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王海鸰
    有这样一种家庭纠纷:起因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到吵了骂了打了,偃旗息鼓之后,即使交战双方愿意坐在一块儿同心同德一点一点往前捋,都回忆不出这场交恶的起因是为了什么,只见乱麻纠缠一团,找不到头儿。找不到头儿就是一种头儿,那头儿就是,家庭成员矛盾的根深蒂固。


    父子不睦已久,动手是头一回。


    最初的一秒,田海云都没能认出同丈夫彭湘江对峙的那人是她儿子:个头比一米八的湘江还要猛,双手死死攥住湘江的手腕使两双手臂在两人头上方弯成了弓,两道眉毛紧拧,两颞血管状若爬虫,两颊咬肌线条生硬,分明是一个男人一条汉子,叫海云的心头一紧,一懔。


    那个浑身奶香的小男孩儿好像就在昨天:急急忙忙跑了来,小脸跑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海云道:妈妈,你说,红螃蟹跑得快还是白螃蟹跑得快?不等你说他就又说:白螃蟹跑得快,因为红的已经死了。那段日子他常会趸来这么些愚蠢的幽默,不辞辛苦,献宝似的。海云忍着笑不动声色:那你说,红脸娃娃跑得快还是白脸娃娃跑得快?儿子盯住她的眼睛:红脸的快!海云说:错。白脸的快。你想啊,红脸娃娃脸都跑红了,都快累死了,哪还有劲儿再跑?儿子觉着海云顺口胡诌出来的这个东西可笑极了,咯咯笑得喘不上气,一张小脸越发地红,小嘴唇更红,红樱桃般鲜红欲滴。那一年,他五岁。


    儿子第一次遗精是十三岁零八个月。夜里,海云正睡着,被一只手推醒,同时听到了儿子急促惶恐的小声儿:妈妈,我遗精了。海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天亮他就得去小升初的军训,不能让他惺惺了,得保证睡眠。当下用睡意正浓加点儿不耐的语调说:正常现象赶紧睡觉把内裤脱了光着屁股睡。儿子早就知道男孩儿长大了会遗精,海云对他进行过关于男孩儿女孩儿男人女人的扫盲科普教育。早饭后,海云用自行车驮着军训所需物品送他去集合地,分手时他叫住海云小声地道:妈妈,帮我把内裤洗了别让爸爸看见。那次军训是他第一次离家,集体生活让他眼界大开心得颇多,回家后告诉海云:“大家一块儿洗澡,比谁的××大,孔明宇的最大,我的小,特没面子。孔明宇看过黄色录像,看黄色录像容易勃起,就撑大了。走正步时,走着走着他的就硬了,把裤子撑起来老高,我们就说他喜欢教官,他都急了。”海云边听边在心里笑叹:这些小男孩儿啊。男人,都是这样长成的吗?


    那一年他十五岁。那天,海云从中医院抓药回来,在家院门口看到四个半大小子围殴一男孩儿,旁边还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双臂抱胸指挥。海云忍不住上前劝说,不料被那个挨打的男孩儿一把抓住当稻草当盟军再也不肯放手,直把她拖入混战。混乱中,几双手在身上推来拽去,中药挤掉地上瞬成一片垃圾,左挡右突不得脱身,慌惶间,一个正卖力推搡她的小子突然莫名其妙趔趄着向后退去,与此同时她被人用力拉开挡在了身后。隔着那人和自己的衣裳海云仍感到了对方身体发散出的腾腾热气,事后想,这就是热血沸腾了。那人是她的儿子。四个小打手眨眼工夫站到了年轻人左右,仿佛狗依傍着主人,齐刷刷的。儿子手握他自行车上的铁链子锁伫立,一个人与一群人对垒:年轻人抱在胸前的胳膊拿下来了,儿子垂在腿侧的铁链子锁提上来了,年轻人刚向前轻移半步,儿子像听到了冲锋号的士兵猛然蹿出毫不迟疑挥起粗重的铁链子锁钪啷作响……年轻人在打击抵达之前头微微一摆,率先转身离开,几个小打手忙跟在他屁股后头走走得头也不回。那一刻,海云见识了什么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见识了从小到大没跟人动过手打过架的儿子,如此凶悍的一面。


    拉起扔倒路边的自行车,把书包在自行车后座上夹好,母子回家。弄清事情原委后儿子说,妈以后碰上这种事你千万不要瞎掺和!海云说他们一帮孩子不能把我怎么着。儿子嚷起来:不能把你怎么着?!这么大的孩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根本就不懂——话没说完猝然止住把脸别向一边,生气,激动,委屈,他眼圈红了。海云仰头望望夕阳金辉里儿子线条圆润的侧脸——那一年他长了十二公分,一米七八,个子是成人了模样还是孩子,细脖子上挑着个没有棱角的圆乎脸——想,要是妈妈真的没了这小孩儿会不会哭死?


