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个月前 作者: 王海鸰
    到空军飞行学院正值出操时间,操场上一队学员在跑一万米,汗衫军裤解放鞋,头发短极,要不因为色黑,远看就是光头。他们显然跑了有一段时间了,队伍拉得很长,跑在前面的步履还算矫健,落在后面的个个气喘吁吁,终于有一位跑不动,开始走,只两臂端在腰间。一个人“嗖”地骑车而至,手拿小竹竿一戳他背,吼:“跑起来!”


    这一幕被乘大巴路过的彭飞们尽收眼底,彭飞忍不住对身边罗天阳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们!”罗天阳忙以食指按唇做了个噤声动作,同时伸长脖子看坐前面的两个接站干部,见他们似没听到,方才放心地收回身体。


    彭飞和罗天阳坐一趟火车来的。与彭飞的单枪匹马相反,罗天阳全家出动。妈妈妹妹弟弟都哭了,罗天阳和他爸眼圈也红了。一家人尽情哭泣,悲伤,幸福。父亲哑着嗓子嘱咐儿子,到那儿记着照张穿军装开飞机的相片寄家来。该上车了,妹妹哇地哭出声来,罗天阳从提包里摸出个手巾包塞给妹妹让她和弟弟一人俩,里头是四个煮鸡蛋,妈妈给他带路上吃的。妹妹不要。罗天阳说他睡一夜就到,到了那边有人接用不着吃,坚决让妹妹拿上走。火车开了,罗家四口高高低低伫立月台目送,火车带起风撩动着他们的衣襟、头发,罗天阳泪流下来了。也许这就是亲人?在一块儿,打;分开了,想。那一刻彭飞庆幸自己不让父母来送的英明。妈妈肯定会哭,他肯定受不了妈妈哭,可他不愿当着父亲面掉泪,还在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火车正点到达。车站外,“空军A飞行基础学院”的接站牌旁站着两个空军军官,旁边聚着二十多个穿着各异但都提着大包小裹的男青年,其中一人身上还斜挎把吉他,姿态神情俱潇洒,彭飞罗天阳出站后毫不费力就发现了这醒目的一群,一军官为他们在名册上做了登记后说,只差一个了,那人所乘火车还有几分钟到。二十分钟后,人到,手提深灰塑料革提包,包上穿军装戴红卫兵袖章的毛主席头像依稀可辨。是宋启良。


    大巴驶过操场,向学院深处去,一路嘁喳声不断的车厢一片肃然,适才操场上的一幕将艰苦、严格、严酷等熟知字眼瞬时具象化,这一段膨胀于胸的脱颖而出高人一等的优越喜悦迅速冷却。好比千辛万苦甩掉无数对手登上一座山,刚刚喘了口气还没完全喘定,就发现眼前还有座更高的山,更致命的发现是,这座山后还将会有山,他们踏上的淘汰之旅名不虚传。车在树荫掩映的一幢三层楼前停下,车停下了,到了。学生们提着包和心,默默下车。


    这批学员总共561人,为一个大队,团职编制;下分四个学员队,营职编制。这幢楼是一分队的学员宿舍。一队长个头中等,“八一”字样的棕红军官腰带紧束,宽肩窄臀,完美男性三角。隔着军装都可确定,裹在里面的身体除了骨头全是精肉。此人丹凤眼厚嘴唇,却既不显阴柔也不显憨厚,目光大多是平静,时而眼波一闪,便会如受光钻石般射出一束凌厉。一百多个身着五花八门老百姓衣裳的准军人们,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尽量挺直了腰背。


    “正式向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他说,“正式”是因为此乃全队学员到齐后的第一次集合,“我是你们的队长,我叫徐东福。徐是徐向前的徐,东是毛泽东的东,福是——”与此同时彭飞顺着对方思路快速在脑子里搜索,无果,兴致盎然等,等待徐东福对他那个俗气的“福”作何豪迈注解。徐东福说:“——罗斯福的福!”


