某运输师二团,驻地在省城的江市。


    湘江不在家,一年前提了副军,军里暂时没房,从军部到师部得三四个小时车程,夫妻只能分居。到了副军就能成为将军,彭飞当然高兴,只是看到妈妈一提起这事儿就沾沾自喜的那个劲儿,心里不免酸溜溜:“他的理想可是当飞行员的,不是没当上?”妈妈说:“以己之长比人之短,没意思了啊!”彭飞说:“我倒想以我之短比他之长了,没有啊!不错,职务上他比我高,可年龄也比我大啊!他像我这么大时也是副连,等我像他那么大时,副军,是底线!”妈妈摇着头笑:“这可真是,少年轻狂!”彭飞也笑:“二十不狂没出息,您就让我狂一回呗!”


    这天天气晴好,母子俩去照相馆照相,提着个大包。包里头装着彭飞的飞行服,冬季的,夏季的,还有帽子,塞得满满当当,走起路来直打腿。虽说在航校就发飞行服了,但彭飞从没有穿回来过,海云也不要求,母子心照不宣:那时前途未卜。彭飞边走边发牢骚:“妈你说你,带一套飞行服意思意思行了,还非得都带!我还得背回去!真是的!”海云乜斜他,拖着长腔:“哟,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了啊!”彭飞哭笑不得。


    照相馆,彭飞遵母旨意,模特似的频繁换装与妈妈合影。军装,冬、夏季飞行服,便装……他理解母亲,但仍不免感到窘。照相馆师傅是个斯文小老头,戴副金丝眼镜,阅人无数善解人意,在镜头后头对彭飞会心地眨巴眼,调整镜头的同时调节气氛:“有个出息儿子是当妈的福气!……这是回来探家?……部队在哪里?……江市?省城啊!当兵能当到省城,不易!”就这么着,左一张右一张,加上换装时间,足足四十分钟,照相馆来照相的人等得排起了队。最后一张穿的冬季飞行服,照完换衣服时发现更衣间有人,海云说就这么着吧,别换了。


    彭飞穿飞行服同妈妈回家,一路上注目率回头率100%,这城里大街上何时出现过飞行员啊!彭飞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走路都差点顺拐。好不容易熬到进了营区,情况没好反而更糟。在大街上谁也不认识谁,进了营区飞行服依然扎眼不说——须知这是人家空降部队的营区——熟人太多。彭飞巴不得一步跨进家门,妈妈反而放慢了步子。人家招呼你你自然不好不理,但是,人家没看到你时,你何苦主动招呼?明白妈妈是为他自豪,可也得顾及一下他的感受:人家会以为他是故意显摆!


    又有人同妈妈招呼:“嫂子,儿子回来啦?”妈妈应声站住,两个妇女站路边聊,彭飞是她们的聊天主题。“飞行员啊!”“嗨,刚毕业。”“好帅的个大儿子!”“帅吗?我怎么没觉得?”你一眼我一言,你一言我一眼,一个真称赞,一个假谦虚,彭飞戳边上木头桩子似的——还不及木头桩子,木头桩子不用赔笑脸——打进营区他一路假笑,笑得面部肌肉都硬了,只恨不能变作孙悟空一个跟头钻进云里。


    好不容易进楼,彭飞正色道:“跟你说啊妈,今天例外,以后我绝不穿飞行服出去!”海云装傻:“飞行员穿飞行服名正言顺,怎么啦?”彭飞一针见血:“妈你就是虚荣!”海云针锋相对:“我有一个能引以为豪的儿子,当然想让大家知道。你要说这是虚荣,那我还就虚荣了,这方面当妈的没有不虚荣的,有一个算一个!”儿子败下阵来,母后得胜还朝。彭飞提着大包跟妈妈屁股后头上楼,暗自苦笑。如是十七八岁青涩时,他会断然拒绝妈妈的不合理要求;可是他今年二十四啦,没有权利再青涩啦。


    湘江在家,特地请假回来,再不回来儿子走前他就没时间回来了,马上老兵退伍,要求军的常委都下到团里,半个月。到家时不到三点,他卷起袖子就进厨房忙活上了,母子不在正合他意,做好一桌菜等着,制造惊喜。儿子每次放假他都难得有空,得做点弥补,或说,做一个姿态。父子关系一直一般,儿子小时他可不必太放心上,但当他气势咄咄直逼眼前时,你哪里还敢继续忽略?