    那次动手最终未遂得算是没有动手,后来他也没再跟谁动过手,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把他的第一次动手对准自己的父亲。


    父子动手时海云在厨房洗碗,听到客厅一再传来电话铃声却没人去接,心下奇怪:家中明明是有人的嘛。先是喊了声“接电话啊”,没听到回应,便关上水龙头向外走。


    客厅两个男人如两头狂怒的公牛胶着,不做声,只听得呼呼的喘息和鞋底蹭地的擦擦。父亲正当盛年,儿子业已长大;父亲背水一战,儿子破釜沉舟。胜负未见分晓结果已定:谁胜谁负都是痛,父子相争,哪有赢家?海云冲了上去,拼尽全力左撕右拽,想把他们分开,根本就是弱柳拂水蚍蜉撼树。她叫:“飞飞!撒手!他是你的父亲!”儿子叫:“是父亲就能随便打人?!”湘江叫:“你是找打!”儿子叫:“你打一个试试!打啊!你打啊!”


    儿子的叫嚣使湘江意识到,目前局面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前他一直谨记妻子告诫,儿大三分客,打不得了。因之即便在怒火万丈中仍给对方留着余地,显然这给了他错觉。这次如果不把他的气焰打压下去让他继续错觉,贻害无穷。遂下定决心给予痛击,以能让他终生铭记。屏息、运气、凝定,而后,将力量意念全部集中上了臂膀,一鼓作气猛然出拳——


    儿子剧烈摇晃了一下,然迅速稳住,两只钳制父亲手腕的手却无一丝松动,湘江出拳未果当下惊骇:已经长这么大了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曾经,他揍他时,再生气也得保持理智生怕真伤着他,他太不经打,稍不小心,一巴掌就能让他屁股肿起老高,轻轻一推就能让他连连倒退跌翻在地;现在,他竟连碰都碰不到他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眼神,那眼神明白无误地在说:我感到了你的竭尽全力,我顶住了,你不是我的对手!狂暴中湘江未失军人冷静,常识提醒他: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时不能轻举妄动不宜再作进攻。否则,当着那个他们共同挚爱的女人的面,他失掉的不光是战争,还有风度。儿子却无丁点体恤,手似铁箍目如霜剑,令湘江在感到力不从心的同时,悲愤激涌:小狼崽子长大了,要踹窝了……一股咸涩热流不期然袭来,堵住他的鼻腔直冲眼窝,眼睛顿时模糊。


    叭,一声脆响,彭飞的手应声松开,吃惊地向妈妈看去。是海云,她出手了,抽了儿子一记耳光。


    “看我干什么!”海云嘴抖得像案板剁肉,“这样对待你爸爸你好意思吗,啊?你还懂不懂起码的老幼尊卑了,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啊?我平常就是这样教育的你吗,啊?”


    在母亲一连串“啊”声中彭飞泪水一点一点洇出,他用力张大眼睛含住,渐聚成两颗很大的水滴,在水滴盈盈欲坠之时,他抽身离去。


    客厅剩下夫妻两人,湘江对妻子说了事情经过:彭飞没去理发。不仅如此,还当着父亲的面在电话里跟同学大谈爱情,用词极轻浮放肆,知道你反感这些就是要说给你听,这已然不是无视,是公然挑衅。这时做父亲的怎么办?不管不问装聋作哑?肯定不行,等于助长了歪风邪气。于是,他按死了他们的电话。没想到他会跳起来质问:“你干吗?!”彼时湘江态度尚好,问:“为什么没去理发?”他反问:“你为什么按我的电话?”湘江火了:“你先回答问题!”他更火:“你先回答!”于是湘江说:“好,行,我先回答。因为这个电话,是部队根据我的职务根据工作需要配备给我的,换句话说,是属于我的电话,我的电话我做主,我可以让你打,也可以不让你打!我回答完了,该你了。”他说:“好,我回答。因为我的头发长在我头上,套用你的说法就是,它属于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我做主,我想理就理,不想理就不理!”恰在这时电话响了,不消说,是彭飞同学又打过来的。于是湘江不再说话,不必说,不屑说,只用行动说:右手食指轻按电话压簧,面带微笑乜斜儿子。电话铃在他手底下响,一响再响,尖锐刺耳如同好事者惟恐天下不乱的鼓噪。年轻的彭飞终于忍受不住,开始动手,动手去拿父亲那只按着电话的手,于是,不可避免地,手碰到了手。正是这触碰突破了湘江的底线,给了他教训他的理由,他抬手打去,不料手被对方一把攥住,他迅速挥起另一只手,也被攥住。就这样。