    学生们发出恍然、会心的笑,谁都没能想到他会对应到美国人身上,还挑了个最大个儿的,你还不能说他对应得不对。宋启良也笑,他笑是因为大家笑,这时他不可显出与众不同。


    徐东福做完自我介绍,教导员于建立做自我介绍,分班。九个班,三个班为一个区队,一个区队一层楼。彭飞一区队一班,与宋启良同班,罗天阳二区队四班,与挎吉他的那位同班,此人姓康名正直。区队长、班长由学员担任,具体由谁,待定。解散,刚到的学员回宿舍放东西,十分钟后,听哨音集合。


    一班宿舍六张上下铺,床前有名字。彭飞找到了自己的床,床上被褥俱全,床单平整如白纸,棉被叠出了金属的棱角,彭飞立于床前,竟不敢戳碰,生怕弄走了样没法恢复。“是不是没想到?整得跟兵营似的!”一个声音响起,彭飞回头。说话的那人一头卷发,额上一道很深的抬头纹,时髦和沧桑混搭。他叫李伟,比彭飞早到一天,以过来人的口吻接着介绍:“老学员叠的,给咱们树榜样呢。”彭飞点点头。


    三分钟后,宋启良第一个来到集合点笔直站立等候,彭飞随大流出来的,李伟最后一个,徐东福站在树荫下静观,时而眼波一闪。队伍到食堂,半小时吃饭,吃完饭听哨音集合。再次集合,到俱乐部的乒乓球室,里面十来把椅子一字排开,每个椅子后面一个老学员,汗衫军裤解放鞋,头发短极,人手一把剃头家伙。徐东福下达命令:“现在理发。一班学员先上。”学员有的竟忘了自己“几班”,轻微嘈杂一阵,“一班学员”方挤挤挨挨在椅子上落定。彭飞旁边是李伟。“理发师”开始工作,屋里推子剪子声响作一片,彭飞一声不响听任头上动作。李伟在身边道:“老学员,有镜子没?”得到的回答是:“我就是你的镜子。”李伟叫:“拜托手下留点情!我这是自来卷全身上下就这么点优势!”“就算你全身都是优势,想让谁欣赏?新学员三个月之内,别想迈出学校大门一步!”“三个月不能出大门?人别的军队院校怎么没这规定,我有个表哥——”“这里不是别的‘军队院校’是飞行学院。飞行学院有三个月的试学期,试学期不合格者随时走人!”再没听李伟说话,彭飞斜看,见他眼嘴皆闭状若泥胎,看不出是听天由命还是安之若素。


    理完发,队伍再次集合。果真无须镜子,只消看一眼他人便可知自己。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走哪儿,干什么,不说。队伍回到宿舍楼前,徐东福下达命令:“现在去宿舍拿毛巾肥皂,三分钟后,听哨音集合!解散!”这一次,准军人们呼啦啦向宿舍跑,争先恐后,之前的散漫少了许多,一个早晨的经历似令他们有所明白。哨音再次响,再次集合,队伍到了澡堂门口,命令是:“洗澡!十五分钟后,听哨音集合!”洗完澡,集合,到宿舍门口,被命把毛巾肥皂放回去,三分钟后听哨音集合。彭飞把毛巾皂盒放进床下的脸盆向外走,李伟跟在他的身后:“你猜下一步会让我们干吗?”无从猜起。李伟发表意见:“你说他怎么就不能事先跟我们说一下?”彭飞想了想:“大概这会使人获得一种权力在握的快感?”李伟击节赞叹。


    这次集合是领服装,不是军装,是老学员们出操时的行头,衬衫军裤解放鞋,领回来换上后再次集合。人还是那群人,一经统一了服装、发式,立刻不同。不仅外在,更有内心,置身在整齐划一的集体,束缚感紧张感会油然而生。徐东福在队前讲话,说了一系列的规定,规定里有一系列的“不许”,比如,不许不假外出,不许抽烟,不许谈恋爱,等等等等。最后宣布明天查体。