    海云冰箱里应有尽有,意料之中,宝贝儿子回来了嘛。湘江焖米饭,红烧五花肉,油煸大虾,清蒸鱼。为迎合海云特地素炒了小油菜,他不爱吃青菜,彭飞也不爱,海云对此一向不满。在他往榨菜肉丝汤里撒香菜末时,听到门响,回来了,正是时候!两手端起汤碗从厨房出来一溜小跑,欢快地叫:“吃饭喽!”把满满当当的汤碗在桌上放妥,抬头,看到了身穿飞行服的儿子。人和衣服很是贴切,英俊英武,但湘江并不欣赏,不仅不欣赏,相反,反感。他压住了这反感。“洗手!吃饭!”


    彭飞来到餐桌边坐下,湘江看他一眼:“把衣服换了吧,扑扑啦啦的碍事!”彭飞去换下衣服,刚才没换是看父亲兴冲冲的,怕自己这事那事地磨蹭拂了他的兴头。换好衣服,一家三口吃饭。湘江夹一块肉送儿子碗里,同时仿佛很随便地说了一句:“飞飞,咱刚才那个着装,可是不合条例条令啊。”话是不错,讨厌的是口气,彭飞低头扒饭没吭。海云出面解释,是她让穿的,她想看儿子穿飞行服。湘江越发生气:他自己为什么不说?他不屑,他不屑在你这儿求得公正,傲得可以!本想算了,终是按不住:“可以在家穿在家看嘛,出去显摆什么?”


    彭飞的难过多于愤怒:他还是那个样子,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你四年的水火淬炼他看不到,看到的永远是毛病。彭飞夹一筷子油菜心塞嘴里,嚼着,淡淡道:“我没显摆,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显摆的,不就是个飞行员吗?”湘江停住筷子:“你什么意思,觉得自己当了飞行员,了不起了?”彭飞夹菜吃菜:“没这个意思,你不必太敏感。”湘江啪地放了筷子:“我敏什么感?你当上了飞行员我没当上?”“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不过是替你说出了你想说的!”……盛宴不欢而散。


    海云叹息。父子关系不好,双方都有责任。儿子小时候,父亲责任大;但现在儿子成人了,为什么还不能忽略方法看目的,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到父亲的一片苦心?在她那里,儿子每次回来都有明显变化,往成熟里变,今天下午他的表现尤其让她欣慰,感动。她当然知道他站旁边听她跟人聊他,会不自在不舒服,但他一点不表现,没给她一点压力。她站住他就站住,她跟人说话他就听,适时点头微笑,充分满足她的、母亲的愿望,即使这愿望“是虚荣”。之得体之体贴之宽容,让你不得不感慨,他真的大了,你真的老了,比起他的成熟,你任性得像小孩子了。怎么一到他父亲那里,他就不行呢?


    周日晚上湘江连夜走的,周一就得下部队,父子共处了两天。回家前一心想跟儿子好好聊聊,事业啊生活啊,好好聊聊。事业上,一心想飞歼击机,最终轰炸机都没飞上飞了运输机,有没有想法?有想法,湘江会进一步引导他转变观念:运输机在现代战争中的作用越来越大,现代战争最重要的是快,快速投送空前增大的物资需求量,快速投送处理突发事情的精锐部队,什么快?飞机。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战争的胜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运输机的远程投送力量;生活上,二十四岁了,肯定有想法了,有什么想法?他们可以就此进行一下两个男人之间的切磋。不承想刚一见面就砸了锅,剩下的有限时间哪里还能聊什么?能把砸锅的裂缝弥合上了就不错。显然对方也作如此想,小心翼翼察言观色,话倒是说,说得也不少,但都是些没滋没味的废话,跟“今天天儿不错”的性质差不多。