    晚风从南北通透的家中穿堂而过,带进一阵植物、泥土的清香。下了一天的春雨傍晚前停了,树干被浸成了黑色,空气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天气好极了。本来,湘江没回家前,海云和儿子说好,今晚不学习了,彻底放松!出去玩儿!顺便,把头理了。为备战高考的“一模”,一个多月了,儿子吃了晚饭就闷屋里学习,一学到夜里一两点,天天天天,头发长得像堆乱草,没时间理;“一模”完后,成绩没出来前,没心情理,一直拖到今日。今天“一模”成绩出来,早晨儿子上学走后海云在家心慌了一天,比起学习一直好的孩子,儿子情况很不稳定,关键时刻,看出了靠突击上来的和一直稳扎稳打的之间,有着不小差距。当得知儿子考了678分、班排名第二、年级排名第三时,她冲上去一把握住儿子的手,蹦出俩字:“祝贺!”儿子也不含糊,立马再加上一只手回了俩字:“同贺!”言罢母子同声大笑,这分数,上哪个大学都没问题,初战告捷。


    母子吃饭。晚饭是蛋炒饭,凉拌的西红柿和绿豆芽,另有紫菜丝瓜汤,冰箱里冰镇的哈密瓜作为餐后水果。本想烙馅饼的,猪肉大葱馅,或牛肉洋葱馅,金黄,松软,入口即化,高高地摞在儿子手边,一张一张迅速消失。是考虑到晚饭不宜吃得过油过饱,方才作罢。儿子坐对面大口吃饭大口喝汤,家中有着这样一个忠实能干的食客真让厨师喜欢,海云忍不住伸手去摸儿子的脸,指尖滑过下巴时痒酥酥的,那里已然钻出了几根有着一定硬度的小胡茬儿。


    “妈妈,你猜,”儿子冲她一笑,“我们学校体检,哪一项最痛苦?”仍像小时候,碰到什么他认为有趣的事,必得回家跟妈妈说。海云想了想,想不出:“给个提示——外科内科?”“外科。”“肛门?”“没查那个。”海云猜不出了,儿子说:“查脚畸不畸形!进门一律脱袜子脱鞋,屋里头的脚丫子味想都能想出来。负责查这项目的那哥们儿脸都绿了,真难为他了——我进去五分钟都差点熏死,他一呆就是一上午!”海云放声大笑,儿子也笑,母子脸对脸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时候,湘江到家。


    在家门刚被推开父亲脸还没露出来时,彭飞的笑容就嗖一下消失;待得父亲进来,他客气地打了个起码的招呼后,埋头吃饭再也不吭。为掩饰儿子的冷淡,海云不得不格外夸张地张罗:“吃了没有?……回来也不说声儿!幸亏我做饭时多抓了两把米!”就要去厨房盛饭,被湘江一把按住:“你吃你的。”命令儿子:“飞飞,盛饭去!”这没错,至少表面看冠冕堂皇让人说不出什么,他错在他加的那句后缀:“都这么大了什么什么活儿不干,像什么样子!”好在儿子没吭,忍了。知道了儿子的“一模”分数后他明明高兴得要命,嘴上却是:“这小子,关键时刻还能冲得上去啊,平时吊儿郎当不怎么样!”儿子仍没吭,又忍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湘江却是没完没了:“飞飞,头该理了啊,今晚上就理,吃了饭就去。”说到这就行了,不行,还要说:“好男不顶重发,这么长的头发,像什么样子!”直让儿子忍无可忍呼地立起,甩出一句:“你对我除了挑毛病还能干什么!”椅子一推,走;咣,从家里消失。湘江两个月没有回家刚进门便遭此礼遇,心情可以想见,气得说不出话,伸着个指头点着家门一迭声对海云道:“你看看你这儿子!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