    听说明天查体罗天阳大惊,他身高最终没够一米六五。招飞组放过了他,这里能不能放?知道入学后还要查体,但不知道刚来就查,本指望过一段时间身高会长上去。情急之下,解散后他拦住队长问为什么刚来就查体。队长回答简洁:规定。罗天阳追问:如果不合格呢?队长仍简洁:退回去。罗天阳再问:以前都合格就这一次不合格也得退回去?这次队长只点了下头。绝望中罗天阳与之讲理:那怎么能知道是以前查得准还是这次查得准?队长以最后的耐心回答:“在这方面,飞行学员的身体方面——我的理解啊——基本原则就是,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说完扭头走开,剩罗天阳站原处动弹不得。肩被人拍了一下,他茫然转头,仰脸,是康正直。这家伙比他高出去半头不止,脸儿却圆圆的像个孩子。那圆脸永远晴朗,无缘无故还会绽出更晴朗的笑。“喂,你身体有问题?”他问,声儿很大,他注意到了罗天阳和队长的对话。罗天阳吓一跳,向四周看看,气道:“你身体才有问题呢!”康正直笑了,眼和嘴同时弯起:“你看你这人,我是想帮你。”放低声音,“跟你说啊,我这个眼睛,”他指着左眼,“有点斜视,调那个数据和数线的时候,我看着是正的,实际已外斜两度了。第一次查体有了经验,第二次查,我就有意调偏一点,结果,就OK了!他们不相信,又让查,还是OK!再查,还OK!他们一点办法没有!你什么问题,看能不能想想办法解决?”好心热心。可惜于罗天阳没意义。


    次日查体教导员于建立带队,走前徐东福告诉他,二区队四班罗天阳,那个个子最矮的学员,身体可能有问题,请教导员到时记着跟医生特别交代一下。学员姓名,形象特点,哪区队哪班,徐东福说得清清楚楚。他记住的不仅罗天阳,全队102个学员的情况,在他脑子里全都清楚。


    三天后,周末的傍晚。时近秋日,植物回光返照般茂盛,树冠墨绿欲滴,夕阳金赤如焰,操场边并排停着的三架歼五身披晚霞昂首向天,仿佛一声令下即可腾空而起。其实这是些退役战机,摆那儿供历届新学员畅想用的。这几天,这届新学员都轮流来参拜瞻仰过了,在机身上留下了无数汗渍手印唾沫星子,相约或对自己说,等发了军装就穿上来这儿照相,寄回家中。军装还没发,飞机已看过,这里暂无了新意,来的人越来越少,周末几乎没人。第一个周末,难得晚饭后到就寝前一点事没有,你可以任意在学院里逛逛看看,洗衣服写信到服务社买东西,都可以。还可以去校医院看异性。那里头的几个异性最年轻的也比他们年长许多,但到底是异性。三个月内,除了那几位,他们只能是同性相见了。康正直和他的吉他头次有机会一展风采,坐在花坛的台阶上,他半仰圆脸微合双眼弹唱崔健的《一无所有》,身边聚集的人有七八个之多。康正直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众齐吼:“你何时跟我走!”康正直唱:“可你却总是笑我——”众吼:“一无所有!”……娴熟的吉他流行的曲调奔放的青春,引得不少教员、老学员驻足。


    罗天阳一个人在歼五那里,机轮,机身,机翼,一点点摸过去。父亲让他照张开飞机的照片寄回去呢,他们家人从来没见过战斗机,严格说,飞机都没见过,除了天上飞的。他要让他们失望了。他曾找借口去过校医院,打听到他们区队有一个人体检不合格。他的身高一米六四点五,招飞体检时在他的央求下写的都是一米六五,这次不管怎么说对方都不为所动,如实写上:。不合最低身高标准。个人前途都顾不上想了,眼下他满脑子满心都是,被退回去后怎么跟家里交代?院里的邻居、整个胡同的邻居,没人不知道罗家儿子要当飞行员了,小胡同飞出金凤凰了,哪知他这边厢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罗天阳离开歼五往队办公室走,去找队长教导员,先确定,再询问,问下步会让他去哪里,他受不了被动等待的折磨。队长教导员都在,队长在接电话,接完电话对教导员说,大队长要求今天把体检不合格者通知到本人,明天收拾东西,后天走,说完看罗天阳,那一刹那,罗天阳的心沉静下来,意料当中的事情终得证实后的沉静,他立在那里等待宣判。队长却问:“你有什么事?”他没想到,愣住。队长马上又说:“你先去把你们班康正直叫来。”心“嗵”地起跳,血液奔涌,脸发烧发烫,恍惚间看到了队长眼里的奇怪,他转身就跑。