    这天,海云和彭飞出门,没有目的,走哪儿算哪儿,换着地方聊罢了。这么大的儿子仍不反感同母亲一起,让海云心中充满感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生活是公平的。见过不少双军人夫妻,因工作没办法顾及孩子而失去了孩子。有一个母亲跟海云哭诉:我以为孩子小时候不在一起没事,根本不是。现在跟我一点都不亲,怎么都亲不起来!痛悔自己错过了孩子的成长,才明白亲子关系形成的最佳时期恰是孩子小的时候,弱小才更需母爱呵护。


    迎面一对老两口远远走来,海云赶紧拉儿子拐上旁边的岔路,免得尴尬。老两口是空降师前任老政委和老伴,一致相中彭飞做他家二女儿的女婿,二女儿毕业于上海军医大。湘江、海云都觉条件不错,至少可以接触,遭彭飞拒绝,理由居然是“不喜欢这种相亲方式”。弄得湘江又一通火,形式重要还是内容重要?本末倒置!幼稚!当然这话也只能跟妻子说说,儿子面前保持缄默。父母跟子女说这种事尤其需要关系和谐,这自知之明他有。


    出营区大门左拐,阳光暖熏熏的。“彭飞!”一声高叫传来,彭飞激灵一下,回头,是罗天阳!骑辆自行车拼命向这边蹬,车后坐着个女子,海云让彭飞快去,自己转身回家了。罗天阳到跟前猛一捏闸,自行车吱一声停住,后头的女子差点给摔下来。他一手扶车另一手跟彭飞打上了招呼,你一拳我一拳,根本忘了女子的存在,女子气得扭头走。彭飞提醒:“你女朋友生气了。”罗天阳方才想起,回头看一眼:“不是什么女朋友,不过是两个孤单的人儿,靠在一块儿相互取取暖相互填补填补空虚罢了,闲着也是闲着。”


    罗天阳也是回来休假,也是在江市工作。他知道彭飞分到了江市,彭飞不知道他。罗天阳在江市民航,飞行员,他的身体适合飞行一点问题没有。其实就算有点小问题,像他们这种经过正规严格飞行培训的,民航也要。首先,民航飞行员的身体要求不必像军航那么严格,再首先,这能给他们省多少钱啊,开轰炸机、运输机的飞行员改装民航客机,等于不用花钱。说这些事儿时他们在一个餐馆里,找了个单间,要了酒,十年同学分手重逢,有太多话要说。


    “预校毕业查体血压有一点不稳,是为避免飞歼击机,我不愿意飞歼击机不是怕危险,是因为飞歼击机基本没可能改装民航机。”罗天阳边给自己斟酒边说,“航校毕业时血压高,是为了不去部队直接转业。在部队,飞行员工资算是高的,但跟民航,没法比,不是一个量级。”彭飞惊讶至极,罗天阳对他点点头:“是,我的高血压是我自己弄的。做了很多次试验:要多高才能做到既达不到A类身体又不致被淘汰?这样的血压多少要多大运动量才能刚好做到?看了不少资料下了很大功夫。”彭飞不语,罗天阳笑:“你是不是想说我龌龊?”彭飞不说,罗天阳说:“我爸妈厂子效益不好,五年前双双下岗,厂里一次性给了两千块,两千块一家四口人,够干什么?我妹妹因为这,高中没上,直接工作。先在商店当售货员,后来因为年龄小不懂事总跟顾客吵架,家庭又没背景,被发配去当了理货员,一双手磨得,就是糙老爷们儿的手,都说手是女孩子的第二张脸呢……”眼珠子通红,也是喝得多了。