    海云清楚,湘江对儿子百般挑剔是因为儿子的冷淡,说又没法说,“冷淡”是感觉性的东西;咽不下这口气,就用没事找事的方式显示他的存在表达他的不满。这样说似乎是儿子错在先,但是且慢,儿子为什么会对父亲冷淡?先有的鸡还是先有的蛋?一团乱麻,找不到头儿。况且现在也不是找头儿的时候,不是论是非对错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家中无战事。


    “高考压力大,青春期,”海云为儿子解释,同时也是对丈夫安抚,“这时候的孩子个个都跟刺猬似的——”湘江把手一摆:“不能说不能碰了?我专为他抽空回来,想看看他‘一模’成绩怎么样,再根据情况跟他谈谈,他倒一抬腿,走了!上哪儿了?说都不说一声,他眼里还有父母吗?还有还有,晚上不学习了?这才刚刚过了个模拟考试,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海云说:“他理发去了。你不说他头发长嘛。”见湘江脸色好看些了,乘机又说:“难得你在,我还有个人商量帮着把志愿给他定下来。学校很快就要。”


    湘江脸色更好看了些。海云清楚他的心理,他现在很愿意对儿子有些具体用处。做父亲的容易在孩子小时忽略他们,因为忙,也因为觉得提供了物质保障就算尽到了父亲责任,无暇或不屑跟孩子沟通,如此,在孩子渐渐强大起来时,他就会感到某种危机。不过他们大多不愿承认这点,对自己都不愿意,包括湘江。


    夫妻二人翻看高考报考资料,湘江边认真看边犹自嘴硬:“报个志愿也得家长忙活,现在的孩子啊。你说咱们那时候,谁管咱了?什么不都是靠自己?”海云并不戳穿他,只就事论事:“不能这么比。咱们那时候是,都不管;现在是,都管。都管的情况下你不管,你的孩子就会比别人少了一分竞争力。”“管也得有个限度,不能面面俱到事事包办。你看彭飞现在这样儿,活儿、活儿不干,礼貌、礼貌不懂,像什么样子。”


    公平说,说这话时湘江没有丝毫针对海云的意思——要有这个意思他就不说了,起码不会此刻说,四面树敌乃兵家大忌——他完全是按照适才的思路,借挑剔儿子以发泄;百忙中为他专程回来,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能不火?一火就忘记了投鼠忌器。


    海云脸沉了下来,对儿子的否定就是对她的否定。知道湘江是无心,无心也不行。日后,总有一天,她得跟他把这些说说清楚。现在不是时候。现在这个家的最高原则是,高考。为防胸中郁积的千言万语冲口而出,她紧紧闭上了嘴巴,两颊因之微陷,唇边两道法令纹如同一个重重的括弧。年轻时她属丰满的,生孩子后一路瘦了下来再没胖过。


    没听到动静,湘江从资料上抬起头:“怎么不说话了?”海云脱口道:“说话可以,要实事求是。”湘江自然听出了话中的话来:“谁不实事求是了,我吗?什么事上不实事求是了,彭飞吗?我对他的批评不实事求是?今天从我进家他一系列的表现看——”海云截断他的振振有词:“从你进家他一系列的表现看——你才进家多长时间?孩子从小到大,你跟他在一块儿呆了才多长时间?你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彭参谋长!”


    湘江是空军空降师的参谋长。高二时空军招飞被选中,在学校在当地轰动一时,都以为他这就算是飞行员了;孰料在飞行预校就惨遭淘汰,改行,飞机都没能摸着。他家和海云家在同一个部队大院,彼此并不熟悉,军校毕业回家探亲,被海云父母相中。两家老人先达成了共识,后安排他和暑期在家的海云接触,两个年轻人一见钟情。能不一见钟情吗?男的俊朗潇洒,女的明媚清纯,都青春年少,都前程远大——至少当时看上去是这样;都出身“豪门”——军队高干家庭是那个年代公认的豪门。接触后彼此感觉更好,都正直,都聪明,都上进。恋爱结婚顺风顺水顺理成章,婚后也不错,直到有了孩子。细想,孩子似乎是他们夫妻生活的一道分水岭、分界线。诸多问题、困难、矛盾、变故都是出现在有了孩子之后。