    夕阳已落,康正直仍在弹唱《一无所有》,身边聚集的人比适才多了一倍,吼声大出数倍:“——噢你这就跟我走!!”吼得树上歇憩的鸟儿扑啦啦飞。一曲终了,静了几秒,康正直手下流出了新的旋律,《外婆的澎湖湾》,遥远温柔。罗天阳多想让他就这么无忧无虑弹下去啊,他是好人,热心开朗单纯对他人充满善意。但罗天阳不能,队长等着呢,硬起心肠走上前去:“康正直,队长叫你。”康正直手不停地弹着吉他,问:“什么事他说了吗?”罗天阳摇头,不敢更不忍。康正直仍那样弹着吉他问身边同学:“这两天我犯什么事了吗?”笑着,一张圆脸被天边余红浸染,明亮灿烂。


    这是同学们最后一次见到康正直的笑,从那时直到他走,他再没笑过。他是周一走的,当时同学们刚出操回来,看到他挎着吉他、穿着来时的衣裳走,身边教导员帮他提着提包。双方交错而过,他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第二个被淘汰者是八班的张前。这天,一队学员跟一位老学员在俱乐部的乒乓球案子上练习叠被,要求在规定时间内,把那块棉织物弄成统一长宽高尺寸的金属形状。这件事颇为不易,尤其是新学员新被子。学员们一遍遍练,队长徐东福四处逡巡,只要他看不顺眼,就会一把抓起拆散。彭飞被连拆三次,第三次后,他住了手,再一再二不能再三,承受力是有限度的,心激跳,手发凉,血液嘭嘭敲击额头血管……关键时刻,他想起了父亲。父亲肯定经过了这个,父亲过了。父亲过了他就能过,得过!逢山爬山逢河涉河,哪怕现在前方是悬崖,他也跳!徐东福一声不响在后头等,似在等他发作,他不发作,心平气和拿过被子,重新开始,徐东福这才走开,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是满意还是失望。半个小时过去了,在一次次毫无技术含量的枯燥重叠中,越来越多的学员失去了耐性,动作明显懈怠,张前则干脆住了手。徐东福开口了:“烦了吧?”有人应声答:“不烦!”是罗天阳和宋启良,只有两个人的声音在众人的沉默中显得单薄突兀。徐东福说:“只有两个人说不烦——不管他俩心里怎么想,至少,嘴上说了他就得为自己的回答负责,就得坚持下去——其他人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是一种回答,无声胜有声的回答——烦了!”这次没有人说话。徐东福追问:“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烦了?”“是。”一个声音答。声音不高,震动却如晴天霹雳,所有人呆住,包括徐东福。


    说话的是张前。张前外貌极普通,不黑不白不丑不俊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话不多,按说应是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色,但恰恰是他,刚入学那天引起了全体的注意。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到时学员们正在集合,一辆挂着省委牌照的轿车驶来——这个地方一般社会车辆休想驶入——车在队伍不远处停下,车门开,车上下来了四个人,司机一下来就小跑着绕到车后开后备厢取行李,另外三个人是:张前,张前妈妈,空军军官。不久大伙得知,军官是学院机关的行政干部。那时孩子上大学极少有家长来送,即使送,像这种军队院校也只能送到大院门口打住,张前家人却能驱车直入到宿舍门口,其家庭背景的显赫不言而喻。和他家庭背景一样显赫的,是他家对他的宠爱。他妈妈不仅看了儿子将要住的宿舍,还在军官的带领下,将食堂、澡堂、服务社、医院统统视察一遍。


    徐东福看张前,张前也看他,无挑衅无惧怕,神情平静仿佛他刚才不过说了句最最普通的家常话,普通得如同“吃饭了吗?”徐东福显然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无语。张前也不说,静等回话。好比他已把球打了过去,在等球回来。屋里极静,极静下是亢奋的暗流。学员们看一眼张前,看一眼徐东福,看一眼徐东福,看一眼张前,如同观看乒乓球赛。徐东福终于开口了,或者说“接球”了。“好,有一个说出心里话的了。那,张前,”他准确地叫着他的名字,“能不能具体说一下,你为什么烦?”张前不说——他一向话少——他用表情说,说的是:还用得着说?