    彭飞叫服务员,要了茶,罗天阳推开茶,将杯中酒倒进口里,一拍彭飞肩,挤眉弄眼道:“明年,你就该一毛三了吧?”指军衔,一毛三是一杠三星的戏称,彭飞点头,罗天阳把玩着空酒杯,过一会儿,又说:“我要出生在你那样的家庭,首先追求的也会是理想是浪漫是崇高是事业,但在生存面前,那些都是,奢侈品。”倒酒,喝下:“转业后好长一段时间,我缓不过神儿来,总觉自己还穿着军装,一上公交车就给人让座,看见摔倒的小孩儿隔老远也得跑过去扶起他来。有次一个老太太提着不少东西走,累得走三步歇两步的,我去帮她提,结果人死活不让不说,表情还特别紧张,于是我突然明白了,她不相信我。她凭什么相信我?要是换了你,肯定不一样,她肯定是,一把拉住亲人的手了……”说不下去,哭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彭飞要毛巾拿纸巾嘴里发出一连串表示安慰的音节,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不知该说什么。罗天阳把他推坐椅子上:“好在,我们都在江市,”一拍自己胸口,“我是民,”一拍彭飞肩,“你是军,”哭着笑,“常联系,搞好军民关系!”


    假期满后彭飞归队。与彭飞同时毕业下队的共十二个学员,在预校就是同学的只有一个,许宏进。下队飞“运八”,先由老机长带飞,放单飞后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飞行员。


    这天天不好,晨起有雾,飞行得靠天吃饭,于是团里调整了训练课目,将原定本场飞行改为安全教育,团长亲自教育,安全教育是飞行部队的重中之重。为确保安全,每次飞行的头天下午,政治部门还要召开“三摸底”例会,政委或主任主持,相关干事、各大队教导员参加,对次日参训飞行员的思想、身体、家庭情况进行全面摸底汇总,三方面有一方面有问题,就不能上天,飞行员和家人闹矛盾都算是问题。


    飞行教室,团长在黑板前讲课,操一口山东普通话。山东是招飞大省,飞行员所需的忠诚、身体、智力、吃苦精神,山东人综合指数最高。团长说:“……近一段时间空军连续发生了八起事故征候,原因有四:技术基础差,思想麻痹,处理特情能力弱,指挥员指挥有问题。有的人一出问题就找客观原因,什么天气突然变化啊,什么遇到鸟群了啊,借口!完全杜绝飞行事故,是很难实现的美好愿望;但,减少事故发生的次数、程度,可不可以?同是一号机长,有着相当的差距。有的,平时还行,正常着陆啊飞行啊没问题,但一遇到重要复杂任务,我就不敢放你出去。为什么?你习惯不好!不标准,不规范!……”


    团长讲完参谋长对上周飞行训练进行讲评,点名表扬了彭飞,下队以来学员中彭飞受表扬最多。刻苦认真是必须的,他的优势是,对飞行有感觉,就像唱歌的有乐感游泳的有水感,飞行需要天赋。用特级飞行员老刘的话说:“这孩子上机一摸杆我就知道他是这块料!”受夸奖彭飞当然高兴,但不敢有丝毫松懈,能走到今天的十二个学员,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的人尖?


    临下课时政委来了,笑呵呵走到教室前:“政治处说,我们团出现了一位雷锋同志。雷锋同志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什么呢?做了好事不声张。结果呢,让人家记者同志找上门来,搞得我们很被动,以后注意及时汇报!下午,这位记者就要来我团专门采访这位雷锋同志。”教室骚动,全体飞行员前后左右转着脖子找“雷锋同志”,包括彭飞。政委叫:“彭飞!”彭飞应声起立,政委说:“这个同志就是我团学员,彭飞!”笑眯眯对彭飞道:“彭飞,记者来了后,要好好跟人家说,人家问到的,详细说;没问到的,主动说!”彭飞一头雾水:“说、说什么?”政委脸上掠过不耐:“彭飞啊,做了好事不声张,是对的;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就已经不是你个人的事情而关乎集体的荣誉了!做做准备,好好跟记者谈!”彭飞听出了政委不满,有点急:“政委!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搞错了?”这下政委也疑惑了,扭脸问随行干事:“是不是搞错了?”干事肯定道:“不会,她说得清清楚楚,彭飞,相貌特征一杠两星,都说得清清楚楚!”彭飞问:“他是谁?”干事说:“《江市日报》记者,安叶。”彭飞恍然大悟。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