    面对海云的诘责湘江反唇相讥:“说话要实事求是啊。”海云亦不示弱:“我不实事求是了吗?那好,你说说你了解他些什么。”“总体上还是不错的……”“不要含糊其词大而化之,说具体的!他有什么爱好?有哪些朋友?班主任是男是女姓甚名谁?”湘江一一回答不出。“不了解情况就没有发言权!彭参谋长,你没时间管儿子我没意见,但请不要伤害他。”湘江生气了:“我怎么伤害他了!”“怎么伤害他了?儿子‘一模’取得了这么好的成绩你一句鼓励的话没有,没有没有吧,进家伊始,张口像什么样子闭口像什么样子,这不是伤害是什么?”“批评两句就成伤害了,那他也太脆弱了。”“如果你回来就是专为批评他的,那你就不要回来,至少高考前不要回来,现在是高考的冲刺阶段,我想让我儿子有个好心情。”湘江气得大叫起来:“田、海、云!你不是不知道我马上要参加空地协同演习,明天二团进入演习集结地,师长在国防大学学习,我是我们师参演部队的总指挥。我那边的工作千头万绪,为了彭飞——”“就是想到这点,我才一直忍着没有说你。但是,别人理解你体谅你你也要理解体谅别人!”“你要真的理解体谅我你就不会这么说!”“彼此彼此!”……


    幸亏来电话了,否则这车轱辘架不知得吵到什么时候、什么程度。都不愿吵,都觉得烦,烦对方,更烦自己;海云还额外要担心儿子会随时回来,不能让儿子看到父母吵架,不想让儿子为任何事分心。但又都不肯先闭嘴,仿佛谁先闭嘴谁就理亏。因此电话铃一响,夫妻默契地步调一致同时收声。海云去厨房洗碗,湘江去接电话。电话找彭飞,湘江这才想起儿子理发去了,心头热了一热。不管态度上怎么样,行动上,儿子照他的话去做了。这就够了。十九岁了,成人了,自己对他是要注意一下方式方法了。恰好这时听到彭飞进家,于是格外和气地对电话说“请稍等”,说完将和颜悦色的一张脸转了过去叫儿子接电话,充分显示出父亲的胸怀父亲认识处理问题的高度。刚才跟妻子争吵是惯性是逞口舌之快,心里,他何尝不想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共创和谐从我做起?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儿子的头:走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乱草一堆,他没去理发!他过来接电话,他闪开了他的手。“不说理发去了吗?”“谁说的?”“那你干吗去了?”“有事。”“什么事?”彭飞不再回答,径直把电话从他手中抽了过去,然后窝进沙发,两腿向前平伸,后脑勺冲父亲,对着电话高谈阔论爱情,终把父亲激怒。


    ……


    儿子房门紧闭,海云站在门外几次举手欲敲几次放下。那么多话要说,拿不准先说哪句。她反身去了厨房,将冰箱里的哈密瓜取出,削皮,切块,在盘子里码好,端着去儿子房间,去送水果。先说水果。


    儿子坐在书桌前,桌上堆满摊开的书本资料,台灯在上面投下一个明黄的光圈,儿子的脸隐在光圈之外。海云把果盘放到他手边桌上:“吃水果吧。”


    “……谢谢。”停了一秒,他说,尽管眼仍盯着桌面。


    海云心轻松了一点:“对不起。”她又说。


    “为什么事?”儿子抬起眼睛。那眼睛的眼白本来是蓝色的,天蓝纯净无一丝杂质,此刻,织满血丝。


    “……我不该打你。”


    “妈妈,从小到大,你打我打得还少吗?慢说你打得一点都不疼,就是疼,我也无所谓,我觉着你有这个权利,我觉着能有个妈妈时不时打一打你,还挺好。妈妈,你错在不该当着他的面,打我。”


    谈话又触上死结,海云无声叹息,伸手去摸那蓬乱的头,转移话题:“为什么没去理发?”


    儿子一闪躲开了那手,生硬道:“去了。都坐下了围上围脖了,忽然想起他让我理发的事来,就说忘带钱了,不理了。”停停补充说明,“免得他感觉错误。”


    “飞飞!”海云万分难过,“他是你父亲!他心里头是关心你的!”


    “对对对!心‘里’头!‘里’到我根本感觉不到!”


    “从对你的关心上,你爸是不如我,但我不是没工作吗?不是有时间吗?你爸他太忙!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知不知道,今天他是专为你回来的,工作这么忙你‘一模’成绩今天出来的事儿他都没忘,一直记在心上……”


    “行了妈,你当我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啊!”


    海云哑然。尽管她所言句句属实,这种情况下说,怎么说都像是假的,是言不由衷,是和稀泥,而且,属水平较低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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