    “彭飞,你说。”面对徐东福的点名彭飞猝不及防,脱口应道:“我没说我‘烦’。”徐东福紧追上一句:“但也没说‘不烦’!”彭飞被逼到了死角。想撒谎很容易,撒得让人信服不容易,尤其这种遭遇突袭时,人本能地会为品格和习惯左右。彭飞诚恳道:“队长,我是想,我们苦读寒窗十几年,过五关斩六将百里挑一万里挑一地考到这里,不是来学叠被子的,是来学飞行的。”停停,还是说了,“我实在看不出叠被子和飞行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当然,部队得讲内务,出门看队列,进门看内务,这是常识,但我认为不能搞过了头搞成形式主义。”学员们在心中点头,徐东福明察秋毫,说:“看来彭飞说到了你们心坎上说出了你们的心里话。好,我来问个类似的问题,稍息立正走队列,跟飞行有没有必然联系?”彭飞不知该如何作答。徐东福环顾四周:“谁来回答?”没人回答。徐东福自问自答:“照彭飞的逻辑,也没联系,不光跟飞行没有,跟打仗也没有。但事实上,世界上哪支部队不在进行着这样的训练?他们练的是什么?是服从,是统一,是纪律,这是必要的形式但不是形式主义。有位军事家说,军队必须具备严格的纪律才能作战,纪律在作战中不是手段是素质,一种素质比一百种手段都重要。”全体静默,其心理活动尽在徐东福的掌握,他顺势接着说:“说句实话同学们,飞行和你们,还有着相当的距离,而且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一段,永远跨不过去的距离!”话题切到痛处,学员们骚动,徐东福提高嗓门:“这不是吓唬不是要挟,是现实。这现实就是,诸位首先要完成从学生到军人的转变,然后才是,从军人到空军飞行员!”眼波一闪,直逼张前:“张前?”他听到的回答是:“我退学。”


    一周走了两个。传说被一步一步验证。“传说”还说飞行预校淘汰率一半,换算下来一队得走51个,下一个是谁?


    入学第十天的晚点名上,徐东福宣布了各班班长副班长的任命。区队长暂仍空缺。彭飞是一班班长,宋启良是副班长。在其他人的任命上徐东福和于建立意见一致,只在彭飞宋启良身上稍有分歧。于建立想让宋启良当班长,他颇看好这个学员,肯吃苦,很努力,服从命令坚决,家庭好。家庭好相对张前而言,张前之所以坚持不下来就因为他的家庭给了他太多出路,而苦出身的孩子如宋启良们,因别无选择会拼尽全力。徐东福对宋启良印象也不错,只觉他能力差点。肯吃苦很努力能力差点,是当副班长的材料;当班长不能没能力。彭飞有能力。他有自己的思想同时懂得服从,自觉服从远比盲从可贵。最终当然是以徐东福意见为准。理论上说军政一把手职位高低等同,实际上永远是一高一低,孰高孰低取决于诸多因素,但最重要的因素是,做领导必需的个人魅力。于建立是好人,只有点婆婆妈妈抓不住重点。


    这个任命让彭飞意外。他相信在徐东福宣布前,一班的所有人都认为班长非宋启良莫属。他表现得多突出啊,被子叠得好,队列走得好,服从命令听指挥,大小劳动积极主动,天天受到队前表扬。在彭飞心中,如果说宋启良给领导的印象是正数,他则是负数,零都到不了,这是那次毫无防备下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并遭徐东福当众驳斥后,他做出的判断。他虽没因此一蹶不振,但决定以后尽量避开徐东福的视线,为减轻他对自己的不良印象宁肯不给他印象,根本想不到他会让自己当班长。意外而后欣喜:徐东福不是他印象中的行伍之人,比如他父亲,简单,粗暴,自以为是。徐有思想有境界有理解视野开阔知人善任,当即痛下决心,好好干,士为知己者死!晚上,他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给妈妈写信说了这事,潜意识里,让妈妈告诉父亲。


    还没来得及收到妈妈的回信,彭飞的班长就被撤了,前后不过半个月。因为李伟。


    李伟是很高兴彭飞当班长的。倒不是多么喜欢他,至少不讨厌,却讨厌宋启良。反正自己当不上班长,那么,谁当都比宋启良强。按说李伟在新学员中相当突出,体能摸底测试,长短跑、跳远、引体向上、臂曲伸……在大队都名列前茅。100米要求控制在13秒内他12秒都不到,5000米要求15分钟内他跑14分30秒,国家一级运动员水平!只是,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他的短就是,内务总也搞不好,已被徐东福公开不公开点名点了不下十次。宋启良的内务就很好,速度质量均达老学员水准。李伟讨厌他不是“恨人有笑人无”,没那么肤浅,他讨厌宋启良身上的那股子假劲儿,第一天班务会上就觉得他假。班务会要求每人谈入学动机,他说他是为了保卫祖国——假得让你觉得他是真的,因你不相信会有人这么弱智!在后来的接触中李伟方才明白,那不是弱智,恰恰相反,是一种更高级别的生存智慧,宋启良比他们更懂得这种环境下的生存之道。为此他不失时机孜孜不倦表现,即使晚饭后好不容易可以歇会儿,他也不歇,拖地板扫院子,实在没事儿干,就练叠被子练走正步,搞得别人心神不宁,想歇会儿都歇不安生。为把被子叠出要求的那个棱角,他能想出、做出这样的事来:把被子的相关部分用水浸湿!领导要求“一”,他能执行出“三”,自己给自己加码。这种人要是有了权力,就不会仅给自己加码。是谁说的来着?包身工当上了工头,得比工头还黑!如果说那些事还不足以证明宋启良的假,是出于李伟的个人好恶主观揣测,有一件事却是铁证如山:那次,徐东福对全体学员做完豪迈的自我介绍后,宋启良的笑声比谁都响亮都会心,当时李伟就站他右手边。后来偶然得知,敢情他除了知道“毛泽东是毛主席”外,压根不知道徐向前,更别提罗斯福!


    彭飞被撤是因为李伟抽烟他作为班长知情不报。


    李伟起初将这事瞒得很好。卫生间,食堂后头,校园某个鲜有人去的角落,都是他过烟瘾的好去处。去卫生间抽烟通常是夜里,在所有人熟睡之后,一个人站在窗前,小心地将烟气吐到外头,一口一口,一支一支,身心痛快。有次因控制力不够,耽搁时间稍长,早晨起床号响时没能起得来,晚了半分钟。而从起床号响到跑入楼前的出操队伍,总共只给你四分钟,徐东福会等在下头,看门狗似的虎视眈眈。但凡超时,你就得利用宝贵的休息时间从起床开始穿衣服叠被子上厕所下楼一练十遍,若还不合格,接着练。这事摊别人头上耽误的只是休息,对李伟来说就不是了。那天他因怕晚,被子叠得马虎了些,出操回来一看,被子没了,再一看,在地上。他叫:“谁干的?”徐东福说:“我。”此人就站在一班门口,李伟没看到。其实没看到也该想到,除了他,还有谁敢这么缺德?只不过从前他顶多是把叠得不好的被子拆了,扔地上还是头一回,是他的失常导致了李伟的失常。李伟拾起被子拍打,还不敢使劲拍,怕招致误会。徐东福还没走,还在那边啰嗦:“顺便说一下,按要求,你们班没一个合格的,包括我没动的被子。李伟,不过是我在你们这帮瘸子里面,拔出的一个最瘸的,而已!”说罢走了,把李伟气得都结巴了:“还、还、还,还‘而已’!‘而’什么‘已’!别他妈屁股后面绑扫帚充大尾巴狼了!小学都没毕业,以为会说个‘而已’就算有文化了!”彭飞担心地朝门口张望一下,轻斥李伟:“什么小学都没毕业,别瞎说。”“至少是,文化水平不高!听罗天阳说,管咱们学员队的这些队长,都是从野战军调来的,绝对是四肢简单,头脑发达!”众人哄然大笑,李伟也笑:“错了错了,让他给气糊涂了!气得我都头脑简单了!”


    彭飞在一次夜里上厕所时,发现了李伟抽烟。得知李伟高二就抽烟了时彭飞非常惊讶,难道他家里没人管吗?李伟告诉他,还真就没有人管。他八岁死了亲妈,半年后父亲再婚,生出一男一女。从此家中五口人五个待遇。一等待遇,父亲和继母的亲生儿子,二等,他们的亲生闺女,三等,他父亲,四等,他父亲的老婆,五等,他。他考飞行学院基于三条:一、从此后全面独立;二、身体好而学习不够好;三、因为学习不好使他爸的老婆更有了挑拨他们父子关系的理由,他要为自己争口气。飞行学院录取通知书抵家的那刻,那女人的眼睛都红了,吃惊,忌妒,窝火,当然,还有懊悔。古话都说,欺老不欺少,欺女不欺男,她怎么就能给忘了呢?她再无知,也懂得空军飞行员不是等闲之辈,她开始想到,自己的一双亲生儿女未来可能还需要他们这个异母兄长的提携。那段日子,父亲对他像了亲生父子,那个女人对他,如同主仆,他是主。那是李伟有生以来最痛快的一段日子。……趴在卫生间的窗台上,望着当空的明月,吸着香醇的烟,他对彭飞讲了这些他未对任何人说过的家事。终于过了的烟瘾让他痛快,下午5000米长跑他落下第二名足足两圈让他痛快,晚饭后他上了新学员尚未开始训练的旋梯,上去就打了起来,老学员都为之赞叹,让他痛快加上痛快。倒霉时需要跟人倾诉,痛快时更是。倾诉过后,翻倍痛快!那天最后,他告诉彭飞,等发了军装,头一件事,就是穿上到歼五那里,照相,寄回家去,让小市民们开一开眼!


    彭飞劝李伟戒烟。李伟苦笑,说不抽烟的人不会懂得戒烟之难,况且科学都说,十六七岁开始抽烟的人最难戒掉。彭飞说他知道戒烟难,他父亲就抽烟,下了一百次心要戒,都没能成。但是,咱不能跟他比,他这辈子已经差不多了咱还年轻,前面的路还长,就算能瞒得住队里,对自己身体也不好。李伟为彭飞的真诚打动,答应试试看。那天夜里,二人聊得颇投机,双方第一次对对方有了深一点的认识。痛快的交谈和收获友谊的愉悦让李伟大意失了荆州,走时,忘记检查窗台。从前每次吸完烟,他会仔细查看,所有的烟灰烟蒂都会被收起扔进蹲坑,冲掉,不落丝毫痕迹。那次,他在窗台上留下了一截烟灰,第二天早晨,被徐东福发现,晚点名时说了这事,说谁抽的烟,请主动汇报。不想汇报也行,条件是,不许再抽。晚点名后留下了班长副班长,问他们知不知情,皆说不知,包括彭飞。徐东福批评了他们,并要求各班严查。彭飞找到李伟,再次劝其戒烟。这一次是,徐东福让他感到了压力,有种岌岌自危的惶恐。当时是晚饭后,他和李伟并肩站在窗前,窗外云蒸霞蔚,三架歼五在他们的视野尽头金光熠熠昂首向天,他让李伟不要因小失大,不能“试试看”得马上戒,李伟默默遥看歼五,良久,点头。


    李伟开始出现异常。上课时哈欠连天,饭量明显下降,训练成绩大大后退,比如引体向上,从前一做几十轻轻松松,现在,双手抓住单杠吊在上头死鱼一样,怎么“引”都引不上去。教员向徐东福反映情况,徐东福找彭飞询问,彭飞惟有搪塞。他知道那都是戒烟的反应,他父亲戒烟屡屡失败,就因为离开了烟不光食欲大减身体没劲,脑子都犯迷糊。可是,这能跟徐东福说吗?要说,该早说。早没说现在就不能说,一步错步步错只能将错就错,盼只盼李伟早日戒断成功。


    熄灯了,夜深了,均匀的呼吸声在宿舍里高高低低响起。李伟躺床上辗转反侧,他想抽烟。不能抽。不抽不行了。不,不能抽。不,不抽不行。抽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当即噌地坐起,从褥子底下摸出烟和火,赤着脚向卫生间跑。接受上次教训,进了大便间的隔断里头,带上门,光暗了下来。从压扁的烟盒里取烟,全身激动指头都抖。好容易抽出烟来,点上,深深吸下去,一口吸掉了小半根,顿时七窍通畅飘飘欲仙,他微微合上了双眼……眼前突然大亮,他睁眼一看,面前的挡板被人拉开,正是此刻他最害怕见到的那个人。


    徐东福来查铺,刚进楼道就闻到了烟味——李伟这次抽烟没去窗口是顾此失彼了——他放轻脚步,狗一样随着鼻子的引导寻去,准确寻到了卫生间李伟所在的隔断,一伸手拉开隔断的门,蹲在便坑上腾云驾雾的一班学员李伟赫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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